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里坐着两人,一个原任县令,一个现任县令。

“老卫,我们这边已经很忙了,你不忙着准备科考,跑我们这里做什么?”现任县令说道。

卫知府道:“对上官什么态度!我警告你,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该有的规矩都要立起来,年底要考核的。”

他说着端起茶喝了口,意犹未尽。

“这是咱们当地的老山茶啊,这么便宜的茶,我现在很少喝到了。”

现任窦县县令黑着脸:“你要茶就明说,至于还炫耀一下吗?”

斗嘴归斗嘴,正事还是要说。

“我不是闲的想来看你。”卫知府低声道,“我这次是陪着上边的大人来的。”

现任县令一惊站起来:“哪个?是姓刘的还是姓黄的?”

朝廷有两个巡察使,心狠手辣,油盐不进,这两年不知道多少地方官死在他们手里,地方官员无不闻名色变。

“你怕什么啊。”卫知府瞪了他一眼,“心虚啊?”

现任县令道:“我不心虚啊,但怕还是有点怕。”

卫知府宽慰他:“别担心,不是巡察使。”

现任县令松口气坐下来

卫知府接着道:“是武都督。”

现任县令蹭的又跳起来,武都督!可比刘黄两位巡察使更可怕。

他是侯夫!

“他现在在哪里?我,我怎么迎接?”

“侯夫,不不,武都督带了多少兵马?”

“我们窦县虽然小,提供万数兵马一日饮食不成问题。”

现任县令在屋子里坐立不安来回走动。

卫知府端坐如山安然,笑道:“别紧张,武都督又不是外人。”

窦县算是第一侯的娘家,他们这些娘家人见了女婿有什么可紧张的。

“不对吧。”窦县县令回过神,“武都督其实跟夫人没什么关系,夫人是,剑南道的大小姐。”

这侯夫是真是假,还没定论呢,据说剑南道这边的人听到这个问题都笑而不答。

“应该不是假的吧。”卫知府思索,又肯定,“不管婚事真假,夫人跟武都督的感情都是真的。”

这是毋庸置疑的,武都督长的那么好看!

窦县县令还没见过武都督,很是好奇,理了理衣衫:“武都督什么时候到?”

卫知府道:“已经到了,但不要我跟随,自己随便走走去了。”

窦县县令顿时再次紧张,所以还是巡查,还是微服私访那种!

但愿城里的官员们不要给他找麻烦!

秋日的山路雷声滚滚,很快豆大的雨点砸下来,路面瞬时烟雾蒸蒸。

“乌鸦,前边有个村子。”王力喊道,雨布下头脸被打湿,“去避雨。”

武鸦儿在水汽中看向前方,山坳里有个村落若隐若现,他道声好,催马疾驰。

大锅盖掀开,热气将灶火房吞没,老汉挥舞着勺子舀一碗碗姜汤在托盘上。

“老丈。”王力挤进来,“我来我来。”

他将姜汤端出去三碗,大雨变的淅淅沥沥,很快就要停了,马匹挤在柴棚,护卫们站在廊下。

王力对他们招呼一声“自己去喝姜汤。”

护卫们应声是,王力和老丈进了屋子,武鸦儿和胡阿七正在擦拭头上脸上的水,看到老丈进来,点头道谢。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老汉道,“山里的雨就是这样一阵一阵的。”

武鸦儿喝了姜汤,向外看:“老丈,这里附近有个山,不知你知不知道,九年前”

他的话没说完,老汉就笑了:“你是说女侯当年遇山贼的地方吧?”

王力忙道对对,又嘿嘿笑:“老丈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找什么?”

“这几年来看这座山的人多了。”老丈笑眯眯道,“都想看看神仙落地之处。”

王力哈哈笑了:“什么神仙落地,那是剑南道大小姐,她正好路过。”

老丈笑了笑:“不管她是什么人,那一晚我们村子刚遭受了劫难,她半夜从雨中而降,解救了我们,对我们来说,她当得起一声神仙之称。”

王力被反驳的有些讪讪。

武鸦儿问:“当初她来过你们的村子?”

