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登站起身,发疯似的开始在她面前来回踱步。“它对我们会有什么影响?”他又问了一遍。

西恩娜沉默了很久。“这种病毒能够让人…失去生育能力。”她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贝特朗制造了一种不育瘟疫。”

她的话让兰登大为震惊。一种让我们不育的病毒?兰登知道,世界上的确存在着一些能造成不育的病毒,可是一种通过空气传播的高传染性病原体也能做到这一点,并且是通过改变我们基因的方式,这似乎属于另一个世界…应该是未来某种奥威尔式的反乌托邦。

“贝特朗经常在理论上推测这种病毒的可能性,”西恩娜静静地说,“但我绝对没有想到他会去制造它…更没有想到他会成功。当我收到他的来信并且得知他已经制造成功时,我惊呆了。我绝望地到处找他,恳求他销毁这种病毒,可我还是晚了一步。”

“等等,”兰登打断了她,终于出声了。“如果这种病毒让地球上的每个人都失去生育能力,那就不会再有后代,人类就会开始消亡…立刻。”

“说得对,”她的声音仍然很小,“只是灭绝不是贝特朗的目标。他的目标恰恰相反,所以他才制造了这种随机激活的病毒。即便‘地狱’病毒如今已经侵入了所有人类的DNA,并且将从这一代人开始代代相传,但它只会在一定百分比数量的人身上被‘激活’。换句话说,就算现在地球上的每个人身上都携带了这种病毒,它也只会在随机挑选的部分人身上造成不育。”

“哪一…部分?”兰登情不自禁地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问这种问题。

“你也知道,贝特朗念念不忘黑死病,那场瘟疫不加选择地消灭了欧洲三分之一的人口。他相信,大自然知道如何为自己进行选择。当贝特朗对不育率进行计算时,他兴奋地发现黑死病造成的三分之一的死亡率似乎正是在可控范围内开始汰劣存优所需的比例。”

这太荒谬了,兰登想。

“黑死病减少了人口,为文艺复兴铺平了道路,”她说,“因此贝特朗制造了‘地狱’病毒,希望它能够成为全球复兴的当代催化剂——一种超人类主义黑死病——唯一的区别在于那些出现病症的人不会死亡,只会失去生育能力。假如贝特朗制造的病毒已经生效,那么世界三分之一的人口现在已经失去了生育能力…三分之一人口将永远无法生育。它所产生的效果类似于一种隐性基因…虽然代代相传,却只影响他们当中的一小部分人。”

西恩娜的手在颤抖。“贝特朗在写给我的信中显得很自豪,他说他认为‘地狱’是解决人口问题的一个文雅、人性的办法。”她的眼睛里再次噙满泪水,她将眼睛擦干。“与黑死病的歹毒相比,我承认这种方法包含了一定的悲怜之心。医院里将不会挤满奄奄一息的病人,街头将不会有尸体腐烂,也不会有幸存者为失去心爱的人悲痛欲绝。人类只会停止生育那么多孩子。我们的星球将迎来生育率的稳步下降,直到人口曲线确实颠倒逆转,我们的总人口开始减少。”她停了一下。“它所造成的后果将比瘟疫更严重,因为瘟疫只会短暂地减少我们的人口,造成人口增长曲线临时下垂。贝特朗用‘地狱’病毒创造了一个长期的解决方案,一个永恒的解决方案——一个超人类主义解决方案。他是生殖细胞系基因工程师。他从根本上解决了这些问题。”

“这是基因恐怖主义…”兰登低声说,“它在最根本的层面上改变了我们的现在和我们的过去。”

“贝特朗并不这么看。他梦想着修补人类进化过程中的致命缺陷…也就是我们物种繁衍能力太强这一事实。我们是一个有机体,虽然有着无与伦比的智力,却似乎无法控制我们的人口。无论推广过多少免费避孕措施,开展了多少教育,给予了多少政府诱导,都不起作用。无论我们是否想要…我们仍然不断地生儿育女。你知道吗?CDC刚刚宣布,美国几乎有近一半的孩子都是意外来到人间的。在不发达国家,这个数字超过百分之七十!”

