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南有些怅然:“是啊,我们这边从光州走最近,她从扬州就直接到宣武道了,我应该快马加鞭,去送送她,此一去这么危险,谁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

陈二知道楚国夫人去做什么,项南收到的那封楚国夫人的信,最终没有让他看,当然以前的信也不让他看,但告诉了他内容。

楚国夫人说要去助夫一战。

陈二知道武鸦儿没有去援助麟州,他觉得吧,没去就没去吧,现在去也太晚了,本来早该去的。

还算他命好,有个媳妇。

媳妇出面去援助麟州,也算是挽回振武军的面子了。

“我看也不是没机会,你就在宣武道等着说不定就遇上了。”陈二道,“现在麟州有剑南道,楚国夫人去不去都无所谓了。”

项南嗯嗯啊啊,纵马向前。

陈二伸手揪住缰绳:“你没听到我说的?”

项南回头看这小亲兵面色沉沉,不是以往的生气,而是凝重,便忙也郑重问:“听到了啊,干吗?”

陈二道:“那你还要去淮南道?你以为楚国夫人不在,我们就能趁机抢占淮南道?”

项南惊讶道:“行啊陈二,竟然能看出我真正的心思了,看来你也没那么光明磊落啊。”

陈二冷笑又怅然:“这世道人的心思都是赤裸裸的摆在人前,根本就不用掩饰。”

项南一说去淮南道,他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这跟楚国夫人让人举着旗跟着他们在宣武道跑来跑去,其实是一个意思。

楚国夫人要把淮南道的旗帜插在宣武道。

项南当然也可以把白袍军的旗插在淮南道。

但是宣武道可以说是收整,因为人心不齐,对淮南道的话,就只能说是抢夺了。

陈二将项南的缰绳揪到身边,咬牙切齿道:“你就不怕楚国夫人打花你的脸!还是你觉得振武军要失势了?武鸦儿敢不去援助麟州,麟州不一定敢责罚武鸦儿!”

项南看着陈二点头:“连这一点也看清楚了,二狗你真是适应这个世道了。”

陈二要发怒,项南按住他的手,道:“你听我说,不是我失心疯了去趁楚国夫人离开抢占淮南道,而是楚国夫人请我帮忙守淮南道。”

陈二狐疑的打量他:“那是楚国夫人失心疯了?”

项南哈哈笑了,抬手抚鬓:“早说了啊,因为我长的美,楚国夫人对我情有独钟深信不疑,以一道托付终身”

陈二呸呸几声打断他:“我不信!”

项南收起嬉笑,道:“我原本也不信,她会对我如此信任。”

想到看到信上那女子说,我要去助夫一战,淮南道就托付给公子你了,他当时还忍不住揉揉眼,以为自己看花眼了。

揉揉眼,还是这句话,她写的简单利索,说的轻轻飘飘,似乎说的不是一道地域军民,而是天气风景。

“与公子相交不多,但皆是生死紧要关头,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心里很清楚。”

“若这世道还论光明磊落,公子便是仅存寥寥中之一。”

项南的嘴角不由弯了弯,她虽然没说,这仅存寥寥中也有她吧。

“大概是泗水互不相识,却能互助一战,大概是淮南道路过,窥见危急,不避讳而提醒,又大概是图谋宣武道,心有余力不足而坦然借势”

“你我之间无须说其他,只谈利害,你助我守淮南道,我分你名利,你若抢我名利,我便打你痛快。”

项南将缰绳一挣拉回:“她敢托付,我难道不敢接吗?”又对陈二挤挤眼,“而且,我敢接敢要敢抢,难道还不敢跟她打吗?”

她打过他,他就还给她嘛,她打不过的话,那就再去打别人要其他的地方嘛,都是大夏的天地,不分你我。

项南夺回了缰绳拍马,陈二回过神:“可是你叔父说了,要你守在宣武道!”

项南道:“守在宣武道干什么?穿着嫁衣”

他展开双臂低头看自己,仿佛端详女子端详自己的嫁衣。

“还是两件嫁衣然后去给别人建功立业吗?”

他哈哈一笑,将袖子一抛,拍马向前。

“既然有机会建功立业,我倒是更愿意给别人做嫁衣,而不是穿别人给的嫁衣。”

白袍小将疾驰而去,陈二呆呆原地没有再追上去,他伸手抓了抓头,事实证明,他根本就看不透这个世道这些人!

