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能想到呢,项云看向前方又一声叹息,他一直以为李明楼躲在剑南道。

那明明是个骄横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怎么会变成女侯?!

在成为女侯前她先是淮南道主楚国夫人,她有强兵,有神仙之名,有韩旭等等情夫相护,她援沂州,杀世家大族凶名赫赫……

这怎么会是李明楼?!

这大概是李奉安……

项云长叹一声,疏忽了。

女侯是李明楼,这样一想,就是李明楼在去太原府路上跑了之后就开始了,关于女侯的种种也就解惑了。

窦县发家,光州府扬威,养兵练兵的娴熟,济世救民的豪富,这一路走来的所作所为,分明只有剑南道能做到。

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关键问题只有一个,她有身份,武鸦儿的家眷。

剑南道什么时候跟武鸦儿牵扯了?

梁振说武鸦儿的亲事是他保媒,梁振倒是跟剑南道有牵扯,但保媒

怎么可能!

一点消息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剑南道人人知道的事他都知道,剑南道人不知道的事他也知道,他连李奉安不是李家的孩子都知道,李奉安的孩子由梁振保媒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项云百思不得其解,他一直以为所有事都在掌控中,但现在看来到底有多少事是的?

项云重重的吐口气,握紧了缰绳。

既然想不明白就先不想了,眼下最重要的是要保住性命。

他再次回头,看向安东所在,安东城项氏是逃不了的,不是死在齐氏手里,就是剑南道手里。

项云双眼含泪,只要他活着,就一定能为族人报仇,项氏也不会消逝。

还有项南,已经安排他不要参与这件事,留在浙西威胁齐山的后方,那边还兵强马壮,再占据东南道,就算这里战败,女侯,剑南道也不能将他们项氏全灭。

有他和项南在,项氏就能不算败。

“退回三营后,不要停留。”他对亲兵吩咐道,“立刻分兵向陇右退去。”

亲兵应声是:“都督放心,沿途我们也都有留守。”

只要能安全回到陇右,甚至不用回到陇右,只要能逃离这边的追杀,想要他项云的命就没那么容易

女侯是李明楼,这件事对这次来说是致命的打击,但对宣告天下女侯之罪没有影响,反而更能定罪。

剑南道大隐瞒身份勾结振武军,弑君窃国,与安康山又有什么分别!

寒风吹在项云脸上,带走了先前的慌乱,他的精神越来越冷静,忽的马儿一声嘶鸣扬蹄

这匹跟随他多年的战马极其敏锐。

那个刺客!项云身心俱麻,几乎是同时本能的向后翻去,一道剑光从地面上带着土石枝起穿过他没来得及后撤的大腿

项云一声痛呼从马背翻倒在地上,人喊马嘶一片混乱,刀剑遮盖在他的上方前后左右,与滚地刺客的相撞,火花四溅。

在亲卫的围护下项云拖着腿向路边退避,看着混战中只有一人的刺客。

就算他现在是在逃亡,身边也还是有五六百兵将,这个刺客想要趁人之危也没那么容易

锵的一声一柄长剑从地下冒出来,穿透了项云另一条大腿。

项云再次痛呼,身边亲卫抬起他,刀枪向地面上砍去

土石飞舞,一人从中跃出。

那边刺客的兵马也向这边扑来,相比于刺客,项云的性命更重要。

这新的刺客已经到了他们面前来,身形如风摆柳越过,将地上的刺客抓起来。

“蠢才,你看到没有,就要按我说的,在路边设伏,不能只考虑人,还要考虑牲畜,人有时候不能察觉隐藏的危险,牲畜敏锐会察觉。”

“你看看,我在路边轻而易举就能刺中他。”

“如果你按照我说的做,你适才就能刺中他的咽喉或者胸口,一击命中。”

“哪像现在这样,又白费了功夫,还被围困,失去了良机。”

站在地上的向虬髯觉得有些头晕,一边挡开卫兵袭来的刀剑:“我说大叔,你知不知道现在是在做很严肃的事?”

