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一愣,浑噩的眼神一点点聚焦,梦呓:“督…主?”

“是我。”陆长恭摸了摸她的额头,安慰道:“阿川,你现在很安全,一切都过去了…”

“过去了…”纪川看着他的嘴唇,梦呓似地呢喃,一点点松开手,眼睛一合,又一次昏了过去。

她的头发极长,逶迤到她佝偻身子的脚踝处。

陆长恭替她拉过被子盖好,握着她的手指问:“阿川,你到底是谁呢?”

到底是谁?

纪川听见有人问她,声音熟悉,是安公公?还是其他什么人…

她闭着嘴不敢出声,不能讲…娘亲说过不能讲,不能讲她是谁,不能讲爹爹是谁,也不能讲认识纪惠景…

会死。

没有光的密室里,她听到水滴落地的声音,滴答答的回响。

安公公在前面扯着她脖子上的铁链,猛地一带她跌在地上,她听到滴答声,水滴溅在她脸上,一些些的热。

安公公问:“你认识她吗?”

纪川抬头看见吊在头顶的女人,全身赤裸,所能看到是颜色只有红和白,红的血肉,白的脸和几乎生光的骨头,她身上的皮肉差不多已经被剐的干净,白森森的骨头上,血水滴答答的落下来。

像水滴落地。那女人却还活着,睁着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看她。

“她是不是你娘?”安公公又问她。

她刚刚张口,那个女人忽然发抖,声音尖又吓人的问她:“你是谁?你有没有见到我的女儿阿萤?有没有见到她…”

你是谁…

纪川在深夜里猛地惊醒,盯着头顶静止的虚空大口大口的喘气,快要死掉一样,许久许久才安定下来,捂住了眼睛发抖,“娘亲…”那一声低到细不可闻。

她在昏睡了整整三天两夜之后醒来,发现再次回到督主的卧房里,身上的衣服换了,伤口也包扎的妥帖。

夜里静极了,除了小铜炉里烧的炭火荜拨,再没有其它声音。

她跳到地上,打着赤脚出了内间,蟹青的帐幔,督主果然睡在窗下的侧塌上,在一壁月色下,眉眼微蹙。

蹲下身,趴在床边细细看他,眼角有细微的笑纹,纪川觉得督主的眉啊眼啊,长的真好看。

细微的呼吸在脸上,陆长恭浅眠惊醒,睁开眼纪川那一张笑眯眯的脸便放大在面前,先是一惊,随后眉头松开,一口气松到底,“你终于醒了啊…”

纪川笑眯眯的看着他,突然问:“督主,是你救我回来的吗?”

陆长恭起身笑道:“不然呢?你以为是谁?”

“是特地为了救我才去的吗?”纪川又问,殷切希冀的望着他。

那双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看的他心软,陆长恭托起她的脸,叹气,“是啊,特地为了救你。”

纪川瞬间开心的浑身发光一般,她又向前凑了凑,“那我的衣服也是督主换的?”

陆长恭点头,饶有兴趣的等她下一步发问。

果然她吞吐的问:“那督主有没有见到我怀里…的东西?”

“什么东西?”他明知故问的逗她。

纪川顿时有些急了,站起身道:“就是我塞在胸口这里的,一叠…银票…”偷眼看他,“你肯定见了。”

陆长恭失笑,眉眼指了指旁侧锦凳上叠好的新衣服,“你的新衣服,去瞧瞧。”

一间藏蓝的小袄,纪川有些悻悻的抖开,扑的轻响,有东西打小袄里掉了出来,低头是一小叠银票。

“原来你帮我放这了!”纪川喜不自控,捡起来一张张的数仔细,惊奇的诧道:“奇怪,居然都好好的,一张都没烂…”

陆长恭揉了揉额头,苦笑,“是啊,真奇怪。”

纪川伤势好的出奇快,昏睡醒来,两天便生龙活虎的偷溜出院子去找顾小楼。整个东厂找了遍却不见人影,连队里的人都说几天都没见到他。

她明明记得顾小楼和青娘都回来了啊…

闲着无聊,晃去了沈环溪的卧房,踹门进去,他果然坐在书案旁算账,抬头看是纪川,继续拨弄算盘,冷声道:“出去敲门。”

纪川恍若无闻的进去,拉了张椅子不客气的坐下,凑了脑袋过去,“要发月俸了吗?”

