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子上有热茶,热饭。”两个小童说道,“先生还要什么?”

小童侍从没有婢女贴心啊,姜亮感叹,但他不能用婢女,相貌平平的看着不舒心,美人嘛他又不能用……他姜亮现在只有一个癖好,贪财,如果看到他用美婢,别人给他送美女,可怎么办!转手再把美婢卖掉换成钱吗?多此一举!

“去给我烧水。”他吩咐两个小童,“我要沐浴。”

两个小童不解:“这个时候沐浴做什么?”

“我要写很重要的信。”姜亮道,赶小童快去,“再去跟金桔姐姐要好熏香!”

两个小童忙碌起来,姜亮坐在桌案前,静心研墨。

这是他第一次给武都督写信。

这也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给武都督写信。

武都督可能要死了。

他明白夫人的意思,夫人是个很坦诚的人,夫人说不是想要都督死,是担心他旧疾,那就是真的担心。

但如果都督一直这样不接受不领会夫人的好意……

姜亮伸手掐算,那么夏末秋初也许真就是武都督死期,或者说两人生死相对之期。

想到这里,姜亮又叹口气,带着几分同情,武都督的做法他也理解,得知自己的妻子做出弑君的事,换作任何一个丈夫都无法平静面对。

真的很吓人!

真的很无法想象。

夫君啊,姜亮一声轻叹,一手拭泪,一手提笔………

“先生,熏香……”小童进来,看到坐在桌案前姜亮吓了一跳,“你哭什么?”

姜亮鼻音浓浓打断:“别吵!情绪来了!”

什么鬼啊,小童不解但也不理会,放下熏香跑出去继续踩水玩去了。

姜亮坐在桌案前,时而落笔,时而手拄下颌看雨,淅淅沥沥的小雨渐渐变大,窗边盛开的石榴花摇曳,雨水从其上跌落窗台溅起一片。

………

………

姜亮体会自己熟悉的夫人,再考量外人眼中的夫人,回忆从武少夫人到女侯这几年的经历,批阅一天一夜增删五次,终于完成了这一封信。

他顾不得梳洗红着眼来见夫人,夫人的厅堂垂纱微动,内里一个美人倚窗喝茶……却不是夫人。

“连公子!”姜亮惊讶,“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连小君手伸出窗外对他举杯:“刚到。”

姜亮走进去抱怨:“怎么也不提前写个信来?”

写信吗?自从未了走了后……连小君轻叹:“太忙了,又归心似箭,没顾上写。”

说完又笑了笑。

“夫人也好久没跟我写信了,搬了新家在这里我都不知道。”

这个么,自从宋州事后,夫人没让给他写……姜亮点头:“太忙了,夫人也太忙了。”

他环视四周岔开话题。

“夫人这是没回来?”

连小君道:“说有事出门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他主人般示意。

“姜先生坐吧,吃过了吗?”

唤宫女们“先前的茶点给姜先生尝尝。”

宫女们应声是,围着他们如蝶飞舞。

姜亮也不客气,他虽然容貌比不上连小君,但在夫人心里也是自己人!

“看来真的很忙。”连小君看着姜亮,“先生都熬的不像样子了。”

他拿出一瓷瓶。

“这是泉州章家千年传承的补气丸,先生尝尝。”

姜亮忙高兴的伸手接过:“连公子的可都是好东西,我用了说不定会像公子这般美。”

连小君笑道:“先生用着好,日后再来找我。”

那就需要买了吧?这家伙真是个生意人,姜亮哈哈笑,将瓷瓶塞进袖子里。

“忙,其实忙也没什么。”他喝了一口热茶,将蒸糕咽下去,“就是,都没什么好事。”

他对连小君压低声音。

“连公子在外走动,也知道了吧?好些卫道都不像话,安康山闹了一场叛乱,闹得大家都不敬陛下了。”

连小君喝了口茶:“大家不像安康山就还好。”

“我看,早晚……”姜亮道,又觉得这话没必要说,咽下一口茶,问,“连公子这次回来是做什么生意?”

“我是来看夫人啊。”连小君道,伸手按心口,“与夫人的心做生意。”

姜亮哈哈哈笑,心想要不要把这句话写进信里?

“做什么生意?”

李明楼从外走进来问。

宫女们立刻从这边的花丛飞到李明楼这里来。

连小君和姜亮起身施礼。

“不是生意。”连小君笑道,“是有个消息,不过,也不是好消息。”

李明楼解下斗篷走过来:“说来听听。”

连小君看了眼姜亮,姜亮坦然坐下来,继续吃,对他点头:“听听。”

连小君便道:“兖海道节度使常元少死了。”

姜亮咬着糕点问:“年纪大了?重病?总不会战死的吧?”

