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曼殊抬头苦笑,“圣上,曼殊跳下去,这碧湖之上可就多了一具浮尸了…您真舍得吗?”

太后不禁失笑,伸手拉过端木微之,“得了得了,微之就莫要胡闹了,等会真跳下去,这宫里可就热闹了。”转向舒曼殊,不经意瞥到他身后跪着的纪川,迟疑道:“他是?”

“回太后,这位便是曼殊同您讲过的,京都第一个朋友。”舒曼殊答话,刚要让纪川上前,端木微之冷哼了一声。

“舒曼殊这是你说那个要一同带来的朋友?”端木微之眉眼转动过来,冷笑,“胆子够大的啊,居然敢将他再次带进宫来。”眼光递向纪川,幽幽道:“你就不怕朕杀了你?”

纪川抬头,张口欲言,舒曼殊抢了一步道:“不是圣上准许曼殊带一人入宫的吗?”又道:“若是您不想见到,那曼殊便带他先行告退了。”

端木微之蹙眉,起身便要发恼,一侧的荣阳伸手拉住了他,眉眼带笑的嗔道:“好了,舒大人未来之前你念念叨叨的盼着他来,如今来了又要赶人家走,圣上还真真是难以捉摸啊。”

“阿姐!”端木微之立刻放软了语调,腻上去,“你怎么反倒帮着外人讲话!”

荣阳皱了皱鼻子,笑盈盈的望向舒曼殊,道:“听说舒大人是南夷人?”

舒曼殊含笑应是。

她又笑道:“都道南夷人善歌舞,荣阳近来习得一支南夷舞,不知口否请舒大人指点一二?”

“好啊!”端木微之合掌笑道:“阿姐跳给我看看。”又对舒曼殊道:“你起来起来。”

舒曼殊起身,拉着纪川退到一侧,太后抬手赐了坐。

落座,荣阳公主看向太后,瞧太后笑意轻曼的示意她跳,才起身到亭子中央,笑盈盈的对舒曼殊道:“舒大人,献丑了。”

那一身的珠紫叶撒裙,微微侧头时,耳朵上两粒通透翡碧的玉坠子晃晃打在素白的面上,一星星的光。

落在纪川身上,她伸手便落在指尖。

乐声清灵开场,在满是碎冰的碧湖上漫溢开来,珠帘摇光,环佩叮当,纪川分不清着闪烁的光影,看着荣阳轻姿慢舞有一瞬竟呆了住。

她唇角勾笑,新月似地眉眼递过来,好看极了。

舒曼殊忽然戳她,在他耳侧小声笑道:“小子,收起你那色迷迷的眼神,当心圣上把你丢到湖里喂鱼。”

纪川眉睫一颤,闪动如蝶翼,敛下来看着摇晃在手心里的光,细声如蚊呐,“她笑起来跟我娘亲一模一样,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舒曼殊一愣,看他敛下来的侧脸,眉睫轻颤,那之下一圈的阴影里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雾蒙蒙的眼眶发红…

他居然也会难过?舒曼殊禁不住吃惊,愣怔间乐声渐息。

端木微之起身鼓掌,兴奋的笑道:“阿姐跳的真好!舒曼殊你说是不是?”转过头看他,眼神里却是不容置疑的威胁。

舒曼殊略微愣怔的笑道:“自然,荣阳公主姿仪曼妙,莫说是曼殊了,便是南夷技艺最高超的舞者也寻不出缺点。”

“是吗?”荣阳公主脸颊飞红,盈盈的敛下眉目,抿嘴笑道:“舒大人玩笑了。”

一场笙歌满舞,融融的日光之下,碧湖之上的浮冰渐渐消融,太后瞧着满湖碎光,不禁失神道:“快要小寒了吧?”

荣阳应是,接过端木微之递过来的茶,啜了一口道:“明日便小寒了,腊月初三。”

“腊月初三啊…”太后有些愣神,转过眼来,看着荣阳笑道:“哀家险些给忘了,明日便是从善的生辰之日,荣阳可去瞧过他?”