沈环溪指尖一抖,丝毫不想不理会她,打从她来,东厂的开销急剧上升,昨天更是死亏到底。

她又自顾自道:“不知道督主会不会给我加银子…”

算盘啪的一响,沈环溪一记眼刀杀过来。

纪川无奈的耸了耸肩,“我是来找顾小楼的,你见到他了吗?”

沈环溪推开算盘,冷笑,“你如今才想起他吗?”

“早想起了,可督主看着出不来。”纪川不满的咧嘴,“他欠我的银子还没还。”

沈环溪额头青筋微跳,不能再看她一眼。

“你有没有见他?”纪川追问。

沈环溪阴阳怪气的笑,“他活该,为了某个不知好歹的小王八蛋顶撞了督主,被关在牢里了。”

纪川赞同的点头,“是挺活该。”

啪的一声,沈环溪没忍住将毛笔戳在了桌面上,墨汁四溅。

牢门轰隆隆打开,光线毫无阻拦的照进来,晃的顾小楼睁不开眼。

一线线的光柱下,他听到有人停在他牢门前,笑道:“看起来伙食不错嘛,居然胖了不少。”

心头一跳,他睁大了眼睛,在白晃晃的日光下一点点看清站在牢门外的人,心跳慢了一截,竟觉得迟钝,“纪…川?!”

下一瞬扑上前,隔着栏杆一把将她扯过来,捏了捏脸,又捏了捏胳膊,顾小楼笑的比哭还难看,“还都好好的…没缺胳膊也没破相。”

纪川打开他的手,不悦道:“绝对不会比你早死。”

“小兔崽子。”一巴掌便要招呼在她脑门,却又缓了手劲,顾小楼扣指弹了她脑门,“好歹爷也是为了救你才落的如此凄凉,好话都不知道说一句。”

“你也没救到我。”纪川拍开他的手,“最后还是督主救我的。”

一句话噎的顾小楼死死,却又不服气,强辩道:“那也多亏了爷通风报信!不然督主再神通也来不及给你收尸…”忙住口,“呸呸,这话不吉利不吉利。”

纪川不理他的神经叨叨,看左右没人,小声道:“想不想出来?”

顾小楼惊喜看她,“你有办法?”

袖子里叮叮当当的响,纪川掏出来一大串钥匙。

顾小楼大喜,伸手便要去夺,她忽然又放回袖子里。

市侩的冲他挤眉弄眼,纪川笑道:“救你出去五十两,一口价。”

那副老奸巨猾的嘴脸,顾小楼恨不得掐死她,咬牙道:“做人要有良心!”

“良心不值钱。”纪川嘿嘿笑道:“要值钱我早卖了。”

“小王八蛋!”顾小楼咬碎银牙,忽然放软:“不能便宜点…”

“一口价。”

“我们好歹算是老相识了…”

“一口价。”

“我现在真没钱了…”

“我让督主从你月俸里扣。”

顾小楼气绝。

纪川挥了钥匙叮当响,道:“痛快点,你到底卖不卖?不卖我走了。”

“别别!”顾小楼扯住她的袖子,闭眼道:“五十就五十!”

“痛快!”纪川一抬手将钥匙丢给他,笑的眯眼。

出了牢门天地一下就宽阔了,顾小楼深呼一口气,将牢里几日憋得晦气吐了干净,看一旁纪川心满意足的贼笑,也不再执着那五十量花的值不值了,伸手一带她肩膀,笑道:“走,爷请你吃一顿!”