这些都无所谓,他坐直身子自言自语。

“兖海道节度使,得多少钱?”

连小君端起茶道:“死了半个月了。”

姜亮的声音戛然而止,咬着的糕点碎屑掉下来。

李明楼看向连小君。

节度使死了半个月,朝廷都不知道,看来兖海道是没上报,也不打算上报了。

李明楼道:“兖海道莫非已经有了新节度使?”

连小君喝了口茶,道:“我出来的时候还没定。”

他将茶放下来。

“不过我猜最后胜出应该是常三公子,常济。”

第十二章 兖海道内的家事

一场一场雨后,天越来越热。

密州道衙内官员们一如既往忙碌,但气氛有些怪异,偶尔眼神相对又受惊的移开。

“这些事务都督都批好了。”一个青衫文士走到堂前说道,身后两个卫兵抬着一箱子文典,“按照都督的吩咐去做吧。”

官吏们应声是。

有个年长的官员开口问:“翟先生,都督还好吧?”

青衫文士是兖海道节度使常元少的幕僚,听到官员询问,再看其他人都竖起耳朵,他叹口气:“实不相瞒,都督本来好了,公子们回来探病,在都督跟前因为小事吵闹起来,都督又被气的……”

他摊手没有再说,子孙不肖家家都有,大家都明白。

别人的家事也不好议论,诸官吏乱乱应声“都督还是要看开点。”“孩子们的事让孩子们解决。”“公子们都有分寸”云云说好听话。

翟先生也一一应着“劝了”“公子们也都知错了”最后道辛苦“府道的事还要辛苦大家了。”

诸官应是“本官之职所在。”恭送翟先生离开。

翟先生离开,诸官一阵安静互相对视,旋即响起低低的议论。

“不是吵架吧?”

“里面有打斗声。”

“有人看到墙边渗出血了。”

“州城外都是兵马。”

“大公子一直没回来。”

“你们有没有觉得,有怪味道?”

“都督府说为大都督杀牲请神驱病……血腥气浓烈也罢,怎么还有腐臭……”

他们聚集议论声音越来越大,院子里一阵脚步响,伴着铠甲兵器碰撞声,打断了官吏们的议论,大家看过来见是一队官兵……

“安康山父子剿灭史朝北逃,有很多叛军流散变逃……”为首的官将道,“州城府衙都要加强巡查,免得再出现与叛军勾连之事。”

前些年史朝刚逃到建安州的时候,沂州那边那个周献还跑来闹,说有举报兖海道跟叛军勾连,在这里闹了一段日子,常都督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打发走,损失了很多钱和人手。

那个周献还在沂州虎视眈眈,靠山楚国夫人如今成了女候,他必然更加飞扬跋扈。

随着他摆手,卫兵散开在府衙内侍立。

官吏们忙点头“好好”“应该的”低头找到各自的文书一哄而散。

与此同时更多的官兵在州城里疾驰散开,街上的民众惊慌的退避。

“又要抓丁了吗?”

“不会吧?年前刚抓……征过啊!”

“要不就是征缴米粮赋税,我听官府的差役说了,夏税要加三成。”

“不会吧,朝廷不是下旨说免赋税三年……”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伴着鞭子甩响。

“不许聚众!”

官兵呵斥,指着路边的民众。

民众们吓得顿时四散,街边的店铺也纷纷关门,一时间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位于道衙附近的兖海道节度使大宅,里三层外三层兵马围守,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一片肃静。

走进内里,一层层一栋栋的宅院亦是不见人影,鸡犬不闻,恍若无人之境。

正堂里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一手拄着头,一手敲打桌面,安静的室内只有这短促的声音,让人莫名紧张。

脚步声打断了紧张,青衫文士走进来:“三公子,外边都没问题。”

常三公子斜眼看着他,手指还敲着桌面:“那还等什么?可以宣告父亲死亡的消息了吧?”

翟先生道:“还是再等等,八公子那边还没消息……”

常三公子大怒将手一拍:“父亲尸体再等都烂的不能见人了!”

他站起来踱步,指着外边。

“有什么好做戏的?直接就告诉他们,谁又能奈我何?”

翟先生轻声道:“公子,还有朝廷呢。”

常三公子哈哈一笑:“朝廷?那个女侯的朝廷吗?她这女侯怎么来的她自己不清楚吗?”

他伸手在脖子上做刀割。

“弑君!她自己是个乱臣贼子,还敢管别人?我们兖海道可没弑君造反!”