兰登以前见过这些统计数字,可直到现在才开始明白它们的含义。作为一个物种,人类就像被引进到某些太平洋岛屿上的兔子,由于没有天敌,它们数量激增,破坏了生态系统,并最终灭绝。

贝特朗·佐布里斯特重新设计了人类…企图拯救我们…将我们改变成生育能力不那么强盛的物种。

兰登深吸一口气,凝视着博斯普鲁斯海峡,感觉自己就像远处海面上的船只一样漂泊无依。警笛声越来越响,是从码头方向传来的。兰登意识到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最恐怖的,”西恩娜说,“还不是‘地狱’会造成不育,而是它有能力做到这一点。通过空气传播的病毒载体是一个巨大突破,是一种极为领先的技术。贝特朗一夜之间将我们从遗传工程的中世纪带到了未来。他破解了进化过程,让人类有能力从广义上重新定义我们物种,可以算是大手笔。潘多拉已经从盒子里出来了,我们无法再把她装回去。贝特朗创造出了修改人类的钥匙…一旦这些钥匙落入坏人手中,那就只有请上帝帮助我们了。这种技术应该永远不要问世。贝特朗在写给我的信中解释了他达到目的的过程,我看完后立刻将信烧了。然后,我发誓一定要找到他制造的这种病毒,将它彻底销毁。”

“我不明白,”兰登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怒火。“你既然想销毁这种病毒,那你为什么不与辛斯基和世界卫生组织合作呢?你应该联系CDC或者某个人。”

“你不是开玩笑吧?最不应该获得这种技术的就是政府机构!罗伯特,你好好想想。在整个人类历史上,科学发现所带来的每一种突破性的技术都被应用在了武器上——从简单的火到核能——而且几乎总是掌控在那些强权政府的手中。你认为我们的生物武器来自何处?它们最初就来自在世界卫生组织和CDC这些地方所做的研究。贝特朗的技术将一种流行病式的病毒用作基因载体,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武器。它为通往我们目前还无法想象的恐怖局面铺平了道路,包括既定目标生物武器。你可以设想一下,一种病原体,只攻击那些基因密码中包含某些人种标识的人。它将在基因层面使大范围种族清洗变为可能!”

“我理解你的担心,西恩娜,真的理解,但这种技术也可以造福于人类,不是吗?这个发现对于基因医药学而言难道不是天赐之物吗?比方说,成为在全球范围内进行免疫接种的一个新方法?”

“也许吧,但遗憾的是,我已经学会对那些大权在握的人做最坏的预测。”

兰登听到远处传来直升机划破夜空发出的噗噗声。他从树丛缝隙中朝香料市场方向望去,看到一架飞机的航行灯越过山丘,在向码头逼近。

西恩娜立刻紧张起来。“我得走了。”她站起身,向西面的阿塔图尔克大桥看了一眼。“我可以步行通过那座桥,然后就能到达——”

“你不能走,西恩娜。”兰登坚定地说。

“罗伯特,我之所以回来,是因为我觉得欠你一个解释。现在你已经得到了。”

“不,西恩娜,”兰登说,“你回来是因为你一生都在逃避,现在终于意识到你无法再逃避了。”

西恩娜在他面前仿佛在缩小。“我还有什么选择?”她问,凝望着在水面上搜索的直升机。“他们一发现我就会将我关进监狱。”

“西恩娜,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事。你没有制造那种病毒…也没有释放它。”

“是的,可我一直在竭力阻挠世界卫生组织找到它。就算我不会在某个土耳其监狱服刑,我也将面临某个国际法庭的审判,罪名将是进行生物恐怖主义活动。”

直升机的噗噗声越来越响,兰登朝远处的码头望去。直升机悬停在空中,旋翼掀起了阵阵浪花,探照灯扫过了码头旁的船只。

西恩娜看似随时准备如箭一般发射出去。

“你听我说。”兰登的语气异常温柔。“我知道你经历了许多事情,也知道你现在很害怕,可你需要有一个大局观。贝特朗制造了这种病毒,你在设法阻止它。”

“可我失败了。”

“是的,如今病毒已经释放了出来,科学界和医学界需要将它完全弄明白。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对它有所了解,也许有办法消解它的威力…或者为此做一些准备。”兰登敏锐的目光凝视着她。“西恩娜,这个世界需要知道你所知道的一切。你不能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西恩娜修长的身躯开始颤抖,仿佛忧伤和焦虑的水闸就要突然打开。“罗伯特,我…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甚至都不知道我究竟是谁。你看看我。”她摸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我已经变成了一个怪物,怎么能面对——”

