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尔沙特,”辛斯基说,“你能肯定现在没有人饮用那里面的水?”

“当然没有。”米尔沙特说,“那里面的水基本上就留在那里…最终慢慢渗入到地下。”

辛斯基、兰登和布吕德不安地交换着眼神。辛斯基不知道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感到更紧张。如果没有人经常接触那里面的水,佐布里斯特为什么会选择污染它呢?

“我们几十年前改造供水系统时,”米尔沙特解释说,“蓄水池被弃之不用,变成了一个地下大池塘。”他耸耸肩。“现在它只是一个旅游景点。”

辛斯基猛地转过身来望着米尔沙特。旅游景点?“等一下…人们可以下到那里面?进入到蓄水池中?”

“当然可以,”他说,“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游客去那里,那个洞穴很是壮观。上面还有木板搭成的走道…甚至还有一个小咖啡馆。里面的通风设备有限,因此空气又闷热又潮湿。不过,参观人数依然不少。”

辛斯基与布吕德四目相对,她可以看出自己和这位训练有素的SRS特工在想象着同一个画面——一个阴暗、潮湿的洞窟,到处都是死水,一种病原体正在里面慢慢孵化。雪上加霜的是水面上方还有木板人行道,整天都有游客们在那里走动,就在水面上方。

“他制造了一种生物气溶胶。”布吕德说。

辛斯基点点头,脚下一软。

“什么意思?”兰登问。

布吕德回答:“意思是这种东西可以通过空气传播。”

兰登陷入了沉默,辛斯基看得出他现在终于意识到了这场危机的潜在规模。

辛斯基一直将空气传播病原体视为一个可能出现的情况,可当她得知蓄水池是伊斯坦布尔的供水来源时,她曾希望这或许意味着佐布里斯特选择了一种水传播生物体。生活在水中的细菌更为顽强,也耐天气变化,但它们的繁殖速度较慢。

空气传播的病原体扩散得很快。

非常快。

“如果是空气传播的话,”布吕德说,“它很可能是病毒型的。”

一种病毒,辛斯基赞同这个看法。佐布里斯特能够选择的传播速度最快的病原体。

在水下释放空气传播的病毒确实非同寻常,然而许多生命形式都是在液体中孵化,然后释放到空中的——蚊虫,霉菌孢子,造成军团病、真菌毒素和赤潮的细菌,甚至人类。辛斯基表情凝重,想象着蓄水池里充满了病毒…然后被感染的微小水珠升到潮湿的空气中。

米尔沙特忧心忡忡地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对面。辛斯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里有一座低矮的红白相间砖结构建筑,唯一的门敞开着,似乎露出了里面的楼梯井。一些衣着讲究的人打着伞,三三两两地等在门外,一名门卫则控制着走下台阶的来宾人数。

某个地下舞会俱乐部?

辛斯基看到建筑物上的金色大字后,感到胸口一紧。除非这个俱乐部的名称叫“蓄水池”,而且成立于公元五二三年,她意识到米尔沙特为什么那么担忧了。

“水下宫殿,”米尔沙特结结巴巴地说,“好像…好像今天里面有音乐会。”

辛斯基简直不敢相信。“在蓄水池里举办音乐会?”

“它的室内空间很大,”他回答,“所以经常被用作文化中心。”

布吕德显然已经听不下去了。他朝建筑物跑去,躲闪着阿莱姆达尔大道上那些喇叭轰鸣的车辆。辛斯基和其他人也跟在布吕德的身后奔跑起来。

他们来到蓄水池入口处时,门口围着几个来听音乐会的人,都在等待着被放行——三个全身裹在长袍里的女人,两个高举着手的游客,一个穿燕尾服的男子。他们都挤在门口躲雨。

辛斯基可以听到下面传出的一首古典音乐作品的旋律。是柏辽兹,她根据配器风格这么猜,但不管那是哪首乐曲,都显得与伊斯坦布尔的街道格格不入。

他们慢慢走近,她感到一股暖风从台阶下刮了上来。它来自地球深处,正从封闭的洞窟中逃逸出来。这股暖风不仅将小提琴声带到了地面,而且将潮湿的空气以及人群散发的气味也带了上来。

它还给辛斯基带来了强烈的不祥之感。

一群游客沿台阶走了上来,一路兴奋地聊着,走出了建筑物。门卫随即开始将下一批听众放进去。

布吕德立即试图挤进去,但门卫乐呵呵地一挥手,拦住了他。“请稍等,先生。里面的人已经满了。要不了一分钟就会有另外一个人出来。谢谢你。”

布吕德准备强行进入,但辛斯基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拉到了一旁。“等等,”她命令道,“你的小组还在路上,你不能单独搜查这个地方。”她指着大门旁边墙上的文字说明牌。“这个蓄水池太大了。”

文字说明牌介绍说,里面有一个大教堂规模的地下空间,将近两个足球场那么长,三百三十六根大理石柱支撑起十万多平方英尺的天花板。

“看看这个,”兰登说,他站在几米外。“你都简直不敢相信。”