唇边的笑容一顿,荣阳随后便笑,“回宫几日还未得空闲,若不是太后提醒,荣阳也忘了…原来明日便是从善的生辰之日啊?”

太后撑了额头苦笑,“老了,记性也差了,我这个做姑母的真是该罚…”

“是纪从善吗?”纪川忽然插口,在光影晃动的亭子里突兀异常,脸色生白,“你们说的是纪从善吗?”

“纪川!”舒曼殊低喝一声,扯了她跪地请罪道:“太后恕罪。”

端木微之冷笑,要开口训斥,太后却摆手,眉眼间依旧有笑意,缓声问:“你认识从善?”

纪川不抬头,“不认识。”

“哦?”太后微蹙眉。

舒曼殊轻笑着接口道:“回太后,是曼殊无意间跟他提起的,曼殊入京便听闻从善公子容貌姣美,一直未得一见,惦记在心。”

太后哦了一声,拢了鬓发叹了气,“哀家这个侄儿真真的让人心疼…”摇头苦笑,“不说也罢,哀家有些乏了。”

宫娥忙来搀扶,太后起身又道:“对了荣阳,你晚些带些点心去瞧瞧从善,多备些杏仁酥,他爱吃。”

荣阳应是。

紧攥着的手背上光影晃动,纪川被舒曼殊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小声道:“我不会救你第二次。”

出宫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舒曼殊依旧打马带她,一路上去行的极慢,结霜的夜里,街上静的出奇,只听到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哒哒声。

她一路上闷头不吭,一句话也没讲。

东厂在即,舒曼殊勒马,纪川刚要翻身下马,他忽然扣住,“纪从善是你什么人?”声音低沉,压在耳侧。

纪川没有回答。

他又问:“你执意要进宫就是为了他?”

纪川猛地挣开,一跃而下,头也不回的往东厂去,她听到舒曼殊在身后道:“你若想再次进宫便来找我,只是要付出点代价…”

一路狂奔入东院,在腊梅树下喘息不定,纪川抬头望见督主的房里还亮着灯,不由胆怯,蹑手蹑脚的过去,推开门看到督主侧身在软榻之上似乎睡着了,松了一口气。

刚跨进去,督主道:“回来了?”

纪川脊背一僵,转过头看督主微闭着眼,一脸倦色,试探性道:“督主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

“在等你回来。”

“等我?”纪川心底不安,“等我…做什么…”

陆长恭揉了揉额角,淡声道:“桌子上给你留有饭菜,吃了快睡吧。”

纪川一愣,到桌前揭开扣着的碟子,三荤三素,一小碗桂圆八宝粥,全部都是热气腾腾的,心头一跳,内疚的度到督主榻侧,低着头小声道:“督主…”

“恩?”陆长恭睁开眼,看着她吞吞吐吐的摸样,不禁摇头苦笑,“阿川啊…你什么时候可以让我安下心来?”

纪川闷头不讲话。

他拍了拍纪川衣襟上的灰尘,吐出一口气道:“好了,下不为例。”看纪川眉间顿时一喜,也禁不住笑,“快些去吃饭睡觉,明日小寒,越发的冷了晚上要仔细些。”

纪川点头,顿了许久又闷声问道:“督主,你明天可以带我进宫吗?”

第16章十五

“好。”

烛火荜拨炸开了油花,纪川看着陆长恭一时竟反应不过来,他说好,直截了当的说好,答应的那么利落,“督主…”纪川以为他会不答应…

陆长恭疲倦的叹了口气,“若是我不答应你,你会去找舒曼殊带你进宫吧…”

纪川没讲话,却是默认了。

他苦笑,“我该很清楚了,你决定的,谁都阻止不了,从来都不肯听话怎么罚都没有用…只好由我让步了。”

纪川抿着嘴,撩袍跪下道:“督主,我保证除了这件事,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陆长恭扶她起来,没奈何的笑道:“那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要执意进宫吗?”

顿时缄口以默,纪川一脸的为难。

早便料到她会如此,陆长恭吐出一口气笑,“好了,你那句话就当我没听见,快去睡觉吧。”

纪川闷闷的应了一声,又道:“除了这两件!真的什么都行!”

