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手臂一挥,瞬间幻化出一红色飘带,在空中竖成利剑的模样直指对方:“妖孽,还不现出原形,俯首受降。”

美人掩口而笑,盈盈下拜:“小女子白羽,见过两位仙人。”

西鸾哎呀:“我们哪里算得上仙人,顶多是有点小道行的俗人罢了。”说着就绕道了白羽身边,眼眸带色,鼻翼耸耸,嘴角似笑非笑,就这么将对方从上到下地扫视了遍,无形中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压力。隔了会儿,又凑近颈脖闻了闻:“这花香似曾相识啊!”那视线就落到了对方发髻之上。

无它,髻上盛开牡丹花冠一朵。外瓣如鹤羽,内瓣复卷,层层裹向花心,簇蕊嫣红,越发衬得内芯花瓣粉腻袭人。

西鸾啧啧称奇:“花开甚好。可惜终无百日红,花谢之时容颜渐老,只会落得曲终人散人走茶凉。姑娘,你这朵白鹤羽何时凋谢?”

白羽一惊,倏地跪了下去:“请仙人绕过小女!小女的确是有不得已地苦衷才寄魂於岳家姑娘身上,还请仙人听我细细禀明,再做决断。”话刚说完,人就簌簌地掉泪。

红线这才知晓她发髻上的那朵牡丹花就是白羽的原身。白羽将花戴在发髻上,一是为了试探两人的道行深浅,二是为了显示自己的真心,这三嘛,说不得只是用来迷惑人之用。立时一顿,喝道:“妖孽,你占人身躯,已是犯了大忌,就算有再大地冤屈,也容不你狡辩。”

白羽落泪更急,抬头看向西鸾。对方已经挑了椅子坐下,指尖顶着一青花缠枝莲压手杯旋转个不停:“来者是客,白羽姑娘还不洗手烹茶么?”又挑起莲叶银叉,叉起一块绿豆奶糕细嚼慢咽,十分享受的样子。

红线气得跳脚:“我们是来捉妖的,不是没事找事的来喝茶吃点心闲磕牙。”

西鸾半闭着眼睛摇头晃脑:“说到嗑牙,定要有美男在旁就好。只是不知道屋外的高人有没有兴趣掺和掺和?”

红线一愣,直觉地望向白羽,你还找了帮手?白羽茫然地摇头。

正巧此时,房门倏地炸开,迷雾袅绕中渐渐出现一个人影,如梦似幻,影影绰绰。等到迷雾将散,这才露出一袭青衣和背上镀银贴金长剑泛着彩光,看那面容,不正是今日在茶摊遇到的那道士。

西鸾愣了愣:“真真人生何处不相逢,道兄,你我缘分不浅。与我一道双修吧!”那道士踏入门来,拱手:“这位道友,贫道狄隽修的是无为之道,不是合欢双修,实在爱莫能助。”说着,一双眼眸直射向白羽。

三面埋伏,其中两人是金梁城方圆八百里都知晓的下凡仙人,另一人目光如刀,周身仙气流转,显然也将是步入仙级的道者。白羽一牡丹花妖,对着红线还可泰然自若,被西鸾一语戳破原形就开始步履薄冰,再加这狄隽道长,心底已经没了丝毫胜算。料定了今夜会逃脱无门,半响之后反而镇静。见礼之后,自应了众人坐下,洗手煮茶。

