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宝天尊的视线缓慢地转到他的身上。狄隽不但脸色灰败,方才与修罗王的打斗中他使出了法术,硬是拼着几千年的修为废了那赝品,这身子也被修罗塔中阵法给反噬得破碎不堪,心也被沉符给挖了。好在,狄隽早就有了防备。道家之人善于控制亡灵,对已死的身躯只要还没有灰飞烟灭自然就还能用秘术掌控行动,就好像控制僵尸一般。而现在的狄隽,就是没了心,用秘术支撑的尸体。

他费力的挪步往那光柱中慢慢走去,连跃上高台的力气都没了,只能沿着阶梯硬撑着爬了上去,进入光圈之时,才转头对似敌似友的天尊道:“就算是神也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我会找到西鸾,也会护好修罗……”他指了指通道中方才西鸾站过的一处,别有深意地继续道:“那里有块黑铁鎏金的镜子,带走它,到时西鸾会从里面出来。若她没有问起我,你亦不要提醒。这一世……”他喃喃,声音低了下去,“这一世,就当……”就当什么,最终是听不到了。

他已经深入光柱之中,徒留下沉静的灵宝天尊矗立在空荡荡的塔中。

西鸾觉得自己行走在一片光怪陆离地海底。海水被分成了两边,中间的阶梯一路往下,她站在梯子上,左边可以看到海水中游动的鲸鱼,右边看到了海龟和成群结队快速游动的鱼群。阶梯上湿漉漉的,踩下去又觉得陷入了沙砾之中,根本不会滑倒。回头的时候,遥遥的看到天边灰色的蓝,偶尔海鸥两只翩翩而过。太远,天太高,回去的路都看不到。

她知道,她已经由一个幻境进入了另外一个幻境中。

少女时的羲和成了南柯一梦,梦醒的时候只有唏嘘感慨,再要回味又寻不到当初的人和事,徒留伤感。

好在,她的身上依然穿着羲和的衣裙,裙裾落在阶梯上,没一会儿就被侵染了大片,像是涂上了淡蓝的果汁。她单手提着裙摆,一路往下。偶尔手指划拉这两边的海水,感觉那冰冷的水流从指缝中流走。偶尔可以抓到一两只笨笨游动的鱼虾,她将它们拉出海水看了看,又塞了进去。鱼虾会吐泡,会摆尾,在她手心挣扎,这个幻境无比真实。她走得路却透着诡秘。

阶梯走到底的时候,海水就成了天空的幕布,一切的活物都成了幕上的背景,或游动或爬行,也能看到弱肉强食。

她的面前出现了一座宏伟的宫殿。粗壮地珊瑚柱子上卡着细小的珍珠,殿檐上的海龟伸头望着远方,地板上光滑如绸,踩上去如被温暖的海水给拖着脚底,软绵舒适。殿内空旷,寂静,寥无人烟。她从一个宫殿走入另一个宫殿,每一处都是不同的景色,荡漾着不同的水面光泽,她如同进入了最繁复华丽的迷宫,找不到同伴,也找不到出路。

最后的宫殿金碧辉煌,不是因为珊瑚们都成了金子,而是殿中央矗立的一根法杖。

法杖高达六尺,杖身爬满了狰狞地神兽,杖头九个圈,每个圈都由众多的金色的人身修罗面的怪物牵勾而成,一个圈套着另外一个,时而交错时而重叠,每转动一次,整个宫殿中的光芒就闪烁地盛弱,让人感觉似泡在了金色的池水中,满目繁华。

她喃喃的赞叹:“这就是修罗!”声音在宫殿中回荡,久久不散。

身边另一个人靠近,轻声问:“是不是很美?”

西鸾转头,笑道:“这等神器,只有在杀戮的时候才是最美的。”那人不语,西鸾又问:“还记得我么?”

“当然。”那人回答,牵起她的手,露出里面的手链:“我记得它,就记得你。”

西鸾一瞬间的鼻酸,唤她:“羲和!”

羲和淡淡的,牵着她往外走去,只问:“你是来寻神器的?”

西鸾笑道:“这东西,我找来作甚?用它来挖地,切菜还是卖银子?”

