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说会把你赶出东厂?”

纪川又点头。

“那有没有说督主会杀了你?”

纪川再次点头,“有。”

顾小楼扣指敲在她脑门,“你还真好骗,他说你就信啊。”拍开纪川的手,“松手。”

纪川疑惑的松手,听他道:“你也不用脑子想想,督主会亲自带队去抓你?就你?想的倒美,普天之下除了圣上,还没有哪个人值得督主亲自出动的。”

纪川松了一口气。

“肯定是止水那小子想吓唬你。”顾小楼压着伤口躺好,“就算督主真逮着我们偷偷溜出去,最多也只是一顿板子…”

板子吗…纪川想了想,终是忍不住问:“那要是空闲时间去干了别的事情,会怎么样?”

“别的事情?”顾小楼皱眉不解。

纪川有些吞吐,“就是…发外财…”

“比如?”顾小楼挑眉看她。

她愈发的狭促不安,眼神闪烁,“比如…比如见义勇为…”

“哦?”顾小楼坐起身,摸着下颚细细的打量她,缓缓道:“只要是不给东厂丢脸,倒不是不可以,不过…”目光落在纪川莫名鼓起的胸口,“你怀里揣了什么?”

纪川一把按住,顾小楼伸手,目光沉重,“拿出来我不告诉督主。”

有些迟疑,他又循循善诱的道:“你要是不拿出来,督主发现了我可帮不了你。”

纪川想了想,终归还是伸手掏出了揣在胸口的东西。

一大叠银票,数目不小的一大叠银票。

顾小楼惊的张口。

纪川忙解释道:“我只是顺手拿的而已,这是我应得的,我帮那二百五杀了黑衣人,他给我这些当报酬不过分。”

顾小楼觉得那口气又顶在了喉头,吐不出咽不下,他看着眼前理直气壮的纪川,突然生出一种想用银子砸死她得了的感受。

他记得这银票是仍在酒楼下的吧…那纪川是什么时候“顺手”拿的?是在他为了救她被那个什么什么舒捅了一刀的时候吗?

顾小楼闭了眼深呼吸,压着伤口,不动气。

偏纪川依旧理直气壮的道:“督主也没说空闲的时候不能去接别的活儿啊…”

“我真好奇,你以前是干什么的。”顾小楼一字字挤出来,冷笑,“强盗?杀手?”

纪川嘿嘿笑了一声,将银票塞回胸口,“只要给钱,我什么都干。”

天快要黑尽时,东厂外马蹄声哒哒。

陆长恭和沈环溪翻身下马,疾步入府,仆役上前接过马鞭,他脚步不停的问:“阿川回来了吗?”

仆役俯身,“回督主,已经回来了,在东院。”

解下重黑披风,陆长恭随手甩给仆役,脚步不停的直往东院,眉目间紧蹙不松的吩咐随后的沈环溪,“即刻备下车马,连夜送她出京。”

“是。”沈环溪应声退下。

一路的灯火流光,回廊之上的千影交叠,映在他的眉目间黛色重重。

东院之内的花影扶疏,他的卧房里亮着灯,推门进去时那道趴在桌上的小身影猛地抬起了头,一双眼睛在烛火下,闪闪烁烁,亮的灼人眼目。

“督主。”纪川几步迎过来,笑的满脸讨好。

紧蹙的眉头莫名的松了开,陆长恭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淡笑没有讲话。

纪川异常殷切的倒上茶,又端来蜜饯,而后立在他身侧,忐忑的偷眼看他。

水太凉,茶叶未开,陆长恭啜了一口,苦涩在舌,听纪川小心翼翼的问:“好喝吗?”

陆长恭看她。

她殷切的笑,“我特意学的,督主觉得怎么样?”

没有答话,陆长恭放下茶盏,对她道:“过来阿川。”

纪川上前,听他言语温软的道:“阿川,你收拾一下,今夜就离开京都。”

一瞬抬头,纪川噗的单膝跪地,“纪川知错。”

伸手来扶她,她却一把抓住陆长恭的衣袖,蹙眉道:“督主要打要罚我都不叫屈一声,但我不走!”

陆长恭叹了气,扶她起来,“并非是要赶你走,只是有件事要你出京去办,即刻便要动身。”

纪川将信将疑,“什么事?”

“出了京都有人会告诉你。”陆长恭取来狐裘外袍,替她穿上,细细系好衣带,道:“马车在外等着,你即刻便去。”又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再没有我的命令之前不准回京,明白吗?”

