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打声,扑倒声,痛呼声,男人白皙的后背皮开肉绽,膝头手掌额头也都磨破了,随着跪行路上留下一片片血迹.....
扬州城上一次见血还是叛军占据的时候。
街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惊惧不安咬牙噤声的看着这个被抽打跪行的血人。
他犯了什么错?受到这么可怕的惩罚,最关键的是,楚国夫人,竟然也打人。
打的好凶啊.....
.....
.....
“这个未了跑到大街上被鞭打?”
“怎么没人管他?巡城差役呢?”
“巡城知道他是沂州太守,没敢轻举妄动。”
“说是沂州防线失误,让安守忠突袭夫人,他罪该万死。”
听到这里,宋观察使停下脚步:“这不是早就说过了?他和周献见夫人,夫人已经亲口说了与他们无关,说句不好听的,沂州的防线哪有这么长,他们跑来认错真是高看自己了。”
身边的官员们点头,又不解。
“是啊。”
“这未了怎么回事?”
“沂州跟夫人遇袭毫无关系,他们就是找借口过来看看的。”
“周献已经走了,未大人说在这里访友停留几天,怎么跑去大街上自残了?”
大家议论纷纷,这件事莫名其妙。
“难道真是夫人罚他?”有人迟疑一下问。
不会的,夫人从不罚人,宽宏大量,连那些投了叛军的知府太守官员们都能收纳不计过错。
“那就是未了疯了。”有人断言。
那个未了可不像是会发疯的人,他们多数都跟这个未了打过交道,进退有度,是个太监,但毫不让人生厌。
“那可说不准,本就是不全之人,又受了昭王之死的刺激,说不定心里早就不正常了。”
大家七嘴八舌越说越乱,宋观察使一挥手打断。
“不管是夫人真生他的气要惩罚他,还是他失心疯了。”他沉声喝道,“都不能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自残。”
他走出衙门,看向通往衙门的大街上人群聚集,黑压压恍若乌云密布,原本明媚的扬州城蒙上了一层阴影。
“这是毁夫人的名声啊!”
楚国夫人是神仙般的人物,她仁善慈爱宽宏,她舍千金赠人,她从无私利,她亦无私愤。
她怎么可能因为一个不算罪过的罪过,如此暴虐的惩罚一人!
神仙不做这种事,善良明智的人也不会做这种事,做着这种事的往往是残暴昏庸之徒。
官吏们面色微白。
“快把他带回来!”
......
......
道衙这边还是慢了一步,未了已经被楚国夫人派来的官兵带走了。
此时他跪趴地上,鞭子扔在他身边,血不断的从身上流下来,光洁的地面上绽开了花。
纤弱的太监趴伏在血花中,像日光下正在融化的雪人,下一刻就要消失了。
李明楼的视线没有半点怜惜:“未了,你为什么要败坏我的名声?”
血花中的雪人慢慢的抬起头,纯净双眼看着上方端坐的女子。
“夫人,因为你的名声太好了。”
第一百一十章 一句旧事的提醒
李明楼觉得自己这一世重生,除了看清项氏,很多事变得古古怪怪,见到的人也都奇奇怪怪。
认识的姜亮刘范变的不一样,听过的韩旭也不一样,不认识的从未听过见过的未了更是....
李明楼抬头看向门外冬日阴暗的天。
“如今这世道真是变的人不人鬼不鬼。”她说道,“美德高洁,仁善慈爱,君子名士,好名声都成了坏事了?”
未了道:“夫人,自来万事都是福祸相依,好事是坏事,坏事也是好事,名声自然也是如此。”
李明楼收回视线看向他:“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要说,你这么做是为了我好。”
未了在血中躺着笑了。
“不是,我是为了我自己。”他道,“自从夫人封了楚国夫人,连续大胜,老奴就有些害怕。”
“你怕我?”李明楼道,“我有什么好怕的,我能用你做事,你做事,我不会理会你,做错了事,我也不会要你的命,你不想做事了,可以自己离去,我这样的人的,有什么好怕的。”
她看着未了。
“除非你不做事也不离去,只想作乱。”
未了趴在地上看坐在前方的女子,一半的视线是血红,一半的视线是雪白。
“夫人,我不是怕你。”他说道,“我是想起了以前的旧事。”
这屋子里并不是只有李明楼和未了,明面上元吉,姜亮刘范都在,暗处的护卫们更多。
听到他说这句话,李明楼没说话,姜亮先笑了,抬胳膊撞了撞刘范,低声道:“看到没,这就是谏言,一般都以一个古代的故事开头,跟过王爷的人真不一般,连个太监都会引经据典。”
他的姿态是低声,但这屋子里能有多大,每个人都听见了。
刘范不屑他这样,看着未了,直接道:“未大人,你要讲旧事讲故事讲什么都可以,但不是现在,而是做这件事之前来讲,先前讲是进谏,现在是胁迫!”