羲和回头淡笑,目光隐隐:“你还是这般样子啊,都多少年了。”停下来,揉了揉她的眉心:“是不是遇到了不开心的事情,想着我了,才来串门子的。”

西鸾笑道:“你这大门可不好找,每次进了幻境都不知道能不能遇着你。我曾经就闯入过修罗场,站在战场的正中央,睁眼就看到两军对垒,拿着长枪要戳我胸膛;还有一次,不知道闯入了谁家的洞房,把新娘给吓晕了;还掉入过猪圈,那些个小猪仔爬满我身,又没有水,硬是臭烘烘的呆在幻境里面找不到出口。够折腾我的。”

羲和闷笑,引着她到了一处甚小的宫殿。这里,海水又踩在了脚底下,张眼四顾,前方可以看到远远的沙滩和礁石,左右后方一望无际的海平面,天空蓝得像是海的倒影。

“真漂亮。”她赞叹,正看到一群海豚围绕着宫殿四周腾跃着。她咯咯的笑,拖了草鞋,将双足泡在海水里面。半响,又道:“只有你一人的话,也太寂寞了点。”

羲和用贝壳盛着水露递给她,西鸾瞧着:“珍珠你都藏到哪里去了?卖给我吧!你这里的珍珠定然与别处的不同,我可以用来磨成粉,然后给天界的小仙女们换一些精致的小饰品,再去找花神们换千年花露喝。到时候给你捎带几瓶。”她想了想,笑道:“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这里怎么来,迷路的滋味可不好受。”

羲和无奈地笑着,指了指她手腕上的金手链子:“只要有了它,进了幻境想着我的时候就能找到我的住处。”

西鸾缓了缓手臂:“能不能换个牵绊,这东西一开始就不是你的,对吧!你……都已经决定忘记了,再见它会不会伤心?”

偶尔地沉默。羲和笑问:“想不想吃海鲜?有我亲自做的虾仁和鱼筋。”

西鸾踢了踢水面,将裙摆给打了结,凑到桌子边:“我想你的饭食想了好久,快端上来。对了,有酒没有?要是还有几个歌姬和乐者就更加好了。唔,你不会让这些海里的鱼虾们幻化成女子给我们表演舞蹈吧?”她一径的打趣,羲和也不怪罪,翻箱倒柜的拿出众多吃食来,还真的有酒,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拉拉杂杂的说了很多话。

西鸾决口不提帝俊和常羲,只说说游历六界的见闻,又说起了修罗王杀妻夺宝的事情。两个人忍不住唏嘘。

“若说天界众神无欲无求,修罗界的族人就像是神仙的另外一面。情爱、权利、名望、美貌,样样都有欲,妄想着成为六界第一。众神是善的代表,修罗则是欲的族群,鬼界是虚无,魔界是恶,妖界是孽,人间界是不可求。”

“你是说,修罗王想要得到修罗是为了成为六界第一强者?”

羲和撑着头,半卧在碧绿珊瑚榻上:“历代的修罗王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六界之王。其实,还有一点是外人所不知晓的。”

“什么?”

“修罗王的试炼之一,就是新修罗王必须杀掉老修罗王,吃掉他的心,从而活得老修罗王的法力和武学。从而让每一届的修罗王都比前一届的王更加强大,通往六界之王的路就更加接近。”

西鸾歪着头:“为了成为最强的强者,把所有的感情都焚灭么?那公主也知道这条法则,所以才心甘情愿的成为男人们的垫脚石,够蠢的。”

“她愿意。”羲和闷声道,“你说过,死之前她是欣悦的,她知晓一切。”

西鸾嘁了声:“所以我才说她蠢。男人要她死,她就死么?干嘛不自己宰了那沉符,吞了他的心,自己做女王多好。你别笑,人间界就真的有这等女子,情愿负尽天下男子,也不愿意他们负了她。等着男人给她地位权利,还不如一开始就自己抢夺过来抓在手中。有句俗话‘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虽然贬低了母猪,可男人本身就靠不住却是大实话。”

羲和凝视着她尾指上的姻缘线:“既然靠不住,可你还是爱上了男子。”

“这个啊,”西鸾扯了扯那姻缘线,“这东西其实假得很,我随意跟灵宝天尊牵的。反正要修道嘛,跟他双修也是修,跟别人双修也是修,没啥区别。”

羲和不置可否的扬了扬唇,西鸾突地气恼,夺过她的杯子斟满酒,再送到她面前:“你别笑。我与你不同,我是真正无法爱上谁。从第一次下凡历劫之时我就知晓了。我的心口好像缺了什么东西,没法动情。否则灵宝天尊也不会来来回回把我丢下凡十八次,我琢磨着他每次都想让我动情劫,可我每次都坏了他的事。到了最后,他不得不亲自来搞定我这是不识好歹的散仙,用美惑我犯罪。唉,也许是天尊他老人家觉得以处子身份统领众多神仙会镇不住场子,这才借着我双修的名头顺道破了他的处。合情合理,还不吃亏,多好的算计啊。”

“灵宝天尊是美男子?”