辛斯基转过身来。兰登指着贴在墙上的音乐会海报。

哦,我的上帝啊。

世界卫生组织总干事并没有听错,里面演奏的音乐确实是浪漫主义风格,但这首乐曲却不是柏辽兹的,而是另一位浪漫主义作曲家——弗朗兹·李斯特——的作品。

今晚,在地底下,伊斯坦布尔国立交响乐团正在演奏李斯特最著名的作品——《但丁交响曲》,一首灵感完全来自但丁进入地狱并重返人间的乐曲。

“这部作品会在这里上演一个星期,”兰登正端详着海报上极小的字体。“免费音乐会,一位匿名捐赠人出资。”

辛斯基认为自己能猜出这位匿名赞助人的身份。看样子,贝特朗·佐布里斯特对制造戏剧性效果很有天赋,这同时也是他采用的一个残忍的实用策略。长达一星期的免费音乐会将把比平常多出数千的游客吸引到蓄水池中,让他们置身在一个拥挤的区域内…他们将在那里呼吸被细菌污染的空气,然后回到各自位于国内或者海外的家中。

“先生,”门卫在呼唤布吕德,“我们又有了两个空位子。”

布吕德转身对辛斯基说:“赶紧联系当地政府。不管我们在下面发现什么,我们都需要支援。等我的小组到达这里时,让他们用无线电联系我,听候我的命令。我先下去,看看是否能弄清楚佐布里斯特把那玩意儿拴在了哪儿。”

“不带呼吸器吗?”辛斯基问。“你都不知道那只索鲁布隆塑料袋是否还完好无损。”

布吕德皱起眉头,将手伸进从门口吹出来的暖风中。“我真不愿意这么说,但如果这传染病已经传播,那么我估计这座城市里的每个人大概都已经被感染了。”

辛斯基也一直在想着这一点,只是不愿意当着兰登和米尔沙特的面说出来。

“再说,”布吕德补充道,“我以前见过我的小组穿着生化防护服出现时人群的反应。我们会造成全面恐慌,还会引发踩踏事件。”

辛斯基决定听从布吕德的意见,他毕竟是专家,以前也处理过类似情况。

“我们唯一比较现实的办法,是假定那玩意儿在下面仍然很安全,然后有效地控制它。”

“好吧,”辛斯基说,“就这么办吧。”

“还有一个问题,”兰登插嘴道,“西恩娜怎么办?”

“什么她怎么办?”布吕德问。

“不管她来伊斯坦布尔的意图是什么,她有语言天赋,可能还会说几句土耳其语。”

“怎么呢?”

“西恩娜知道那首诗中所提及的‘水下宫殿’,”兰登说。“在土耳其语中,‘水下宫殿’指的就是…”他指着大门上方的“耶勒巴坦沙拉已”标识,“…这里。”

“这倒是真的,”辛斯基疲惫地认可道,“她可能已经想出来了,并且绕过了圣索菲亚大教堂。”

布吕德望着孤零零的门,暗暗骂了一声。“好吧,如果她在下面,并且计划在我们动手之前戳破那只塑料袋,至少她也才赶到这里不久。这地方很大,她可能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寻找。周围到处都是人,她大概也无法在不被人看到的情况下跳入水中。”

“先生,”门卫再次呼唤布吕德,“你想现在进去吗?”布吕德看到又有一群听音乐会的人正从街对面走来,便向门卫点头示意他确实想进去。

“我和你一起进去。”兰登说。

布吕德转身望着他。“绝对不行。”

兰登一副不容商量的口气。“布吕德特工,造成我们目前这种局面的原因之一是西恩娜·布鲁克斯一整天都在骗我。你刚才也说过,我们可能都已被感染了。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要帮你。”

布吕德凝视了他片刻,做出了让步。

兰登尾随布吕德进门后开始下台阶。他感觉得到来自蓄水池深处的暖风正从他们身边吹过。湿润的微风不仅吹来了李斯特《但丁交响曲》的片段,而且裹挟着一股熟悉但难以形容的气味…无数人拥挤在一个密闭空间里散发出的气味。

兰登突然感到一道鬼魅般的幕布要将他包裹起来,仿佛一只无形之手的长手指正从地下伸出来,抓挠他的肌肤。

是这音乐。

乐团的合唱队——一百多个声音——正在演唱一句人们耳熟能详的歌词,准确有力地吐出但丁阴郁文字的每一个音节。“Lasciate ogne speranza,”他们在吟唱,“voi ch'entrate。”

这六个词——但丁《地狱篇》中最著名的一行——像不祥的死亡恶臭一样从台阶底部涌上来。

合唱队在喧嚣的小号和圆号的伴奏下,再次唱出了那句警示。

“Lasciate ogne speranza voi ch'entrate!”

入此门者,须弃所有希望!