“是吗?”陆长恭打趣的看她,“那你搬回你房里睡吧,伤都好全了,再赖在这里也不成个样子。”

她登时又沉默,为难到愁肠百结,想了半天突然捂着胳膊道:“我胳膊还疼…疼的厉害…”哼哼唧唧的滚到屋内的软榻上,翻身躺下,蒙了头就睡。

陆长恭苦笑,起身吹灭了烛火。

小寒节令,窗外的腊梅披了薄薄的一层白霜。

纪川一早便醒了,偷偷摸摸的溜到西院后的墙根下,挖了半天,将一叠蓝布包裹的东西塞在怀里。

回去时,陆长恭正好换上赤红的蟒袍,将纪川的重黑曳撒递给她,“穿上它。”

纪川接过,穿的手忙脚乱,陆长恭只好上前帮她一件件穿好,笑道:“这天下除了圣上和太后,让我侍候穿衣的,也只有你了。”

他细白的手指灵巧翻动,将一层层的衣饰穿的妥帖,纪川看的惊叹,“督主,你居然什么都会。”

陆长恭掀了眼帘瞥她,手指却在她胸口一顿。

纪川慌忙退开一步道:“剩下的我自己来。”

陆长恭点头,看着窗外银霜裹蕊的腊梅花,淡声道:“小寒了,怕是快要下雪了吧。”

陆长恭带着纪川入宫,却是带她直入了栖凤宫,在殿外停下,廊下的小宫娥忙行礼,“陆督主。”

陆长恭点头,瞧栖凤宫里寂静的没有声儿,便问:“太后还没起吗?”

“还没呢。”小宫娥恭顺的敛着眉目,道:“要奴婢去报一声吗?”

陆长恭刚要说不必,殿里有人道:“是长恭来了吗?”

小宫娥忙报了一声是,殿内有轻曼的笑声,“让他进来吧。”

恭恭敬敬的掀起厚绒帘幔,请陆长恭和纪川入殿。

殿内暖炉烧的热,荜拨荜拨的作响,纪川嗅到一丝丝小松木的香,袅淡的绕在大殿里,处处生香。

重紫的帘幔隔开内间,压下来一片光影幽暗。

陆长恭立在帘幔外,行礼道:“长恭来向太后问安。”

内里有衣物窸窣声,有人似笑非笑道:“是吗?只来问安这般简单?”像烟,生色生香,袅袅的绕过帘幔递过来勾在人耳侧。

纪川听过,是太后的声音。

有宫娥在内里将帘幔挑开,光影一折折亮堂起来,太后披了一件银灰的狐裘斗篷,发丝未理,素着一张面打里面走出来。

宫娥扶着坐在外殿的软榻之上,在她腿上裹上毯子,将一只小暖炉包上锦缎塞在她怀里,她剔了剔眉瞥陆长恭一眼,“陆督主可是个大忙人,怎么有功夫跑来瞧哀家。”

陆长恭只是淡笑,未答话。

纪川听到太后叹了气,将小暖炉拧开,拿簪子拨动着星星红的炭火,语气淡的让人听不真切,“你这人,连一句奉承的话都不愿同我讲…”

那暖香中有丝丝的腊梅香,极轻极淡,陆长恭瞧见窗下的妆奁旁插着一枝半开半凋的蕊黄小花,“您若想听,随时都会有人愿意讲,并不缺我一个。”

太后靠在软榻上忽然便笑了,微醺的眼角有细微的尾纹,望着陆长恭没奈何道:“你啊…这副脾气真够气死人的。”拍了拍指尖的烟灰,“说吧,这次来又是什么事?”

陆长恭将纪川拉到身前,“先前太后出手救了阿川,今日带她来问个安。”拍了拍她肩膀。

纪川撩袍跪下,道:“纪川叩见太后。”

“纪川?”太后抬眼看纪川,微诧道:“你是那日同舒曼殊一起来的那个孩子?”

