风中传来低沉的吟诵声,这次不是故事,好像是唱歌,唱的是春天的花,夏天的雨,遥远的家乡和美丽的姑娘。

在这战后的烟火血腥的深夜里,格外的让人迷醉。

胡知府感叹道:“木大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知风雨吉凶,现在他都开始唱歌了,我们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风刮了一夜,一夜好眠,但到天亮之后,风停了,天变的阴沉。

知府站在城门下,抬头看天:“看起来要下雨啊。”再吩咐四周,“快给大师撑伞来。”

身边的随从们立刻要奉命,木和尚却制止了他们。

“不用了。”他说道,站起来手拿着木杖,仰头看天。

知府看着这个年轻和尚,似乎第一次看清他的脸,他的脸棱角分明,仰着头可以看到优美的下颌线.....

“大师。”知府甩开杂乱的念头,“天相如何?”

木和尚将木杖一举,与此同时乌沉的天空中闪过一道亮光,轰隆一声,天空似乎都被劈裂了。

地面颤抖,街上的民众发出惊叫。

好大的雷!

知府心跳急促双耳嗡嗡,被震的魂窍不稳。

“大师,此雷是什么寓意?”他忍不住问道。

木和尚收回视线,看向四周,四周的民众也都涌了过来,围拢在他身边,等候他的裁决。

“大凶。”他说道,“江陵府守不住了。”

我日!知府七魂六魄出窍,大师,你到底是神仙还是妖魔?

大战生死之前最需要的是坚定信心,避免慌乱,江陵府能顺利的守城十几日靠的就是这个。

知府一直认为木和尚要做的就是这个。

木和尚告诉民众人间就是苦,但只要坚持就一定能极乐,他安抚着鼓励着民众舍生忘死,全心全力的投入守城战斗,因为只要这样做,最终就能脱离痛苦得到胜利。

但现在怎么回事?他怎么能当众说出大凶?这是会吓到众人的,用言语垒砌的铜墙铁壁,言语也可以一击而碎。

就算真的大凶,也不能当众说出来啊。

四周的人都呆住了,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知府看着眼前重新蒙上一层尘埃的木和尚,或许,大师另有玄机?比如......

“木大师。”知府颤声问,“此凶可解?我们要怎么做?”

他问是否可解,大师就会说只要大家齐心协力不怨不悔修罗地就会盛开莲花,苦难会被超越,烦恼会尽消,众生解脱。

然后大家就会继续捧着悲苦一步一步前行,生死不惧,险恶不畏。

明示苦难有时候更能激起大家的志气。

木和尚看向知府,没有任何犹豫的摇头:“不可解。现在能做的就是打开城门投降,我去见叛军,或许能说服他们少做些杀孽......”

知府目瞪口呆,满耳嗡嗡响,那些仙语禅音全部都听不到了,一瞬间脚下莲花尽碎,重回人间。

“他是奸细!”知府喝道,伸手指着木和尚,“把他给我抓起来!”

回过神的将官们一涌而上,而与此同时街上的民众也都回过神来,发出尖叫。

有人晕倒,有人跪倒,有人奔逃,有人哭喊。

等候战斗的队列溃散,滚开的锅被撞到,沸水与木桶的脏污混杂在街上横流,臭气熏天。

乌云遮盖下的府城一瞬间鬼哭狼嚎如地狱。

“不要怕!这是假的!这是妖僧妖言惑众!”

“这只是打雷!你们看,乌云已经散了。”

知府带着官将满城奔走宣告安抚,只是多么苍白无力,前一刻还视为神仙佛祖的人一转眼就成了妖人恶魔,谁能接受?更何况还是这种时候。

“木大师明明与我们降下佛音祝福,怎么是妖人了?”

“那是他为了蛊惑笼络人心!”

“他蛊惑我们守城啊。”

“那是假象,他在取得我们的信任,然后就为了今日!”

“江陵府城真的守不住了吗?”

“不要听妖人妖言!他就是因为看到我们江陵府不可攻破,才如此妖言惑众!”

绝望的茫然的质问,无奈的强行的解释,江陵府官将上下竭力的稳住民众,然而终究是不一样了.....

“又有叛军来攻城了吗?”

