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楼扶了额头,“把你们这拿手的菜都上来,再烫一壶酒。”

小二应声吆喝离开。

纪川不放心问:“我不爱吃素,他们这有肉吧?”

“能有点出息吗!”顾小楼恨的咬牙,转过头不看她。

有珠玉帘马车停在酒楼外,枣红骏马,四角轿檐下的青玉铃铛一阵脆响。

大堂里忽然一静,看酒楼外皂衣小仆匍跪在马车下,珠玉帘幔晃晃,有锦衣小公子踩着皂衣小仆的肩背打车内下来,还没待看清脸,四五名随从簇拥着走了进来。

掌柜着慌忙迎上,殷切的哈腰赔笑,“沐公子可算来了,小的早就候着您了。”

锦衣小公子视若无睹,一路簇拥着上了二楼空着的雅间。

顾小楼冲纪川眨眼,压低了声音笑,“二百五小公子来了。”

第8章七

吃人的嘴软,先前还鼎沸的酒楼顷刻静了下来,只听到楼外细风碰撞玉铃铛的声响。

纪川探头瞧过去,只看到簇拥的随从里一角孔雀蓝的衣袖,密密的暗色绣花,襟口袖口都禳了细小的白色狐绒,忍不住点头,“看着就富贵。”又补道:“太显摆了,招贼。”

脚步声一顿,楼里的鸦雀无声,锦衣小公子立在楼阶上,打簇拥的随从间望了过来。

纪川看他细微蹙着的眉头,和一双黑魅魅的眼睛,掩在浓密的睫毛之下,眨了一眨看定她。

居然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娃娃,看着比纪川还要小一些。

顾小楼一把按纪川坐下,低声道:“不要得罪散财童子!”

“公子。”尾随在后的随从一击眼刀杀了过来,俯首道:“属下去赶他出去?”

锦衣小公子眉眼转过,扬起尖尖翘翘的小下巴,不屑一顾,“不必了,我从不和这等卑贱的人一般见识。”声音淬玉,兜兜转转。

顾小楼面色一点点沉下,敛眉冷笑,看纪川,“喂,那二百五骂你贱。”

“我知道。”纪川看锦衣小公子落座在软帐雅间里,又看顾小楼,“怎么了?”

“怎么了…”顾小楼压着额头隐约跳动的青筋冷笑,“东厂的人还从来没这么跌过面儿,你不觉得丢人吗?”

小二上菜过来,蜜酱肘子,脆皮小乳鸡,还有两样素菜,一壶酒,热气腾腾的扑鼻。

纪川眼睛一亮,盯着小二将菜布好,顾不得抬头,“丢人不丢钱。”迫不及待的探手撕开小乳鸡,塞的满口,心满意足的眯眼,“我快饿死了。”

“纪川!”顾小楼怒不可遏,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小乳鸡扔出窗外,“你她娘的能不能有点出息!”

小乳鸡扔在青石街上,纪川看着窗外三两条的野狗一哄而上,心疼的蹙眉,有些发恼道:“在我看来不用再跟野狗抢吃的已经很有出息了!”

顾小楼一愣,她又道:“你原先不是和他一样瞧不起我吗?”

纪川不看他,低头将余下的肘子拖到眼前,讥笑道:“东厂里有几个瞧得起我的?如果那天我没有替你挨刀子,你会想现在这样和我坐一桌吃饭?”掀起眼来,黑白分明的眸子晶亮,“你不必觉得欠我什么,要不是为了杀够四十个人,鬼才会救你。”

顾小楼面色黑透,先前对她的愧疚歉意顷刻瓦解成灰,他早就该看清,眼前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小兔崽子,根本就是个白眼狼!

起身,一脚将凳子踹开,顾小楼冷笑,“我还真他娘的自作多情了,对不住,爷不乐意奉陪了!”拎起桌上的一壶酒,转身便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纪川埋头啃着肘子连头都未抬,莫名火大,灌了一口酒,皱眉,“妈的,什么破酒。”抬手将酒壶甩了出去。

酒壶啪的碎开,纪川抬头看他骂咧咧的走远,继续埋头对付手里的肘子。

财不露白,这是纪川混在街头学会的第一件事,她一直奉为真理。

果然,在她肘子吃到最后一只时,门外冲进来一批人,黑衣,蒙面,持刀剑,一字排开,冷冷的道:“咱们要找的是二楼那位小公子,不想死的都滚出去!”