想不透看不透就不想了,陈二咬牙切齿跟上去,指着那白袍小将的背影:“如果那人不是楚国夫人,你还会不会这样做!”

项南没有回头,将马鞭甩了甩:“废话,当然不会啊。”

陈二呸了声,看透清明:“说一千道一万,你还是被人迷惑了!”

前方的小将再不理会,陈二心里恨恨,你跑的再快,也见不到楚国夫人,楚国夫人早就离开淮南道了。

但陈二狗这次说的不对,楚国夫人此时还没有离开淮南道,她骑着马刚出扬州城。

淮南道的大军已经提前出发了,她落后一步,安排好淮南道诸事,才前去坐镇。

楚国夫人要出征的消息也不再隐瞒,虽然具体出征的目的事关重大还在保密。

成元七年正月冬日阴寒,漫天阴云没有阻碍民众的脚步,大家从城里一直送到城外,城外大路上也有无数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

李明楼恢复了先前的装扮,裹着斗篷罩住全身,包包在一旁撑着黑伞,身边有兵马开路护送。

涌来送行的民众很多,都有秩序没有阻挡路途,只是在路边摇手相送。

“夫人早些回来啊。”

“夫人一路平安。”

虽然征战无情,多少人一别就再无相见,但对于楚国夫人出征,大家都以欢笑祝福相送。

楚国夫人一定会平安,楚国夫人是神仙,就算楚国夫人不在淮南道,他们也能得到庇佑。

李明楼对民众偶尔报以点头,大多数时候都在纵马疾驰,一心赶路。

这里她都安排好了,官民生死无忧,她也就不用分心。

大路笔直仿佛直通向天边,天边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他似乎很远,又很快走近,站在大路天地之间似乎很小,又陡然身形变大。

李明楼只觉得眼一花,看着前方山一般的黑影压过来,而前方的护卫,路边的民众一瞬间都消失了,天地间只有她与这个撞过的人。

人到了眼前,青布棉袍,手持木杖,脚踏草鞋,年轻的和尚满面风霜,一双眼如雷如电。

“李明楼!还不下马止步!”他喝道。

马儿一声嘶鸣,李明楼的头顶恍若有万道雷来,劈开了密布的阴云,金灿灿的日光倾泻。

她一声尖叫,滚落在地。

日光穿过黑伞,穿透了黑袍,李明楼恍若赤身裸体在天地之间,一瞬间炙烤的皮焦肉烂。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天道无情回头是岸

这感觉李明楼不陌生。

她刚醒来从驿站掉头又遇到山石滚落侥幸逃生,天亮遇到阳光后,就是这样滚到在地上。

日光照在她身上,她裸露的肌肤就像火一样燃烧起来,然后皮开肉绽,一块块的腐烂。

方二用衣服遮盖了她的肌肤蒙住了头脸,像鬼一样不见天日。

避开了日光,不会当场火烧般痛死,但衣服遮盖下的肌肤,还在持续溃烂。

直到在窦县的那个山村,她开始成为雀儿,有了丈夫有了婆母,她可以像个人一样走在青天白日下。

她知道这是因为她骗了老天爷,所以一直避免被叫破身份。

项南出现的时候,她遮掩过去了。

面对武鸦儿的时候,武鸦儿没有说破她是假的。

但她一直警惕着,果然老天爷是不会放过她的。

李明楼在地上翻滚,每一次的翻滚好像能压灭身上燃烧的火,但这是没用的,因为她翻滚过来,其他地方就开始燃烧。

这个和尚,是什么人?他怎么知道自己是谁?

李明楼涣散的意识努力的想,中六说,在抓一个和尚,和尚妖言惑众,到处说夫人是恶鬼,但这个和尚很厉害,一直没抓住

很厉害的和尚,能看出她是恶鬼的和尚

能看出她是披着人皮的死去的恶鬼的和尚,能不能看出她这个恶鬼是怎么死的,能不能看出害了她一家人的人是不是也是恶鬼?

和尚向前迈了一步,阴影如山,躺在山脚下的李明楼侥幸逃开了日光的炙烤,苟延残喘。

“李明楼,速速停下胡作非为,回你本该回的地方,叫你本该叫的名字,做你本该做的事,否则只有死路一条。”和尚声音从山顶滚滚而落,“李明楼,回头是岸。”

回头,是岸?

李明楼在山脚下抬起头,看着万道金光中高高的身影“我回头,不是岸,是万丈深渊,我不能后退啊,往前是死,退后也是死,为什么非要我死?”