翟先生道:“没有证据啊,她有太后幼帝做保,占据大义,公子,虽然现在卫道各自为政,但你看谁都没有像安康山那样造反啊,占据大义才能得大利。”

常三公子知道他好意,停下脚道:“先生谨慎考虑周全我都懂,我只是觉得也没必要这么……”

他伸手扯了扯衣襟,让呼吸顺畅些。

“其实我们就是直接跟朝廷说,我要承继节度使又怎样?朝廷里现在就有一个例子摆着呢!怎么?我常济三十岁还不如一个十岁小儿吗?”

翟先生道:“正是因为有这个例子,我们才能这样做,但做之前要把家里安排好,三公子,那十岁小儿可是独子。”

常三公子狠狠:“都怪我爹生养这么多!”

如果不是常都督妻妾成群有这么多儿子女婿,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常元少乱世几年掌控兖海道也不会那么顺利。

出力的时候都嫌人少,分利的时候都嫌人多。

翟先生笑了笑没说话。

外边响起嘈杂的脚步声,伴着“八公子回来了”的声音。

常三公子看向外边,见一个瘦高的少了一条胳膊的年轻人进来,迎头就拜倒:“三哥!”

常三公子忙搀扶:“八弟快起!事情也么样?”

常八公子抬起头一笑:“幸不辱命。”

他转身对外的兵示意。

“拿上来。”

卫兵捧着一个匣子上前打开,里面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头,眉目与常三公子相似。

这是常大公子的人头。

大公子驻守青州,兵马是几个公子里最多,接到大都督生病的消息后一直推脱不回来,又不能动用兵马直接攻城,便有与大公子交好的八公子横刀割了自己的胳膊,前去见大公子。

“大公子原本不信我,看到我断了一条胳膊才信。”常八公子讲述过程,“我带着两个随从进了城,趁他不备得以成功。”

群龙无首,里外夹击就容易多了。

“赵将军已经收整了那边的兵马。”常八公子道,将虎符递来,“这是大公子的虎符。”

常三公子接过大笑,翟先生也松口气微笑,大公子已除就安稳了。

“小八啊,这次真是多亏你了。”常三公子感叹,抚着常八公子的断臂,“说起来我以前待你也不好,没想到只有你才是我的亲兄弟!”

常八公子摇头:“虽然小时候大夫人让我去给大公子做书童,得以吃饱穿暖活下来,但我生母死的时候,只有三公子你肯给我银子,让我体面的安葬了她。”

有这回事吗?常三公子想不起来,他从小到大花出去的钱多了,高兴的时候让下人们学狗叫,也能扔大把的钱……

这个常八公子说是公子,其实是个婢女生的,连是哪个叔叔伯伯的种都不知道,原本在家也不过是当下人,运气好被大夫人提拔给个公子体面,陪大公子玩乐读书……

“不,那个不是运气好。”常八公子抓着常三公子的手,“能为三哥效力才是我的运气好。”

常三公子哈哈哈笑:“好,以后我们兄弟同心,建功立业!”

看着兄弟两人其乐融融,翟先生想到什么问:“大公子的子女们可都处置干净了?”

常八公子哦了声:“大公子为人谨慎,很早就把妻子女们送到岳父家去了,我让人去接她们,半路解决。”

路途中出个事容易的很。

“我先回来给三哥报喜安心。”

他的话音落,门外又有兵将匆匆跑来,风尘仆仆身上还有血迹。

“三公子,八公子,在大公子的岳家搜遍了。”那将官道,“只找到了大公子的妻子,一双子女不见了。”

常八公子顿急:“问不出来吗?”

“把合家都杀了,也问不出来。”将官道,“全城也搜过了,没有踪迹。”

“你们这些废物!”常八公子发怒,“连个小儿都找不到!”

常三公子摆手:“算了,两个小儿兖海道这么大他们跑不出去,也掀不起风浪。”

能不能活下来还是问题呢。

现在有更要紧的事做!

“翟先生。”常三公子两眼闪亮,“现在可以宣告父亲的死,然后在民众的拥护下,我………”

他的话没说完,外边又有人急急跑来。

“三公子三公子不好了!”来人有些慌张,伸手指着外边,“朝廷来了人,说是来吊唁大都督!”

翟先生一愣又惊:“朝廷怎么知道了?”

常三公子惊讶过后又坦然:“来了也好,告诉他们。”

翟先生拦住:“三公子不可!”

“为什么不可?”常三公子问,“不是可以宣告父亲死了吗?”

“可以对兖海道宣告,但不能对朝廷宣告。”翟先生郑重道,“在兖海道我们说了算,在朝廷可不行!”

常三公子恼怒:“朝廷敢拒绝我?子承父业,朝廷有先例!”

“三公子,朝廷同意子承父业,但如果问其他子呢?”翟先生也急了,“子承父业朝廷不能问罪,但杀兄弟是可以问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