这里众人,西鸾道行最高,她不吱声,道士自然也就观望。红线不知道士底细,又料定白羽已经抓在手中跑不了,也就轻松了。

西鸾盘腿在椅子上,唉声叹气:“好无聊。”白羽拍拍手,长袖挥舞,丝竹声声,厅中舞女妖娆,鼓声激荡。

西鸾撑在扶手上,嘀咕:“太热闹了。”白羽再一挥手,清丽女子款款而入,歌声袅绕,丝丝入耳,勾人心悬。

西鸾歪到桌面上,打了一个哈欠,白羽赶紧摆手,楼内重归宁静。正巧清茶滚烫,分杯而斟,一一捧送到众人手上。

“妖怪见过。只是,如白玉姑娘这般,耗费了大半的修行只为了附在凡人身上,寻一人间男子的妖怪却甚是少见,能说说这是为何?还有,这身子的原主人岳银去了哪里?被你散了魂魄还是压在了魂器中,或是送去了阎王殿?你所找到男子又是何人?找到他是为了采补或是情爱。难道对方是唐僧肉,你准备吃干抹净不留渣?事成之后,你又准备如何?继续顶着岳银的身子在这凡尘活到老死,还是丢下这臭皮囊继续修炼?”西鸾吸得茶水咕噜地响,最后摇着空杯嬉笑道:“或是继续再寻找另一名男子,恩恩爱爱一番,再吃,了,他?”

白羽握着茶壶的手一抖,极尽镇定地道:“仙人说笑了,小女从未想过要危害任何人。”一边又替西鸾斟好茶,才继续道:“其实,如果没有小女附身,这具身子的主人早就香消玉损了。岳银姑娘本有一位青梅竹马,两家父母定了姻亲。两人逐渐长成,那公子家族败落,父亲因为欠了外债,承受不住病逝,母亲哀痛过度也随了去。剩下他一人在郊外十里处盖了一个牡丹园,靠种植牡丹维持生计。相比之下,岳家却逐渐富庶,庭院阔大,门人等都换了一波,瞧人不甚和善。那公子来了几次都进不了门槛,久而久之也就不自讨没趣了。哪知,岳银姑娘突地得了急病,每日里昏昏沉沉盗汗痉挛不止,眼看着就要归天。云游方士路过听说,探视了一番就开了药单子。其中最主要的一味就是清明节的正子时分的牡丹花魁的蕊心做药引。

小女原身乃白鹤羽,修炼三百多年,偶然一次化形下山听的了牡丹园主人甚是会了得,就随着姐妹们一起在那园中落了根。我开花那一日正是清明时分,公子对岳银姑娘旧情难舍,遂送了我去,弃了花瓣花梗拿了花蕊反复煎熬十遍入了药。小女修炼多年,早已脱了原身,自然不怕这些,干脆就此栖息在姑娘身子里面,想着她老去之后我再另寻了一牡丹花卉重新附身即可,就当回报公子苦心照料白羽多年的恩情。哪知……”

西鸾点头:“哪知。”

红线叹息:“哪知!”

狄隽看茶:“……”

“哪知岳银小姐知晓公子的花救了她,不但不感激还讽刺公子痴心妄想,要凭着这一点恩惠就想迎娶美娇娘,让岳老爷赶紧给她找个门当户对的婆家,断了公子的心思。又让人去砸了牡丹园,幸得姐妹们还在园中,保得了平安。岳家见园子有事,怕公子乱嚼舌根,索性让人打了他一顿,警告了一番才罢手。公子在病榻上没个人伺候,我出不去,又恨岳家人心狠手辣,所以……”

西鸾点头:“所以。”

红线掩眸:“所以!”

狄隽喝茶:“……咕噜噜。”

白羽深深吸入一口气,面上那愤恨不甘不平厌恶都淡淡消散,缓缓布上一层义无反顾地坚定,似被暴风雨雪侵打过后的花骨,花枝弯了,花叶残了,花瓣坠了,花蕊也依然挺直绽放高傲宁折不屈。

“我在她行走绣楼之时,小小的动用了法术从楼顶滚落,岳银魂魄顶不住身子的虚弱残破,当夜三魂七魄就消散去了大半,我就趁机侵占了身子,成了岳银。”

红袖接口道:“那你为何不醒来之后就让去找你那公子呢?”

白羽苦笑:“我也想马上去找他,可哪知这富家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竟是出门不得。忍耐了些时日,如岳银寻常日子一般,琴棋书画与人笑语嫣然,谁能知我心中煎熬万分。后来有姐妹来告知,说是公子大好了,我才安了心,又让人送去了些补品。姐妹每日里来传递消息,我心情越见喜悦。直到……”

西鸾点头:“直到。”

红线委靡:“直到!”