西鸾抿酒点头。

羲和指着不远处一个漂浮的珍珠:“那,那人又是谁?”西鸾一愣,仔细看去。珍珠的光泽隐隐,不多时就显现出一个蹒跚的男子来。憔悴的面容,伤痕累累的躯体,四处的张望着,喃喃的喊着她的名字。

那声音里,一分焦躁,三分担忧,四分情意,再加上最后两分坚定,构成了他特有的固执。

西鸾闭了闭眼,转回头,只道:“不认识。”

情深情浅七回

狄隽早已法力枯竭,似乎从遇到西鸾开始,他的修为就总是在干涸的边缘游走不定。

身上的符纸已经不多了,血液早已凝结,勉力用秘术支撑的身子也熬不了多久。他很快就会倒下,只是,他不想倒下。意志让这具行尸走肉‘活着’,其实他早就死去了。

双膝跪在最高的礁石上,从这里环顾而去,可以看到很远的屋舍和树林,没有西鸾的踪影。狄隽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追踪术出了差错,让他跑错了幻境。他又掏出一张符纸,斟酌一会,撕咬开自己的手指,将已经停止流动的血液挤出来,干巴巴的涂画在黄纸上面。

最后的符咒,必须提前准备好。

再次抬头的时候,视线又广阔了些。他没了痛感,转动脑袋的时候才发现不是自己站了起来,而是被人提着头给直立了。

提着他头的人,有着他熟悉的容貌。

狄隽咧了咧嘴,沙哑地道:“帝俊!”

帝俊一身靛青宽袖长袍,目光如炬地将狄隽审视了一遍:“原来是旱魃。怎么跑到极东之海来了?”旱魃!狄隽苦笑,没想到他一个杀妖除魔的道长,会有一天被人当作僵尸旱魃这等死物来对待,真是说不出的讽刺。

明明被提着比他高了些,狄隽还是可以感觉到帝俊身上散发的无形压迫。对方是天生的王,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足够让所有人惧怕臣服。狄隽不怕他,也由着对方这么对待:“我来找人。”

“找谁?”

“西鸾,”说出这个名字到时候,心口还是隐隐的有什么在抽动。心脏都没有了,感情还在。狄隽坚定地补充:“我来找我前世的妻子,西鸾。”

“这里只有我与极东之海的主人,没有外人。”帝俊将他往地上一抛,“你走吧!不要再误闯此处,下不为例。”

狄隽跌跌撞撞的爬了起来,也不管周身的狼狈,定定地望着对方:“我一直都想问,作为王者的你,为何愿意抛下整个东部部族来此处居住?在知晓极东之海的女主人并不想见你的情况下,你还守着她几十万年,不担心东部的各族之间内斗,发生战乱?你这么做,以前那些牺牲容忍不都白费了么?你如何对西荒的部落交代?”

帝俊像是一座山,面对陌生人的质问依然巍峨不动。风吹着他的发丝,扬起他的衣摆,飒飒作响。他指着海面最远的地方:“那里有我的妻子。在你问我之前,我也一直想要问她。她心里是否有我?她什么时候才愿意随我回家?她还记不记得我对她的情谊?知不知晓我这么多年来的守护求的是什么?她知不知道,我并不想让事情到这个地步。我一直在反思,在懊悔,也想要弥补。只要她给我机会。”他沿着礁石往下走去,说的话凝成了石头,一声声砸落,铿锵有声:“她什么都不说,不问,不听。她选择沉默,不告诉我是否做错了,错在了哪里。她只是离开,用行动告诉我无法挽回。”

“我们总是在问对方为什么,可都没有问过自己为何要问。”他回头瞧着勉强跟上来得狄隽,“你一个闯入者,凭什么问我们夫妻之事?你又是羲和什么人?想要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狄隽扶着凹凸不平的礁石,被咬开的手指被粗粒的沙石给粘着,血肉模糊。他停顿了下来,苦笑道:“我只是觉得我们都在白费工夫。”他本来以为对方会反驳,帝俊沉吟之后,却点头了:“不过,我有无数的时光陪着她耗费。”

狄隽又问:“若她一直不回头呢?那就一直这么等待下去?”

