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风湿冷,陈二在山路口站的骨头都吹酥了,看了眼身前裹着白斗篷看起来神色不变的项南,他便将怀里抱着的旗抖开裹在了身上。

白斗篷被黑旗包裹,像被桑叶裹住的蚕。

项南看他一眼,嘴角弯弯一笑:“好看。”

陈二冲他冷笑:“好看没有用。”

项南道:“瞎说,没有用,我们现在能站在这里?”

不提这个还好,陈二将黑旗扯开:“我们在这里已经站了半天了门都进不去!”

他们两个似乎驴唇不对马嘴,但身边的其他人知道说的是楚国夫人的旗。

淮南道愿与他们同整丰威军,送来楚国夫人的旗为信,但并没有兵马一起来。

项南没有瞒着身边重要的将官们,告诉他们并不是淮南道兵马在后集结,而是根本不来。

只有旗没有兵马,这叫什么齐心共进协同?

“我们在这里动手,淮南道不会过问,这就是协同。”项南给他们解释,“你们想,楚国夫人是什么人?”

楚国夫人是什么人,现在吧,不太好说......亲信们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

陈二在一旁忍笑幸灾乐祸捂住肚子。

“她是一个又凶又贪婪的人。”项南看着他们说道。

亲信们有些意外,收起了心中的嬉笑。

“她救昭王,她援助江南道,她救韩旭。”

项南道指着舆图,撕下勇敢善战义薄云天仁善无私。

“她占了沂州,留下了兵马在江南道,把手伸到了剑南道,宣武道就在她的眼皮下,她怎能容别人染指?”

项南点了点宣武道内一地。

“救韩旭她也没放过机会,留下兵马,借着对战梁城的瞎眼何乾,把梁城附近掌控在手里了。”

“不过是碍于兵马不足,她又要先把淮南道这个根基稳住,所以对宣武道没有下狠手。”

“如果我们要在她眼皮下夺走宣武道,她岂能袖手旁观?她就算无法跟我们争抢,派兵马捣乱阻止很容易。”

“所以,这头猎物必须要她咬住,我们才能放心的慢慢吃肉。”

亲信们明白了,释然。

待亲信们走了,陈二抱着肚子冷笑:“你说的这些鬼话,敢写给楚国夫人听吗?”

项南一笑:“你信不信,她一定喜欢听我说这些鬼话。”

陈二呸了声:“她又不是鬼!”

好听的人话楚国夫人从不听他,项南笑而不语,笑容里还有几分怅然,如今这世道,鬼话有时候就是实话,除了叛军,卫军也不都是同袍了。

不管项南说的是鬼话还是人话,楚国夫人是贪心还是坏心,这一面旗还是真的有用。

项南来宣武道境内拜访各地的兵马,他们乱太久了,占一地为王养出了匪气,惧怕叛军但眼中没有朝廷,听说卫军项南来见,要么态度倨傲要么干脆说不见,但当拿出楚国夫人的旗后,态度就变了。

倨傲的变得和蔼亲切,那些不想见的也找出各种体面的理由,送上礼物,许诺下次再见。

“有什么用!”陈二裹着黑旗咬牙,“一多半都不见,另一半都在犹豫。”

项南道:“斯文些,稍安勿躁,徐徐图之。”

陈二呸了声:“斯文能当饭吃?”

旁边的人眼睛一亮道:“黑熊山的人来了。”

叶城的兵马在乱后跑到附近的黑熊山,收拢流民土匪马贼,从一百人的驻军扩充为几千人,虽然人数不算多,但占据的黑熊山是附近三座州府的关卡,易守难攻,在宣武道乱局中占得一席之地。

首领跟项南认识,曾经一起护送朝廷大臣去监察边关,一同吃过苦受过罪分过贿赂。

项南一来第一个找的就是他,也在这里受到了最好的招待,连楚国夫人的旗都不用拿出来,两人喝了一晚上酒,说起从前想到现在,哭哭笑笑。

“我早就想有个人来一起干了。”首领第二日酒醒拉着项南的手斩钉截铁,“看看我现在,卫军不卫军叛军不叛军,要不是这身衣裳,就是个山贼,我人单力薄没办法,现在好了,项南你回来了,你叔父也是大将军了,我就跟着你了。”

项南看着山口奔来的人,不是首领,是他的亲兵,他脸上的笑意便变浅了。

陈二已经高兴的抖开旗迎过去。

“项公子。”亲兵近前连连施礼,“真是对不住,没想到你来了。”

项南对他笑了笑:“我原本也没想还要回来。”

“你们怎么这么严了?”陈二问,“有刘旅帅的印信都不能进了?”