“严肃吗?”嗤笑,翻身避开是个卫兵的长刀,“你这也太不严肃了,根本就是胡闹。”

混战中项云的喊声响起“敏敏儿!”

被卫兵们的抬袖子掩住脸,但又放下骂向虬髯:“都怪你让我暴露了行踪。”又叹气,“我这般风姿,就算遮住脸,谁又认不出来呢。”

项云看着血流不止的双腿,再看被中熟悉的人,心中绝望又悲愤,原来,一直都是剑南道!

剑南道,一直在害他!一直都在害他!

“杀了他们!”项云喝道,“杀了他们!”

众兵将如一般扑过去。

但项云很清楚没有人能杀了,他要的也只是能缠住阻拦,好争取逃生的机会。

“快走,快走。”他嘶声忍痛,顾不得包扎伤口,只催促,“快走。”

他这两条腿算是废了,但没关系,只要他的命在,他依旧能掌控兵马。

“都督!”卫兵忽的欢喜大喊,“是白袍军!白袍军来了!”

被搀扶伏在马背上的项云向前看去,见远处果然一群人马奔腾,铠甲外的白袍先闯入视线。

项南来了!

虽然项南没有按照自己的安排留在浙西,但此时此刻看到他,对项云来说无疑是从天而降的救兵!

足足有数千人。

足够了,杀不死,也能让自己顺利逃出了。

他奋力催马,要立刻汇入项南的队伍,结成铁桶般的军阵,只要有了军阵,就算是再悍勇的刺客,也休想靠近。

“你完了,你不仅没有杀死项云,还要被围杀了。”幸灾乐祸,“都怪你不听我的话!”

在中厮杀如同麦田滚浪的向虬髯没有丝毫畏惧:“不过一死尔。”

冷笑,拍飞刺向身边的两个卫兵的大刀:“要杀的人没死自己先真是丢人。”

向虬髯喊道:“大叔,你看别人自己岂不是更丢人。”

说完这句话冲开向后方跑去。

紧随其后:“真是笑话,谁能杀我?”

在他们奔走的同时,项云也到了白袍军中,项南跳下马看着其血流不止的双腿。

“六叔!”他喊道,撕扯随身带的裹伤布。

项云抓住他的手:“是剑南道的人,杀了他们。”

项南点头,看向正奔逃的两人:“杀了他们!”

更多的白袍军呼啸着结阵追去。

项南要将项云扶下马:“先包扎伤口。”

项云却摇头拒绝:“不会只有两个刺客,剑南道伏兵必在附近,我们速走。”

项南看着项云的双腿,血已经将衣衫湿透:“六叔,再不包扎你就没命了!”

他的眼圈发红。

“六叔,家里被那齐氏了半数,六婶她们都”

都吗?项云神情恍惚,果然不是死在剑南道手里就是死在齐氏手里

“我先给你包扎,否则坚持不到安全的地方。”项南道,不由分说将项云搀下马,旁边的亲兵们卸下项云的甲衣撕开他的衣袍

“不。”项云的面色惨白,眼神已经有些恍惚,但还是坚持抓着项南,“走,快走,快走,要不然就没命了,没命了”

项南握住项云的手:“我有时候不知道六叔你是怕死还是不怕死。”

话音未落察觉地面的震动,更大的喧嚣从四面八方传来,项南抬起头看到向那两人追击的白袍军突然调转了马头。

“卫率!”一个白袍兵从后方疾驰而来,“不好了,我们四面被围住了。”

项南已经看到了,四周有黑压压的军阵如乌云般而来,乌云中红色墨色的旗帜飞扬,第一侯三字如血鲜红刺目。

项云说得对,剑南道兵马就在附近,再不走就走不了。

其实,原本从一开始就走不了的。

“退守,结阵。”他道,“放弃,进攻。”

数千白袍军结阵外方内圆,可攻可守,纹丝不动,恍若棋盘。

他们没有进攻,围拢的兵马便也停下,马蹄踏踏,地面颤抖,恍若搭在弦上的箭,一触即发。

项南从棋盘中走出来,仰头大声喊:“李明楼!”