知府和主将拖着疲惫的身子爬上城墙,声音沙哑的询问,一面看向城外。

乌沉沉的天地间似乎有黑影移动,又似乎没有。

“大人,这次不一样了。”守兵副将颤声道。

有什么不一样的,都是叛军,多一些少一些都一样,知府神情木然。

“哨探说,是,承庆来了。”副将声音干涩道。

......

......

长斧挥动,三颗人头落地。

承庆抬脚踩过血污,再回头看身后密立的兵马,兵马们神情畏惧。

“废物。”承庆骂道,“连个小小的江陵府都拿不下,大都督要你们何用!”

兵马们垂头,承庆指着三个站出来的副将,让他们拿起被砍了头的副将的旗帜。

“他们的兵马归你们了,他们的财富女人也都归你们了。”承庆说道。

那三个新提拔的副将难掩欢喜的大声道谢。

承庆伸手指着前方远远的城池对兵马们道:“那座城里的金银财宝女人也都是你们的。”

兵马们齐声吼叫,连身下的马匹也躁动难耐。

“但是你们要记住。”承庆又指着地上三具尸首,冷冷道,“你们现在有的一切也会变成别人的。”

副将兵马们寂然。

承庆长斧在地上拖动发出刺耳的响声。

“现在这个天下,这个世道,对于我们来说,人生只有两种追求,享受或者死亡,只有两件事要做,杀人,或者被杀。”

他停下来看着众兵将。

“让我来听听,你们想过哪种生活,想做哪种事?”

兵马举起手中的兵器齐吼震天。

“杀人!”

“杀人!”

承庆青白的脸上浮现笑容,他用长斧指着江陵府:“我,不要见到有活人的江陵府。”

副将兵马们齐吼,上马,早就急切的马将蹄子重重的落在地面上,发出震动,隆隆如雷在大地上蔓延。

......

......

相比于城中的纷乱,府衙的牢房反而是最清净的地方,知府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来,看着坐在牢房中的木和尚。

“你是承庆的内应吗?”知府问。

木和尚抬起头:“我当然不是。”

牢房里光线昏暗,知府倒是没有觉得看不清木和尚的脸,跟在外边没什么区别,尽管经受了木和尚适才说出话的惊吓,当他回答后,知府还是觉得他的话是真话。

“大师,既然你不是承庆的内应,不是叛军奸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知府坐下来,无奈又着急的问,“你这是要毁了江陵府,要害死所有的人啊,大师,明明你一直在努力救我们啊。”

木和尚道:“我一直都是为了救人。”

知府半起身,拉住木和尚的胳膊:“大师,那你现在随我去,去告诉大家我们一定能守住城池,只要齐心协力,就像先前做的那样。”

木和尚端坐纹丝不动:“现在这样做不能救人,只会害死所有人,这个城池守不住了。”

知府大怒:“守不住就不守了吗?一件事做不到就不做了吗?活不下去就要等死吗?这就是佛祖教给你的道理吗?”

木和尚看着他,神情平静:“佛祖教给我的是,超越生死和苦,断尽一切烦恼,得到究竟解脱,能生的时候尽力而生,如果生死不能越过,那就坦然的接受,如此才能得到永生。”

知府将袖子一甩暴怒:“去你娘的永生,我只要现在大家活着。”

木和尚无嗔怒,道:“想要大家活着,就要按照我说的,打开城门投降。”

他一双慧目看着知府。

“大人,这个城池现在还能不能守住,你心里是很清楚的。”

知府惨然一笑:“来的是承庆,承庆必然会屠城,我们投降也是死,不投降也是死,既然都是死,我们为什么不拼死一搏?”

“因为那是没有意义的事。”木和尚说道,“乱世崩坏,承庆这些凶将,在随同安康山造反后,人性里最兽性的那一面被释放出来,变成了地狱的恶犬,他们没有人性,没有礼义廉耻,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撕咬上,而蹂躏吞噬别人的血肉,也给他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精力,现在是他们最旺盛的时候,你们的抵抗在他们面前毫无用处。”

知府神情有些迷茫:“那就只能看着他们行凶,毫无办法吗?”

