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脚步声都没有听到,这个人像是从地下冒出来,鬼......大早上的老汉手里的粪叉一哆嗦掉下来。

那人弯身将粪叉捡起来,递给老汉,问:“老丈,前方有村子可以讨口水喝吗?”

声音清醇,握着粪叉子的手修长,另一手握着一根木杖,然后是青色的衣袍,再是风尘满面依旧挡不住俊秀的脸,一顶斗笠背在身后,露出光洁的头顶。

不是鬼,是和尚,老汉一颗心落地,魂魄归位。

“大师啊,你走路怎么无声无息的。”他伸手接过粪叉,握在手里做出英勇状,“我差点就给你一叉子了!”

木和尚单手一礼:“吓到老丈了。”

老汉一笑:“哪里能吓到,我们这里是淮南道,安乐平和,没有叛军匪贼恶人。”他解下腰里的水壶,“往村子里走还有段路,大师先喝我的水吧。”

木和尚伸手接过,看着水壶感叹:“淮南道果然人人淳朴,乐善好施。”

在这乱世里,别说分给别人吃的喝的,见到独行的人,大家都互相提放对方把自己杀了抢了。

老汉的眼睛顿时亮了,这是个外来的和尚。

木和尚点头:“我从外地来,一路所见悲惨,很多地方村落都没有人了。”

老汉拉住和尚,似乎怕他跑了:“你也是听到我们淮南道有好日子过才来寻活路的吧,你来这里就对了,我就是从外边来的,我原本不是这里的人,我们整个村子都没了,我带着老小跑到这里,现在,你看,我不仅有房子住,还有田地。”

他拉着木和尚往四野里看,然后指着一处。

“那边就是分给我的田地。”

木和尚顺着他所指看去,只见茫茫田野都是翻耕过的,只待一开春就种下粮食:“这些田地都是楚国夫人分给你们的吗?”

大夏的田地,哪怕荒地也几乎都属于世族大户,流民能有自己的田地,只有靠官府出面。

木和尚看着这些田地,仿佛看到了光州府几个立着简陋石碑的坟堆。

路过的民众都会对着坟堆啐一口:“黄氏是罪人,勾结叛军,害我无辜民众。”

“......官府征召世家租给我们。”老汉的声音在一旁碎碎念念,“官府免了世家的粮税,但我们还要交税呢,可不是白种.....嗯今年是免粮税的,明年就要征了。”

木和尚收回视线看他:“楚国夫人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让老汉更来了兴致,牛粪也不捡了,从褡裢里拿出吃的,甚至还有一块干肉。

“和尚你吃.....哦你不吃肉,你吃我的干饼。”

“你知道这肉怎么来的吗?淮南道太平,但也不是人人都能吃肉的。”

“这是因为我儿当兵,当兵自己可以吃肉,家人也能分到肉。”

“这一切都是因为楚国夫人仁慈,她是仙人临世。”

楚国夫人收留了所有的流民,只要奔来的流民她都收下,在窦县她收留,到了光州府她还收留,有了整个淮南道,她就让淮南道所有的地方都收留流民,给流民吃喝和住处,当地官府没有钱,她出。

楚国夫人征召当兵,为了保护更多的人,敢当兵杀叛军匪贼的都是好汉,好汉要得到更多的荣耀,楚国夫人把最好的吃穿都给他们,还给他们的家人。

楚国夫人不仅仅是让大家来杀贼,她也亲自上阵杀贼。

楚国夫人从不怕危险,坐着车骑着马在淮南道巡视。

她的车马缀着珠宝,描绘着五彩的祥云,就像从天上飞下来。

楚国夫人当初真是从天上来的,窦县有个村子的人亲眼所见,他们遭受了山贼的劫掠,对着天哀求祷告,然后那一晚雷电交加大雨倾盆,楚国夫人披着五彩的衣衫从天而降。

老汉拉着木和尚语重心长:“没有比我们这里更好的地方了,只要你肯干活,就能活的跟以前一样,留下来吧,我们村里没有寺庙,但跟里正说一声,可以建一个嘛。”

虽然当初觉得流民多,但现在各地都在喊人不够,都在要人,村长说了,谁要是能引流民来,一个人给多分一口田。

和尚也是人,不能放过。

老汉说的口水四溅手舞足蹈,一心要留下这个过路的和尚换一口吃的。

木和尚安静又耐心的听,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好奇,也没有开口询问,但却引得人不自主的想要告诉他更多。

待老汉终于喘口气停下来,他点点头,开口了。

“你的儿子在哪里?”他问。

老汉的神采飞扬的脸一黯,看向晨雾里深处。

......