狄隽望天:“……咳,继续说。”

“直到岳老爷说定下了亲事。我从未想过要嫁人,当时害得岳银摔倒也只是为了小小的惩戒一番,所以,得到消息之后我惊慌了一阵。后与姐妹们一合计,才想了相思病这个法子,据说是以前修炼成人的姐姐因为思慕男子才得的病症。我……情愿嫁给公子,也不愿嫁给陌生男子。”

红线疑惑:“那你为何不离了这身子,重新附身一株牡丹花上?”

白羽偏过头,闭了闭眼,唇瓣开合两次,才道:“在牡丹园之时,我就已经倾慕公子,想要与他白头偕老。一直碍于两界殊途,才硬生生压下。如今有个机会在面前,我又如何愿意放过。”她捂着脸,低声哭道:“我想我已经着了魔,非他不可了。”那哭声低低转转,似最古老的葫芦丝在心底吹奏,低沉缠绵,丝丝扣扣,揪得人心都无奈苦涩。

哭得红线眼底酸酸,捂唇不言;哭得狄隽沉思,眼中情绪辨别不明;更哭得西鸾哈欠三声,伸个懒腰:“说完了?那我走了,多好的月色,该要与床榻缠绵不休才是正事。”

情深缘浅四回

说罢,也不管另外两人如何做想,一手抓了一个,直接拖出了绣楼。那阖上地大门无声的合拢,如牡丹花妖那无法叙说的爱恋,偶尔开启最终沉静。

狄隽来回挣扎几次,就感觉壁上那手指似如来的五指山,任他如何挣脱都不能。不由气道:“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拖着我同行作甚?”

西鸾嬉笑道:“怎地道不同了?双修都是合欢道,不拖着你我还拖着谁。再说了,你现在去捉那妖精会不会太急躁了些?啧啧,到底是小毛孩儿,这是岳家的家事,你就算要降妖除魔也要先问过岳老爷才成啊,否则外人还以为你这道长清修不寡欲,看中了岳银姑娘花容月貌,就想着借那降妖之事胁迫对方,任你予取予求。”说着,又啊呀一声,顿时挑开三丈远,低头问红线:“你瞧这道长是雏的嫩桃花,还是那已经经了人事的烂桃花一朵?”

红线满脑子的情情爱爱,那里听得他们争吵,只哀怨道:“白羽好可怜,那公子好可怜。为什么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

西鸾怔怔地,半响才道:“也许,是因为月老正在打瞌睡。”

红线立马振作:“我要替月老撮合他们,让他们白头偕老。”

狄隽一旁提醒:“人妖相恋是会遭天谴的。”

“人妖啊!”西鸾摸着下颌沉吟。

大厅里面已经熙熙攘攘,人人脸上一派喜气,袁婆子更是笑成了一朵老菊花,见得西鸾就大声道:“西鸾,快来见见岳老爷的新姨娘,这可是你娘方才撮合的;哎呀,还有这位老管家,都寡居了这么多年,有这福气的厨娘操持家务,也定然恩爱百年;还有这门房,他那口臭的顽疾也被你娘一副草药就治好了。还有……”

西鸾嘀咕一句:我娘亲果然是史上最敬业的八婆!转瞬腆着笑脸上去,与众人一起见过了老爷夫人,又分别落座。岳老爷虽然容光焕发,到底还是惦记着女儿,遂问了起来。

狄隽道长拱手道:“岳家姑娘的确是被一花妖附体。只要岳老爷准许,鄙人定保将那花妖斩於剑下,让岳家小姐魂魄尽快归位。”

岳老爷惊喜连连,正要点头,西鸾猛地嗤笑一声,悠哉悠哉地道:“有道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这人命关天的大事,可要仔细斟酌啊。”岳老爷那喜色就慢了下去,问西鸾道:“这位姑娘可有何高见?”

西鸾瘪了瘪嘴,反问自家袁婆子:“老娘噎,你说一个女子得了相思病可要怎么处?”

袁婆子挥舞着红手绢儿,笑眯眯地道:“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这相思病当然要医相思咯!丫头,岳家姑娘真的被妖怪附身了?”