山上滚落的声音悲悯又沉静“草木本命,一岁一枯荣,这一岁你是枯命,既然你侥幸堪破天机,就当一念静心,再修来世做人。”

李明楼撑起身子,想要看清金光中和尚的脸,只可惜那张脸像天一样广阔高远,云遮雾绕。

“我死过了,我现在又活了。”她说道,“我这不就是再修来世吗?我这不是做人吗?”

高大的身影摇头“你知道你是谁,这就不是来世,这是现世,你若没有忘记你是谁,你就不是人,是死而不散的鬼。”

阴影遮挡日光,李明楼的疼痛减轻,她有力气站起来,听着话有些茫然又有些想笑“那我怎么办?我知道我是谁,难道要我忘了我是谁?”

高大的身影道“一念静心,跳出红尘外,李明楼,你要识得如今你是你,你又不是你。”

李明楼听明白了“那就是要我坐着等死?我要是不想死呢?”

高大身影中的声音似乎笑了“李明楼,不是你想不想,违逆天道,便是死路一条。”

他说完这句话,身影陡然消失,被挡住的日光如万箭齐发倾泻而来,刚站起来的李明楼一声惨叫再次滚倒在地上。

日光炙烤着她的皮肉,刺穿她的骨头,李明楼双手捂住脸想要抵挡,但双手变成了白骨森森,那个如山的身影不见了,声音如日光般无处不在。

“李明楼,你一人不死,致时令混乱,当枯者乱生,当生者枯死。”

李明楼明白他的意思,她不死,导致很多原本该死的人也变的不死,比如元吉,韩旭,导致了原本不该死的人死了,比如严茂,这是她认识的人,不认识的有多少就更不知道了。

但是

她用枯骨双手捂着脸去看日光,问“为什么我该死,别人不该死?为什么我要被人害死,害死我的人就可以不死?天道不是该惩恶扬善吗?安康山,项云,才是害无数人死去的恶人,怎么你不去惩罚他们?反而来惩罚我?”

头顶上落下的声音平静而无情“李明楼,你错了,天地不仁,无分善恶,皆是应运而生,该生则生,当死则死,没有为什么。”

应运而生,那就是说她李明楼这一世没有生运,只有死路一条,是理所当然。

日光透过枯骨双手,灼烧的双眼流下一道道血,李明楼能感受剥皮拆骨的疼痛,灵魂和肉体被拆开,于是她又能看到自己的样子,不人不鬼的样子,皮开肉绽,身上燃着烧着火,血从皮肉里涌出,皮肉一块块的掉落。

她正在腐烂,她的意识也在涣散。

看着这一幕声音也变的悲悯“李明楼,你死而复生窥破天机,是个意外,你若愿意忘记你是谁,便能拨乱反正,重归大道,从此无痛无害无忧。”

无痛无害无忧,就像上一次,她活的轻松自在无忧无虑,只是最后死的有些惨,但再惨也死了,死了万事空,什么都感受不到了,不痛不苦,无喜无悲

堪破天机,其实不是什么好事。

“李明楼,你可愿意忘记?”

那声音在耳边回响询问。

李明楼抬起头,双手已经枯骨,脸大概也烧成了骨头,日光如万箭无边无际无休无止。

“天地之间,你无所遁形,侥幸一日躲藏他人名之下,岂能躲藏一生?”

“只要忘记,就无须再痛苦,便可以回头上岸。”

万箭日光中伸出一只手,手遮住了一片日光,在李明楼的身上投下阴影。

这阴影所在之处,腐烂的皮肉便慢慢的恢复。

“李明楼,你可愿意忘记?”

“李明楼,你可愿意忘记?”

“李明楼,你可愿意忘记?”

一声比一声悲悯,一声比一声响亮,一声接一声,声声如雷,不断的在头顶打落,将这具燃烧腐烂的身骨一寸一寸的打断。

李明楼想

她看着夺命的金光以及金光中的可救命的手,慢慢的摇头,一块块皮肉从脸上脖子里跌落。

“我不想忘记。”她说道。

悲悯的声音陡然如震雷“冥顽不化!”