年轻人的声音高亢清亮冲向天空撕裂阴沉的乌云。

对面的军阵分开,一人一马走出来,她穿着一身白衣,像穿透乌云的光落在大地上。

她的头发夜色一样黑,她的脸雪一样白,她的嘴唇血一样红,她的双眼像星辰,她脖颈修长,她手足细长,她有削肩,有细腰,她骑在马上,像冰块雕成晶莹剔透闪闪发亮。

没有人能直视她,但也没有人能从她身上移开视线。

项南屏住了呼吸,似乎怕呼吸吹化了她

就像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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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九章 你我的过往都过去了

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美丽的瞬间,它们让人生变得闪亮而有趣。

他的人生枯燥而无趣,或者说他没有自己的人生,直到他遇到了那个女子。

她鲜活,有趣,狠辣,恶俗。

她对他毫不掩饰恶意,她给他的信字里行间都是不屑,她看他高高在上渺目烟视。

而她对他也是最晶莹剔透的存在。

他的人生因为有这样一个人变得不同,整个世间也因为有她在他眼里而变得不同。

她是楚国夫人。

项南看着近在眼前的女子,再次大喊:“李明楼!我要见李明楼!”

李明楼知道他的意思,对一旁紧跟的包包伸手要过黑斗篷,她穿上黑斗篷裹住身体,带上兜帽遮住了头脸,就像白天被黑夜吞没。

“有没有吓到公子。”她说道。

就像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样。

人生回到了起点。

项南哦了声:“我知道了。”他的神情恍然,似乎解开了许久的困惑,还有些欢悦,“在光州府你见我的时候,不跟我说话,是不敢!你知道我会认出你。”

李明楼没有说话,这种事没必要回答。

项南却不罢休,问:“那时候你是不是被我吓到了?”

李明楼摘下兜帽皱了皱眉,一旁戒备的包包不耐烦的喝道:“喂,交出项云,缴械不杀!”

项南不说话了。

李明楼纵马向前,四面大军随之齐动,如山如墙压过来。

被围拢的棋盘些许震动,军阵内响起项云的喊声:“明楼,我是不知道啊,我如果知道女侯是你,我怎么会做这种事!既然你是明楼,我自然为唯你马首是瞻!你现在到底要怎么样?你不想与项南结亲,不想与我们项氏结亲,那就不结!何必下此杀手啊!”

事到如今还是如此胡言乱语,李明楼连冷笑都懒得冷笑,继续向前。

包包挥伞再次喝令:“交出项云,缴械不杀。”

四面军阵随之齐喝:“缴械不杀!”“缴械不杀!”

一声声如巨浪扑来,围困之中的棋盘军阵如小舟,这时候只有进攻杀出才能杀出一条血路,但始终没有命令。

陈二从中奔出来怒吼:“你要缴械你就滚一边缴械去!我来为帅!”

项南回头看他,再看一层层白袍兵将,他收回视线吼道:“李明楼!”

李明楼没有停下,项南向她举起了弓弩。

哗啦一声四面军弓弩齐响,包包到了李明楼的身前,而盾甲兵也瞬时将他们围住,密不透风。

项南将手里的弓弩扔在地上。

“李明楼。”他看着盾甲后看不到的人影,“你直接杀了他,我们认输认命,你躲在后边,几次三番刺杀,先伤了他一条胳膊,现在又是两条腿!”

他伸手指着李明楼。

“不过是争权夺利,你至于这么虐杀吗?”

