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川松开了手。陆长恭扶起她,拍了拍她的后背,轻声道:“你吓坏了,去睡一觉吧,一觉醒来什么都好了。”

青娘过来扶她。

她忽然一把攥住陆长恭的衣袖,“我知道纪萤在哪里,只要你能保证我的安全,我就告诉你。”

陆长恭一愣,顺着她细白的手指一路往上,望到她的一双眼睛,凶狠的,濒临崩溃的,像随时会爆发的野兽。

忽然觉得失望,她在和自己谈判,用她自身的利用价值和自己做交换,她还是不信任何人,不信陆长恭会真的救她。

禁不住叹了口气,陆长恭淡声道:“这东厂里的任何一个人我都会尽心看护,不为其它。”拍了拍她冰凉的手背,“睡吧。”

院子里的积雪清扫的干净,只有腊梅树上一枝枝的坠满了银雪。

陆长恭大步出了东院,转入议事厅,对满堂等着他的队长,道:“小楼,止水,子桑你们带队去封锁京都之内所有出路,任何人等都不许出入。”

顾小楼三人领命。

他又道:“环溪你和明岚亲自去搜查,这京都之内每一寸都要仔仔细细的找过。”眉目一深如夜色,唇角却笑,“便是将整个京都翻过来,也要将他给我找出来。”

“督主。”沈环溪蹙眉上前,“是要找…”

“东厂的前任督主,安思危。”

众人一惊,陆长恭却撑了额头,在掌心里笑出了声,“这么多年了…他老人家总算是自投罗网了,我该怎么招待他呢?”

半夜里忽然下了雪。

她安安静静的躺着,却睁着眼睛,死活都不愿意合上。

陆长恭一夜未回来,青娘就坐在床边守了一夜,她也睁了一夜的眼,不眠不休。

天将将亮透之时,她便翻身而起,直奔到门口。

“您要去哪儿?”青娘忙跟过去。

她不答,开门便跑,一路疾跑出了东厂。

舒府里新栽了一院子杏树,光秃秃的枝桠在雪地里,没有一丝丝的生机。

纪川闯进来时,舒曼殊正在树下清理积雪,抬头就瞧见她背着一身朝阳瞪着自己,胸口喘息不定。

舒曼殊轻笑,撂下手中的铲子,“真巧,还想着过会儿去趟东厂给你送东西呢。”

纪川扫视了周遭,直瞪着他,“舒曼殊,你想怎么样?”

并不接话,舒曼殊擦了擦手,抬手示意,轻曼的笑道:“进屋坐坐?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纪川抿嘴看他,几步跨进了屋子,又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笑的轻曼,不疾不徐的倒了一盏茶给纪川,“桂花茶,加了蜂蜜,先顺顺气。”

纪川不接。

桌子上放了一口青瓷圆肚的浅沿水缸,里面水波粼粼的似乎有什么东西,桌子旁靠着她的鬼头大刀。

舒曼殊敲了敲水缸,示意她过来,“来瞧瞧这是什么新奇玩意儿。”

纪川不上前,他忽然一把扯她过来。

纪川猛地甩开他。舒曼殊轻笑,“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示意她往水缸中瞧。

水缸中噗通一声,有什么东西跳动,溅起了水花落在她手背上,纪川扶着桌子,禁不住往里瞧。

白瓷青花,波光粼粼的水里游浮着几尾颜色鲜亮的小鱼儿,一尾红色,一尾黑色,还有两尾红白相间,在一圈圈潋滟里,鲜活好看的不得了。

“好看吗?”舒曼殊抬眼看她,“这是圣上昨儿赏的金鱼,寻常里见不到。”

纪川抿了抿嘴,没讲话。

他探手入水波之中,素白的手指在金鱼之间衬得生出光来,“我听太后讲,被流放边境的纪大人…很喜欢金鱼。”猛地去抓那尾红鱼,却从他指缝间溜了出去,挂掉一片猩红的鱼鳞在他指缝里,他看着纪川,笑的轻曼,“似乎纪大人的夫人,就叫红鲤…”

“舒曼殊!”纪川猛地抬眼看他,白着脸色道:“你想怎么样就直说,我知道安公公在你这儿…要怎么样你会放过我?”