“是啊!而且附身之后越见娇艳,连城里公认的第一美人姚家姚寐姑娘都远远不及。”西鸾有意无意地瞥向忍着怒气地狄隽,“方才见得,这位道长都差点把持不住,就要辣手摧花,还幸亏我们去得早些,否则……啧,岳老爷,您这是引狼入室,可得担心。”

狄隽猛一拍桌子:“你胡说什么?”

西鸾歪头朝天看:“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我知道,道长是恼怒我等去的时辰太巧,坏了你的好事。小女子大错,就此赔礼道歉了。还希望道长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责怪。下次如要再偷袭美人,一定要关好门,锁好窗户,挂好大锁,这样就不怕外人进入,导致您半途而废。”

狄隽青衣宽袖一甩,对着上位地老人道:“岳老爷岳夫人,贵家姑娘魂魄飞散并不多日,现在去寻也能寻得着,只是需要尽快将那妖孽赶出岳姑娘体内,好让其魂魄归位。还请岳老爷岳夫人准许鄙人开坛作法,降除妖孽,还贵家安稳。”

“嗯,岳老爷快做决定,否则这妖孽跑了,某个披着人皮的豺狼就偷不着吃不到了。”

“你!”某人怒目而视,那儒雅而略带正气地面容一片青色,恨不得将对方扒皮抽筋。西鸾捂着心口:“道长,吾好怕怕啊!”某人吐血三升,跌坐在椅上半响说不出话来。

“袁婆子,依你看这事要如何办?”

袁婆子笑眯眯:“这事容易。妖怪么,我们凡人如何斗得过,一般满足了它们的愿望,自然也就离去了。”

“就这么简单?”岳老爷明显不相信。

“就这么简单。”袁婆子信誓旦旦,稍顿,又问自家女儿:“丫头,你说要如何?”

西鸾看看上面两位焦急地老人,再看看自家忐忑地娘亲,最后扫到红线恳求的注目礼,啊了一声,再咳嗽一声,抓抓头:“那妖孽心心念念的是要嫁人。这岳家好歹也是富家,哪能随意就将养育十六年的女儿给嫁了。就算真的要嫁,至少也要门当户对,郎不但要有才更要有财方是不亏待了岳姑娘。”

岳老爷狂点头,老泪纵横。

“所以,依小女看,这事也不一定没法子。”岳老爷懂门道,已经让人奉上白银五十两,袁婆子笑纳了。西鸾一咧嘴:“第一法子很简单。就是让这位狄隽道长去降妖,我等做护卫,要是有个不妥当我等也可阻止。要是道长无法降服妖孽,我出手也成。不过这事比较凶险,岳姑娘魂魄消散多日,能否找回还是未知,回来了又是否有损伤也是未知。一个不测,强行将妖孽驱逐出岳姑娘身子,而魂魄又缺斤少两地,啧啧,岳姑娘就真的要‘相思’一辈子了。”岳夫人已经哭哭泣泣,好不哀怨。岳老爷一边叹气,又让人奉送上五十两白银,依然是袁婆子笑纳。

“这第二个法子就是医了这相思病。您先告诉我那男子的姓氏和生辰八字,我来推算看看对方是否命中富贵。如若真富贵,这事业就水到渠成;如若不是富贵之命,我们就让那妖孽用法术协助岳家掘地成金,保准岳家一夜之间跃上金梁第一富贾。这样就算妖孽心愿得偿,哪日去了,这岳姑娘也嫁得不亏就是。”

刚一说话,岳老爷就跳起来,连番说好。岳夫人去了内院翻找男子的生辰八字,浑然忘了当初对外宣称岳姑娘相思之人是凭空捏造。只是,这话众人也不说破,袁婆子是拿了银子就守口如瓶,西鸾是对这等闲事兴趣缺缺,红线是喜闻乐见鸳鸯成双,而狄隽道长,依然郁结於胸沉默不语中。

岳姑娘的八字写在一梅花笺上,另一张白纸上随意几字是那男子的生辰。西鸾一手一张,各自掂量了下分量,口中念念有词,再掐指细算,遂道:“令爱命重三两六。不须劳碌过平生,独自成家福不轻;早有福星常照命,任君行去百般成。”又换上男子的纸张细看,脸色越来越喜,来去掐算三次,猛地端茶灌了一整杯,笑问:“此人是否性子清高,寡言少语,应该是儒生。”

