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不对吧,是黄家勾结叛军奸细,屠杀了一个村子。”

“那不过是官方的说辞,起因,内里,还不是因为楚国夫人为了蓄养兵马收留大批流民,为了安置养活这些流民,杀富济贫。”

“那时候她还不是楚国夫人呢,只是武少夫人,就敢带着兵杀进黄家大宅,当众杀人。”

紧闭门窗的室内说的越详细气氛越热烈,直到有人重重的咳嗽一声。

“大家都知道她是武少夫人的时候就敢纵兵提刀杀民,现在她是皇帝圣旨封的淮南道主,大家还在背后非议她。”他说道,视线扫过厅内这些衣帽华丽的男人们,“她现在要是想杀谁,连说辞都不用有,只一句你犯了错就足矣。”

炭火地龙都一瞬间消失,温暖如春的室内恍若冰窟,所有人都面色发白身体发寒。

“最近的生意不好做啊。”

“是啊,涌来的穷货商太多了,红了眼的降价甩货,抢走了我们不少客源。”

“不行,这件事得好好商议。”

“再这样下去,我们就去告官,官府得出个章程管管!”

厅内再次响起了议论声,说的是大家自身的事,至于被惩罚的沂州太守,死去的黄氏一族,楚国夫人可怕还是不可怕,就像从来没有谈起过。

楚国夫人的作为性情,民众们不解,豪族们不敢谈,官员们倒是随意一些,楚国夫人杀叛军还是杀富商豪族,对他们来说都是正常的,只是有些不安。

官员们有舆图有朝廷文书战事动向,对于很多事他们心里知道的很清楚。

“未了哪里犯错了?安守忠从范阳突袭而下,过的是宣武道,沂州是养了不少兵,收复了一些地方,但这件事跟他们的防守还挨不着呢。”

“我看夫人是气他们援助不及。”

“那种情况谁都援助不及啊,元爷,就在淮南道,来的也晚了,怎么不见惩罚他?”

“要我说大家也别猜了,未了只是一个太监,是夫人的奴婢,主人心情不好,发发脾气又算什么。”一个官员举着热茶插话,“这与我们无关。”

他们可是朝廷命官....跟一个太监不同。

室内的气氛轻松一些,但有人放下茶杯,笑了笑。

“我们算什么朝廷命官,我们这些有人是楚国夫人任命的,有人是给楚国夫人递了投诚书请她任命的,更有人是先前投了叛军马江当了安康山的官,后楚国夫人不计前嫌允许继续当大夏朝的官。”

“何来朝廷命官,这淮南道,都是楚国夫人命官。”

“别瞧不起那太监,说白了,我们跟那太监一样,就是多了根东西而已。”

厅内一片安静。

“那你们说,我等偶尔有些小过错,夫人会不会记在心里,心情不好的时候,发发脾气....”

把他们也用马鞭子抽一抽.....

他们又能怎么样?

去告诉皇帝?

“如果我们说楚国夫人随意处罚我们,而楚国夫人说我们是叛军的罪官,或者直接说我们是奸细,皇帝会信谁?”

废话啊,一个官员将官袍一甩.

“陛下是靠楚国夫人还有她的丈夫打仗平叛乱,又不是靠你我这一张嘴。”

.....

.....

“很过州府都听到消息了,有亲自来道衙打探消息的,有在门外派了亲信窥探的。”宋观察使拉着姜名低声道,“这未了,夫人这是什么打算?”

姜名道:“夫人在罚他啊,他犯了错。”

宋观察使晃了下他的胳膊,急道:“我知道他犯了错,他自己在人前也说了,防守失误差点害了夫人,但是,名爷,民众们不清楚,你我心里都清楚,那防守失误跟未了没什么关系。”

姜名道:“不是的。”

宋观察使愣了下,不是吗?

“是这样的。”姜名反拉着宋观察使低声道,“夫人从没因为这个要罚他,是他自己自作主张,跑到街上自残,污蔑夫人的声名,夫人这才罚他。”

宋观察使眨眨眼:“就是说夫人现在罚他,是因为他先前自己罚自己是自作主张,污蔑了夫人的声名?”

姜名点头:“就是这样,元爷去大营了,我本来要跟大人说,忙着给夫人修地砖还没来得及,大人这么聪明,自己就想到了。”

宋观察使一怔,又跺脚:“名爷,你跟我说不说不重要,这件事要给民众说!在未了扔出的时候,就该.....”