满堂的人先是一愣,等反应过来瞬间炸了开,哄乱推搡的望外逃。

不过眨眼的功夫,人声鼎沸的酒楼之内空荡荡的静了下来,除却掌柜的在柜台低下战栗的磕碰声,就只剩下纪川啃肘子的声音了。

最首的黑衣人打量了纪川一眼,瞧是个瘦小病弱的小少年便直接忽略,剑尖直指雅间里的锦衣少年,“兄弟们,只要他一颗头,利落点。”

烟罗软帐招展荡荡,锦衣小公子不耐烦的蹙眉,“乌头。”

紧护在他身侧的皂衣随从恭敬行礼,而后打怀里摸出叠银票,甩下楼来,“拿着银票滚吧。”

银票落地,厚厚的一叠,纪川停了嘴。

“呵。”黑衣人撇着那一叠银票冷笑,“居然当咱们是强盗了。”声音一沉,“对不住,有人出了十万两黄金买你的命。”足尖一点,提剑跃上二楼,其后的一排黑衣人紧随而上。

身后的随从一拥而上,刀剑交接的铮鸣,乌头护着锦衣小公子退到了窗下。

软帐之内,人影攒动,寒光乍现乍息,纪川看不太清哪一边占了上风,只听到一阵叮当乒乓的声音。

最后一口肘子吃完,不迭声的惨叫,几道黑影从软帐内飞跌下来,轰隆隆的砸在不远处的桌子上,鲜血四溅。

还没等纪川躲闪开,便听有人喊了一声,“公子!”软帐刷拉被撕开,一人从楼上滚下,跌在她眼前,挣扎了一下,吐血倒地。

细瞧,正是叫乌头的随从。

伤的颇重,挣扎着站不起来,却依旧死死的瞪着二楼喊道:“你可知他是谁!”

二楼之上一片狼藉,只余下为首的黑衣人和退到墙角的锦衣小公子。

“我管他是谁,我要做的只是拿着他的人头去领钱。”剑刃寒光一抹,直抵锦衣小公子眉心。

乌头惊喝未脱口,便见有白影起落,野猫似地跳跃而上。

铮的一声轻响,黑衣人的剑被挡了开,急退两步他才站稳,看着挡在眼前的是一直最在楼下的瘦弱少年,不由吃了一惊,“你是谁?”

纪川握着一把乌灼灼的匕首,对身后的锦衣小公子道:“我替你杀了他,你给我多少钱?”

锦衣少年一愣,素白着小脸听纪川问黑衣人:“刚才你说他的头值十万两黄金?”

黑衣人仔细打量着纪川,蹙眉,“你究竟是谁?”

“纪川。”纪川答的利落,眼睛晶亮异常,“一颗头值这么多钱?”

锦衣少年脸色青白,手指抓着窗棂,怒道:“我的命岂是十万两黄金就能买的!”

“那你出十一万,我帮你杀了他。”纪川神采奕奕,看锦衣少年脸色时青时白,气的发抖,又补道:“嫌贵?”

锦衣少年一耳光打过来,却被纪川抓个正着。

“放开我!”没料到纪川力气出奇的大,锦衣少年一张小脸涨的通红,死命的挣扎,恶狠狠道:“你再不松手,我诛你九族!”

噗的笑了,纪川看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刚要讲什么,突听身后细微的剑鸣声,她猛地回身,一刀甩了出去。

寒光一闪,只听闷哼一声,黑衣人轰隆倒地。

一刀毙命,匕首正中眉心,没入至刀柄。

纪川上前抽出匕首,红血白脑浆溅了一身,有些懊恼的蹙眉,将匕首在黑衣人身上蹭了蹭插回鞘中,转身就看到锦衣少年没有血色的脸,乌灼灼的眼睛睁得溜圆,惊骇异常的看她。

纪川狞笑,一点点逼近,“你看到了,我杀人不眨眼,乖乖把钱给我,不然的话…”铮地拔出匕首,轻轻挥动。

锦衣少年果然吓得一颤,紧靠着窗棂抿着嘴,小扇子似地睫毛扑闪扑闪的看她,像极了受惊的小兔子,却依旧嘴硬,“你…你要是敢动我,你也别想活了!”