帝俊觑了他一眼,视线落在对方的心口上:“你都死了,又为何要固执的去找回自己的妻子?就算找回了又能如何?一具僵尸还能有情爱么?”

两个人都固执的只问不答,也许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他们只是寻找,希望能够找到答案而已。

沙滩上堆积了不少的贝壳,螃蟹海虾爬得满满的都是,一不小心都可能踩着海龟挖得窝,窝里面是被小心掩埋的海龟蛋。西鸾就站在海龟的背脊上,从海平面的靠近。

狄隽松懈般的呼出一口气,他早就不用呼吸了,可做人的习惯性还是让他感觉自己依然活着。他牵着西鸾的手从海龟背上跳了下来:“我送你回去。”

西鸾将裙摆打着的结放了下来,手腕上的金色手链在骄阳下反射着光。她望了望面前的两个男子:“你们怎么在一起?”

帝俊已经扣住她的手腕:“羲和的东西怎么在你手上?”狄隽立马拦在两人中间,放手就去打开他的控制,两个男人瞬息之间过了十招。旱魃的力气能够撼三震岳,帝俊是上古神族,在没有法力的辅佐下,两个男人只是凭借着单纯的力气拆招过招。

狄隽的手臂‘嘎查’一声,被整条扯了下来,他没有流血,只是将西鸾护在身后:“我就带她走,你不能伤她。”

帝俊丢开那一团死肉,冷冽道:“把羲和的手链还回来。”手臂在沙滩上滚了几圈,手腕手肘和十个指头都歪曲着,早已经不是正常的模样。

西鸾瞅了那东西一眼,神色平静:“你送给羲和的东西,已经与你没了关系。她要送给我,就是我的了。你凭什么要我还给你?就算你抢了这东西回去,你还能给羲和么?在你迎娶常羲的那一日,她就把手链给了我,说明了什么?你又知道她那夜是如何度过的?你知不知道她心里的痛?亏你还能一往情深的模样守候着她,你有没有问过她还需不需要?你找了她回去又能如何?继续看着你与别的女子恩恩爱爱么?还是看着她所保护的族人去对别的女子示好,看着外人对她怜惜嘲讽刻薄讽刺?然后等着她彻底的崩溃,自我毁灭?”

“你一个外人懂得什么?”

西鸾冷笑,推开阻拦在前的狄隽:“我不懂。你身为东部最大的君王,为了扩张部落才遵照你父君的提议千里迢迢的来娶了羲和。本就是为了自己族群的强大,偏生还做出深情款款的模样,打倒所有的对手,让羲和嫁给你。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没有神力,那些对手并不是看起来那么弱。他们只是不能对你用真功夫。因为你是王,你的身后代表着东部最大的部落族群,伤了你就是伤了部落的脸面。他们不愿意为了一个女子而让两个部落白目相向,也不愿意得罪当时的你让羲和和亲的之后日子难过。而你呢,娶了一个还不够,还要娶两个。你又真的爱常羲么?若她不是西荒部族王的女儿,你会娶她?

为了扩张领土,用女人做筹码来牺牲的男人是懦夫!”

轰隆隆,西鸾只来得及闭眼,就感觉脚底有什么在震动,她已经被狄隽抱着滚出了很远。只有一只手臂,断裂的那一边肩膀被沙土糊成了一团,凝结的血块和肉块在翻滚之后摩擦着拖延了几十丈。狄隽压在西鸾身上,整个背部已经被划开很大一条口子,皮开肉绽的可以看到脊梁骨。他摇晃了两下,腰部以下的动作滞纳了起来。

他贴在西鸾耳边:“修罗王来了此处,你先回去,在这里危险。”

西鸾瞪视着他:“你糊我!”

狄隽将她拖了起来,平行着退后,继续说:“没骗你,在修罗塔的神器是假的,他借助远古的阵法来了幻境。若是我没算错,此时正好是一万年以前,你我前生最后的一次见面。在今日之后,你我重新入了轮回。”他眼神幽远,“你好不容易得到的转生机会,不能在这一世消损,回去吧!”