“天时未到。”木和尚道,“就像野草狂长,春生夏旺,但逃不过秋消冬亡,就像有丰年便有灾年,就像有此消便有彼长,日升日落斗转星移四季轮回,一切都是定数。”

一切都是定数,所以那些叛军现在不该死,死的只能是他们吗?这是天意天命,知府有些疲惫无力:“只能死啊。”

木和尚将胳膊从他手里抽回,拿起木杖:“所以现在停止反抗打开城门,由我去跟他们谈谈,或许能说服他们......”

知府的眼燃起希望:“说服他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

木和尚摇头,掐灭了希望:“当然不能。”

知府颓然坐回去:“那去谈什么。”

“说服不了他们放下屠刀,但或许能让他们少杀一些人,能救一些人,十几人,几人。”木和尚站起来,“哪怕一人,也是救人。”

第三十三章 狭路有阻拦

兵马在六月的大地上飞驰,腾起一阵阵灰尘,遮天蔽日。

“明华小姐。”

几个哨探穿过尘烟来到李明华的所在。

如果不是身材娇小,李明华现在跟兵士们没有什么区别,锦绣罗衣早已经扔了,穿着不合身的兵袍,金银朱钗连耳坠都卸下,头发扎在兵帽里,深闺养了十七年的娇嫩肌肤变成了灰扑扑,口干唇裂,但一双眼越发的黑亮精神。

“怎么样?”李明华急问。

“江陵府还没有失守。”哨探说出一个好消息。

李明华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松,太好了,还赶得上,在路上已经听到彭城兵败溃逃,其他四路卫军退守,战事不利,江陵府城兵马匮乏,人心必然动荡,叛军凶猛,江陵府城只怕已经失守。

没想到他们竟然守下来了。

将官神情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敬佩。

“但也正因为江陵府城没有攻下,原本要去东南的承庆过来了。”哨探又说出了一个坏消息。

四周的气氛些许凝滞,甚至不需要说叛军有多少兵马,只需要说承庆的名字。

“以前将帅们都是通过一场又一场对外征战稳住边境打出来的,就像大都督那样。”将官沉声道,“而现在这些人就是靠着凶残和丧心病狂。”

这就是乱世,恶魔横行遍地。

将官握住长刀:“江陵府危在旦夕。”

哨探刷拉打开江陵府舆图:“彭城大营物资齐备,位置得天独厚,我们可以分兵一部分攻占彭城大营,既能断绝了承庆的粮草,又能形成合围夹击之势。就算一时无法击退叛军,守住彭城大营能与承庆对峙,等山难道淮南道援兵。”

将官与副将围着舆图点头,事不宜迟,他们看向李明华:“明华小姐,我们要急行军了,你跟不上我们,我们留给你二十人。”

李明华道:“留给我五人足矣,请你们速去。”

五人,将官有些迟疑:“如今这里四方大乱,贼匪出没,会很危险。”

李明华道:“没有比江陵府更危险的地方,如果江陵府不保,我也活不了。”

故城陷落,亲人离散,留在这叛军占据之地,她一个小女子就算有几十兵马也活不了。

将官不再迟疑,对李明华抱拳应声是,果然只留下五人,大队人马便卸甲弃粮草轻便疾行而去。

李明华没有立刻跟上,让五个兵将散落的铠甲粮草收起来:“找几辆车,我们拉着走。”

她也不是吝啬舍不得这些粮草,只是觉得与其她尽快跟上兵马,不如带着粮草铠甲兵器跟上。

“你们五个兵马就算跟上了,也起不了多大作用。”李明华说道,“还不如多有些粮草兵器铠甲,也许能帮上忙。”

那五个兵士应声是,分出三人去寻找,留下两人在这里收拾,李明华挽着袖子也帮忙,她搬不动粮草,铠甲也重,只能整理兵器,虽然这些兵士听她的命令,但她猜测他们心里有些不解。

如果人没了,铠甲粮草又有什么用?

这个她也想了,她也不知道,或许是想也许能找到穿铠甲那兵器继续战斗的人吧。

只不过现在哪里有人......