姜亮点头,他就是先说服夫人,然后才动手写信,可不是写了信再去跪在夫人面前讲道理。
未了在地上血水中,道:“是,老奴错了。”
刘范一甩袖子,认错认的这么快,分明是不认错。
“歪门邪道,无足挂齿。”他对李明楼道,“将此人拖出去,给民众解释清楚就可以了。”
楚国夫人的名声,还不是一个小小的太监能污蔑的。
李明楼看了眼未了。
未了在血水中趴着没有挣扎也没有反驳。
“老奴受罚是罪有应得。”他道,“老奴说了此事是为了自己,此事做了就无怨无悔,请夫人把我拖出去吧。”
李明楼道:“说完再拖吧,都费了这么大力气了。”
姜亮对刘范耸耸肩,道:“夫人心善呐。”
未了没有理会姜亮,头碰了下地以示感谢,道:“老奴年轻的时候在京城宫中,昭王和鲁王彼时还小,小儿玩乐做泥塑,昭王做的被我们这些太监们称赞了几句,隔日一屋子的泥塑就都被砸了。”
说罢在以头碰地。
“老奴讲完了。”
讲完了?元吉也忍不住看看姜亮刘范,再看李明楼,这说了什么?
刘范竖眉没说话。
姜亮哈哈一笑:“幼时的时光真是令人回味啊。”
他将话题岔开,李明楼却直接问:“是鲁王砸的吗?”
未了道声是。
姜亮对刘范笑:“不管是天子贵胄还是你我这样的俗人,小时候都这么顽皮。”
未了道:“鲁王因为先天有眼疾,自小就心胸狭窄易猜忌。”
姜亮摇头:“真是非礼啊非礼,这是说什么呢,我都听不懂。”
未了说的是有些含蓄,李明楼便直接问:“你的意思是,我现在就如同的昭王泥塑,因为名声太好了,陛下会不喜?”
姜亮一口呛了低声咳嗽。
未了看着李明楼,这一次干脆的道:“是。”
话说的这么明白了,大家就不能再装傻了,元吉面色微动,纵然知道四周护卫严密,还是忍不住看了眼外边。
刘范喝道:“大胆,竟然非议陛下,还是以小儿之事,童言无忌,你这个大人如此心胸狭窄。”
未了看向刘范:“小儿看到老,老奴这么多年虽然没有再见过鲁王,但老奴相信鲁王性情依旧。”
说罢再次叩头。
“当然这只是老奴的想法,夫人信不信,夫人自己做论断。”
姜亮指着他,一脸不忍睹:“话你都说完了,还叫别人说啥?你这人怎么这么坏?”
刘范不屑:“你这太监真是可笑,现在是什么时候?天下大乱,陛下流落在外,叛军贼子占据京城,四方兵马混战,楚国夫人一力抗敌,你现在跑出来说这种话,是不是太早了?”
他们一人一言,说给未了听也说给李明楼听,李明楼坐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听他们说话。
未了说,夫人信不信自己论断。
她当然是信。
未了看着鲁王长大,她则是看着鲁王称帝。
鲁王先前在大家口中是个模糊的人,二十年被扔在远离宫廷的地方,没有受过任何王储的学习,在叛乱中仓促登基。
新帝谦逊卑微,似乎很好说话,又很不好说话,他依赖朝臣们,又不相信他们。
随着战事的越来越稳定,叛军的节节败退,皇帝也在朝臣们眼里越来越不可测。
姜亮有一次喝醉了说过一句:“没有什么不可测,陛下其实就是满怀恨意。”
恨什么?恨叛军?
姜亮幽幽一笑,说出一个令她很不解的答案:“恨朝臣。”
朝臣辅助了他登基,平定叛乱,重整大夏,这不该是感激怎么反而恨呢?
“就是因为他们做的太多喽,他们功劳太大喽,皇帝一辈子抬不起头喽。”他醉眼朦胧,嘿嘿笑压低声音,“没有人想一辈子抬不起头,更何况他是皇帝,谁让皇帝抬不起头,皇帝就恨不得砍掉他们的头。”
李明楼觉得他是醉糊涂了,功劳越大皇帝越恨,那大家都做庸臣,国亡了皇帝就高兴了?
然后,李氏就被灭族了。
李明楼伸手摸了摸脖子,李氏被杀是项氏动的手,但没有皇帝的允许,项氏怎么动手!
而且他们被杀的罪名是,谋逆。
谋逆,父亲十年积蓄的兵马几乎在平叛中耗尽,那些将士们的血还没干呢!
皇帝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仅仅项云说他们谋逆,皇帝就信了?不可能的,皇帝不是瞎子聋子,他从叛乱登基又看着叛军平定,剑南道李氏是什么样的人,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因为李氏功劳太大了,他能当皇帝都是因为别人的功劳,功臣的声名会永远压在他这个皇帝头上,所以他要除掉他们,然后他就能挺直脊背抬起头了吗?
