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楼一下又一下的擂动战鼓,血腥气冲天卷起狂风,这一片大地上遮天蔽日。

......

......

江陵府深暗牢房里盘坐的木和尚睁开了眼。

他仰头向上用力的嗅了嗅,睁开的双眼通红。

他站起来抓起木杖走到牢门前,拉开牢门大步走出去。

木和尚毕竟对江陵府有功,虽然神神叨叨且古古怪怪,所以知府将他关起来以待再查问,但并没有苛待,牢房收拾的干净,一日三餐也随叫随到,牢门更是不会上锁。

木和尚进来后没有闹,也没有再去骚扰李明华,而是开始打坐,好几次狱卒怀疑他死了不得不探探鼻息.....

在外边说笑的狱卒陡然看到走出来的木和尚吓了一跳。

“大师,你,你要去见知府大人吗?”一个狱卒忙问道。

木和尚摇头:“我要走了。”

他说着话脚步不停。

狱卒一时没反应过来:“走?去哪里?”

木和尚看向远方,日光下他的面容越发的昏暗不明:“去找把人间变成血海尸山的变数。”

狱卒听不懂,但终于回过神了。

“不行,木大师。”他们上前拦住,“知府大人没有发话,你不能走。”

不吃不喝如泥塑木雕的和尚只将手一推,就推开了拦路的狱卒们,一步两步三步,恍若一眨眼就走到了衙门,迈了出去.....

狱卒们大喊着和尚跑了追了出去,等他们跑出来,木和尚已经看不到了,大喊大叫引来了巡逻的官兵,于是立刻发布命令搜寻,奇怪的是没有人看到木和尚,就连守门的兵马都没有看到。

“没有和尚出城。”他们坚定的说道。

因为知府和李明华不在,消息报到了项云这里,江陵府暂时由他主管......淮南道的援兵不在其列,而且因为淮南道兵马掌管城防,有时候还要来管着项云。

不过这件事双方的意见一致,周石对和尚来去根本不在意,项云也认为不用大惊小怪。

“既然是大师,必然有神通。”项云温和说道,安抚了面前激动惊恐讲述颠三倒四七嘴八舌的狱卒们。

“可是这个和尚,还不知道是善是恶。”一个狱卒道。

项云笑了笑道:“和尚普度众生,不分善恶。”

什么意思?狱卒们听不懂。

“那他不见了。”一个狱卒喃喃道,“怎么办?”

“他来是随缘。”项云道:“现在他走自然也是随缘,那就有缘再见,无缘就此别过。”

那倒也是,这个和尚来的突然,走的也突然,只能随缘了,狱卒们收起了纷乱,丢开了不解和惶恐。

人间事要做的还有很多呢。

.....

.....

扬州城外的人间恍若地狱。

无数的尸首将壕沟填平了,站在高厚的城池上看,地面都变成了红色,令人心惊胆战,以至于握着弓弩的手不停的发抖,看到走进了射程的淮南道兵马,也无法射出弓弩。

“他们在收殓尸首。”一个将官对马江低声禀告,“那些民众的尸首也被收殓了,我们要阻止吗?”

“浪费那些箭干什么。”马江喊道,“他们要收就收,死人而已,竟然毫不慈悲将民众都杀了!那个楚国夫人算什么神仙菩萨慈悲!分明就是个罗刹恶鬼!”

他在城头上踱步,看着城内又被绑过来的一群民众,民众的脸上满是绝望和恐惧。

马江癫狂大笑。

“她敢杀,那就让她杀个够,几十万的人口,都让她杀光吧!”

......

......

夜色遮盖了人间地狱,但随风而来的鼻息间依旧血腥气萦绕。

站在山丘上看营地星火点点。

“大小姐。”中五爬上来,看到独立如泥塑的女子。

这里没有其他人,夜色也遮盖了天日,他忍不住喊出她的真实称呼。

李明楼没有回头,无知无觉。

中五走近几步,想到了昭王死的那时候,李明楼那铺天盖地的悲伤。

方二元吉留在淮南道镇守,没有指望上的人了,中五憋了半天:“小姐,你在想什么?”