一声尖利的呼啸划破天空,李明华已经认识这种警报,两个兵士已经围过来将她护住。

“明华小姐上马。”他们说道。

李明华握住一把刀翻身上马,三人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就要纵马离开,但还是晚了一步,前后左右都有马蹄声传来,荡起一阵阵尘烟,似乎有万马奔腾。

李明华三人被团团围住。

两个兵士神情没有丝毫的畏惧,呈左右之势备战,李明华也握紧手里的刀。

烟尘散去,双方互相看清,滚滚来的不是兵,奔腾的也不是万马......

“只有三个人!还有个女人!”一个握着刀头顶树叶帽子草绳束腰的干瘦男人大喊,声音兴奋,“真是浪费了我们的树枝,拽疼了我们的马儿。”

他抬手挥刀砍断了马尾巴上拴着的树枝,其他人也纷纷如此,此时此刻最关心的是自己的马儿,那边被围住的三人完全不用在意了。

“早知道不来这么多人了。”

“这么多东西呢!”

“先搬粮草!”

“我要穿一身铠甲!”

“我要那把刀,谁也别跟我抢。”

喊声笑声争执声嘈杂。

这是一群山贼,乱世之中民众最怕的除了叛军就是匪贼,匪贼无处不在,能从叛军手下逃脱,下一刻就可能丧命在匪贼手里。

“我们是剑南道的卫军。”嘈杂中有女声脆亮的喊,“朝廷卫军,奉命平叛,闲杂人等不得阻拦。”

女孩子声音婉转如黄鹂,纵然有些疲惫有些沙哑有些颤抖,但听起来还是很悦耳的。

嘈杂声顿消,所有视线都看过来,下一刻响起哄笑,似乎听到了多么可笑的笑话。

李明华绷紧了身子对这些哄笑充耳不闻。

“剑南道卫军平叛,敢有阻拦者,以叛贼论之,格杀勿论。”她大声喊道,将手里的长刀举起。

贼是怕官兵的,不管是太平盛世还是乱世,但怕又是有区别的,对于乱世的匪贼来说,怕是看情况。

先前大批兵马经过他们是害怕所以没有出现,现在只剩下寥寥数人的兵马,他们当然不害怕,所以出现了。

他们既然敢出现就是要杀卫军的,现在两三个卫军说要杀他们,这真是太可笑了。

“这是什么卫军啊,怎么有个娘们。”

“剑南道卫军?听说剑南道有个娃娃领兵,原来还有女人。”

“喂,你们剑南道的卫军,跑到江南道干什么?你们这才是违命吧!”

笑声喊声调侃还有质问乱乱响起。

两个兵士没有被话语激怒,李明华也没有,他们三人挺直脊背,恍若身后有千军万马。

“剑南道应江陵府请求驰援,江陵府叛军临境形势危急。”李明华大声道,不管这些说笑嘈杂的山贼有没有人听她说话,用最大的声音在这些嘈杂狂笑中挣扎,“不仅剑南道卫军,东南道齐都督,淮南道楚国夫人都有援军前来.....”

她说到这里,嘈杂中有更响亮的声音跳出来打断了她。

“什么?竟然来了这么多兵马吗?那真是太可怕了!我们快逃吧。”

此言一出嘈杂声顿消,涌涌的山贼让开一条路,路的尽头有个骑在马上袒胸露背的年轻男人,日光下面容英俊,仪态飒然,一手拎着刀,一手拎着一块烤肉。

说完这句话,他咬了一口肉,用力的嚼。

看不出有什么觉得可怕的......

他说的话是嘲讽还是戏弄,李明华不去想,大声道:“是的,江南道有很多卫军来驰援,你们速速让开。”

山贼们则很认真的的想,都看着那男人,站的最近的几个男人大着胆子问:“大哥,逃吗?”

大哥肉在嘴里声音含糊:“逃!”

那几个男人便一咬牙对着众山贼一挥手:“逃.....”

先前还嬉笑的山贼们面色古怪但纷纷催马掉头.....

什么意思?李明华和两个兵士保持戒备,眼中闪过一丝不解,尚未反应过来,就见那吃肉的男人咕咚咽下肉,将手里的刀一举,声音清楚的喊了一声:“不行,不能逃。”

所以是猫戏老鼠吗?李明华握紧了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