西鸾紧抿着唇。她性子是你要她往东偏生往西的,可狄隽的确没有骗过她。哪怕说前生的过往,都是有根有据,是什么就说什么,绝对一点也不隐瞒。哪怕他的前辈子做了太多的混账事,他也不替自己开脱。

狄隽的力气很大,卡着她的肩膀硬推着她不停倒退。

帝俊是君王,除了他的父君,从未有人敢大声的质疑辱骂过他。他相当的愤怒。西鸾的问话就好像刀子,明晃晃的一刀一刀扎在了他的身上,他愤怒自己的无法反驳。被惹火的君王从来不知道忍让,他要么挥手找来兵将将对方拖下去斩首,要么就自己步步紧逼,直接掐死她。

狄隽护着西鸾,他面对这位上古之神没有丝毫的惧怕。记忆虽然久远,他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万年以前突然闯入极东之海的男女,凶神恶煞的修罗王,那一场决定帝俊与羲和命运的战斗,都在他的脑中慢慢成型。

原来,早就万年以前就已经注定了他的失败。

他转首,遥望着海面,淡然道:“来了!”‘嘭!’的轰声,平静的海面似被投下了巨大的石头,水柱呈冲天之势的炸开。

帝俊回头,那里是他守护了几万年的宫殿,宫殿里面有一位女子,是他最重要的人。

“羲和……”

金光万丈,将珊瑚构建成的宫殿照亮地千毫毕现。

沉符仰视着修罗之时都要忍不住跪拜在这鬼斧神工的神器之下,大声赞叹上古神仙们的技艺。他是修罗王,第一次见到这武器之时,体内的修罗族血液就忍不住澎湃,内心深处有什么呼唤着他。

靠近,再靠近。

修长的手指还没有碰触它之时,一声轻喝打断了他的动作:“所来何人?”

他那狭长的双眸凛了凛,听而不闻地继续向靠上。羲和面上一沉,一条淡蓝色的水光直接朝着对方的手掌打去。修罗王手臂一卷,那水光化成了实质形的缎带,交缠着,拔河般的对持。

羲和手一抖,整条光晕突地撕裂成千丝万缕,又将对方裹成了粽子。

沉符闷笑:“原来还真的有上古神族看守这等法器。也好,就让我见识见识尔等法力,用神族的血来洗涤神器的灰尘。”身子一抖,居然就挣脱了出来。长臂一伸,五指轻而易举的划开了布置在神器周围的法力,探囊取物一般地抓住了法杖,他哈哈大笑:“果然是修罗族的兵器,再强大的阵法对我等王族构不成任何阻挠。”肩膀一沉,就要将法杖从硕高的珊瑚基座上给抽离出来。

纹风不动。

沉符挑眉,只看到法杖上光华流转,布满了各种梵文法阵,而杖头上的九个圈轮依然按照既定路线悠哉的转动着,丝毫没有因为对方是修罗王而现出丝毫‘亲密’的表示。另一头,羲和凭空一挥,身边隐出六丈多高的蓝白十八横刃长戟来,毫不犹豫地朝着对方面门攻去。

“声东击西之计?”帝俊咬牙切齿,“居然还有同伙。”脚下一顿,手指一收,狄隽身不由己地扑向了对方的掌握之中。

帝俊掐着他的脖子,怒吼:“说,你们有什么图谋?”

狄隽尽力踮起双腿,钉在地面上:“我只是来带着西鸾走的,其他的一概不知。”帝俊更怒,手下越发使力,就算狄隽已经成了旱魃,也被对方掐得动弹不得,僵硬的脖子被对方捏得越来越紧,这样下去,西鸾迟早会发现问题。他猛地一咬牙,竟然啐出一颗牙齿,打到对方脸面上。下半身再一使力,身子就倒翻着往后飞去。这次,他特意离西鸾远了些,对着帝俊大吼:“你还不去看看海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再跟我们耗下去,你迟早会追悔莫及。”

话音刚落,脚底的地面已经裂开一丈开来。他不停的腾挪,落在哪处,那地面就从帝俊的脚下一路延伸的炸开到哪里,好像生生的被雷电给劈开了似的。只消一会儿,海边沙滩已经没了一块完整的地面,沙石飞溅,尘土漫天。

狄隽在一片混乱中拖着西鸾快速奔跑,因为太用力,落在之后的女子完全可以看清楚男子背脊上裂开的皮肉,一节节脊梁骨上盘着的经脉像是藤蔓绕着白蛇,突兀又恐怖。西鸾被他被动的带着,看不到前路也不能回头。每一脚踩在地面之时,脚尖刚能感到僵硬的地面,脚跟之后就已经响起了土地迸裂的声音。

西鸾在呛咳中大喊:“你是不是帝俊的转生?”