纪川点头。

他将她的发带束好,又温声道:“将青娘一同带走吧,有她照料你,我好放心。”

第10章九

马车早便备好在外,没有惊动人,只有两个随从车夫和青娘,沈环溪等在车旁向青娘吩咐着什么。

陆长恭将大刀负在她身后,扶她上车。

纪川却在进马车时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灯影绰绰的东厂,欲言又止。

“怎么了?”陆长恭将她的碎发捋到耳后。

纪川犹豫片刻,终是道:“督主,你跟顾小楼说一声。”又忙对沈环溪补道:“对了,他被捅了一刀,快死了一样。”

沈环溪面色一沉,陆长恭先道:“这些你不必担心,我会去同小楼说的。”示意青娘扶她入车,亲自掩上帘子。

黑绒缎的帘幔,掩下密不透风,陆长恭负袖退开,马车第一鞭落下的瞬间,忽又不安心的开口,“阿川。”

“在!”纪川挑开帘幔猛地跃下马车,几步到他面前,“督主。”

小小的身子,黑白分明的眼睛,她仰着面看陆长恭,在这没有星月的暗夜里那双眼睛发光发亮,让他一瞬就软了心肠,伸手轻揉她的发,吐出一口气淡笑,“小心些,等事情处理妥当便接你回来。”

夜色沉沉如许,极远的天际有一零星的薄光,阴云之下的弯月。

一辆马车披夜疾行,一路直往城门而去。

陆长恭立在府外,瞧着夜色吞没,连马蹄声都远的听不见,才转身回府。

门童刚要关门,他忽道:“开着吧,等会儿有贵客临门。”

门童维诺应是,瞧他一路往议事厅去了,禁不住挠头,“大晚上的谁还来啊…”话音未落,街道之外一阵马蹄声哒哒而来。

禁不住诧异的奔出府外,看到一行锦衣卫前后簇拥着一锦衣少年打马而来,溜风一阵便已然勒马眼前。

锦衣卫当先下马,护了锦衣少年落地,直往府里来。

门童慌忙上前拦下,道:“请问小公子是…”

“滚开!”锦衣少年一马鞭抽在他面上,横冲直撞的闯进门,“叫陆长恭滚出来!”

府中忽然掌起一廊华灯,煌煌如白日,映亮锦衣公子怒不可遏的眉眼,清水瓜子的小脸,五官生的极好看,一双眼睛掩在小扇子似地眉睫下,扑扇的透出魅魅黑的眸子,玲珑剔透。

却正是先前一品楼里吃了亏的锦衣小公子。

东厂值夜的卫队蜂拥而来,沈环溪打回廊下走来,一壁喝止卫队退开,近前撩袍跪拜,“微臣叩见圣上。”

眉眼都未下瞧一分,锦衣小公子攥着马鞭打量着四周,蹙眉道:“陆长恭呢?”

“回圣上,督主身体抱恙,想是先歇下了。”沈环溪垂目道。

“抱恙?”锦衣小公子眉眼轻转,直勾勾的盯着他,“先前在一品楼里百般阻挠,强行护送朕回宫的时候怎么没瞧出来啊?”

“微臣不敢。”沈环溪略微俯首。

他一脚踹开往里闯,一壁大喊:“陆长恭,你好大的胆子!给朕滚出来!”

回廊下烟罗纱帐灯忽然一晃,有一折人影打等下缓步而来,未见人面,便听人轻笑,“不知圣驾突临,臣惶恐。”

灯火一明,陆长恭缓步下了回廊,俯身行礼,“臣接驾来迟,请圣上恕罪。”

锦衣公子冷哼一声,掀起卷长的眉睫看他,将马鞭一下一落的敲在手心,“陆长恭,把人交出来。”

陆长恭俯身轻笑,“臣愚钝,不明白圣上要找什么人?”

“是吗?”小公子眉眼溜溜的转在他身上,啪的攥紧了鞭子,“朕看你是不想交吧!”

“臣真的不知圣上要臣交何人。”

“陆长恭!”小公子气的跳脚喝道:“不要逼朕亲自动手掀了这东厂!让那混蛋滚出来!”

陆长恭直身抬眼,看定他,眉眼倦倦的淡笑,“混蛋?看来圣上真的是出宫太过频繁了,这样粗鄙的词都学会了。”叹了口气,“是臣失职,未照料好圣上。”

小公子脸皮一红,被揭穿似的语结吞吐,“朕…朕的事用不着你多管!”又蹙眉道:“朕知道,那个叫纪川的混…”慌忙躲闪开陆长恭的眼睛,“那个叫纪川的是你的人,你今日不将他交出来就是抗旨!就是包庇叛党!”

“叛党?”陆长恭轻笑,“圣上,不知这样的罪名从何而来?”

小公子愤然,“公然行刺朕还不算吗?若不是舒曼殊朕早就…”

“舒曼殊…”陆长恭愈发笑的深,眉眼微眯的看他,“圣上早便见过公子曼殊了吗?”

小公子一瞬闭嘴,脸色青白。

陆长恭依旧在笑,眼角的笑纹细微,淡声道:“圣上方才说纪川行刺吗?”

小公子抿嘴不答话,陆长恭负袖道:“大同。”

“属下在。”东厂卫队中有一个窜了出来,上前叩拜。

“圣上可认得他?”陆长恭问。

小公子瞧了一眼,那人生的再普通不过,只两撇小胡子有些眼熟,他听陆长恭道:“这是东厂侦缉队的,先前臣一直派他在一品楼里暗中护着您的。”

小公子恍然,继而蹙眉愤然,“你胆敢派人监视朕!”

“臣不敢。”陆长恭笑容未减,“圣上近日里时常出宫,太后一直安心不下,所以委派臣安护圣驾。”

太后压在话头,他一概的怒火全数发不得,生生的压在喉头。

陆长恭又道:“大同,圣上遇危时你可在一品楼见到纪川?”

