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前,西恩娜看着兰登巧妙地借助铁链封死亚美尼亚地图后面的转门,然后两人转身逃跑。

出乎她意料的是,兰登并没有沿着暗道向下跑,却爬上了标有“此路不通”标识的陡峭楼梯。

“罗伯特!”她迷惑不解地低声问道,“牌子上写着‘此路不通’!而且,我觉得我们应该往楼下逃!”

“的确,”兰登扭头看看身后,“但有时候为了向下走…你得先向上爬。”他冲她眨眨眼,给她鼓劲。“还记得撒旦的肚脐眼吗?”

他在说什么?西恩娜跟在他身后往上爬,完全糊涂了。

“你读过《神曲·地狱篇》吗?”兰登问道。

读过…但那应该是我七岁的时候。

很快她就明白了。“哦,撒旦的肚脐眼!”她说,“现在我想起来了。”

虽然费了一番周折,但西恩娜现在意识到兰登所指的是但丁《神曲·地狱篇》的终曲。在这几个诗章里,但丁为了逃出地狱,不得不沿着撒旦毛茸茸的腹部往下爬;当他来到撒旦的肚脐眼时——所谓的地球中心——地心引力突然改变方向,而但丁为了继续下行前往炼狱…突然间不得不开始向上攀登。

西恩娜对《神曲·地狱篇》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当时读到这发生在地球中心的荒谬引力现象之后的失望之情;显然但丁虽然天才横溢、博学多识,却也没有掌握矢量力学。

两人来到楼梯顶端,兰登打开面前唯一一扇门;门上写着:大厅的建筑模型。

兰登领着她走进去,随手关上门,并拴好。

房间不大,装修简陋,只有一排大柜子,里面摆放有一组陈列柜,展示着瓦萨里为维奇奥宫内部所做的建筑设计的木头模型。西恩娜没心思去关心这些模型。她只注意到这个房间再没有其他的门,也没有窗户,而且就像标牌上所说…此路不通。

“在十四世纪中叶,”兰登低声道,“雅典公爵在宫中掌权,并修建了这条秘密逃生通道,以备在遇袭的情况下使用。它被称作雅典公爵楼梯,通向一处狭小的逃生口,位于一条偏僻的街道上。如果我们能逃到那里,就没人会看到我们从这里出去。”他指着其中一个模型,“你看。看到边上那个楼梯的模型了吗?”

他带我上来就是为了看这个模型吗?

西恩娜朝缩微模型投去焦急的一瞥,看到一条秘密楼梯从宫殿顶部盘旋而下,抵达街道之上,巧妙地隐藏在宫殿的内墙与外墙之间。

“罗伯特,我能看到那楼梯,”西恩娜烦躁地说,“但它们在宫殿的另一头。我们无论如何是过不去的!”

“给一点信心嘛。”他咧嘴一笑。

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他们明白是那幅亚美尼亚的地图门被冲开了。他俩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静候着士兵们的脚步声从暗道走过,没有人想到他们的猎物会爬到更高的地方…还是登上了一截标有“此路不通”的狭窄楼梯。

当下面的躁动渐渐平息后,兰登信心满满地大步跨过展览室,蜿蜒穿过那些模型,来到房屋尽头,那里墙上像是悬着一个巨大的橱柜。橱柜宽约一码,挂在离地三英尺处。兰登毫不犹豫地抓起门把手,用力一拉,打开柜门。

西恩娜惊讶地向后一退。

门里像是一处巨大的洞穴,什么也看不到…橱柜门仿佛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户。里面只有无尽的黑暗。

“跟我来。”兰登说。

他抓起入口处墙壁上悬着的一支手电筒。然后,教授先生展现出令人惊讶的敏捷与强健,他抬身,钻进入口,消失在这个兔子洞里。

47

是阁楼,兰登心想。全世界最戏剧性的阁楼。

里面的空气散发着霉味与古老的气息,仿佛数百年来的石膏灰尘已经变得极为细小、轻盈,拒绝落到地面,只是悬浮在空气中。空阔的空间在嘎吱作响,在呻吟,让兰登觉得自己好像刚刚爬进了一头巨兽的肚腹中。