他的话没说完老门房跑过来了。

“名爷。”他乐颠颠的喊道,“沂州那边送来了十车金银珍宝。”

姜名道:“沂州吗?这是给未了说情赎罪了。”

老门房点头:“是的是的,我让小童问夫人了,收还是不收。”

被打断的宋观察使回过神,转身盯着老门房喊:“不能收。”

老门房哪里会听他,对他笑了笑,那边小童咚咚跑来:“夫人说,沂州的金银珍宝都是昭王留给她的,收。”

老门房应声是转身就走了,宋观察使在后哎哎两声,姜名拉住他。

“大人,你是说应该给民众说一下这件事?”他道,“我这就去说。”

宋观察使再次跺脚:“收了钱,说就没用了。”

.......

.......

尽管宋观察使说没用,官府还是安排通告了。

沂州太守未了,贪图名利,在夫人明确表示安守忠突袭与沂州无关,擅自自罚哗众取宠,污蔑夫人声名,特夺太守之职以儆效尤。

通告在城中张贴告示,也以公文的行事下发淮南道治下州府,在跪了三天后,未了也被老门房赶走,聚集窥探议论不休的人们也便散了。

原来如此啊,民众们恍然,犯了错楚国夫人果然是会罚的,罚人还罚钱。

果然如此啊,豪族们明白,楚国夫人的脾气真是不小,罚人还罚钱。

如此就好啊,官员们松口气,楚国夫人不讲理,但贪财。

刘范眉头紧锁,一声叹息:“夫人这个人,最终还是听了未了的话。”

姜亮捧着茶缸喝了口摇头:“这可不是未了说动了夫人,是夫人自己有了决议。”

刘范道:“自毁名声,夫人何必,我不信陛下会如此。”说到这里又停顿下,“至少目前不会。”

姜亮哈哈笑,道:“你去劝劝夫人啊,未了能进言,你也能啊。”说着挽袖子,“来来,我来拿鞭子抽你。”

刘范瞪他一眼,道:“事情已经如此了,再进言有用吗?更何况夫人此人,执拗。”

姜亮将茶缸一放:“你不去,我去。”

刘范有些惊讶:“你是这种人吗?”

不是夫人说的一切都对,从不反驳吗?

他当然不是那种人,姜亮一笑:“我去见那个未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当局者自明

未了还住在客栈里。

客栈的掌柜没有赶他走,还主动做了补养的饭菜送来,未了道谢,掌柜的便语重心长的劝说你犯了错认了错,有错就要改正,楚国夫人这是为你好,你看,因为有楚国夫人,才能开着店,也才有给他吃住的地方.....

总之一句话,让他不要记恨楚国夫人,改正错误,重新得到楚国夫人的认可。

“姜先生,连一个客栈的小老板都能劝我向善,担心楚国夫人,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未了对姜亮说道,“夫人之名,在民众心里,不会因为我而有损。”

姜亮道:“未大人,你的意思是夫人的名声只能由夫人来损喽?你别把自己摘出去,说些什么人的选择最终是来自自己之类的话,对你我来说,这就没意思了。”

未了笑了:“姜先生,大人当不起了,叫我未了就行,请坐吧。”

“我现在可不敢小瞧你了。”姜亮抖了抖衣衫在床边坐下,扳着手指,“暴虐,易怒,心胸狭窄,迁怒,理智不明,贪财,视门下官员为奴仆,未了,你这一打一跪一送钱,把夫人从高高的天上,一下子拉到地上了,让她从一个心思通明的神仙,变成了一个心思难以捉摸的妇人。”

未了在床上披着衣衫坐着,两边的帐子让他的脸有些昏暗不明,听到这里再次笑了:“或许夫人并不愿意做神仙,想做人呢。”

姜亮道:“与夫人见面不过三四次,你就能窥得夫人心意性情,不简单啊。”

楚国夫人与一般女子不一样,不在意名声,姜亮是知道的,毕竟夫人与韩旭与项南的来往,由他一手操办的。

一个已婚的妇人,公然与其他男子来往,虽然没有真切的证据,谣言也足矣令声名蒙羞。

但如今乱世,说是叛军嫉恨诋毁,蒙羞随时又能变成为国为民忍辱负重,成了善名。

所以姜亮才敢肆无忌惮的劝楚国夫人无视声名蒙羞,从中获利。

没想到未了更大胆,直接让夫人毁掉真正的声名。

“姜先生,不管是神仙还是人,夫人都是勇武善战聪明理智的。”未了道,“她自己是光明磊落的,但她知道这世间并不是光明磊落之地。”

所以他说鲁王是个阴险自私易嫉妒的人,夫人能不惊不怒不急不惧的听着,因为她知道,这个世上不是神仙之地。

姜亮探身打断他,小眼闪烁压低声音:“你是不是很恨鲁王?”