岳夫人侧目,点头道:“可不是,从小见了也是一副不大搭理人的样子,捧着书,吊些之乎者也的,凭空看人低一等。”

西鸾笑道:“那就是了。此人命格也贵重,倒比岳姑娘还好上几分。岳家不要这门子女婿,小女倒是有心想要结识一番,说不得也成了一出佳话。”勾得众人越发来了兴致,袁婆子早就等到不耐烦,只催着快说。西鸾只当没听见,不是唤这个丫鬟斟茶就是唤那个小厮端点心,又瞄上那恭敬的管家,大有想要让对方给她捶腿的架势。岳老爷无法,拿出一张百两银票来,压在桌沿。西鸾这才摇头晃脑:“走马扬鞭争名利,少年做事费评论;一朝福禄源源至,富贵荣华显六亲。啧,这般命格在金梁城可是数一数二,就算不嫁他,趁着如今落魄时去结交一二,说不得以后也能鸡犬升天啊,哈哈。”她扬了扬手中白纸,递送到袁婆子手上:“娘啊,快去打听城里可有一位唤作‘范夷’的男子,想法子给对方一些好处,多攀谈一下,以备不时之需。”袁婆子一喜,疾步去拿了银票,打了一个揖辞了众人,先一步走了。这腿脚麻利地,不愧是金梁城里最有名气的八婆。

岳老爷与岳夫人已经喜上眉梢,恨不得现在就出门一趟去寻了范夷来,好于自家女儿拜堂成亲,即成全了牡丹花妖的相思,又成全了岳家富贵。只是碍于外人面上,又不好显露。西鸾众人了结一桩大事,又赚了银钱,自然客客气气地走了,临走之时还不忘拖上‘好色道人’狄隽。

一路上,某人不甘不忿咽血数次,只是教养甚好,居然没有谩骂出声。西鸾觉得好玩,忍不住再三挑拨,惹得某人炸毛还苦苦坚忍。

天外,月已下悬,轻风暖暖着拂动柳条,声似情人细语,久久不散。

很多年之后,狄隽试探着问过西鸾:“你对人可有一句真话?”

西鸾歪嘴、斜眼、鼻孔朝天,憋出一句:“你想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从那之后狄隽不愿再听西鸾的任何托词,他情愿用自己的眼眸去看,用耳朵去听,用行动去查明。西鸾戏言:“真实只有一个。”可就算这样,偶尔回想那一夜的情景,狄隽还是忍不住叹息,当时的自己为何那么正直,那么单纯,那么……容易上当受骗,觉得她其实是一个善人呢?

灰头土脸的狄隽道长自己去打了井水洗了一个凉水脸。清澈的水流洗了污渍也冲淡了他的愤怒,再次面对西鸾之时,他已经回复了平静。

“人妖是不能相恋的。”

“我知道。”

“范夷的生辰八字我也看了,是短命之人。”

“我知道。”

“岳姑娘魂魄很容易找回来,只要将那妖孽赶出她的身子,让魂魄归位,一切就都解决。”

“我知道。”

狄隽深深地吸入一口冷气,压下想要掀桌的冲动,淡淡地道:“你既然都知道,为何还要骗岳家夫妇?”

西鸾看了看灶台上烧滚了的热水,用勺子盛了倒入两个大碗里面,将面条放进锅中,回头问:“青菜洗好了没?”

狄隽看了看手中的嫩叶青菜,再看看盆中已经浑浊的水,任命地再去井边,彻底的将蔬菜洗完了才送到西鸾手上,继续盘问:“你到底是有何目的?难道不知道这样会出人命么?那岳姑娘一旦回魂,得知自己嫁了不该嫁的人,找上你我又怎么办?”

“凉拌!”

“你能不能正儿八经地回答我的问题?”