这句话倒是让李明楼开口了。

“我在想,这些人命中会死还是不会死。”

第五十四章 公子翩然而至

命中会死还是不会死?

中五有些听不懂,但知道李明楼是因为扬州城死难的民众悲伤。

可是打仗哪能不死人。

“马江也会杀了他们的,马江丧心病狂,在城里已经滥杀无辜了。”中五说道,“而且,小姐,人都是会死的,这也是命中注定,只不过有人在太平盛世死,有人是在乱世苦难死。”

说到这里年轻的将官憨厚一笑。

“是在太平盛世还是乱世流离,也是命中注定。”

李明楼笑了,道:“你小小年纪倒是能随遇而安。”

小小年纪吗?中五不由摸了摸头,心里扳着手指算自己今年多大了,二十三还是二十四....他是个孤儿,李奉安捡到他的时候年纪小,也记不得生辰,只知道大概的年岁。

可是不管二十三还是二十四,都比十六七岁大吧。

不过他也听人说过,心里苦了,人就老了,跟年岁无关。

“我就是觉得,不管怎么样是什么命,都要认真的好好的活,然后死也就死了。”他说道。

其实上一世她就没有好好的认真的活,李明楼轻叹一声。

中五以为她还是在感叹眼前,再次道:“小姐,我觉得这是天下的大难,我们每个人在其中都微不足道,无法左右,不能想太多生啊死啊对啊错啊,该不该如果假如什么的,那就没法活了,事情也没法做了。”

李明楼看着这个认真宽慰自己的小将,也认真的点点头:“我知道了。”

中五欣慰的道:“小姐你早点歇息。”然后便告辞了。

这边是淮南道军大营,四周都有警戒,李明楼独坐山丘也不会有危险。

李明楼目送小将离开,轻叹一口气,她说的命中注定跟中五以为的不一样,她想的是那一世。

那一世马江投敌,那一世没有武少夫人,淮南道很快就成为叛军之地,直到后来武鸦儿杀了安康山,京城附近的叛军溃逃,安德忠继位退守福建,淮南道也才被收复。

那一世扬州城的民众,是不是没有像这样被驱赶当肉盾?是不是一直活到了淮南道收复?

她在淮南道救了很多人,但也有很多人因为她死去。

原本会死被改变命运活下来的人多?还是原本活下来却被改变命运死去的人多?

李明楼抬头看天,夜空一片漆黑,漆黑后似乎有雷声滚滚。

该死的没有死,不该死的死了,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天不容她吗?

“夫人。”

中五的声音再次响起,去而复返蹬蹬跑来,但这次不是来劝她的。

“连小君来了。”

.....

.....

中军大帐中点燃着灯火,坐在灯火中的年轻人明亮而不刺眼,就像一颗稀世珍珠。

李明楼打量珍珠一眼:“如玉公子真是稀客。”

自从卖粮一别,只见粮食不断送来,连小君却是再没见,只有有关他的消息传来,他行走在各个地方,很多人信服,大大小小的商人都找他做生意,生意越做越大,被称为如玉公子。

连小君看着站在门口的女子,白纱轻薄可见其内翩翩身姿,白纱又如云如雾遮挡了一切,背后的夜色,面前的灯火,让她踏云乘雾。

“在夫人面前谁敢称如玉。”他笑道,俯身施礼,“小君心系夫人,身更是。”

他的身边有李明楼送的五百精兵,是护卫也是牵绊。

李明楼坐下来:“我们的生意做完了,护卫你可以遣散。”

连小君在她坐下来的时候,便行云流水般陪坐在一旁,将提前煮好的茶倒一杯:“这是小君刚烹的茶,用的是琅琊山上的泉水。”

李明楼伸手接过,微微掀起面纱一饮而尽,将茶杯放下时连小君已经伸手来接。

李明楼没有碰到他的手,松开茶杯手指在他的衣袖上轻轻一捻:“这件衣服就能换十个护卫。”