他在宽阔的水平桁架上站稳脚,举起手电筒,手电筒的光束划破了黑暗。

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条看似永无尽头的隧道,柱子、横梁、桁弦和其他建筑结构纵横交错,构成蛛网式的三角形和四边形。这便是五百人大厅隐匿的骨架。

兰登几年前曾经参观过这个巨大的阁楼空间,就是在他那次弥漫着纳比奥罗葡萄酒迷雾的秘密通道之旅中。建筑模型室的墙壁上开了一个壁橱似的观景窗,观众可以仔细观看桁架结构模型,然后再借助手电筒通过窗户观看真实的桁架。

兰登此刻真的置身于阁楼中,他为这里的桁架结构与美国新英格兰的一个谷仓十分相似而惊讶不已——都是传统的主梁和支柱与“朱庇特箭头”连接体的组合。

西恩娜也从开口爬了进来,在兰登旁边的横梁上站稳脚,有些摸不清方向。兰登来回晃动着手电筒,给她看周围这非凡的景观。

从阁楼这一端望去,所见的景象就仿佛透过一长串等腰三角形,叠加并消失在远方的深处。他们脚下的阁楼没有楼板,水平支撑梁完全暴露在外,很像一连串巨大的铁路枕木。

兰登指着下面长长的竖井,压低嗓音说:“这里是五百人大厅的正上方。只要我们能够走到另一面,我就知道怎么去雅典公爵台阶。”

西恩娜似信非信地望着他们面前这个由横梁和支柱构成的迷宫,走到阁楼另一边的唯一办法显然是像那些在铁路上玩耍的孩子那样,从一个支架跳到另一个支架上去。这些支架很大,每一根都由无数横梁构成,用宽铁扣捆绑成牢固的一束。支架很大,足以让人在上面保持平衡,但问题是它们之间的距离有点远,很难安全地跳过去。

“那些横梁我跳不过去。”西恩娜低声说。

兰登也怀疑自己是否能做到,而从这里摔下去必死无疑。他将手电筒亮光对准支架之间的空间。

在他们下方八英尺处,一些铁杆吊着一块落满灰尘的平面——可以算是地板——一直延伸到他们视野的尽头。兰登知道,它虽然看似结实,其实就是一块布,上面落满了灰尘。这是五百人大厅吊顶的“背面”——巨大的木质藻井,为瓦萨里的三十九幅油画提供了画框。这些油画全都以拼接百衲被的方式水平地装裱。

西恩娜指着下面落满灰尘的平面问,“我们能爬下去,再从那里走过去吗?”

除非你想穿过瓦萨里的某幅油画,掉进五百人大厅。

“我们其实有更好的办法。”兰登平静地说,不想吓着她。他开始顺着支架慢慢向前,走向阁楼的中央支柱上。

他上一次来这里参观时,除了透过建筑模型室的观景窗往外窥看之外,还从阁楼另一边的小门走了进去,在阁楼里面转了一圈。他当时喝了酒,记忆有些模糊。但如果他记得没错的话,沿着阁楼中央支柱有一条结实的木板通道,让游客能够进入到位于中间的观景大平台。

然而,当兰登来到支架中央时,他发现眼前的木板通道完全不像记忆中他上次参观时见到的样子。

我那天究竟喝了多少纳比奥罗葡萄酒?

这里没有值得游客光顾的结实结构,只有乱七八糟的零星木板,架设在横梁上,构成一条临时性的狭窄通道,与其说像座桥,还不如说像杂技演员脚下的高空钢丝。

从对面架过来的游客通道虽然结实,却显然只延伸到观景平台的中央。游客们只能从那里折返。呈现在兰登和西恩娜面前的这根偷工减料的平衡木,很可能是为工程师们维修另一边的阁楼空间而架设的。

“看样子我们得走那些木板。”兰登犹豫不决地望着那条狭窄的通道说。

西恩娜耸耸肩,不为所动。“比洪水泛滥季节的威尼斯糟糕不了多少。”