......

太阳升高,薄雾散去,山丘上最高处的一座寺庙出现在天地间。

五彩的旗帜呼啦啦的随风飘动,寺庙上的香火袅袅似乎永无休止。

这香火来自庙前一个硕大的香炉,香炉里的香蜡塞的满满。

老汉从牛粪框里翻出一把香扔进去,视线追随着腾腾而起的烟,喊:“羊蛋儿,我来看你了。”

香烟在风里扭动,老汉满意的笑了,似乎是得到了回应。

“我儿的名字就在里面。”他对站在身边的木和尚说道,“里面一面墙都是名字,战死的兵名字都刻在上面,除了我们来祭拜,官府也定期祭拜,香火充足。”

说到这里又嘿嘿笑。

“不知道我家羊蛋儿是上天做神仙呢还是投个好胎。”

木和尚越过袅袅不断的香烟,迈上台阶,走进庙里,迎面一堵黑漆漆的墙,墙上密密麻麻红色的字,那是一个又一个名字,有的有名有姓,有的只有名没有姓,有的没有正经的名字,一看就是随口起的外号,尽管是外号也刻在了上面......

黑色的墙红色的字居高临下黑压压的扑过来,木和尚闭上了眼。

“.....大师,你可以留在这里啊,这里虽然不是寺庙,但有香火,你还能念经超度这些勇士。”老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欢悦。

木和尚睁开眼看他:“你儿死了,你为什么还这么高兴?”

老汉一怔,笑了:“因为我儿死得其所,他虽然死了,但让更多的人活下来,让我和他娘他的妻子子女都能有所养,在这乱世里,如果不是当兵,死了也就死了,哪能像现在这么荣光。”

说到这里轻叹一声。

“楚国夫人真是个仙人。”

木和尚纠正他:“不,楚国夫人,是个恶鬼。”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为一言而来,说一言便去

孟家村发生了斗殴,而且还是在英雄庙。

孟家村原本是个不起眼的村子,因为府城把英雄庙选在这里,变得热闹又出名,投奔来的流民也比别的地方多。

人多了难免有摩擦争执,但在官员们干脆利索的把有罪的流民赶出府界,把有罪的村民变成流民后,大家有事就你好我好大家好少起争执,就算有了争执也尽量私下解决了。

英雄庙这边更是整个府里香火最盛的地方,乱世里寺庙道观神佛都变成了泥塑木雕,普罗大众更愿意来这些真切能守护他们的地方许愿。

英雄庙这里一向热闹,并不是只有在清明寒食才有人来,有家人想念自己的亲人,常来这里坐坐,跟死去的亲人说说话,还能遇到其他同样的人,同病相怜的人说话要更畅快开心一些.

另外四周的村民,路过的货商路人也会来这里歇歇脚.....

英雄庙是官府供养的,选了年老或者有残疾的兵来打理,免费提供粥食和热水,亲人葬在这里的可以免费吃喝,路过的人也可以免费吃喝。

当然,大多数路过的人都不会免费吃喝,多少放下几个钱表表心意,这里的粥食虽然比不上城镇酒楼食肆,但还是很省钱,而且安心,快速方便。

所以虽然是大清早这边就有不少人,打起来后立刻围过来很多人。

其实这不叫打架斗殴,确切说是握着粪叉的老汉攻击拿着木杖的年轻和尚。

年轻和尚的木杖始终垂在地上,一步两步左右轻轻的挪动,避开了愤怒又疯狂的老汉。

“你这和尚,明明应该悲苦众生,怎么能骂同样悲苦众生的楚国夫人是恶鬼!”

原来是和尚骂楚国夫人吗?围观的民众神情有些复杂,没有上前按住二人。

“怎么能骂楚国夫人呢?”

“你这出家人这样做可不对。”

“是不是嫉妒啊,楚国夫人抢了你们的香火。”

有劝解的,有冷嘲热讽的,七嘴八舌乱乱哄哄。

老汉气喘吁吁寒冬里满头大汗须发散乱,不像是他在打人,而是被人打。

“你,你这和尚,先前我给你的水,给你饼,这些都是怎么来的?”他喊道,“都是楚国夫人给的,你吃了却骂她,我还不如把饼喂狗。”

他打的凶骂的难听,木和尚不急不恼,神情不变气息都半点不乱,微微一侧身,粪叉子从他身侧打过去。

“老丈,你的儿是她害死的。”他说道。

老汉一跳离地,红红的眼泪水流出来:“我的儿是杀贼死了,是守护平民百姓死的,他是英雄好汉。”

木和尚轻抬木杖,刺过来的粪叉滑向一旁,他越过老汉看庙宇:“这些人,也都是她害死的。”

四周的人惊呆,因为嫉妒骂人到也罢,竟然要颠倒黑白。

“你这和尚,是个疯子吧!”