纪川点头。

太后对她招手,“过来,让哀家瞧瞧。”

略微有些迟疑,纪川抬头看陆长恭,他点了头,才起身到太后跟前。

“近前来。”太后牵着纪川到眼前,瞧着她素白的小脸,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的澄澈,不由笑道:“这孩子眉眼生的真伶俐,怪不得长恭破天荒的求哀家救你一命呢。”又问:“你知不知道你们陆督主为了救你求了哀家多久?”眉眼瞥了陆长恭,挑了笑,“他这样求哀家相救,你还是第一个。”

纪川不明白她讲的意思,回头看陆长恭,他面色不大好。

“你姓纪?”太后拍在她的手背,眉眼含笑,“倒是有缘,哀家也姓纪。”

纪川一愣,看她白的面,红的唇,微微挑起的凤眼笑盈盈的望着她,忽然抽回手,退开一步。

太后面色一冷。

陆长恭忙上前道:“怎么没见圣上来问安?”

太后收回手指,细细的瞧着笑,“微之这两日同荣阳那丫头闹腾的正欢,早把哀家给抛脑后了。”

话音未落,殿外便有人不满的道:“母后又在背后说儿臣坏话,儿臣这不是来了吗?”

帘幔挑开,端木微之同荣阳公主一起入了大殿,近前行了礼,解下貂绒披风丢个宫娥,瞥了陆长恭一眼,又瞧纪川,“你怎么又来了!”

太后拉过他的手暖在怀里,笑道:“瞧瞧,瞧瞧,我们的当今圣上,还耍小孩子脾气。”

“母后!”端木微之不满的撇嘴,“你和阿姐一样总是向着外人。”

荣阳也解下披风,鹅黄的小袄,襟口袖口禳了一圈细细的白狐绒,衬得她越发剔透,鼻尖微微的发红,近前笑道:“可不就是个小孩子,我不过是昨天讲了舒大人一句好话,便同我闹别扭到现在。”

“哪里是一句!”端木微之愤愤辩驳,“你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在讲他好话!你还夸他长的好看!”

荣阳皱了皱鼻子,“舒大人本来就生的好看。”

“你还说!”端木微之发恼,扑上前去捂她的嘴,“不许你说!”

荣阳笑闹着躲开,躲在陆长恭身后,挽住他的胳膊,眉眼弯的像新月,“我偏说,偏说,陆督主你说舒大人长的好不好看?”

“陆长恭你敢说!”端木微之指着他怒喝。

太后唇角带笑的扯他过来,环在怀里打趣道:“好了别闹了,这京都之中谁有大巽第一美人陆长恭生的美啊。”

荣阳噗嗤笑弯了眼,看着陆长恭,歪头道:“太后说的极是,陆督主才是真绝色。”

陆长恭苦笑,“荣阳公主次次回来非要挖苦我一回才罢休。”

“我哪有。”荣阳笑吟吟的挽着他手臂,一转眼对上纪川愣怔怔看着自己的眼睛,略微一愕,随后笑道:“你叫纪川?”

纪川点头。

荣阳上前,俯下身笑道:“听说你一个人就杀了圣上的霸下?”

纪川迟疑的再次点头。

她不禁惊奇,“真厉害啊,看起来那么瘦一点…”

“他就是个怪物。”端木微之凑过来插嘴。

被荣阳白了一眼,“胡说,他看起来比你还可爱多了。”

“真的!”端木微之紧张兮兮的拉开她,“你没看到,他杀掉霸下时的那个样子,眼睛都是红的,活脱脱就是个怪物!”

太后暗自瞧了陆长恭一眼,瞧他面色阴沉,漫不经心的问道:“对了荣阳,你去瞧从善了吗?”

“还没。”荣阳将碎发捋到耳后,“我差人备好了几样点心和吃食,等下便去。”

端木微之凑过来,“朕也去。”

“不许去。”太后扯他过来,笑道:“你从善表哥身子不好,也不喜欢见旁人,你去了又会惹他生气了。”

端木微之悻悻。

纪川忽然到荣阳跟前,道:“今天是他生辰吗?”

荣阳愣怔点头。

纪川慌忙从怀里掏出一蓝布包裹递给她,“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