兰登意识到她说得有道理。他最近一次去威尼斯做研究时,圣马可广场上的积水有一英尺深,他从丹尼尔利饭店步行至圣马可大教堂时就是踩着木板过去的,木板下面垫着的不是煤灰块就是倒置的小桶。当然,有可能把路夫鞋弄湿与有可能在穿过某件文艺复兴时期的杰作时摔死不可同日而语。

兰登将这些思绪抛至脑后,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踏上了狭窄的木板,希望这样能有助于平复可能在西恩娜心中暗暗滋生的忧虑。不过,他虽然表面上信心满满,在走上第一块木板时心却怦怦直跳。快到中间时,木板在他体重的压迫下开始弯曲,发出了不祥的嘎吱声。他加快步伐,终于抵达了另一边。第二个支架相对比较安全。

兰登舒了口气,一面转身用手电筒给西恩娜打着光,一面给她一些鼓励之词。她显然并不需要鼓励。手电筒的光束刚一照到木板上,她就异常敏捷地跳上过道。她那修长的身躯甚至都没有把木板压弯,眨眼间她就跑过通道,来到了他的身旁。

兰登信心大增,转身走向下一段木板。西恩娜一直等他走过去,并且转身给她打着手电筒时,才跟了上去。他们保持着这种节奏,继续向前走——两个身影在手电筒亮光中一前一后交替着行进。在他们的下方,警察对讲机的声音透过薄薄的天花板传了上来。兰登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我们就在五百人大厅上方盘旋,身轻如燕,无影无形。

“罗伯特,”西恩娜小声说,“你说伊格纳奇奥告诉过你去哪里寻找面具?”

“他说过…但用的是密码。”兰登解释说,伊格纳奇奥显然不想在录音电话中直接说出面具的具体位置,因此他用密码将这信息告诉了兰登。“他提到了天堂,我猜那是《神曲》的最后一部分。他的原话是‘天堂二十五’。”

西恩娜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意思肯定是第二十五诗章。”

“我同意,”兰登说。诗章相当于小说中的章回,最早可以追溯至“吟唱”史诗的口头文学传统。《神曲》总共有一百诗章,分为三个部分。

《地狱篇》1-34《炼狱篇》1-33《天堂篇》1-33天堂二十五,兰登想,希望自己过目不忘的记忆能够让他回忆起全文。根本不可能——我们需要找到原文。

“还有,”兰登接着说,“伊格纳奇奥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大门给你留着,但你一定要快。’”他停顿了一下,回头望着西恩娜。“第二十五诗章大概提及了佛罗伦萨的某个具体地点,而且显然有大门。”

西恩娜皱起了眉头。“可这座城市大概有几十座大门。”

“是啊,所以我们才需要阅读《天堂篇》第二十五诗章。”他满怀希望地冲她一笑。“你不会碰巧背下了整部《神曲》吧?”

她茫然地望着他。“我小时候读过的一万四千行古意大利语诗歌?”她摇摇头。“教授,你才是过目不忘的人。我只是个医生。”

他们继续向前走。兰登有些伤感,即便经历了所有这一切,西恩娜似乎仍然不愿意透露她智力超群这一事实。她只是个医生?兰登不由得笑了。世界上最谦虚的医生。他想起了那些介绍她特殊才能的剪报。很遗憾,但也并不奇怪,那些才能没包括完整地背下历史上最长史诗的全文。

他们默默地继续前行,又过了几道横梁。终于,兰登看到前面的暗处出现了一个令人鼓舞的形状。观景平台!他们现在所走的这些危机四伏的木板直接通往一个结实得多而且带有栏杆的结构。他们只要爬到平台上,就能继续沿着过道向前,穿过小门从阁楼出去。兰登记得小门紧挨着雅典公爵台阶。

他们快靠近平台时,兰登瞥了一眼悬挂在他们下方八英尺处的天花板。到目前为止,他们身下的弧形壁画都基本相似,但前面这幅弧形壁画面积巨大——比其他壁画大得多。

《科西莫一世成圣》,兰登心想。

这幅巨大的圆形壁画是瓦萨里最珍贵的画作,也是整个五百人大厅最中央的壁画。兰登经常向自己的学生展示这幅杰作的幻灯片,并且指出它与美国国会大厦中《华盛顿成圣》之间的相似性——那算是一种谦卑的提醒,羽翼未丰的美国从意大利那里学到的可远远不止有共和国的概念。