舒曼殊浅了笑涡,拿起素白的帕子,擦了擦手,才道:“我想知道你到底是谁。”

纪川眉睫颤了颤,忽然抬手解开衣带,一扒而下,将上半个身子赤条条的暴露在冷风陡峭的屋子里,一瞬不眨的看着他道:“我是纪萤。”

是没料到她会回答的如此彻底,舒曼殊看着她瘦骨伶仃,极细微极细微颤在眼前的身子,不自在的撇开了眼,上前替她拉好衣服,不经意触碰到她肌肤,她忽然战栗不已。

“舒曼殊…我知道你们是一伙的。”纪川在他手臂里,战栗道:“你也想知道那个秘密吧?那你就杀了安公公…”她的胸口起伏不定,呼吸间的气息全部乱的没有章法。

舒曼殊却听到她似乎在笑。

她道:“我不能被他抓住…只有你杀了他,我就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手指顿在她的衣襟上,舒曼殊看到她素白的小脸,狠到骨子里的眼睛,忽然笑了,一把捏起她的下颚,贴近唇齿间,呼哈全混在一起,那样近的距离,他笑的分外愉悦,“我爱极了你这样眼神,恨不能将人生吞活剥了一样…你放心,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我什么都可以满足你。”猛地伸手环住她,一口咬在她的嘴唇上。

水缸中的金鱼,噗通跳跃而出,落在桌面上,扑扑的挣扎拍动。

纪川伸出细白的手臂蛇一样环住舒曼殊的脖颈,仰面迎合上去,吻的极紧极深,几乎透不过气来,下一瞬舒曼殊猛地松开她,喘息不定的看她。

她嘴唇红红肿肿,眼神却冷,像刀子一般递过来。

“这样就够了吗?”纪川淡淡道:“不用上床?”

舒曼殊一愣,她伸手打开环在腰上的手,啐了一口唾沫,擦嘴道:“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她扛起桌边的大刀,转身便走。

舒曼殊忽然问道:“你为何不去求陆长恭救你?我想他很乐意。”

她在门槛顿了步,却没有回答。

“你不信他?”舒曼殊问,“还是…你不想拖累他?”

“关你屁事。”纪川将大刀系好,不回头道:“我只信我自己。”

她拔步而出,极迅速的消失在视野里。

舒曼殊看着桌上跳动的红金鱼,触着嘴唇忽然笑了,他越来越喜欢这个随时会咬人的小野兽了,不知道安思危那个老东西怎么调教出来的…

第23章二十二

纪川偷偷的溜回东厂,猫着腰路过庭院,刚要转去东院,身后有人叫住了她。

“去了哪里?”

她僵了身子,转过头看见从议事厅中出来的陆长恭和沈环溪。

“这么早就去了哪里?”陆长恭招手让她过来。

纪川乖乖的度过去,无不心虚的道:“没去哪,就出去透了透气。”

“哦?”陆长恭低头,笑眯眯的瞧着她,刚要问什么,顾小楼打庭院外急匆匆的奔过来。

“督主!”疾步到他身侧,顾小楼气都不及喘顺,道:“舒曼殊派人来了,就在门外…说是送礼。”

“送礼?”陆长恭蹙眉,“送什么礼?”

顾小楼斜眼看纪川,“那人说是送给我们的副队长纪川的。”

“我?”纪川诧异,忙看陆长恭。

他表情未动,只是轻应了一声,而后道:“阿川,不去看看吗?”

纪川心头一跳,慌慌的撇开眼。

东厂外停着一辆马车,车下立着个随从摸样的人,瞧见陆长恭几人出来,略一拱手,“陆督主。”

陆长恭眉眼落在马车之上,笑道:“不知舒大人这是哪门子把戏?”