纪川指尖轻扣匕首,清吟翁颤,狰狞的逼近他,将将要呲牙威胁,身后有人冷笑。

“没想到东厂堂堂的四番队副队长,居然干起了强盗的勾当。”

纪川猛地回头,便见一人不知何时已然立在了身后,一步之远,她刚要闪身退开,肩膀一痛,被那人扣住,匕首一挥而去,那人只是略微侧身,手指在她腕上一弹,纪川便觉得手臂一麻,匕首当啷落地。

她就那么轻轻巧巧的被人擒住,反抗不得。

那人轻笑,“纪川副队长,我们又见面了。”

纪川猛地抬头,正撞上那人笑意盎然的眉眼,“你认识我?”细细的打量,是个同顾小楼差不多大的男人,肤色浅蜜,尖下颚,唇薄轻翘,勾出两涡笑漩,眼睑是极深的双,眉睫微敛之下重重光阴在眸子里。

背着一身日光,阴影压在纪川头顶之上。

唇角笑涡愈发的深,他忽然俯下身,贴在纪川耳侧道:“怎么?这么快就忘了我?我可是日日都惦记着杀人数人头的纪川小队长啊…”

纪川眉心一跳,身后的锦衣少年忽然过来,白着脸道:“给我杀了她!”捡起落在脚边的匕首,双手攥紧一刀刺了过来。

他的瞳孔黑的没有光,白净的小脸凶神恶煞,纪川心知躲闪不过,身子却被人一带,跌撞进眼前那人的怀里,重黑的长袍,袖口有红线细密的绣着奇怪的花纹。

“舒曼殊!”锦衣少年一刀刺空,诧异的睁大了眼睛盯着那人。

舒曼殊单手拦着纪川,轻笑道:“好容易抓到的小东西,杀了多可惜…”手背忽然一痛,不自觉一松,怀里擒着的,便像野猫似地溜身钻逃了出去。

纪川翻身跳落在十步之外的阑干红墩子上,啐了一口血沫,冷笑,“我认得你,百里山外,你该是第四十一个人头,可惜让你逃了。”

手背留下一圈殷殷渗血的牙印,舒曼殊看着楼栏之上唇角带血的纪川,笑涡微勾,“那如今呢?我这颗人头你还要不要?”

“我没带刀。”纪川抹了嘴,“今天就先饶你一命。”

舒曼殊笑出了声,舌尖舔了手背上的血道:“有意思的纪川小队长,我今天可并不想放跑了你。”眼神眺到她身后,“看看你身后。”

纪川回头,楼下不知何时围了一圈暗杀手,皆都提刀持剑的盯着她,虎视眈眈,只等舒曼殊一声令下。

“今天你似乎落单了。”舒曼殊在身后轻笑。

纪川打量四周,没有兵器,没有丝毫逃跑的空隙,她的体力最多空手对付六个,她暗自盘算,怎样来划算,头顶忽有一声炸响,有人喝道:“借过!”

轰隆声的巨响,屋顶瓦片尽飞,一阵灰蒙弥散开,舒曼殊闪身躲开,再挥袖抖开灰尘时,纪川已经不见了。

第9章八

 一头钻进狭窄的小巷,蹭的青墙里探出来的枯藤噼啪作响。

纪川被塞在里面,挡在身前的人踉跄靠在青墙上,垂着眉目喘息不定,“顾小楼?”

他没有应声,脸色极白,喉头一下下的耸动,抓着纪川的手指都在细微的打颤。

掌心有温热的湿意,纪川低头发现她的手掌里满是鲜血,往上是顾小楼洇出一片殷红的腰侧,血肉模糊的伤口,瞧不出深浅,只是血珠子抑制不住的往下淌。

纪川慌忙伸手压住,疼的他眉头一紧,靠着青墙上呲牙咧嘴,“妈的轻点…”

“别动!”纪川单手压住他的伤口,胡乱扯下腰带,捆在他腰上,在伤口处猛地一束。

顾小楼疼的浑身一颤,吸了一口冷气,咬牙道:“轻…轻点!”顺了气又道:“别误会…爷不是专门回去救你的,只是有事路过刚巧碰上,就顺手救…”

猛地一紧腰带,顾小楼一阵战栗,抓起她的手,恶狠狠瞪她,“你想疼死爷啊!”

纪川抬头看他,额头几乎碰在他的下颚。

顾小楼第一次这么近的看他,几乎看到他眼睛里的自己,出乎意料的清秀,他白的羸弱,像生在暗地里的白花,随时一阵风都能吹走,偏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的闪着光亮,坚韧的,执拗的。

纪川的胸口正贴在他胳膊上,他只是微微低头便瞧见纪川微松的衣襟下,白纱布缠裹着的,小小耸立的胸部…

再一次觉得雷电过体,顾小楼看着她的小胸脯,愣怔,“你…是女的?”