兰登走上前,将她搂在怀里。他可以感觉到她的身子在颤抖,感觉到他怀中的她是那么脆弱。他低声对她说:“西恩娜,我知道你想逃走,但我不会让你走的。你早晚总得信赖某个人。”

“我不能…”她开始抽泣。“我不知道如何去信任别人。”

兰登紧紧拥抱着她。“慢慢来。你先迈出一小步,先信任我。”

102

金属与金属相碰时发出的刺耳响声在没有窗户的C-130运输机机舱内回荡,把教务长吓了一跳。外面有人在用手枪枪托敲打飞机舱门,要求进来。

“大家都坐着别动,”C-130的飞行员命令道,然后走到舱门口。“是土耳其警察,他们刚刚把车开到了飞机旁。”

教务长和费里斯飞快地对视了一眼。

机舱内,世界卫生组织的工作人员刚才一直在惊恐地打着电话。教务长从他们的骚动中意识到,病毒控制任务已经失败。佐布里斯特完成了计划,他想,是我的公司成就了他。

舱门外,一些不容置疑的声音开始用土耳其语喊话话。

教务长猛地站了起来。“不要打开舱门!”他命令飞行员。

飞行员停下手,怒视着教务长。“为什么不?”

“世界卫生组织是国际救援机构,”教务长回答,“这架飞机属于主权领地。”

飞行员摇摇头。“先生,这架飞机停在土耳其机场,在它离开土耳其领空之前,都得遵守当地法律。”飞行员走到舱门前,将它打开。两个穿制服的人朝机舱内张望着,一本正经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怜悯之意。“谁是这架飞机的机长?”其中一人大声问道,带着浓重的口音。

“我是。”飞行员说。

警官递给机长两张纸。“逮捕证。这两位旅客必须跟我们走。”

机长扫了一眼那两份文件,然后望着教务长和费里斯。

“给辛斯基博士打电话,”教务长命令世界卫生组织的机长。“我们是在执行国际紧急任务。”

其中一位警官被逗乐了,他望着教务长,讥笑道,“伊丽莎白·辛斯基博士?世界卫生组织总干事?正是她下令逮捕你们的。”

“这不可能,”教务长说,“我和费里斯先生来土耳其是想帮助辛斯基博士。”

“那你们显然没有帮好,”另一位警官说,“辛斯基博士联系了我们,将你们两个列为在土耳其领土上策划了一场生物恐怖活动的同谋。”他掏出手铐。“你们两人必须去警察总部接受问询。”

“我要求给我配律师!”教务长喊了起来。

三十秒钟后,他和费里斯被戴上手铐,架着走下旋梯,粗暴地推到了一辆黑色轿车的后座上。轿车立刻驶离飞机,飞速穿过跑道,来到了机场的一个偏僻角落。它停在一道铁丝网旁,那上面剪出了一个口子,可以让汽车通过。汽车穿过铁丝网后,颠簸着穿过一片尘土飞扬、满是破旧机场机械的垃圾场,最后停在了一个陈旧的维修站附近。

两位身穿警服的人下了车,环顾四周,看到没有人跟踪后,显然很满意。他们脱掉警服,扔到一旁,然后把费里斯和教务长扶下车,打开他们的手铐。

教务长揉着手腕,意识到自己被抓后显然会挺不住。

“车钥匙在车垫下面,”其中一人指着停在旁边的白色面包车说,“后座上有一个包,里面有你要的一切——旅行文件、现金、预存过话费的手机、衣服,还有其他几样我们觉得你有可能会喜欢的东西。”

“谢谢,”教务长说,“你们表演得不错。”

“只是训练有素而已,先生。”

两个土耳其男子说着便上了那辆黑色轿车,把车开走了。

辛斯基绝不会轻饶我的,教务长提醒自己。他在飞往伊斯坦布尔的途中就已经察觉情况不妙,便向财团在土耳其的分部发了一封紧急电子邮件,说明他和费里斯可能需要营救。

“你认为她会追捕我们吗?”费里斯问。

“辛斯基?”教务长点点头。“绝对会的。不过,我估计她目前还顾不上我们。”