巨大的手掌与日光一起重重的拍下。

李明楼一声叫,腐烂的皮肉像烂泥,骨架像枯枝,被拍在地上。

“你可愿意忘记!”声音再次怒喝。

剧烈的疼痛让李明楼涣散的意识反而凝聚,她低头看着撑在地上的双手,枯骨上三个金镯子撞在一起发出响声

“如果忘记,我何必再活一次?”她说道,手撑着地一寸寸的起身,“还不如死了。”

“孽障受死!”声音喝道,手掌再次拍下来。

刚起身的李明楼再次被拍在地上,她抬起头大喊“为什么非要我死?既然那些人没有为什么可以活着,可以作恶,那我为什么不能没有为什么的活着?你对他们说没有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有为什么?”

疼痛让她流出血泪,但却发出大笑的声音。

“你这和尚,口口声声天道,口口声声不分善恶对错,那你为什么要管我?你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

“凭什么该死的就不能生,不该死的不能死?”

“我既然活了,我就能活!我就要活着!”

巨大的手掌没有再拍下来,金光中的身影摇摇头,声音遗憾“李明楼,我不是要你死,我是在救你,我若不救你,你便活不了。”

李明楼哈哈几声笑“你这救,让我生不如死,我不用你救,我就要自己活。”

滚落的声音沉静而无情“我看你,如何活。”

手掌收了回去,照在李明楼身上的阴影再次消散,日光瞬时如箭齐发刺入她的身上肉里骨头。

李明楼惨叫颤抖,撑起的身子滚到在地上。

“李明楼,回头是岸。”

“李明楼,休要向前。”

不,她就要向前,她就不回头。

李明楼爬起来,站起来

“李明楼,你看前方,你看这天地,大道之下,你无所遁形,你如何活?”

李明楼看着前方,前方天上万剑垂下,地上万剑密布,刀山火海。

她不知道怎么活,她反正就是要活。

李明楼抬脚向前迈去,一步迈出脚下利剑穿透,她弯了腰想要一次缓解剧痛,天上的日光如箭洒在她的身上,她像只刺猬,血淋淋的蜷缩颤抖,而在她身后,有手掌投下一片阴影

悲悯的佛号跌落“李明楼,回头是岸。”

李明楼蜷缩着身子,用手将一只脚扳着向前挪了一步,亦如先前那一步,利剑穿脚,万箭落头顶。

她抬起头看着前方,前方刀山火海无边无际,要一直这样走下去啊。

这样可怎么走下去啊,李明楼低下头。

“李明楼,回头是岸。”

“李明楼,回头是岸。”

四面的声音扑来,李明楼双手把先前那只脚从剑上拔出来,往前迈了一步,她眼泪滚落,或许是血水吧,又或许是掉下的皮肉,都无所谓了。

每迈出一步,她的身子就蜷缩一次,但没有倒在地上。

每迈出一步,她都要靠双手来扳着腿脚,从利剑上拔出来,放到前方另一从利剑上,用力的踩下去。

只有用力的踩下去,才能站稳,才能向前迈步。

佛号已经听不到了,李明楼只能听到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气,气里满是风声,风在她腐烂的露出骨架的胸膛里穿梭,她其实已经看不到前方什么样子了,眼珠子是不是已经掉下来了

现在她和武夫人一样了吧,武鸦儿如果来了,她和武夫人一起蒙着眼站在他面前,是不是就更像他的媳妇了?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

双手搬着一只脚,似乎搬起来了,又似乎根本没有搬动,或许到现在她根本就没有迈出几步,但无关紧要,她还站着,还再向前走

走到死的那一刻为止。

李明楼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脚被穿透,有火在皮肉里燃烧,冒出黑烟,她伸手拍了拍,然后将脚向前挪去,前方原本平整的地面瞬时冒出一层寒光闪闪的利箭

李明楼将脚用力的踩上去,这一次利箭没有穿透她的脚,而是突然不见了。

李明楼的脚踩在地上,疼痛虽然已经麻木,但也更敏感,脚不痛?

她愣了下,看着地面,不止脚下,四周的利箭也在嗖嗖的缩回去,火光熄灭了,她抬起头,洒下的日光也少了一块,一片阴影遮住了她。

不是手掌,李明楼回头看了眼,那只手掌还在她的身后,她抬头看天,万道金光中,有一块乌云,不止一块乌云,还有更多的乌云从四面飘过来,一道道金光被乌云挡住

阴天了吗?太阳被遮住了?

李明楼忍不住站起来,虽然乌云没有遮住所有的日光,但眼可见的前方,刀山火海已经消失了一半,至少可以走路了。

怎么回事?

“夫人,光州府沂州好多人也来送夫人了。”

包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