纪川眯眼看他,“你再看,我绝对会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面色一下红到耳根,顾小楼忙乱的躲闪开目光,想避开,她却又贴近,几乎咬在耳侧道:“你要是敢告诉别人,我一刀砍了你!”手指在他的伤口猛地一按,疼的他闷哼出声。

纪川却心满意足的松了手,面无表情的对他道:“你还能走吗?”扶住他,又道:“要不我抗你回去?”弯腰就要来抱他。

顾小楼惊的退开,耳根发烧恼道:“不用!”压着伤口转身便走。

纪川在身后追上,伸手扶住他,讥笑道:“你在害羞?”

她的手指极凉,指甲修的干干净净,撑在腰间素白的晃眼,顾小楼看了一眼,动了动嘴皮第一次没有反驳她。

东厂里静的出奇。

纪川扶着顾小楼小心翼翼的从后门溜进来,原担心会被人瞧见上报督主,却发现东厂之中冷清的异样。

只有三三两两的守卫,其余的番队都不见人影。

“奇怪,人都去哪儿了?”纪川四下探头,愈发的诧异,却不敢耽搁,一路扶着顾小楼回西院,将他安置在床榻上,又匆匆的去找沈环溪。

沈环溪是管家,这是她来东厂记住第一件事,不论大小,受伤讨补给一律都归他管。

可今天里外都找遍了却不见他人影,倒是在讲武厅碰到了止水,他面色不大好的摆弄着各样兵刃,见纪川匆匆进来,腾的攥紧了兵器。

“沈环溪呢?”纪川探头找了一圈,目光落在止水身上。

止水瞪她,冷哼一声,“纪川副队长,你回来的可真够巧,不早不晚,刚刚好在督主带队出去,你才回来。”眉眼一瞥,冷笑,“你是故意的吧?害怕带队了?”

“督主回来了?”纪川大惊,“他有没有找我?”

止水笑的狡诈,“有啊,督主发现你不在非常生气,带了三哥亲自去抓你了。”忽然逼近,道:“你最好趁着督主没回来快点逃吧,要不然…”铮的敲了手中的刀背,鸣声嗡嗡。

纪川心头一凉,她想督主这次一定会让和尚下狠手的…

“害怕了?”止水笑着看她,压低声音道:“督主最讨厌那些违反命令的人…比如,你。”

纪川眼皮一掀,继而耸肩道:“大不了再挨顿板子,又不是没挨过。”

“不止是杖刑了。”止水看着她笑,“你会被赶出去。”

纪川猛地抬头,听他道:“我劝你还是识相的自己走吧,等督主回来,说不定会杀了你。”

讲的轻巧万分,纪川却听的心凉,不等他讲完,转身便跑了出去,太急,一头撞在迎面走来的一人身上。

那人被撞的退了半步,诧道:“纪川副队长?”

纪川抬头便看见对面眉目清秀的少年,一对梨涡若隐若现,五队长子桑。

“纪川副队长刚回来?”子桑腼腆的对她笑,“督主在找你…”话未讲完,纪川拔步便走,快又急。

子桑在身后喊她都不会回头,不由诧异的蹙眉问止水,“纪川副队长怎么了?”

止水环臂靠在门柱上,笑的阴险,“鬼才知道。”

几乎是一路急跑进了西院,一脚踹开房门,纪川扑进去扯起床上的顾小楼,焦焦道:“完了完了,这次督主回把我赶出去的!”

顾小楼将将合眼休养精力,她突然一扯,伤口处疼的顾小楼痉挛,她还在不迭的道:“顾小楼你要负全责!我要是被赶出去第一个就杀了你!”

顾小楼迷惑不解,只听她不住口的念叨:“要不你就跟督主说是你硬逼我出去的?”

纪川眼睛一亮,喜道:“对对!就是你硬逼我出去的!你就这么说!”

“你在发什么疯啊?”顾小楼拍开她的手,躺回榻上。

她突然逼近,掐住顾小楼的脖子,眯眼道:“你不想这么说吗?”手指用力。

顾小楼头皮发麻,“说什么?”

“说你逼我出去的!”纪川恐吓的盯着他,“你要是不替我抗下来,我现在就掐死你。”

她的眼神告诉顾小楼,她说到做到,绝对不会手下留情,而顾小楼非常明白,现在他打不过她。

忍不住吞了口水,顾小楼虚笑道:“咱两好歹是共过生死的交情了,什么都好商量不是…你先坐下,我们慢慢商量。”

纪川不松手,“督主已经带沈环溪去抓我了,用不了多久就回来,一定会赶我出东厂!”

“谁说的?”顾小楼诧异,他不记得东厂有这规矩啊。

纪川道:“止水。”

一下子就明白了大半,顾小楼笑问:“他说督主要抓你?”

纪川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