大家喊道,都不知道怎么反驳这个疯话,因为这话是在太没道理了。

有个路过的年长者听明白了,笑了笑:“和尚是说,楚国夫人让大家当兵,所以才战亡的吧?”

木和尚看向他,没有说话。

年长者接着道:“和尚你这样想就不对了,叛军横行的乱世,不战都会被杀死,一家子都要死,当了兵虽然被叛军杀死了,但守住了家人的性命,一家人能活下去,他是为自己为家人而死的。”

木和尚道:“你有没有想过,他和他的家人原本都不会死呢?”

什么?原本?这谁能想得到?围观的民众一怔。

木和尚再看向殿内黑压压的石碑和名字:“他们中很多人原本都不会死。”

年长者看木和尚像疯子,同情无奈一笑:“这世上可没有原本,也没有如果,大师,你连这个都参不透,可对不住这一身衣服。”

木和尚身如修竹,双目如深潭:“是因为你们看不到,参不透,混混沌沌把恶鬼当神仙。”

老汉粪叉捅过来:“你个胡言乱语的疯和尚。”

木和尚衣衫微动,人向后一步,粪叉半点不沾身。

四周也再次纷乱,夹杂着脚步声。

“竟敢在英雄庙斗殴。”

“都让开。”

“官差办案。”

原来是官府的人来了,民众们立刻找到了主心骨,纷纷看去大喊:“在这里,在这里。”

淮南道楚国夫人说官差与兵士一样,兵在外战守民,差在城内安民,所以给民众对官差也很尊敬,路很快让开。

人群分开,一群手持锁链刀枪的官差疾步而来。

“差爷,快抓住这个疯和尚。”老汉喊道,用粪叉一指。

诸人的视线看去,却顿时愕然,原本握着木杖的和尚不见了!

“他跑了。”一个民众喊道,伸手指着一个方向。

诸人的视线看去,见一角青袍消失在殿后。

这和尚跑的好快!

官差们立刻追去,待来到殿后并不见和尚的身影,两个官差身手灵活,攀爬上围墙眺望。

“大人,在那边。”一个官差转头喊,手指向外边。

“好快啊!”另一个官差没有回头大喊。

回头的官差将头转回来看去,愣住了:“不见了!”

而墙下的官差头领刚开口说:“.....追。”

.....

.....

“我第一眼看到,他走在田地里,再一眨眼,就到了更远处的树林。”

“他不是在走,像飞。”

“也不是飞,就是一闪,一闪....就不见了。”

“我小时候听人讲过神怪故事,就有那种,缩地成寸....”

两个官差你一言我一语,直到官差首领喝止:“不要胡言乱语!”

再看四周的围来的民众此时神情惊骇,所以那个和尚是,神仙?妖怪?明明就在他们眼前,说不见就不见了,官差们都可以作证,都在说是神怪!

“我当时一抬头他就从雾里冒出来了。”握着粪叉的老汉也回忆着喊,“一点声音都没有听到。”

尽管心里惊骇,但想到这和尚的话,老汉还是愤怒的下定论。

“一定是妖怪!”

只有妖怪才恨楚国夫人这个神仙,所以才诋毁楚国夫人,诋毁他们这些死难的勇士。

围观的诸人纷纷点头赞同。

“现在这乱世人少了没了人气,妖魔鬼怪都冒出来。”

“我听人说在大西岭有野狼精化成人,在路上对人作揖,你一回礼,就把头咬掉了。”

听着民众们越来越乱的话,官差首领重重的咳嗽一声:“不要胡说,大西岭那是有贼作乱,披着毛裘吓人抢劫,兵马已经过去剿杀了。”

他再瞪了眼两个官差,带着几分警告。

“这和尚是个有功夫的,走路无声快步如飞,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奸细。”

两个官差惭愧,他们见到高手没有警惕是奸细,反而讲起了鬼怪,引得民众恐慌。

“诸位乡亲,最近官府接到其他地方通报,有一个和尚在我们淮南道境内到处窥探,并诋毁楚国夫人,散布谣言吓人。”官差首领对民众们肃容道,“没想到他到了我们这里,大家再见到此人,一定要及时上报。”

原来这和尚不止出现在他们这里,虽然日子过的很太平,但现在是乱世,淮南道四面都有叛军,而且前不久还有叛军跑进淮南道偷袭了楚国夫人.....