老丈骄傲的点头:“而且还巧了,来的就是我家,当时那个雨啊比现在要下的大的多,我们白天被山贼劫掠,有死有伤,老汉我也被打的差点断了腿,我躲在屋子里哭,突然就听到外边有人叫门,我这破门能挡住什么啊,山贼们一脚就踹烂了,但叫门的人一直在门外,只等着我应答才肯进,我大着胆子举着灯往外看,一眼就看到”

王力在一旁故作不在意,竖着耳朵听,听到这里忍不住接话问:“看到什么?”

“看到云蒸霞蔚中站着的夫人。”老汉神情似乎回到那一日,红润的脸放光。

还云蒸霞蔚,王力腹议,眼花了看不清吧,但这次没有出声。

武鸦儿一笑。

“后来夫人在我这里留宿一宿。”老汉道,“第二天要走,还给我钱,我不要,她就说,那就帮你们报仇吧。”

他伸手一指外边。

“夫人亲自带着人上山剿匪,救出了我们的亲人。”

也救出了他的母亲,武鸦儿看着外边,外边的雨停了。

“我们也上山看看去。”他站起来道。

老汉笑着道:“山上打理过了,都有标识,还可以从我们村子里请个向导,可以进行讲解。”

还做了标识,还有讲解,这都什么啊,王力在后扶额。

“不用向导了,我们闲来无事路过,随便看看。”武鸦儿道,又一笑,“不过今晚要在老丈家留宿一宿,不知方便否?”

老丈高兴的笑了:“方便方便,我这两年新盖两间屋子,十几人都住得下。”

武鸦儿笑着道声好,带着王力等人走出来,按照老丈指的方向去了。

老丈目送他们离开,转身唤出隔壁一家的小童,让他记下有自称商人十五人,外地口音年纪相貌等等

“人太多了。”小童蹲在院子里握着笔歪歪扭扭的写,抱怨,“写起来太麻烦了。”

老丈呵斥:“不要偷懒,你好好读书练字,女侯开了常科,等你长大了去考个秀才。”

小童咬着笔杆:“我爹其实就识几个字,他可教不了我什么”

“小千说了,县里要开县学。”老丈道,“到时候让他送你去上学就是。”

小童顿时欢喜,学不学的不重要,想到城里热闹的街市,各种各样的吃食,还有杂耍看,顿时口水流下来,也不用老丈催促奋笔疾书。

沿着明显人工修出来的山路,很快就到了半山腰,王力看着路边大石头上的“山贼洞”三字哈哈笑,想到一路上还有什么,女侯入山处,女侯临阵处真是服了这些村民

一行人很快到了山洞前,山洞倒是没有修过,残破不堪,还隐隐能看到火烧过的痕迹。

“当时这里藏了兵器,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女侯主动放火烧了。”胡阿七说道,“假作毁尸灭迹。”

几人在这里看了看,又顺着指示去看了民众罹难处一个山涧,这边的石头上详细的刻着当时有多少人被杀害扔下去。

俯瞰其内并没有尸骨。

尸骨大多数是附近的山民,被亲人领回安葬,也有一些过路的人变成无主尸骨,由女侯统一安葬了。

崖边只有一座坟,没有碑文。

“就是这个。”胡阿七道,“元吉说,当时让幸存的村民认了尸体,把雀儿安葬在此。”

武鸦儿接过王力递来的包袱,道:“这个丫头被万婶买来,勤劳机敏,万婶也轻松不少,还给去探望的兄弟们夸赞过。”

万婶那时候已经病了,说有这个丫头在,以后娘也能有人照顾。

胡阿七道:“元吉说,她是抱着一个山贼而跳下山崖,很英勇。”

武鸦儿点点头,将祭品摆放在坟前,道声谢谢:“我娘现在很好。”