两个人上了白色面包车,教务长翻看着包里的东西,将他们的文件整理好。他取出一顶棒球帽,戴到头上。他看到帽子里面有一小瓶高原骑士单一麦芽威士忌酒。

这些家伙还真不赖。

教务长望着琥珀色的威士忌酒,告诉自己必须等到明天才能享用它。他又想起了佐布里斯特的索鲁布隆塑料袋,琢磨着明天会是什么样子。

我破坏了自己制定的最重要的规矩,他想,我背叛了客户。

教务长感到不可思议的茫然。他知道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全世界都会铺天盖地地报道一则新闻,一场大灾难,而他在这场灾难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如果没有我,这样灾难可能不会发生。

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不打探客户秘密不再是什么美德。他开启了威士忌酒瓶的封口。

享用它吧,他安慰自己,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你剩下的时日都不多了。

教务长猛喝了一大口,品味着喉咙里暖暖的感觉。

突然,聚光灯和警车顶上的蓝色闪光灯将黑夜变成了白昼,他们已经被警车包围了。教务长发疯似的朝各个方向望去…然后坐下来,呆若木鸡。

逃不掉了。

一名全副武装的土耳其警官慢慢向面包车靠近,手中的步枪瞄准了他们。教务长最后喝了一口高原骑士,然后静静地将双手举过头顶。他知道,这些警官不是他的手下了。

103

瑞士驻伊斯坦布尔的领事馆位于One Levent广场一座超现代化又时髦的摩天大楼里。该建筑凹面的蓝色玻璃幕墙宛如一块未来派的巨石,屹立在这座古老都市的天际线中。

从辛斯基离开蓄水池到她在领事馆的办公室里设立一个临时指挥中心,时间已经过去了近一个小时。当地新闻频道一刻不停地报道着蓄水池在李斯特《但丁交响曲》最后一场演出时发生的惊恐踩踏事件。虽然还没有关于详细情况的报道,但身着防化服的国际医疗小组的到场,引发了人们的胡思乱想。

辛斯基凝视着窗外的灯光,一股强烈的孤独感油然涌上心头。她不自觉地伸手去摸脖子上挂着的护身符项链,却什么也没有能握住。护身符已经断成了两截,静静地躺在她的书桌上。

这位世界卫生组织的总干事刚刚安排了一系列紧急会议,几小时后将在日内瓦举行。来自不同机构的专家已经出发,辛斯基本人也计划过一会儿就回日内瓦,向他们介绍情况。多亏某个值夜班的工作人员送来了一大杯热气腾腾的正宗土耳其咖啡,辛斯基已将它一饮而尽。

领事馆的一位青年站在敞开的门口,向她这边张望。“夫人?罗伯特·兰登求见。”

“谢谢你,”她说,“请他进来吧。”

二十分钟前,兰登给辛斯基打来了电话,解释说西恩娜·布鲁克斯从他手里溜走了。她偷了一条船,逃到了海上。辛斯基早已从当地警察那里得知了这一消息。警察仍然在海上搜索,可是迄今仍毫无结果。

兰登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她差一点没有认出他来。他的衣服很脏,头发凌乱,眼睛凹陷,显得疲惫不堪。

“教授,你没事吧?”辛斯基站起身来。

兰登无力地朝她笑了笑。“今晚把我累得够呛。”

她指着一张椅子说:“请坐吧。”

兰登坐下来后开门见山地说:“我认为佐布里斯特制造的传染物一星期前就已经释放出来了。”

辛斯基耐心地点点头。“是啊,我们也得出了相同的结论。虽然目前还没有病症报告,但我们已经分离了一些样本,正准备进行集中化验。遗憾的是,我们可能需要数日乃至数周才能真正弄明白那是什么病毒…以及它有什么破坏力。”

“那是一种载体病毒。”兰登说。

辛斯基惊讶地侧过脑袋,为他知道这个术语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佐布里斯特制造了一种空气传播的载体式病毒,能够修改人的DNA。”

辛斯基猛地站了起来,碰倒了她刚才坐着的椅子。这根本不可能!

“你凭什么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