“是。”

西鸾奋力跟上前两步:“常羲还是常羲,对不对?”

狄隽的发丝被带得飞扬起来,道巾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他不回答,只沉默的想要将她带离危险。旱魃脚力惊人,身后的帝俊却是神仙,锲而不舍的跟在其后,丝毫没有远离。所过之处,不单身后没有一片土地,连身前的礁石也都纷纷裂开下坠,硬生生的从他们的脚底横着分离出一眼望不到底的峡谷来。礁石形成的峡谷壁边,早就成了石头的贝壳蚌壳珊瑚细碎地坠落,隔了很久都听不到底部的回响。

狄隽根本停不下来,可这么远的距离,他也带着西鸾跃不过去。他想要挣脱西鸾掏出胸口放着的符咒,可速度太快,两人手指扣得太紧,居然挣脱不来。居然就这么带着她跌落峡谷。

西鸾的体温还带着海水的潮气,从上而下的俯视着对方。耳边的风声很大,同他们一起坠落的还有说不清的蝎子毒蛇。狄隽绝望的神情那么深刻,重复的印在她的眼眸中,睁眼闭眼都是一种表情。

她稍一用力,整个人贴到了对方面前:“你的千年修为呢?为什么不使出来?”

狄隽动了动本就僵硬的手指,轻声道:“被修罗王沉符给毁了。”

西鸾一手卡在他的腰间:“那这一身伤势也是修罗王给的?你一个道士,不知道打不过就跑么?没了修为还跑到幻境中来作甚?常羲在你身边,让她用神力将我召唤出去就是了。”

狄隽沉默,低头望着乌黑的脚底深渊:“你能使出几成法力?用姻缘线做媒介,让灵宝天尊将你带出去。”又左右张望,发现峭壁居然在慢慢地合拢,就好像活动的墙壁,因为机关而开启,现在它们又要合并起来,将夹在其中的两人压成肉饼。他急得大喊:“若是没有法力,就拿我身上的符咒火化了它,你自然就能回去了。快点!”

焦急的神色没有掺假,法力枯竭也是真的,对西鸾的关心自然也是情深意切。西鸾淡淡地望着,看着他焦急暴躁懊恼悔恨一一闪过,两边的礁石壁越靠越近,头顶掉下来的蝎子小虫落在头顶肩膀裙摆上,周围的空间都被扭成了最黑暗的一块,要将他们吞没。

狄隽大喊:“西鸾,走啊!”

无尽的海水成了有自我意识一般,汹涌地朝着沉符铺了过去。时而是旋窝,时而是丝缎,时而是针尖,时而又是没有星星的夜空,兜头兜脑的笼罩着男子。势要将这位入侵者绞成麻花、竹排、漏斗和看不到手脚的肉球。

羲和是这极东之海的主人,她的海之杖能够将所有的海水化成无形的武器。既能破涛汹涌的卷走人的躯体,也能飞丝如雨地将对方撕成碎片。

这是她的地界,所有的一切都能够为她所用,哪怕只是一个小贝壳,一粒沙砾,都在她的手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沉符是久经沙场的将领,他面对过的敌人都是有着实体的妖魔野兽。他的美貌只能迷惑以貌取人的女子;他的风姿只能降服胆小怕事的弱者;他的武力在不成形的海水面前毫无杀伤力。他只能任由这看起来温柔沉静的水流汇成最细小的针,扎入他的肌肤,血管,骨骼中。那咸涩的,冷冽的,毫无感情的物体冲击着他的耳膜,搅拌着他的内脏,与他的血液搏杀。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虐杀,被杀者有着莫上的尊严。他不喊叫,只挣扎。他浑身围绕着的法力在奋起反抗,与海水相濡成了胶布。