“这和尚一定是叛军,上次偷袭楚国夫人不成,又来了。”

“好好的一个和尚,怎么投了叛军,祸害百姓呢。”

“他不一定是和尚呢,他可能是.....是叛军假扮的。”

妖魔鬼怪被抛开,民众们开始认真又警惕的分析,官差首领松口气,再次肃容,尤其是盯着粪叉老汉:“我淮南道境内人人如楚国夫人乐善好施,慈悲流民,路不拾遗,但此时毕竟战乱不休,我们这里越太平就越被人觊觎,大家见到可疑人等,存善心也要存戒心,夜晚不留宿,白日不引路,可以赠与水粮,但决不允许谈论村庄住处,尤其是城中兵马布防.....”

这些话自从楚国夫人遇袭后各地的官府就常常这样说,传达到每一个村落,原因也没有瞒着大家,那群袭击楚国夫人的叛军乔装打扮,有些村落民众不提防,村子被屠了。

老汉被官差首领说的红着脸垂下头,他太贪图那一口粮了,又看此人是个和尚,忘记了官府的叮嘱,这乱世,穿着僧袍的也不一定是佛祖,野狼还能披件衣服化成人呢。

安抚了民众,官差首领带着人回城汇报,见到县令,官差的神情就没有那么轻松。

“前几天还说在乌江见到这个和尚,此时竟然出现在我们这里,乌江那边没有发现他离开的踪迹,我们也没有发现他进来的消息,这个和尚真的不一般。”

说实话,今日所见,他心里也咯噔一下,认为这和尚不是神仙就是妖怪了。

县令是由原先的老吏提拔来的,据私下消息说,他给楚国夫人的一个门客送了很多钱.....

不过老吏圆滑也沉稳,活的时间长见过的怪事多,听了神仙鬼怪也不惊讶。

大夏都能乱了,这世上什么事都见怪不怪了,老吏常常这样淡定的感叹。

听了官差的话,他捻须淡然:“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再严防死守也有漏网之鱼,这和尚既然有心行事,自然能避开关卡,他人有本事,也不用灭咱们自己的威风,做好我们的事,至于能不能抓到,看天意了。”

官差只能领命,这个县令是只做上官交代的事,其他的事一概不理会,不奋进也不尽善尽美,只要府县不乱民心安定就可以了,老吏都是这样,他们滑头只求混日子不求功绩,偏偏上官不嫌弃.....

官差便也只能跟着县令做让上官放心的事了,将这边的发现和尚的事仔细的写好,上报给上一级官府......就不管了。

他们有太多的事要做了,一个奸细是很吓人,但不能因为一个奸细荒废了成千上万的民众。

新年到了,淮南道境内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不断,没有淮南道安稳的宣武道境内一座小城里,也偶尔有爆竹声响起。

陈二将一根竹筒扔进篝火,听着砰砰的爆竹声,咧嘴一笑,然后才拍拍手缩缩肩头走进室内。

室内灯火下项南也正在笑,手里拿着一封信。

陈二嘴角垂下来:“你不怎么喜欢楚国夫人啊,她的信你竟然还没有背过,还要拿出来看。”

项南对他一笑:“见字如面,只背过有什么意思,当然要时刻拿在眼前看到才好。”

他如此不要脸,陈二被噎的瞪眼。

第一百一十五章 项南之道

说话从来说不过项南,陈二也习惯了,但并不放弃讽刺的机会。

此人有时候做事真的让人不说些什么都对不起自己!

“接到家里那么多来信,你要么面无表情,要么把脸拉那么长。”陈二冷笑,“收到楚国夫人一封信,你这嘴咧开七八天了。”

项南的嘴便再次一咧,露出白白的牙,笑成弯弯的月。

陈二手在这弯月前乱戳:“楚国夫人送信来一路招摇,人人都看到了。”

项南道:“我和她合作,就是要人人看到啊。”

“你媳妇的兵马也看到了。”陈二道,“我已经听到他们商议,今晚就把你绑回去了。”

这个今晚已经说过很多次了,项南哈哈笑,将手中的信收起敲陈二的头:“这你就不懂了,我媳妇的兵马,我媳妇不发话,他们是不会绑我回去的。”

敲完了又忙收回,担忧的看信纸。

“你的头是不是又好久不洗了?”

陈二气的跳脚:“皇帝也没有天天洗头。”看项南收起来的信冷笑,“你对楚国夫人诉说了爱意,楚国夫人回应你什么?她也爱你吗?”

项南哈哈笑:“没有,她骂我呢。”

陈二冷眼:“我天天骂你,你怎么不哈哈笑给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