亲兵道:“不是不能进,我们这里印信定期换,这几天刚好换了。”不待陈二质问,低声道,“安康山要登基了,你们知道了吧。”

陈二道:“从年前就开始喊了。”

亲兵道:“这次是真的,日子都定了,前几天刚抓了一个送信的叛军,这次是千真万确。”

安康上真要登基的话,形势必然要更紧张。

陈二不问了,接受了这个解释。

这个亲兵问:“你们怎么回来了?路上冷不冷?都去了哪里?是要回安东?”

陈二也一一答着,答着答着觉得不对了,寒暄这么多,他们还站在山口寒风里呢。

这个亲兵半点不提请他们进去。

陈二最讨厌装傻了,反应过来就急了:“怎么回事?你们什么意思?”

亲兵忙拉住他:“陈兄弟别喊。”压低声音,“旅帅他突然病了,大夫说不能见人见光见风要养十日。”说到这里眼泪汪汪,看项南,“一直瞒着不敢让人知道,就怕大家乱了,还请项公子千万保密,担待。”

陈二要说话,一直没说话的项南先开口。

“我知道了。”他说道,压低声音,“我就猜到出事了。”

亲兵松开陈二,拉着项南的胳膊流泪点头。

项南拍他肩头:“快别哭了,被人发现军心慌乱,这个时候可一定要稳住。”

亲兵激动的连连点头:“我听项公子的。”

项南道:“你快回去吧,我留人在叶城,有什么需要随时来找,让刘大哥安心养病。”

亲兵用袖子擦了眼泪鼻涕转身跑了。

陈二看看这人的背影,又看项南,项南的神情郑重,本来觉得清楚又有些犹豫,问:“你信他的话?”

项南神情肃重看他:“傻子才信呢。”

陈二跳脚:“那你还跟他装傻!”

项南笑了:“人家要装傻,咱们不装傻又能怎么样?揭穿了,大家都尴尬嘛。”

“你这种贵公子就是要脸面。”陈二呸了声,搓着冻的发麻的手狠狠,“我要呸他一脸。”

项南道:“斯文些,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陈二嘲讽:“我看人家不打算见你了。”低头将身上的黑旗扯开,“早就说了,好看不中用。”

项南将被陈二乱扯的旗拿过来,在手中一抖举起,楚字大旗随风飘展,年轻公子仪态神情优雅从容:“他反悔了,我们再去别家看看,欲速则不达,慢慢来嘛。”

但连续走了几家不管是先前说好的还是说要考虑一下的,这次都连门都进不了,有的是祖父祖母什么的亲人病了要死了,庙里许了愿念经多少天不能见人,有的则是自己病了,脸上长疮背上流脓不能见人,原先不见的当然继续不见,楚国夫人的旗也换不来好态度了.....

陈二不急了,神情淡然又轻松。

“走喽。”他拍打身边的同伴,“我们可以直接回滑州喽。”

同伴有些无奈:“怎么就回滑州了?”

陈二嗤声:“不回干吗?整个宣武道的这些散兵游将都对我们避之不及了。”

项南伸手摸了摸光洁的下巴:“人都是各有选择的,突然这么齐齐的做出一个选择,看来是有人在做跟我们一样的事。”

当然,目的是相反的。

......

.......