不过,兰登今天更感兴趣的不是研究它,而是尽快从它身边经过。他加快了步伐,一边轻轻扭头,小声告诉身后的西恩娜,他们快要到了。

正是在这一刻,他的右脚没有踩到木板中央,脚上那只借来的路夫皮鞋一半伸到了木板边缘外。他的脚踝一扭,身子向前冲去,他跌跌撞撞地迈出一步,想重新保持平衡。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他的膝盖狠狠地撞到了木板上,双手不顾一切地扑向前方,试图抓住一根横撑。手电筒掉进了他们身下的黑暗处,落在了画布上,而画布像网一样接住了它。兰登双腿一用力,跳到下一个支架上,到达了安全地带。但是他脚下的木板却滑了下去,落到八英尺下瓦萨里《科西莫一世成圣》周围的木框上,发出一声巨响。

响声在阁楼里回荡。

兰登惊恐地赶紧站起来,转身望着西恩娜。

兰登借助落在下面画布上的手电筒发出的昏暗亮光,看到西恩娜站在他身后的支架上,被困在了那里,无法过来。她的眼神想要传送的信息兰登已然知晓。几乎可以肯定,木板掉下去时发出的响声已经暴露了他们的行踪。

瓦任莎猛地抬眼看向精美绝伦的天花板。

“阁楼上有老鼠?”声音传到下面时,手持摄像机的男子不安地开着玩笑。

大老鼠,瓦任莎想。她抬头凝视着大厅天花板中央的圆形绘画。一团灰尘正从藻井飘落下来,瓦任莎发誓自己看到画布上微微鼓起了一小块…仿佛有人从另一边在捅它。

“也许是哪位警官的手枪从观景台掉了下去,”男子望着壁画上的小块突起说。“你认为他们在找什么?所有这些动静真够刺激的。”

“观景台?”瓦任莎问。“人们真的可以上到那里?”

“当然可以。”他指着博物馆入口。“那扇门里面就有一道门,直接通往阁楼的狭窄通道。你可以看看瓦萨里设计的桁架,很了不起。”

五百人大厅的另一边突然传来了布吕德的声音。“他们究竟去了哪里?!”

他的话像他刚才痛苦的喊叫声一样,是从瓦任莎左边墙上的格栅后传来的。布吕德显然是在格栅后的某个房间里…比精美的天花板低了整整一层。

瓦任莎再次将目光转向头顶画布上凸出的那一块地方。

阁楼上的老鼠,她想,在想办法出去。

她感谢了手持摄像机的男子,然后快步向博物馆入口处走去。门虽然紧闭着,但考虑到警察们正在跑进跑出,她估计并没有上锁。果然,她的直觉没错。

48

外面的广场上,在警察到达后掀起的一片混乱中,一位中年男子站在兰奇敞廊的阴影下,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这一切。他戴着Plume Paris眼镜,系着一条涡旋纹花呢领带,一只耳朵上有颗小小的金耳钉。

他注视着这乱哄哄的场面,一只手不由自主地再次搔挠脖子。他突发皮疹,症状似乎越来越严重,下巴周围、脖子、脸颊、眼睛上方,到处都是小脓包。

他低头看了看指甲,那上面有血。他掏出手帕擦了擦手指,然后轻轻拍了拍脖子和脸颊上流血的脓包。

他把自己清理干净后,继续凝视着停在宫殿外的那两辆黑色面包车,离他最近的那辆面包车后座上有两个人。

其中一人是全副武装的黑衣士兵。

是个上了年纪但妩媚动人的银发女子,她戴着一个蓝色护身符。

那名士兵似乎正准备给她进行皮下注射。

面包车内的伊丽莎白·辛斯基博士正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的宫殿,思考着这场危机怎么会恶化到这个地步。

“夫人。”她身旁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她昏昏沉沉地扭头望着她身边的士兵。他一手抓住她的前臂,一手举起注射器。“请不要动。”

针扎进她肌肤时一阵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