纪川自然乐得有人请客,跟着他偷摸摸的打算溜出去。

刚到正院,忽见议事厅外站了一干锦衣卫,不由诧异,“锦衣卫的人来东厂干嘛?”

顾小楼摸了摸下巴,“别是来找麻烦的。”扯了纪川凑过去。

将将溜到门口,厅里不知是谁眼尖,讶道:“这不是纪川小队长吗?陆督主怎么说他不在呢?”

纪川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经笑盈盈的走过来,一身孔雀翎色的便服,头发玉冠高束,托出一张浅蜜色的脸,笑涡漾漾。

“舒什么殊!”纪川惊诧。

“舒曼殊。”舒曼殊头疼的提醒,“我的名字就那么难记吗?”伸手要来摸她的头。

纪川退开一步,蹙眉道:“你来做什么?”

舒曼殊扫兴的收回手,依旧笑道:“那日宫中一别,总是放心不下你,这几日又忙着接手锦衣卫,才得空闲,特地来看看你。”

“就不劳舒指挥使挂心了。”陆长恭缓步走出来,淡笑道:“环溪送客。”

舒曼殊也不回身,只看着纪川,道:“今日天气大好,不知道纪川小队长有没有兴致赏脸一起出去走走?”

“没有。”纪川答的干脆利落。

看舒曼殊脸色一沉,顾小楼忍不住笑出了声。

陆长恭负袖淡笑,“阿川,你和小楼先下去。”

纪川应是,刚要走,舒曼殊忽然俯身,在她耳侧极低级迅速的道了一句什么,要迈出的脚步一下子停了住。

舒曼殊整了整衣襟,无不懊恼的道:“既然纪川小队长不愿意赏脸,那我便告辞了。”抬步要走。

纪川忽然道:“等一下。”

第15章十四

看着纪川从狗洞里钻出来,舒曼殊再没忍住笑的前俯后仰,直至纪川一记眼刀杀过来才略微矜持。

弯腰扶起纪川,打趣道:“我们连猛虎都不怕的纪川小队长居然这么怕陆督主。”凑近看她,“他不让你出来,你还就宁愿钻狗洞也不违反啊。”

纪川拍了拍衣襟上的灰,瞥他一眼,“我乐意,管得着吗。”

“那我倒要请教请教了。”舒曼殊笑眯眯把玩着纪川的发尾,“怎么把一只野性难驯的…猛兽,调教的服服帖帖?”

纪川挥开他的手,不耐烦的道:“你不是说会带我进皇宫吗?还走不走。”

将指尖捻在鼻下轻嗅,舒曼殊唇角挑笑,“走,怎么敢不走。”打了个响指,不远处一匹通体溜黑的大马哒哒的疾奔过来,停在舒曼殊跟前,伶俐的甩了甩尾巴。

舒曼殊翻身上马,对她伸手示意,“上来。”

只是略微迟疑,纪川攥住他的手,跃身要坐在马后,他却猛地一扯,抱着纪川将她环在身前,不等纪川反应,抬手一马鞭抽下,朗声笑道:“坐稳了纪川小队长!”

黑骑疾驰,招摇过市的穿过街道,在闹市之中闯在人群里,叫嚷,惊骂,躲闪的人众和踢翻的摊位,红乱乱的一团。

舒曼殊就那么肆无忌惮的带她疾驰而过,笑声叫嚣,一副恶霸过市的摸样。

纪川忍不住开口问:“你平常就这么招摇?”

舒曼殊笑的下颚抵在她的肩膀上,一颤一颤,“自然不是,今天是因为带了我们的纪川小队长才必须招摇一下的。”随后又在她耳朵边低声道:“我估计用不了多久,全城的人都会知道我和你在一起,你的陆督主也会知道。”

纪川一肘子向后捅去,他伸手握住,环在手臂里笑,“恼羞成怒了吗?”

“舒曼殊!”