“是。”高大同俯首道:“回督主,属下赶到时纪川队长已经将刺客清剿。”

一句话将小公子噎死。

陆长恭没讲话,顿了顿撩袍跪下,“臣教导无方,使得纪川惊了圣驾,带其请罪。”眉眼恭顺。

他一腔的火苗腾在喉头,压不下又吐不出,看着陆长恭气的发抖,扬手一马鞭抽在他面上,气急道:“好!好你个陆长恭!变着法儿来哄骗朕,是欺朕年幼不敢杀了你吗!”

陆长恭垂眉道:“臣不敢。”素白的脸侧一道鞭痕细微的渗着红珊瑚似地血珠。

“不敢不敢!你如今还有什么不敢的!”他要气炸了,只觉得浑身冒火,恨不能将眼前这人一刀刀刮了,将鞭子啪的攥在掌心里,道:“行啊,纪川他救驾有功,朕定要好好的奖赏他!让他出来领赏!”

“怕是不能如您所愿了。”陆长恭眉眼不抬,“您来之前她刚出京执行任务了。”

“陆长恭!”

“臣在。”

陆长恭依旧那副倦怠又不动声色的样子,像极深的湖泊,怎么都看不到低,他想些什么,下一步会怎么算计自己,全然摸不透。

小公子觉得自己被他耍的团团转,偏一句都反驳不来,终是忍不住眼眶一红,泄愤似地将鞭子仍在地上,言语都打颤,“你们一个个…一个个都是混蛋!巴不得气死朕…”

陆长恭抬头,看着他淡声道:“夜深了,还请圣上早些回宫安寝吧。”

“朕不走!”小公子扬了下颚瞪他,“朕就在这儿等你把纪川交出来!”

忍不住叹了气,陆长恭无奈道:“那臣只有入宫向太后请罪了。”

太后两个字像到束缚他的符咒,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搬出太后他便只能缴械投降。

陆长恭看他抿紧了嘴不再讲话,便道:“臣送您回宫。”

“朕自己会走!”咬牙切齿的瞪他一眼,锦衣小公子转身拨开护着他的锦衣卫,怒道:“没用的东西!都滚开!”

那一行马蹄声起,渐渐远了,陆长恭才吐出一口气,沈环溪慌忙来扶他,看他脸侧那道鞭痕血珠子直往下滚,蹙眉道:“督主为了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至于惹恼圣上吗?”

陆长恭淡笑,“你以为圣上是单纯的为了拿她?”

“不然…”

“是在向我立威。”陆长恭素白的手指拂过鞭痕,赤红的血染满了莹润的指甲,一点点的艳红捻在指尖,“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他居然暗地里联系了舒曼殊…”

“舒曼殊?”沈环溪有些吃惊,“是南夷边疆的公子曼殊?他来了吗?”

陆长恭点头,捻着手指轻曼的道:“不止是他,南夷大都的幼帝也来了。”绵长的吐出一口气,“希望阿川能顺利出京,拦得住幼帝。”

沈环溪惊的张口,喃喃:“原来督主真的有任务派她…我还以为只是为了哄她出京避开圣上…”

他便笑了,“环溪,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该清楚我的原则,物有所用,东厂从来不养闲人。”瞧了一眼沉沉的天色,“我在她身上花了不少心血啊,希望我没看错,希望…她还能回来。”

廊下风声细响,灯火明明灭灭。

有丫鬟急慌慌的近前,噗通跪地,言语小声道:“督主…四队长不见了…”

“什么?”沈环溪猛地回身,“不是让你照看着他吗?”

“奴婢去煎药…回来他就不见了…”小丫鬟一阵阵打颤。

沈环溪紧蹙了眉,“这小子不要命了!”

“环溪。”陆长恭细微紧眉,“你方才去看他时,跟他说了什么?可有同他讲阿川出京了?”

沈环溪一愣,“是有…他问起纪川,我…”

“糟了!”陆长恭指尖一紧,蹙眉道:“即刻派人去追回小楼,往城门的方向!”

沈环溪瞬间明了,立刻找人出府,顾小楼那副脑子,千万别真去追纪川了…

京都,青石大道。

一辆马车漏夜而行,哒哒的马蹄声中,没有人察觉到追在其后的一匹赤黑马,也没人瞧到,城墙门楼之上有人拨弄着黄纸灯笼,笑涡深浅的等着什么。

第11章十

城门在前,门楼之上一星星的灯火昏黄。

纪川坐在车内,瞧着被风拉扯飘荡的车帘,闷不吭声。

马车行的快,颠簸的纪川坐不安稳,青娘伸手揽她靠在自己怀里,让她趴在腿上,轻声问:“困了吗?靠着我睡会儿,还有一段路要赶呢。”

“不困。”纪川枕在她腿上,掀起眼帘看她,青娘生的并不出挑,圆圆的脸盘,一双杏仁眼,身子软绵绵的微胖,但笑起来总是一副娇憨没有心眼的样子,她记得娘亲说过,姑娘家要胖一些才有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