他站起来看四周

“护送婶子的其他人都是在山下被杀的。”胡阿七道,“尸骨找不到了。”

武鸦儿将一壶酒打开,在坟前向四周倾倒:“你们可以安息了。”

从山上回到村里,晚饭是老丈煮了一大锅肉汤,村民们还帮忙照看马匹,喂上好的豆料,还有村妇帮忙清洗被雨水打湿的衣裳,保证一晚上就能烘干。

人马都吃饱喝足,换上村人的新衣裳,在干净的房间里睡个好觉。

不过也有人睡不着,武鸦儿躺在床上,听另一边的王力给胡阿七数钱。

“姜汤可以不给钱,但吃人家的肉汤,要给点钱吧。”

“洗刷马匹可以不给钱,吃豆料总要给点吧。”

“洗衣服可以不给钱,穿人家新衣服总要给钱吧。”

“老胡啊,我觉得不对啊,我们这是被宰了吧?”

“说什么呢,怎么能是宰?人家说了,是承蒙女侯施恩才能有今日的好日子,这是还报与女侯咱们给钱,不是给他们,也是给女侯了。”

听着两人的说话,武鸦儿笑着翻个身闭上眼睡去,说话声渐渐远去,耳边又传来雨声,似乎又下雨了,一声震雷让武鸦儿睁开眼。

眼前一片黑暗,但敏锐的本能让他一瞬间清醒,这不是他睡觉的地方,而他也不是在睡觉。

武鸦儿站在大雨中,前方的黑暗渐渐散去,一片火光,有哭喊声,有男人的笑声,火光映照,男人们腰里手里的刀剑闪闪。

一群女子被推搡拉扯,衣衫凌乱。

一个女子忽的从中跑出来,一个男人嬉笑着伸手拦,那女子抱住他尖叫着向崖边冲去,瞬时消失。

笑闹的男人们冲到崖边,喊叫咒骂。

是做梦啊,武鸦儿松弛了身体,因为白天上山祭奠,所以才会梦到这些吧。

他抬头看天,雨水打在脸上,不是以往梦里的无色无味无知无觉,冰凉刺骨。

这个梦很真实啊。

他低下头,松弛的身子又绷紧,眼前没有了叫骂的男人,也没有了哭泣的女人,只有一地的尸首。

而他就站在尸首中间,看着一张熟悉的脸。

“娘?”他道。

正文 第三十五章 路过

武鸦儿是被王力摇醒的。

睁开眼的时候,他还有一瞬间茫然,盯着王力的脸看,似乎不认识他了。

“王力?”他道。

王力眨眨眼:“哎。”

武鸦儿笑了,长长的吐口气,感受着眼前阳光明媚刺眼。

“你干吗?”王力道,“怎么睡的这么死?喊都喊不醒。”

胡阿七在一旁探头道:“累了吧。”

王力道:“乌鸦也会累?我还是第一次见。”

武鸦儿还躺着,慢慢的将胳膊枕到脑后,听着他们两个说话,如同听到美妙的乐声,嘴角浮现笑意。

“你还笑什么?”王力跟胡阿七争执完,扭头看到不解问。

武鸦儿道:“你们说话很好听,能听到很开心。”

胡阿七也站过来,审视:“病了吗?说胡话?”

武鸦儿哈哈大笑。

王力没好气的呸了声:“快起来吧,真以为是游山玩水呢,延误了行期,小心女侯斩了你!”

听到女侯两字,武鸦儿笑意更浓,没有再说话起身下床,打开门,门外的热闹也扑进来。

马儿嘶鸣,护卫民众走动,炊烟阵阵,饭菜浓香。

“啊,您醒了,衣服都送来了。”

“来来,饭菜也好了,快来吃吧。”

院子里的村妇们招呼,箩筐里放着衣袍,桌子上摆着饭菜,隔壁鸡鸣犬吠,门外有小童们打闹着跑过。

武鸦儿深吸一口这嘈杂迈进院子里,穿上暖热的衣衫,接过大碗的汤饭。

离开山村很远之后,武鸦儿还回头张望。

“乌鸦你真的很奇怪。”王力问,“出什么事了?”