一座县衙内酒席正欢。

县衙摆设没有变,但里面都是穿着铠甲的兵,增添了几分凶猛的气息。

摆满酒菜的席面上坐着六人,五人穿兵袍一人穿青衫,举着酒杯一碰大笑。

如果项南此时进来,就能认得这五人中有一个是给自称祖父念经的,一个是自称脸上长疮的。

“听亭儒先生一言真是醍醐灌顶。”自称脸上长疮的兵袍男人喝的满面通红,油光满面,半点烂疮不见,大声道,“原来兵马少,不一心,散乱,也是好事。”

青衫文士脸上带着酒意,眼中清明:“这世上的事本就是福祸相依,有好就有坏,就看对自己是好的多还是坏的多,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也。”

第一百一十八章 君子动手

乱世,叛军,卫军混战,身为兵将,到处打杀日子过的算不上多好。

但乱世,没有了官府,没有规矩秩序,山高皇帝远,身为兵将,日子过的比先前要自在。

当然对于兵来说前提是能活下去,对于将来说是手中有足够的兵马。

“宣武道这个位置,太重要。”青衫文士道,“谁都想要,但谁都不好拿下,所以乱,越乱越不一心,叛军高兴,卫军也高兴,就顾不得管我们了。”

围坐的诸人点头。

“这两年是没有人来打我们,当年安康山也只是路过,谁挡路杀谁,其他的地方看都没看。”

“卫军也没有来闹,那个楚国夫人的兵马当初也只是救韩旭留下来,但也只是在颍陈附近,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楚国夫人都吞不下我们,可见我们的确是不好惹。”

大家说着自豪的笑起来。

“不过,我们将来怎么办?”有一个瘦小的将官还是问,他的兵马跟他身板一样瘦小,对于将来还是很忐忑,“一直这样躲着吗?”

青衫文士笑道:“当然不能一直躲着,万事都有终了,叛军卫军也总有胜负,到时候,大家看着,谁快要胜了,我们就帮谁。”

酒席上安静了一下,这个文士真大胆,但好像大家也不觉得多忤逆了,大概是因为两年了安康山不仅没有死,反而要当皇帝了......

于是有人更大胆,将酒杯一放压低声音:“亭儒先生,你看,谁胜算更大?”

青衫文士坦然道:“我现在还看不出来,世事变幻,英雄辈出,形势如何至少还要三年才能参透。”

他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在座的几人没有失望,反而觉得更可亲。

“所以在三年之内,我们要保持现状。”青衫文士端起酒杯,“我们不投叛军,但我们也不与卫军合军,我们弱小,我们胆怯,叛军来了我们跑我们躲,卫军来了我们恭敬的送他们走,总之,保护我们自己的兵马,保住我们的性命,然后等待大势到来,一飞冲天。”

一飞冲天吗?一个将官笑了:“我这样的,不到万数兵马,没有家世没有亲族的人也能一飞冲天?”

青衫文士将酒一饮而尽,微微一笑:“怎么不能?只要活着,一切都机会,等那些现在飞的人死了,不就只能靠你们了。”

将官们笑起来“说什么呢!”“亭儒先生一个书生,说话比我们武将还凶。”“飞上天的人怎么能轻易就死了。”七嘴八舌。

青衫文士也没有再说狂言,哈哈一笑给几人斟酒。

在座的几人互相使个眼色,一个武将端起酒杯,道:“亭儒先生,那曹校尉的意思是,大家不用一起.....”

青衫文士截断他的话:“当然不用啊,我们要是一起了,那可不是好事,树大招风。”

武将们对视一眼:“那大家,还各顾各自己的,也不太好吧。”

“怎么不好?大家原来什么样就还是什么样,各自互不侵扰,各自守自己的山,守自己的城。”青衫文士含笑道,“当然,如果真有一方遭到攻击.....”

他的视线扫视诸人,看到他的视线诸人微微有些紧张。

“切记,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竟然不是援助吗?武将们惊讶。

“援助这种事你们自己掂量啊,量力而为,力量小的,不要为了仁义把自己赔进去,力量大的要考虑一下得失,值不值得去。”青衫文士斟完酒坐下来,端起自己的酒杯,轻松自在,又坐直了身子,“不过。”

不过什么,武将们也坐直身子。

“不过但凡能跑的,不管跑到谁哪里,大家还是伸个援手。”青衫文士道,“听天命,尽人事。”

天命在前,人事在后,那就好办了,武将们松懈了肩头,又怅然或者激动。

“能助兄弟我必然是要助的,再怎么说我们同是宣武道兵马。”

“如果我侥幸能跑,你们不要救我,我也不会跑你们那里去,能活着就活,不能活,我就死个痛快。”