西鸾瞪着他:“我很正儿八经地要你凉拌这碗灯笼辣椒,佐料都放好了。快端着,我手累。”狄隽深呼吸,再深呼吸,猛地夺过那碗辣椒,拿着筷子不停地搅动。

西鸾笑道:“要不是看你吃力不讨好忙活了大半夜,没有吃下什么东西,我才不会把你带回家来请你吃一碗面条。要知道,想要我西鸾亲手下厨,除非是黑魔王发春。”

狄隽一口气梗在咽喉,将碗筷往灶台上一放,抬脚就要出门。

“唉,面条好了。”狄隽咬牙,吃,你就记得吃!回身,西鸾已经烫好了青菜,嫩嫩的叶子,顺滑的面条,香飘四溢的汤汁,任何人望了都忍不住食指大动。西鸾又煎了两个金灿灿地荷包蛋盖在上面,对着立在门口的傻道士取笑道:“没见过我这么贤惠的媳妇么?”

道士心头一震,猛地望向她。

西鸾疑惑:“怎么?我说错话了?”

“不,”道士轻笑,“以前也有人这么打趣我过。很久了,我都快要忘了,说这话的人当时是何种心情。”说着,又横眉冷肃:“女儿家的,怎的一点都不矜持。”

西鸾笑道:“我在道士面前矜持个什么劲啊。”顺手将一碗面条送到他的手上:“去院子里吃,厨房油烟重。”又去厅里搬了张椅子给放在院中,自己却跳上石磨,端着面碗开始窸窸窣窣地吃起来。这般自在的神态哪有寻常女儿家的窘羞,反而让狄隽哭笑不得,端着一碗面,只觉得沉静多年的心田又泛起了春色。

冰蓝地月色逐渐镀上了一层灰白,院子中央的梨树露珠晶莹。从屋檐望出去,可以看到边沿的天空褪去了些许暗沉,染上了青褐色,似还没褪泥土的咸鸭蛋。

天将明未亮之时,梨花树下,一道士一神仙端碗吃面的情景是何等的诡异。袁婆子进门之时那八婆之魂就熊熊燃烧,目光炯炯地定下了另外一桩姻缘。

情深缘浅五回

牡丹园在金梁城郊外,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从官道行走之人远远就可闻到一阵花香,花香浓郁最盛地地段有条羊肠小径,拐进去没半里路,远远地就能看到篱笆围墙空隙中钻入眼眸的花团锦簇。

最是妖娆的什样锦、娇容三变,翠色的春水绿波,富贵的金桂飘香、玉玺映月,暗紫的冠世墨玉、青龙卧墨池,洁色的昆山夜光、玉楼点翠、玉板白,浅粉的紫蓝魁、银鳞碧珠、盛丹炉,花开艳丽,争奇斗艳,让人眼花缭乱。

“只有爱花护花之人也才能这么多花卉争相绽放,朵朵娇艳吧!”

西鸾哈地一声:“花都照顾不好,算哪门子的花匠。”

红线瞪眼:“你压根就不是惜花之人,不懂花的美,也不懂花匠与花神的区别。”

西鸾问道士:“你是惜花之人么?”

“我是修道之人。”

西鸾摊手,在红线反驳之前笑道:“你的花神还蛮俊雅的,就是瞧着眼熟。”可不眼熟么,男子捧着牡丹花盆与昨日两人在烟袅楼屋顶上看中的书生就是同一人。当时西鸾还将对方批评得一文不值,百无一用。谁也没想到对方不是书呆子,倒是一个花呆子。

西鸾对着花呆子招手:“范夷,如果天上掉下来一个美娘子,要你娶她,成还是不成?”

牡丹园来了三个陌生人,其中的女子见面就口出狂言,让呆子好一番惊吓。细细问了来意,面上难免又呆上几分,只问:“娶了又如何,不娶又如何?岳家姑娘於我无意,又何必强求。”

西鸾诘笑道:“哪里无意了,你们前些日子不还相互送了花儿补品的么?还是你觉得对方只是同情你,给你补品补身子?”

范夷筹措几分,只是摇头。

西鸾干笑:“果然是百无一用的书生。道士,如你所愿,将那花妖给收了吧!岳姑娘的魂魄回来了,你我也好早些拿银子。对了,那花妖的内丹很滋补,你我平分好了。”狄隽看看范夷苍白的脸色,又看看西鸾无所谓的神情,淡淡地道:“好。”说着,反手拖着西鸾往外走,似乎生怕她反悔一般。还没两步,那范夷已经冲到几人面前:“你们说花妖,你知道白羽?”