武鸦儿收回视线,道:“没事,我只是,做了一个梦。”

王力翻个白眼:“什么美梦啊?”

武鸦儿默然一刻:“不是美梦,是噩梦。”

非常可怕的梦,梦里所有人都死了,娘死在山贼这里,而其他人被他杀了。

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死了,被他杀了。

还有窦县城里的人

武鸦儿看向前方,窦县的城池隐隐可见,大路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很是热闹,田间也有不少人忙着秋收。

这个城池里的人也都被他杀了。

梦里他站在一片血水中,到处都是尸首,到处都是火光。

后来他到处打仗,打仗中,王力死了,胡阿七死了,最后他也死了。

那个梦里,有项云有齐山还有李明玉,但没有她,不管是楚国夫人还是剑南道大小姐。

“哎哎,醒醒。”王力的声音在耳边喊,“差不多行了啊,多大了,还能被噩梦吓到?”

武鸦儿一笑,是啊,还好醒了,醒了,噩梦再可怕也是梦。

胡阿七问:“我们直接进城还是?”

武鸦儿看了看远处的城门,又看向另一个方向:“先去看一眼军营吧。”

“你们这是要故地重游了。”王力哈哈笑,扬鞭催马,“去看看乌鸦被当小兵训的地方!”

武鸦儿和胡阿七也催马,大路上尘烟沸腾热闹。

但遗憾的是,现在的军营跟以前不一样了,没有了民壮,新丁营,军营里也不似先前那么人多。

“大军营在光州府里。”一个守门的兵说道,“我们这边只做储备了。”

王力遗憾:“那就不招新丁了。”

守门的兵笑道:“不招新丁多好啊,说明兵力足够,不死那么多人了。”

武鸦儿笑着点点头,看着守门兵露出的一只残臂,但身姿依旧挺拔,一只手握着的刀枪也结实有力。

“你们要找的人不一定在我们这边了。”他继续道,“窦县出去的兵不一定在窦县军营,这两年调动很大。”

武鸦儿道:“我们也就是冒问一声,当初在这里萍水相逢,他们当了兵,我们是去做生意,在城门一见随后就分别了。”

守门兵哦了声,要说什么,有几人从内里走来喊守兵的名字:“府里最新的公文送来了没?今年的冬服准备多少?”

守门兵肃立道:“还没有,已经派人去问了。”

那边的几人说这话,看向武鸦儿他们,目光审视。

武鸦儿在他们开口的时候已经转过身,又拉了一把看热闹的胡阿七:“走了。”

胡阿七哦哦两声转身。

王力咿了声,认出来人,正准备打招呼,却见这两人已经转身了,也只能忙跟上,问武鸦儿:“干吗这么急,这个人我认得,当初在安东,我与他”

而在他们身后,那几人走到了门口,对守门兵询问:“什么人?”

守兵道:“周大人,是几个商人,说故地重游,来访友,还想进军营看看,我没让他们进。”

周石看着那几个背影,皱眉,忽的扬声喊:“大黑?”

听到这一声喊,武鸦儿撒脚就跑,胡阿七紧随其后,王力一看,忙也跟着跑起来

“喂!”身后的喊声更大,“你们!”

他们的速度很快,转眼就跑出了警戒区,骑上马疾驰而去。

守门兵单手握紧兵器:“大人,有什么不妥?要追吗?”

这些人虽然跑的快,但他们休想跑出窦县。

周石摇摇头:“不用了。”看着已经看不到的背影,“应该是我以前认识的人。”

守门兵松口气,又咿了声:“他们说要找人,是不是就是找周大人你啊?”

周石道:“找人是谎话,他们也不敢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