这话问的也太赤裸裸了,未了当然不回答:“我恨不恨鲁王无关紧要,朝廷和皇帝喜不喜欢一个兵马众多能征善战又声名赫赫善得人心的淮南道主,才是紧要的。”

姜亮坐直身子轻叹一口气:“自古良将忠臣,难道都免不了功高震主的下场?这还没有功成名就天下太平呢,你是不是想太早了?”

“未雨绸缪总好过临阵磨枪。”未了道,“更何况现在也不算太早了,陛下身边不是有了新人了吗?武都督那边的粮草辎重兵马补给已经不如先前了。”

姜亮倒是没注意这个,但他知道周献是武都督那边送来的大将,对武都督的动向必然更关注。

“沂州那边的粮草辎重可是夫人的。”他挺身肃重道,“没有夫人允许可不能随意处置。”

妻子的都是丈夫的,连一个小小的门客都敢这样说话,可见这个丈夫的地位......

未了坐着一礼:“姜先生,沂州要给都督送粮草,当然是先送到夫人这里过目。”

姜亮点头笑呵呵:“要过冬了,都督那边缺什么做妻子的当然最清楚了,可不能随便就送。”

未了没有在意他的废话,继续道:“其实缺兵马粮草也是好事。”

姜亮哦了声:“这还是好事了?”

“有时候弱点弱处的确是好事。”未了道,“至少让朝廷陛下知道,都督还需要他们,还有可控之处。”

姜亮摇头:“你看你,把朝廷把陛下想成什么了。”

未了不理会,继续道:“夫人这边粮草不缺兵马充足,又乐善好施有仙人降世之美名,姜先生,朝廷陛下都还在水深火热之中,这仙人降世,是来救他们了吗?天子被仙子相救相助,你说将来,天子如何相待这位仙子呢?是率全民香火供奉呢?还是供奉呢?”

姜亮哈哈笑:“你看你,自己都说糊涂了。”

未了没有笑只是看着他。

他当然没有说重复,只不过是没有别的选择。

姜亮收了笑,摸了摸胡须:“就算不当仙人,当个人,也没必要当恶人吧?夫人一路走到现在,做了多少事,这就一笔勾销了?更何况夫人本就是个善人,非要在民众眼里装恶人?这也太冤了。”

未了道:“夫人只是做官员们眼里的恶人,对于民众来说依旧是善人,甚至夫人越是官员眼里的恶人,在民众心里就越是善人,只要夫人在民众眼里是善人,那再多的恶名与都伤不了她的根基。”

姜亮打量他一眼:“你想的这样清楚,说的这样明白,为什么不跟夫人说?”

未了垂目:“我不说,夫人也明白。”

所以夫人把他扔出来,说他犯了错所以惩罚他,却没有像原本姜亮刘范建议的那样,给民众解释他犯的错是自己惩罚自己污蔑到楚国夫人头上。

甚至在他的随从送了钱后,才让他走。

这一下所有人都相信他挨打是楚国夫人的命令,就算再有人解释不是楚国夫人让人鞭打他,大家也只会认为是楚国夫人收了钱,所以改口.....不仅暴虐还贪财。

姜亮道:“我还是那句话,你这样不说而做,做了再说,再有道理,对夫人来说也是胁迫,你既然明白夫人是什么样的人,就不用担心夫人会拒绝你,你讲清楚再去做,结果跟现在没有什么差别,但你和夫人的心就不会有隔阂了。”

“姜先生,夫人是个真善人。”未了抬起头,轻叹一声,“你说,我如果先给她讲明白这些,她还会同意让人责打我来自污声名吗?”

姜亮身子一震。

未了微微一笑:“此等恶事,怎能让夫人来担起,当然是我胁迫夫人。”

姜亮看着眼前这张白细如玉又如石的脸,一向灵活的舌头打成结。

“未先生。”他起身施礼,“告辞了。”

......

......

刘范将大茶缸放到姜亮面前,问:“舌头还没好吗?回来半天了,不说话,还真不习惯。”

姜亮回过神,握住茶缸轻叹一口气:“读书多,不如见多识广,那只是一个太监,都能想到这样的事,果然是新上任的官不如十年的老吏。”

刘范这次没有说歪门邪道,而是看着姜亮笑了:“难得啊,竟然还有你能佩服的人。”

姜亮哼了声没说话。

刘范道:“那不是他见多识广,而是比你还无耻。”

姜亮呸了声。

刘范对姜亮一笑,关切的问:“这人比你还无耻,你就不担心?你在夫人跟前以后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姜亮哈的笑了,沟壑挤成一团,伸手捻须。

“不用担心,这世上没有人能取代我在夫人身边,因为我是夫人的梦中人。”