那人近前一步,恭恭敬敬的对陆长恭身后的纪川行了一礼,而后道:“纪川队长,我家公子说非常满意您的‘厚礼’,特地命我送来这个,小小心意权作还礼。”

顾小楼啧的一笑,双臂环胸道:“纪川,你什么时候给舒大人送了份儿厚礼啊?动作够快的。”

纪川脸色一白,慌忙看陆长恭,解释道:“督主我什么都没有送,我…”

“知道了。”陆长恭极淡的应了一声,“以后再说。”

纪川一肚子话全数噎了回去。

那人敲了敲马车,“抬下来。”

马车内有人应是,车帘一掀,有两人抬了个黑布包裹的细长东西出来,放在石阶之下。

黑长包裹,不圆不方。

那人抬手又行一礼,道:“纪川队长,陆督主,那小人便告辞了。”

陆长恭点头,看着那辆马车疾驶而去,眉间一紧,“小楼。”略一示意。

顾小楼应声上前,拨出腰间的佩剑,剑尖一划一挑,黑布刺啦一声有头开到尾,有极腥臭的味道漫溢而出,顾小楼掩鼻退开一步,吃惊的看着黑布之内的东西,“这是…”

一具男尸,脸色青白,眉心有一道窄细的伤口,似乎死了有几天,并未腐烂。

陆长恭上前,足尖彻底挑开黑布,瞧着尸体正眉心处的伤口,道:“阿川,你看看认不认识。”

纪川到跟前,仔细的瞧了瞧,蹙眉,“好像是…”突然抬头,大悟道:“是在一品楼要杀皇帝是那个头头。”

“是吗…”陆长恭直身,若有所思的瞧着纪川,一点点蹙了眉心,“这可真是份儿大礼…小小心意?阿川,舒曼殊对你还真是阔绰的很。”

“督主!”纪川噗通跪下,焦急辩解,“我没有…”张口却只又吞吐的无从解释。

陆长恭俯身,散在肩后的黑发一荡到身前,扫在纪川脸侧耳旁,沉声问:“阿川,你什么时候学会骗我了?”

下颚一紧,陆长恭挑起她的下颚迫她抬头,直视那双眼,“你该知道,我最容忍不得背叛与欺骗。”

那一点的黑,浓似点墨,深的看不真切里面的光,有失望,有愤怒,盯得纪川无所遁形。

她顿时慌乱的开不了口。

许久许久,陆长恭松开手,转身入了东厂,头也不回道:“将尸体抬进来。”

那具男尸的后背上有个刺青。

尾巴,三条相接的尾巴,似乎未画完。

“这是个什么玩意?”顾小楼上下左右瞧了一遍。

沈环溪接过帕子,一壁擦手一壁道:“应该是狐尾。”

“狐狸尾巴?”顾小楼诧异,“那怎么有三条?”

“哒”的一声轻响,纪川将煮好的热茶放在桌上,抬眼看陆长恭。

他坐在正堂,单手托腮微闭着眉眼,听见声响微蹙的睁开了眼,纪川倒了盏茶递上去,“督主…”

热气袅袅蒸腾,清甜的香,陆长恭隔着雾气瞧了一眼纪川,伸手拨了开,起身对顾小楼道:“应该是九尾。”

沈环溪蹙眉,“督主确定这是‘九尾’的人?”

立在尸体前,陆长恭点头,“只有这个组织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标志,只是没想到会再次见到…”

沈环溪便闷声不言,他是知道‘九尾’这个组织的,在十几年前曾让先皇下严令剿灭的一个杀手组织,其标志便是狐尾,几等杀手纹几尾,据说,满九尾的杀手只有九人,他也只见过一次这样的杀手,那便是止水。

他出身‘九尾’,加入东厂之后才脱离的组织。

“要找止水来吗?”顾小楼试探性的问,“这事儿可以让他插手吗?”