这个乱世里有钱不一定能活命,但有钱又能买来很多的人命,乱世里人人没有了出路活路,卫兵逃散,侠客混迹,龙无处可藏,虎也坐卧不安,以连小君如今生意富饶,买一千好手做护卫也不是什么难事。

或许连钱都不用花。

连小君道:“我用钱得来的,不如夫人给我的,夫人信我的时候,我可什么都没有,钱买不到的才是最可靠的。”

李明楼手指甩开他的衣袖道:“你可想多了,我不是信你,那也是生意,你做成我们便合作愉快,你做不成今日你也进不了我的门。”

连小君手放在心口看着李明楼:“在我心里,天下所有的生意,最重的就是夫人的。”

被这一双眼看着,他说什么都没有人想反驳,也不会质疑。

但连小君看着眼前女子的露出的双眼,没有失神,反而越过他走神.....她没有把他看在眼里啊。

母亲是不是也有一双这样的眼?当初父亲就是这样沉迷在母亲的双眼里吗?

李明楼收回遐想,一双眼无波:“连公子找我,又有什么生意要做吗?”

连小君坐直了身子点点头:“我知道夫人在辖内各地收留人口,但不知道夫人买不买人口?”

这个乱世,人口,尤其是失去了家园以的人口如蝗虫,过往的城池避之不及,能收留已经是菩萨之举,花钱买?那是什么人?傻子吗?

而且如果楚国夫人要人,只要招手一呼,必将蜂拥而至。

不过,这种人人皆知的道理,连小君又岂会不知?

李明楼没有笑,问:“你有多少?”

连小君道:“五十万。”

这人数相当于三个光州府,听起来实在是可笑。

李明楼没有笑,也没有立刻答复,想了想,问:“你要多少钱?”

连小君笑了:“我这次不要钱,只要夫人给予我视同亲临的令牌。”

那就是楚国夫人印鉴了。

拿着这个,如果有心作乱,三个光州府都能毁掉。

“夫人,我只个生意人,为非作歹与生意无关的事当然不会做。”连小君道。

李明楼道:“这笔生意与先前不同,有期限限制。”

她想了想伸出一只手掌,拇指内扣按着一枚印鉴。

“四天。”

连小君伸手贴在她的手心,轻轻的挠了挠,似乎哀求又似乎撒娇:“五天吧,做生意要讨价还价的。”

谁能受得了美人讨价?

李明楼抬起拇指,印鉴跌落:“好。”

连小君捏住印鉴收回手放在膝头,对眼前云雾中的女子一笑:“多谢夫人。”

李明楼也笑了:“不用谢,做成了生意不用谢,做不成更不用谢,我还会杀了你,这大概就是生意的风险吧。”

连小君哈哈笑长身而起:“夫人吓唬人,真是让人害怕。”

一礼告辞施施然而去。

.....

.....

离开星火点点的军营,四野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连小蔷的呼气几乎吹在连小君的脸上:“怎么样?怎么样?”

连小君伸手推他:“点灯点灯,我拿出来看看。”

连小蔷大喜又紧张忙点亮了火把,四野黑色被吞噬一口,明亮笼罩着两兄弟。

“让我看看令牌。”他急切的催促,然后看到连小君从怀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镜子。

连小君借着火光,举着镜子端详自己:“我想去看看韩旭长什么样,为什么夫人爱他不爱我?”

第五十五章 美人从夜色潜入

灯火照亮了土地庙,连小蔷用袖子将神台上的尘土拂开。

乱世中无人供奉,庙宇破败灰尘太厚,两袖子也擦不干净,连小蔷也不介意坐在土地爷前,顺手将镜子塞在屁股下。

“她第一次就没看上你的脸,第二次当然也不会啊。”他说道,“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执迷不悟?”

连小君道:“第一次是她不知道我的才,所以不看我的貌,现在她已经知道我的才了,应该可以看到我的貌了,为什么我给她斟茶我对她微笑我跟她说话,她还会分神。”

很多时候他只坐着,对面的人都不会把视线和心转开。

这是第一次看到连小君因为自己的相貌而苦恼,以前就算被人偷被人抢引来麻烦,家里人抱怨都怪这张脸的时候,他都没有半点烦恼。

连小蔷幸灾乐祸:“因为楚国夫人比你美啊。”说到这里又好奇,“这次你看到她的脸了吗?”