功劳越大,皇帝越恨,名声越好,皇帝越嫉。
“未了,你这个太监,你心里太阴暗了。”
“你们以往在宫廷阴私下作暗斗也就罢了,现在走到了人前被称一声大人就应当光明磊落。”
“你在想什么我知道,昭王与鲁王不和睦,昭王已故,你就要挑拨。”
姜亮刘范呵斥未了的声音还在继续,未了趴伏在地上一语不发,如果不是他还睁着双眼,大家都要以为他已经死了。
“此人执念入骨。”刘范道,“不用再说了。”
李明楼听到这里差不多了,道:“把他带出去吧。”
厅内三人看过来,那么就按照姜亮刘范说的那样,对民众解释一下,此人自编自演自罚,与夫人无关。
李明楼迎着三人的视线,道:“把他扔到门外,不用管他。”
此言一出,元吉愣了下,他觉得小姐说的似乎跟姜亮刘范说的一样,但又不一样。
在血水中被抽走了魂灵的未了则抬起身子。
“夫人!”他伸手向前爬去,高喊,“夫人宽恕啊!夫人宽恕我!我知错了!”
随着他的爬行,血在地上蔓延,翻开的皮肉,嘶哑的哀求,高高伸出的手,令人心悸。
李明楼看着他,道:“拖出去。”
.....
.....
楚国夫人的后宅门砰的打开,让挤在街上的民众嗡嗡的议论声一停。
一个人被扔出来,民众们的惊呼声嗡嗡声瞬时又如旋风而起。
“是那个沂州太守。”
“怎么样?他还活着吗?”
“楚国夫人,宽恕他了吗?”
无数的声音扑来,门砰的关上,只留下血人般的未了躺在地上,没有人给他们解释回答。
人群围上来,又不安的退开,想要搀扶未了,伸出手的又迟迟不动。
这个人好惨好可怜,但夫人原谅了他?还是没有?
夫人如果原谅他,他们可以搀扶救护他,夫人没有原谅的话,他们怎能违背夫人?
每个人的神情都迷惑不解,不知所措。
第一百一十一章 旁观者皆清
宋观察使赶过来时,楚国夫人的后院很忙乱,叮叮当当人来人往。
“事情怎么样?”宋观察使拍了拍揣着袖子站在廊下的姜名。
姜名见是观察使大人,点头道:“窗户已经拆走安好了,地砖要两三天才能好。”
什么意思?宋观察使一怔。
“地面染了很多血,脏了换一下。”姜名解释,“给夫人先另准备个屋子。”
换个屋子住就换个呗,拆窗户过去是什么意思?这些无关紧要,宋观察使又忙甩开这个念头,急急道:“名爷,我问不是这个,未了这件事夫人要怎么样?外边可是越传越不像话了。”
.....
.....
未了被扔出去两天了,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询问也越来越多。
未了的随从找了一个大夫,给他灌了药,并没有包扎伤口,只是保证他不会死。
未了灌了药有了力气,继续在门外跪着,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话。
楚国夫人后门有人进进出出的时候,民众就会询问,进进出出的人对此视而不见,也自然不回答,老门房倒是会看几眼,听到询问会答两句。
“他啊,犯了错呗。”他说道。
错是让叛军越过防线夫人遇险吗?民众再问,老门房就不说了,只摇摇头关上门。
但这一句话就足够了,消息飞一样的在人群中传开。
这个未了真是因为触怒了楚国夫人被处罚。
来围观的民众指指点点神情复杂,不再质问也不再同情,他是犯了错嘛,楚国夫人要处罚是理所应当,只是......
楚国夫人也会生气,也会罚人,而且.....
街道上还有血迹残留,一道道趴伏在地上留下的人形,皮开肉绽血淋淋的男人歪倒在地上,面色像纸一样,清醒了就撑着身子跪着,跪着跪着晕过去倒下来,旁边的随从就会上前,让大夫确认会不会死,大夫或者用针扎几下,或者灌几口药,男人便又醒过来。
跪着,倒下,醒来,再跪着,再倒下,一直重复着,似乎无休无止,直到死.....
死也没那么容易死,旁边有大夫守着,不治伤治命。
这就是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好可怕啊。”
有人终于忍不住咬着手指说。
虽然没敢说谁可怕,但四周的人还是立刻反驳“这怎么能说可怕呢?”“是他先犯错的。”“犯了错就要惩罚。”诸如此类的话将那人的感叹压回去。
是啊,犯了错当然要处罚,怎么能说楚国夫人可怕呢,楚国夫人还杀人呢,杀叛军呢,怎么就不觉得可怕了?
大概是因为那是叛军,这是楚国夫人自己人的缘故吧......
所以虽然觉得合情合理,但楚国夫人好凶的说法还是散开了。
那个爱护民众的神仙,原来也会打人,打的还那么可怕,颠覆了民众们的认知。
但对于当地豪族和官员们来说,心里却是很清楚。
楚国夫人当然不是神仙,她是人,是人当然有脾气,而且脾气还不小.....
“光州府黄氏合族一百多人口还在做苦役呢,现在活着有多少没人知道了,也没人在意,黄老太爷一辈子作威作福,死了孤坟一座连香火都没人供奉,是谁的手笔?”
“不过是不同意借地给流民耕种,就如此下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