“真不容易,总算记住我的名字了。”舒曼殊低头,看纪川一副凶神恶煞的摸样,简直愉快极了,扬手加鞭,黑骑绝尘而去。

舒曼殊带她一路到宫门前,下马却不再前。

“怎么不走了?”纪川蹙眉看他,明明几步之远便是皇宫。

舒曼殊顺着黑马的鬃毛,漫不经心道:“你为什么那么想要进宫?”

纪川眯眼,“如果我不说呢?”

“那我就不带你入宫。”舒曼殊也眯眼望她。

倾城的日光之下两人对面而立,各怀鬼胎却都各不让步。

“舒曼殊,吐口唾沫是个钉,你说要带我进宫,全是放屁吗?”纪川握住袖口里的短刀。

舒曼殊笑眯眯的低头看她,“是你太轻信于人,随随便便一句话便当了真了。”冲她眨眼,“这样很容易吃亏的。”

纪川铮的拔出短刀抬手挥过去。

舒曼殊闪身躲开,“杀了我这皇宫可就进不去了。”

“杀了你再说!”下一刀转腕刺过去,被舒曼殊一把扣住,猛地一带一扭便将纪川困在身前,再她准备上牙齿的当口,笑道:“还真急了啊?我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而已,瞧那副恨不能生吃了我的摸样…”松开纪川,整了整衣襟,“走吧,我们的纪川小队长。”

纪川从未想过入宫原来这么简单,森立的禁军,高步可攀的红墙,舒曼殊只是亮了亮一块小牌子,他们就顺顺利利的进了宫。

这算是她第二次进宫,但却是第一次将这碧瓦深宫看清楚,幽深的红墙甬道,另一端的光亮的不真切,脚下整整齐齐的小青砖,每一块上都刻有曲折的纹饰。

舒曼殊带她穿过甬道,眼前一片通明,飞檐,重楼,极远极远处传来檐下的青铜铃声,飘渺的像在天边。

天子住的地方,她第一次被这景象压的不敢声张。

“看傻了?”舒曼殊在她眼前挥了挥手指,笑着牵过她的手,“这儿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纪川想抽挥手,他攥的紧,轻声道:“乖乖别动,你在这里走错一步路,都会死无葬身之地…”转过头来,唇角深浅,“我不会像陆长恭那样保你。”

她鲜少的安顺下来,任由他牵着走过楼阶,辗辗转转,这个地方让她觉得不安,飞龙,瑞兽,随处可见的浮雕纹饰,像活了一般盯着她,让她透不过气来。

一路都极安静,舒曼殊带她转入一处园林,纪川听见远远的笙歌乐曲声,透过扶疏的花木间,她看到波光浩淼的碧湖,一座白玉桥,蜿蜒相连的是湖水之上的小亭,细珠为帘,在阳光下一晃晃的闪着光晕。

舒曼殊轻声道:“等会见到皇上,你跪在我身后,什么都不要讲。”不等她回答便牵她踏上白玉桥。

是进前了才隐约看清,小亭里歌舞正轻曼,三三两两的宫娥间,太后和皇上坐在软榻上,旁侧还做着荣阳公主。

有宫娥禀报后,为舒曼殊挑开珠帘。

舒曼殊入内扯着纪川一同跪下,“曼殊来迟了,请圣上责罚。”

“要罚!要罚!”端木微之挥手止了歌舞,眨眼笑道:“舒曼殊你好大的面子,召你进宫还要朕和母后等这么久,你说朕该怎么罚你?”

敛眉轻笑,舒曼殊道:“旦凭圣上责罚。”

“朕想想…”端木微之起身,忽然指着小亭外浩淼的碧湖,喜道:“就罚你从这跳下去。”

正值隆冬腊月天,碧湖之上一层冰霜在阳关之下闪闪的晃人眼目。

“怎么样舒曼殊?朕一向厚待你。”端木微之密长的眉睫扑闪,透出一双乌溜溜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