“有何不可?这次非他不可。”陆长恭转身到书案前,提笔写了什么,不抬头道:“小楼你和止水两个人去,他知道该怎么找到‘九尾’,这次我们去做趟买卖,不动兵刃。”将纸笺叠好封在信封中,递给他,“找到接应人,将这封信给他,就说我要买这个人的命,价钱随意开。”

顾小楼接过,摸不着头脑,“督主要杀谁?”

陆长恭不答,只是笑,拍了拍顾小楼的肩膀。

身后纪川忽然几步到跟前,“我也去。”

陆长恭笑容一顿。

她转到陆长恭面前,撩袍跪下,“督主,我真的没有背叛你,有些事我不能讲,但我可以用行动证明。”她对着陆长恭起誓,“我发誓,我要是背叛你,就永生永世不得好死!”

她一脸的信誓旦旦。

顾小楼忍不住插嘴,“督主,纪川有那心也没那胆…肯定是舒曼殊那混蛋的离间之计…”

陆长恭不讲话,看着纪川,是过了很久才叹出一口气道:“起来吧。”

眉眼间顿时一喜,纪川忙道:“谢督主!”

他们在天光大亮之时,策马出了京都,顾小楼带着纪川,止水打马在前,一路向南而去。

在天擦黑之际落蹄在一间山野小酒馆前。

不大的地方,正堂里稀稀落落的坐着几个过路歇脚的,门前挂着个帆布招牌上写着——悦来客栈。旁边长条凳上还半躺着一个小二摸样的少年,靠在门板上,面上盖着块白抹布,打盹。

纪川往里瞧,酒馆里除了歇脚的,再无其他招呼客人的,转头看顾小楼。

顾小楼牵马上前,一脚踹在凳子上,凳子猛地大摇,惊得小二手忙脚乱抓住门板,咣当当稳住了凳子。

抹布掉了下来,小二一跃而起,盯着顾小楼恼道:“长没长眼睛?!没看见大爷在睡觉!”

顾小楼双臂环胸,扬唇笑道:“就是看见了才踹的。”

“哎哟!敢情是没事来找抽来了!”小二掳了袖子,抬手大嘴巴就要抽下来。

顾小楼手指一推,铮的轻响,剑出鞘半寸,一抬就落在他脖子上,“刀剑无眼,爷一受惊就手抖。”铮的又出鞘半寸。

冰冰凉的贴在喉咙口,他浑身的汗毛都炸了开,僵在原地,吞了吞口水,盯着寒光吞吐的剑刃,虚笑道:“爷,爷您老别激动,小的刚才是开玩笑的…”

顾小楼冷哼一声,收剑回鞘。

“你们掌柜呢?”止水问。

小二惊的一身冷汗,慌忙退开半步,白着脸色往上指了指。

有零星的枯花朵儿兜兜转转的飘下来,落在地上一小朵的迎春枯花。

抬头就瞧见,楼廊上铺满迎春枯藤的老木美人靠旁,斜斜搭出的一只小脚,未着罗袜,剥了皮的嫩藕一般白生生的晃着,在暮色四合之下有一搭没一搭的摇摆。

“掌柜的…”小二贴着门板,喊道:“有人找你!”

那小脚一顿,有个女子打枯藤缠绕的美人靠上探出了头,鬓发蓬松,在浅橘色的残阳下晃得看不真切,只瞧见一双惺忪的眼,像猫。

“要打尖就交钱,要住店就上楼,找我干嘛?”她打了个哈气,“老娘不卖身也不卖艺。”侧身就要重新躺回美人靠中。

止水蹙眉道:“你就是绿蚁?”

掌柜的一顿,眯眼打量他。

“我们是消灾的。”止水又道。

她耸肩一笑,摆手道:“去你娘的绿蚂蚁,老娘还小火炉呢,你认错人了。”侧身躺了回去,庸庸懒懒道:“要么打尖要么住店,要么就麻溜滚蛋。”

“你…”止水想还嘴,顾小楼伸手拦了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