西鸾眨眼:“白羽是谁?”

范夷一梗,这才知道对方炸了他的话,心里悔恨难当。

狄隽道:“我们先去收了那妖孽,再来此处寻你。这些牡丹花,你一株也不要卖,等着我来收妖。”

“不!”范夷拖住了他们:“你们不要伤害白羽,是我的错,我不该将她送去岳家。如若我知晓他们是要她的命,我就不会送她去送死了。”

西鸾目中无尘,淡淡地道:“书生看多了书,谎话也说不全。妖孽的命哪里又能跟凡人的命相比?你早就知晓白羽是牡丹花妖,还送了她去,这是为何?”

范夷掩下目光:“她那夜在我梦中说,愿意去岳家救助岳银,只要我还记得她,念着她就好。”偷眼瞧西鸾和狄隽,两人面上都淡淡的,显然不信他的话。筹措几步,焦虑之后他又接着道:“我知晓人妖殊途,那夜她出现在我房中,我们……有了私情。岳姑娘病症好了之后我一直不敢去看她,就是怕自己会忍不住质问。之后,牡丹园无故被砸,连我自己也受了伤,更是寸步难行。之后有人替岳姑娘送了补品来,我才知晓白羽没死。”

西鸾奇怪道:“你与白羽只是一夜夫妻,她又凭着什么要你记她一辈子?”

“我们,在牡丹园初建之时,就见过。她每夜里化成人形,与我恩爱缠绵。已经有了几年。”范夷闭上眼,痛苦满溢,道出了真相:“当初,并不是我要送她走,而是她被人夺取了。我苦求不果,才被岳家砸了园子。”

“真是百般曲折、感人肺腑地一段情事。你们一人一妖,十句真相说出一句,然后我们吓出一两句,然后揣测几句,你最后再吐露几句。现在连我这油嘴滑舌半真不假地小八婆也猜不出这真相了。你直接告诉我们,天上掉下来的娘子,你娶,还是不娶?”

范夷胸膛一挺:“我只要白羽做我娘子。”

西鸾展颜一笑,手一伸:“说媒的红包少了我可不依,多了没退。没有真金白银,用你的牡丹花抵债也成,城西袁婆子家做买卖,诚信公道,童叟无欺。”

三人出得牡丹园子,等到走远了,红线才一脸感动地道:“西鸾,你果然是天界最善良的神仙。”哄得西鸾差点不稳栽倒,捂着撞了树干的额头道:“此话怎讲?”

“明知人妖相恋不可,你还是被他们的真情感动伸出援助。宁拆十座庙不悔一门亲,这是神仙的职责。你做得好棒!”

西鸾扶额:“你哪里看出我是在帮他们了?相处了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我,真真让我失望。”

红线疑惑:“那你是为何要帮助他们?”

“很简单,那人钱财与人消灾。等我银子赚够了,再收了那妖怪也不迟。”西鸾握拳遥想,后臀猛地一痛,红线睁着兔子般的眼眸,对她大喊:“你是混蛋。”

西鸾笑道:“混蛋是什么,能吃么?”

飞天,不是一般的修道者随意就能学会的;遁地,也不是所有的妖怪都会。

“至少山里的穿山甲成仙了也不会去天上飞;而海里的鱼再如何修炼,也不愿遁地而行。”西鸾笑眯眯地望着道士,“我这半吊子的修道者,也没本事一个跟头就翻十万八千里。”

狄隽剑眉一耸:“神神秘秘地,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去看望一个故人而已,想要借助一下道长飞天遁地的本事。”

“你不是神仙么?自己飞去就是了。”

西鸾凑近道:“红线那小娃儿的话你也相信。你看我这样子哪有一丁点的神仙风骨?说我是妖孽可能更有说服力,而且还是最喜欢采补陌生男子的狐妖。”

狄隽淡淡的,只问:“你真的会除了那花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