“不隔帘,隔着纱,只看到一双眼。”连小君摇头,想着那双眼,嘴角微微一笑,“的确很美,就像看到镜子里我的眼。”

这句话出口,似乎有什么念头闪过,连小蔷已经哈哈笑打断了。

他道:“你们美人看美人,都看的如同石头瓦砾了。”

“她为什么喜欢韩旭呢?”连小君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因为韩旭是朝廷命官。”连小蔷撇嘴随便回答,“能给她带来便利。”

“官身和便利也不过是生意。”连小君道,“韩旭给她米粮钱财,我也给了。”

连小蔷不想想这些,急着问:“那你说了我们的生意后,她同意了吗?”

连小君将楚国夫人的印鉴拿出来:“同意了啊。”

连小蔷大喜:“这不就得了!”双手接过印鉴翻来倒去的看,神情不可置信,“这么重要的东西真的就给你了?你还想什么呢,这就是喜欢你啊!”

连小君道:“她听到韩旭援助江陵府,立刻相助韩旭,却跟我说做不成生意就杀了我。”

“说不定她援助完了韩旭,就会杀了他。”连小蔷敷衍道,不想再浪费时间讨论这些事,合作已经达成,这个生意怎么做是最关键的事。

生意失败,自然是要死的。

他坐直身子看着连小君:“你真要潜入扬州城?”

连小君道:“先前那笔生意我得到扬州城那个富商挖的一个暗道,现在可以用了。”

连小蔷道:“你真能说服马江吗?马江现在是穷途末路,丧心病狂。”

“不试试怎么知道。”连小君笑道,转身向外走去,“我去了,你准备好等着吧。”

连小蔷盘腿坐在神像前,看着美人飘飘走向如同猛兽张口的夜色里,想到不久前他还困在家中小院,二十多年踏出家门屈指可数。

连小君还打算一辈子就这样了,因为踏出家门太危险了。

现在的世道比先前更加危险,他却没有丝毫的畏惧,在这危险的天地中游刃有余,是谁让他变成这样了?

是楚国夫人啊。

楚国夫人是个美人,在这乱世里也正做着最危险的事。

连小蔷转头看身后破败的土地爷神像,问:“您说这是英雄相惜呢还是美人相惜?”

土地爷不会回答他的话,现在人人逃命居无定所朝不保夕,没有了香火供奉,神仙也绝迹了。

马江枯坐在厅内,没有想求神拜佛,神情绝望又狰狞。

“大人,援兵还是没有消息。”一个将官低声道,又忙补充,“现在扬州四面被围,那楚国夫人的兵马必然把路途都截断了,信兵说不定还没有送出去。”

这里的消息还用信兵送吗?何必自己骗自己,马江冷笑:“那个贱人早就把这个消息炫耀的天下皆知了。”

安德忠怎么会不知道?安康山也肯定知道了,但有什么用?这父子两个是不会派兵来救他的,对于野兽来说,没用的东西都是要丢掉的。

将官自然也知道,只是不敢说,既然马江挑破了,他一咬牙上前一步:“大人,投降吧。楚国夫人不嗜杀。”

马江冷笑:“楚国夫人不嗜杀,但我必死。”

其他人楚国夫人可以不杀,他这个一早就投靠叛军,手上又沾了无数血的淮南道观察使,楚国夫人一定要杀,以告慰淮南道军民以及威慑叛军。

他怎么可能为了别人的不死,自己去送死?那还不如让别人去死,或许能换来他的一线生机。

马江站起来狠狠道:“就让那些民众去当肉盾,让那个贱人杀。”

他原本是个文官,成为观察使以后才收拢兵权,且一直以胆小谨慎著称,直到安康山叛乱,他才真正的拿起刀,虽然亲手杀的人不多,但死在他眼前以及他命令之下的人数数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