李明楼再次掀起兜帽居高临下道:“我没有虐杀他。”

她视线越过他,看向军阵内被围护的项云。

“项叔父。”她道,“我现在只是要杀你,你杀我父亲,我杀你,这是天经地义。”

此言一出,项南震惊色变,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的不知哪里冒出一声嚎叫,地面似乎都被撕裂,眼前一道寒光闪过

项南脊背发寒转身就向军阵奔去,坚固的棋盘军阵已经被一个人影撕裂,人喊马嘶兵器相撞

那不是一个人,那是一把刀,一刀劈山斩海,一刀就杀到了被围护的项云身前,刀斩了下去

于此同时,军阵中似乎从地下冒出一人,手中握着刀砍向项云。

两刀几乎是同时落在项云的脖子上,相撞发出刺耳的声响。

伴着刺耳的声响,项云的人头飞了起来…

顶着枯枝烂草的向虬髯看着飞起的人头,一瞬间心神摇曳,似乎回到了过往。

“儿子,我们游侠儿当为知己者死!”那个形容穷困,又神采飞扬的男人挥舞着手里的长剑,“我们一出剑,十步杀一人!”

神采飞扬的男人在飘摇的小舟上舞剑,最后踏舟远去,最后再也没回来,只余下空荡荡的小舟和酒壶。

他低头看湖水,湖水中有比父亲更神采飞扬更美貌的脸,手中的宝剑熠熠生辉,他将宝剑举起畅想着游侠儿的肆意人生,身边是几个乡人稀稀拉拉的鼓掌。

“向玲,你家的田真不种了吗?”

“向玲,你跟老田家公子的比武真的赌上家宅吗?”

他何止赌上了家宅,游侠儿的比武都是赌上性命,但……

他孤零零的站在比武台上,北斗的男人没有来,只有一群差役涌来,将他推搡着用锁链摔打着…

“游侠儿聚众闹事,罚没家产,抓入大牢!”

真是士可杀不可辱,他手中的宝剑屈辱的击退差役,他从容的步伐用来逃亡。

天下之大,似乎没有他容身之所,直到,那个女人出现!

她裹着黑袍遮挡在黑伞下,如神仙降临,她给他搭建了华丽的比武台,她召集无数的游侠儿与他比斗,他一人畅快淋漓战胜十几人!

他被鲜花美女围绕,那个女子将一把把珍宝扔在他的身上。

她请他杀一人性命取此人人头。

他背着宝刀踏上旅途,他昼伏夜出,他一次一次出剑,一次一次逃亡,他躲避深山茹毛饮血,他行走闹市招摇不惧……

他跋山涉水,他当过匪盗,当过兵丁,在山野藏身,在战场穿行。

今时今日,他的刀终于落在此人的脖子上……

向虬髯狂喜又恍惚,很久以前,他似乎看到过这一幕,这把刀落在此人的脖子上,咕噜噜滚落。

但他只是看着,远远的看着,感受着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这一次他不仅看着,他还真切的摸到了,他松开手里的刀,向半空中的人头伸出手,先抓住了一绺头发……

“杀项云者!向虬髯!”

喊声未落,人头却猛地向另一边飞去。

向虬髯恍惚顿消,耳边响起大叫。

那个大叔!

大叔手里也有刀,大叔手里抓着人头,大叔在大叫,漂亮的脸扭曲变形,然后大叔大哭,他抓着人头,举起刀向一旁劈去,如进来一般,劈开一条路,人向外奔去

抓着项云人头头发的向虬髯也被带着奔去了。

“哎大叔你疯了!”

“杀项云者,是我!是我!向虬髯!”

项南只来得及奔了几步,李明楼也只来得及喊一声“敏叔!”,眼前没有了人,只有向虬髯的喊声以及哇哇的哭声远远传来。

天地间重归宁静,虽然还有伤兵的惨叫和马儿的嘶鸣,但,一切都结束了。

项南先是慢慢然后狂奔到了项云身边,看着没有头,只余下身体泡在血水里项云,他跪下来,伸出手又徒劳的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