93

地下洞窟沐浴在红色灯光中,灵感来自地狱的歌声在其中回响。人声的呜咽,弦乐器奏出的不和谐音,定音鼓低沉的滚奏,像地震波一样在这洞窟里轰鸣。

极目望去,兰登看到这个地下世界的地面其实是如玻璃一般的水,漆黑、静止、平稳,就像新英格兰某个冰冻池塘上的黑冰。那里的泻湖不会倒映群星。

几百根粗大的多利安式柱子精心排列成行,一眼看不到尽头。这些柱子每一根都有三十英尺高,从水中升起,支撑起洞窟的拱顶,由一系列独立的红色聚光灯自下往上照耀着,营造出一个超现实主义森林,像某种镜子反射的幻觉那样逐渐消失在黑暗中。

兰登和布吕德在台阶底部止步,在眼前这个光怪陆离的洞窟入口站立了片刻。洞窟本身似乎都发出一种淡红色的光芒。兰登打量着这一切时,发现自己在尽可能地浅呼吸。

下面的空气比他想象的还要滞重。

兰登可以看到左边远处的人群。音乐会的举办地在地下空间的深处,半靠着最远端的墙壁,观众们就坐在一块块巨大的平台上。几百名观众围绕着乐队,构成一个个同心圆环,另外一百多人站在最外边。更多的人则在附近的木板人行道上找到了位置,依靠着结实的栏杆,边欣赏音乐边凝视着下面的积水。

兰登扫视着这片人影构成的无形海洋,眼睛搜寻着西恩娜。到处都见不到她。他只看到身穿燕尾服、长袍、斗篷、布尔卡的身影,甚至还看到身穿短裤和长袖运动衫的游客。聚集在红色灯光中的人群,他们的精气神儿在兰登看来就像是某种神秘教派聚会上的一群神父。

他意识到,如果西恩娜在这下面,要发现她几乎不可能。

就在这时,一个体格魁梧的男子从他们身旁经过,沿台阶走了出去,而且一路走一路咳嗽。布吕德转身望着他出去,细细地审视着他。兰登感到自己的喉咙也隐约有些发痒,但他安慰自己说那只是他的想象。

布吕德试探着在木板人行道上向前迈出一步,低头看着通往各个不同方向的分叉。他们面前的路径简直宛如弥诺陶洛斯的迷宫。一条木板人行道很快就分叉变成了三条,每一条又再次分叉,构成一个悬浮的迷宫,在水面之上晃动,在柱子之间蜿蜒,消失在黑暗中。

我迷失在一个黑暗的森林里,兰登想起了但丁那部杰作中不祥的第一诗章,因为这里没有笔直的路可寻。

兰登看了一眼栏杆外的积水,水深约四英尺,异常清澈。石板地面清晰可见,上面覆盖着一层细细的淤泥。

布吕德向下扫了一眼,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然后将目光重新转回到室内。“你有没有看到什么地方与佐布里斯特那段视频中的环境很相似?”

哪里都像,兰登想。他观察着周围潮湿、陡峭的墙壁,然后指着洞窟右边最远处的角落,那里远离乐队舞台周围拥挤的人群。“我猜想应该在那边什么地方。”

布吕德点点头。“我的直觉跟你一样。”

两个人挑选了右边的岔路,沿着木板人行道匆匆往前走。这条路让他们远离了人群,通向了水下宫殿的最远处。

他们一路向前走,兰登忽然想到在这个地方躲上一夜而且不被人发现是多么容易。佐布里斯特拍摄那段视频时肯定就是这么做的。当然,如果他慷慨地资助了长达一个星期的系列音乐会,他也完全可以请求单独在储水池里呆一段时间。

如今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

布吕德加快了步伐,仿佛潜意识里要与这首交响曲的节奏保持一致。乐曲此刻已经变成了疾风暴雨般的一连串下行半音延留音。

但丁和维吉尔正下到地狱中。

兰登全神贯注地扫视着右边远处长满青苔的陡峭墙壁,试图将它们与在视频中看到的情形联系起来。每次遇到分叉路口时他俩都向右拐,离人群越来越远,径直去往洞窟最偏僻的角落。兰登回头看了一眼,为他们已经走过这么远的距离而惊讶。

他们现在几乎是一路小跑,刚开始还能见到几位闲逛的游客,可一旦进入到最里面的部分,就没有再看到一个人影。

这里只剩下布吕德和兰登。

“周围看上去都差不多。”布吕德有些绝望。“我们从哪里着手?”兰登和他一样感到有些绝望。他对视频中的画面记忆犹新,可这里的一切都没呈现出足以让他识别的特征。

他们继续前行,兰登仔细阅读着木板人行道旁的信息牌。这些由柔和灯光照亮的文字说明牌随处可见,其中一块介绍这里面的容积达两千一百万加仑。另一块指出,有根柱子与其他柱子不相配,因为它是在修建过程中从附近一个建筑中偷来的。还有一块文字说明牌上有一个图形,显示的是如今已经见不到了的一个古代雕刻——流泪的母鸡眼符号,它在为修建蓄水池时丧生的所有奴隶哭泣。

奇怪的是,有一块牌子让兰登突然停住了脚步,那上面只有一个单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