酒席上重新热闹起来,感叹乱世骂老天喧闹嘈杂,眼看天色不早,青衫文士起身告辞,几个武将亲自送出去。

“亭儒先生。”其中一个武将喝的脸通红,握住青衫文士的胳膊,“我是小人心了,我以为你是替曹校尉来说服我们与他联手的。”

青衫文士哈哈一笑:“这不是小人心,这是人之常情,是个人都会这样想。”他拍了拍这武将的胳膊,一挑长眉,“不过在这乱世里,不当人能活的好一些。”

武将们都跟着哈哈笑起来。

“是啊,谁能想到人人都想壮大兵马,我们却不想呢。”

......

......

宣武道虽然没有叛军,村落也几乎荒无人烟,大路上更见不到人来人往,唯有兵马肆意。

陈二站在山坡上,俯瞰这队疾驰而过荡起一层层尘烟的兵马,视线盯在兵马正中裹着斗篷遮住头脸的男人,男人不穿铠甲不配刀文弱纤瘦看起来很不起眼。

“姓张名亭儒,是宁安府大族张氏子弟。”他将打探的消息说来,“战乱起后,他主动迎曹贵入城,协助曹贵守城扩兵。”

项南赞叹:“大家子弟做起门客果然不一般,把野鸡都能变成凤凰。”

世家子对世家子更刻薄,陈二撇嘴:“这只野鸡现在骑在你这个凤凰头上拉屎呢。”

项南一甩斗篷转身:“粗俗。”

对付你们这些凤凰就得用粗俗,陈二得意,转身看项南滑下山坡:“你做什么?”

项南头也不回:“走啊。”

陈二跟着滑下去:“终于要走了?回安东还是回滑州还是回太原府,还是去见见楚国夫人跟她哭一哭?”

项南回头一笑:“我跟她哭一哭,她也不会给我兵马的。”

陈二喊:“这叫自知之明吗?”

项南没理他,与陈二一前一后滑落脚踩在大地上,安静等候的亲兵牵着马迎过来。

“我们现在有多少人手?”项南问。

亲兵道:“为了避免惊扰,入宣武道的只有一千人,其余三千人在外等候。”

除了留在安东的兵马,从滑州带来的白袍军只有四千人了。

“不过姜爷带着人也跟来了。”亲兵又道,“他们不肯回太原府,说大小姐要他们跟着公子。”

项南举起手捏了捏手指,恍若在掐算什么,道:“四千嘛,也足够了,让大家都进来吧。”

陈二问:“你要做什么?”

项南翻身上马接过亲兵递来的长枪一挥:“当然是杀曹贵。”

说罢催马向前而去,陈二愣在原地差点没回过神。

杀曹贵?

曹贵那边可是有一万多兵马。

而且真的杀?不管怎么说,曹贵的这些兵马没有投敌,还是卫军啊!

在宣武道,杀卫军?

陈二看着前方奔驰的白袍小将,咕咚咽口口水。

说好的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呢?

说好的欲速则不达,慢慢来呢?

说好的斯文呢?

......

......

长刀飞砍,利箭怒射,暗夜里宁安府街上厮杀声阵阵,一个个卫兵倒在血泊中。

家家户户门宅紧闭,听着街上的厮杀惨叫,感受着地面的震动,大人不敢喊小孩不敢哭瑟瑟。

是叛军来了吗?

不过家门没有被撞开,也没有火把扔进来,震动地面的脚步从门前滚滚而过......

府衙内已经没有多少反抗的卫军。

白袍飞舞,随着转身回头,只穿了一半铠甲的曹贵瞪圆了眼,大刀被撞飞,空空的双手握住咽喉。

他的双手粗大有力,但挡不住一杆长枪刺入咽喉,血突突的冒出来,曹贵身子颤抖。

项南收回长枪,曹贵捂着咽喉栽倒在脚下,他的视线越过曹贵看到了后方的台阶上。

台阶上站那个说得了病不能见人的黑熊山首领。

黑熊山首领抓着刀,长枪还没有刺入他的咽喉,他整个人已经颤抖的站不住了。

噗通,他倒在台阶上。

“阿南,阿南。”他喊道,伸出手,“我错了,我不是出尔反尔,我,我....”

他将长刀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