第一百一十三章 是疯魔是恶魔

楚国夫人府里一个门客怎么控制着脾气没有将滚热的茶水泼在另一个门客脸上,对于外人来说无从知晓。

客栈里未了送走了姜亮,又陷入了昏睡。

鞭打的伤,跪行的伤,让他在床上正面背面难卧,在严寒里带着伤跪了两天,虽然有大夫在旁边守着及时用针喂药,还是伤病不轻。

未了迷迷糊糊,药和饭送到嘴边立刻就吃,动作又快又猛。

随从用力的将勺子拽出来:“这么急着吃喝,还以为没力气了。”

未了被拽醒,趴在床上道:“吃药吃饭才能有力气活着。”

随从嘲讽:“还以为你不想活了呢。”

既然想活,为什么做出这么大胆的事。

未了没理会他的嘲讽笑了笑不说话,闭上眼。

说是随从,实际上是从小到大在昭王府里相伴的太监们,看着未了这样子,随从也不忍再讥讽,坐在床边叹口气。

“阿鱼哥。”他说道,“你到底想死还是想活?你日夜不休的做事,还叫大家都出来做事,你说要大家都好好的活着,但你竟然跑来挑拨楚国夫人和陛下,你可知道,当时楚国夫人就能把你的头颅斩下送给陛下。”

未了原名阿鱼,听到这个许久没提起的名字,他叹口气。

“以后不要叫我这个了。”他说道,“我现在叫未了,心愿未了,此生就未了。”

他撑着身子换个姿势,缓解伤口的疼痛。

“我之所以敢说,就是猜到楚国夫人不会砍下我的头,楚国夫人对陛下也没有那么尊敬。”

随从吓了一跳,伸手按住他的嘴:“你要是再被打一顿,那就真活不了了。”

未了笑了没有说话。

这话很吓人吧,但就是事实,当发现楚国夫人拿着天子之玺却没有上交给新帝的那一刻起,他才有了此生未了的心志。

随从觉得他的笑比说话还吓人,默然一刻,问:“你恨鲁王吗?”

这个问题刚才姜亮也问了,未了没有回答,此时随从再问,未了道:“我不是恨他,我是不甘心,我不甘心昭王就这样死了,我不甘心。”

他说话的声音和表情没有多可怕,但他的手抓紧了床褥,背上刚裹好的伤布渗出血迹,像花一样绽放。

随从吓的按住他,压低声音:“殿下的死跟鲁王无关啊,你不能因为鲁王活着,殿下死了,你就恨他!你这是不讲道理!”

未了笑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老天让昭王死了,让鲁王活着,要怪就怪老天吧。”

随从将他甩在床上:“你真是疯子!你这样做能怎么样?殿下也活不过来了。”

未了倒在床上,撞的伤口流的血更多,整个人都要痛晕过去,但他没有晕,他这样做能怎么样?他也不知道,他只是想......

这天下本该是昭王的,昭王得不到,鲁王也别想得到!

这不能想吗?这很疯狂吗?这有什么疯狂的,连安康山都能称帝了,天下已经疯了!

未了趴在床上,披散着头发,像个真的疯子那样哈哈大笑。

......

.......

楚国夫人罚了一个沂州太守的事,在淮南道像往湖水中投石子溅起涟漪。

但也仅仅是涟漪,涟漪很快就散了。

道衙征召的民夫清扫了几遍街道,残留的血迹消失,这件事在民众们心里也就消失了。

天越来越冷,年关越来越近,年货,过冬,开春,耕种,贩卖货物,添置牛羊,等等,占据了民众们的心,日常的生活忙碌又繁杂。

楚国夫人只是罚了一个官,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这还是大好事呢,楚国夫人清正严明....嗯,楚国夫人不清正,只严明也好,这世道,不能要求更多了。

涟漪在官员们心里荡漾的久一些,楚国夫人严明,但不怎么清正,事情就没那么可怕了。

州府事务不能出错,免得触怒了楚国夫人,还要认真思索,以往有没有触怒楚国夫人的地方,还要忙着多准备些奇珍异宝,年节要到了,正是给楚国夫人送礼的好机会,一定要丰盛隆重让楚国夫人高兴,日常比先前更忙碌。

而在远离扬州城,以及不为官不当吏的民众心里,连涟漪都没有收到。

一场薄雪覆盖了原野,但原野上不再空寂无人,田地也不再荒废,呈现着开垦过的痕迹。

晨雾未散,村路上便有老汉在捡牛马粪,就像没有战乱前那般自在。

老汉显然对这里很熟悉,在雾气中低着头用叉子在地上砰砰的戳,羊肠小路走的稳稳半步没有滑到一旁的田地里,直到前方响起竹杖落地声......

声音近在咫尺,老汉下意识的抬起头,见萦绕的雾气陡然散开,一个人出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