他的一只手臂依然抓在修罗,残酷的缠斗之中都没法将他脱离那神器半步。最终,身子最纤细部分的十指纷纷被海水给扯断,血水混着海水喷洒在法杖之上,半截手指残留的勾着杖身,血水一股一股的冒出来,如同刚刚挖掘的涌泉。血汇集成流,顺着那被激发的阵法蜿蜒而上,金色的光晕被染成了红色。一阵暴涨的光芒,将沉符整个人都包裹在了里面。

羲和大惊。

这上古神器是特意为了修罗族而铸造,经历了上古神战之后,法器几度易主,上面布下的阵法亦是层层叠加,早就脱离了铸造者的掌控范围之内。羲和本无意尝试神器的杀伤力,不过偶尔闲暇曾经研究过法杖上面的阵法,虽然很多能够破解,可到底缺少最主要的启用法门。那就是修罗王族的血液。

适才此人想要拔出神器之时,羲和并没有多少担心。因为她所知晓的这一届修罗王族,因为上一次的六界大战已经沉睡了几万年。修罗界暂时都在幼王的统领之下,无瑕来此处拿取武器。可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来的修罗族人体内居然流着王族的血液,是福是祸已经无从知晓。

凭着对方方才的话语和这一番作为看来,此人并非善类。

她负责守护神器,自然必须全力以赴。本只是单纯绞杀沉符的海水上浮着的神力又增进了几成,变本加厉的攻击着对方的肉体。

修罗已经被唤醒,阵法已经启动,正柔和的包围着沉符,修缮着他的众多伤口。遇到外力,即护主般的直接抵抗。一金一蓝的两股神力在整个宫殿中交叠,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没了多久,由着几百万年累积而成的珊瑚礁石被这莫大的神力给冲击,开始还勉力维持着宫殿的模样,等到两股神力越来越凶猛,严密的礁石缝隙承受不住的逐渐阔大,轰地一声,整个被击打地朝着上方冲去,似被开了闸地酒坛子,将宫殿的屋顶远远的炸开了。

被神力支撑的海水争先恐后的涌了进来,灌注在两人身上,不多时,他们已经飘荡在了海底之中,借着自身的神力形成的保护法罩而呼吸着。

一切恢复平静之时,沉符浑身上下已经多了金灿灿的铠甲,手持修罗,目光咄咄地蔑视着对面的女子。羲和身形一顿,本在海底的众多鱼群突然围绕在了身边,大大小小各种色泽,等到主人一个招呼,全部长大了利齿,有序的向沉符给咬了过去。

羲和的对面,那金色光晕被鱼群给叠加成了海鲜肉盾,光芒越来越弱,海水中隐隐漂浮出血腥气。她挥着法杖的手一动不动,直到那鱼群撕咬地没了缝隙,大鱼吃小鱼,小鱼吃人肉。再一散开,那一团鱼群中,只剩下空荡荡的一副盔甲,在黝暗的海水里冒出一两个泡泡。

心口一冷,羲和只觉得有什么渗入体内,炙烤着她的血脉。热,尖锐,扭曲。

她瞪大了眼眸,看着本应该被生猛鱼群吞没的沉符站在她的身后,他的手臂缓慢的抽出。羲和蹙眉,感觉那热度随着对方的动作也移开了。

心,还在跳动;它在陌生男子的手中一鼓一紧,咕咚,咕咚。

羲和从来没有听到过自己的心跳声,原来这么的沉静、安稳、不急不躁,一如它的主人。

她的身躯飘飘荡荡在这海底之中,鱼虾水母一个个游动到了她的身边,发出呜呜地声音。声音很小,可海底的生物何其多,一声一声,穿透过海草的尖端,灌入珊瑚们的触角巢穴中,覆盖在游动的海底沙漠上,远去。

羲和眼底最后一抹光落在了海的天空,淡蓝青碧蓝灰靛青到藏蓝,一层层荡漾开。白炽的艳阳穿透那水面,放射状的铺散开,像是很遥远的岁月中,某个人凝视着她的眼眸。在那最刺眼的部分,一个熟悉的身影冲破水流,飞溅而下地往她划来,一只手遥遥的伸长再伸长,男人目中的倒影破碎成了一片片,好想海面的波光。

她想要伸出手去,可没有力气,只能看着那人越来越近,大喊大叫着什么,话声都被水泡带走,一个字也没有飘到她的耳中。

她轻轻叹口气,眼皮沉重。

“不——”

情深情浅终回

帝俊不知道自己发挥出了多大的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