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阳抬眼望着她,冷笑道:“纪川,两年没见你竟然还没死。”

“自然。”纪萤也笑,“大仇未报怎敢一死偷安,我发过誓,来日再见,我要让那些害过我的,背弃我的,恨不能我去死的人,跪地求饶。”

荣阳呵的笑了,“你做梦,你如今还不敢杀了我。”

“是吗?”纪萤袖中忽然一抖,铮的轻响,一把匕首跳脱在眼下,她一刀捅进荣阳的大腿,看着荣阳疼的闷哼,握着刀柄一点点用力道:“有时候活着比死了还可怕。”

荣阳疼的发抖,眼前的纪萤弱不禁风,眉眼里却是两年前从没有过的恶毒,蛇蝎一般盯着她,一字字道:“还记不记得你曾经是怎么招待我的?”

沸水,热炭,她险些废了纪川的手。

纪萤猛地将匕首拔出,听她一声惨叫,按住她的右手掌,抬刀刺下,却被舒曼殊一把扣了住。

“够了。”舒曼殊在她背后轻声道:“你现在动她只能让端木微之更讨厌你,这对你对我都不利…”

他不敢用力,怕伤了她经脉,纪萤霍然甩开,一刀扎下。

荣阳的惨叫突兀而起,鲜血溅了她一裙摆,舒曼殊微怒,猛地扯她踉跄后退,她脊背抵在桌子上,却笑了,看着荣阳道:“我要杀你,谁也拦不住。”

舒曼殊大恼,压了火气道:“你使什么性子!该知道以大局为重…”

“那是你的大局!”纪萤陡然打断,“我的大局从来都是让那些人去死!”她要再上前,舒曼殊伸手拦住她。

挣扎间,纪萤忽听荣阳哑着声音道:“我知道纪从善在哪里…”

她在那一瞬间愣了住。

第43章九

薄薄的积雪一路银霜。她带纪萤越行越偏僻,越行越深幽,直至一处偏宫冷院之前停下。

纪萤停在拐角处,瞧着不远处的红墙灰瓦,蹙眉问:“他…在这里?”

极幽静的所在,红的墙,灰青的瓦,墙内的藤蔓滋生曼爬了出来,枯藤长满墙壁,说不出的荒芜,门前却守着许多兵卫,戒备森严。

荣阳捂着轻颤的手掌,脸色白如纸灰,“若不信,你可以进去瞧瞧…”

纪萤又细细看了一遍,侧过头看她,“既然已经带我来了,也总是要让我相信才是,荣阳公主,麻烦你证明给我看,纪从善就在里面。”轻推搡她一把。

她微微倾身踉跄一步,微怒的转过头,“你不要欺人太甚!”

“弱肉强食,这是你们教会我的。”纪萤笑眯眯看她,道:“我还有更恶毒的,不要逼我全拿出来。”

荣阳紧抿的唇线苍白,一言不发的转身走到小院门前,守卫铮的横刀拦下,当先的头领在宫中当差十几年之久,瞧是荣阳微诧道:“公主?荣阳公主?”

“叫我荣阳,如今我已经不是公主了。”荣阳苦笑,又提了声音道:“我要进去见纪从善。”

头领微微一愕,随后面有难色,问道:“您可有太后的手谕?您知道的,没有太后的手谕,这长生殿谁都进不得…”

荣阳没再开腔,转过头去瞧纪萤,墙隅拐角哪里还有什么人影,只有一排纤小的脚印,一路离开。

纪萤回到熹华殿时,刚刚好撞上从殿内出来的陆长恭,两下相对,都微微一愣。

只是片刻后,陆长恭便躬身行礼,道:“陆长恭见过娘娘。”

纪萤立在雪地中一时反应不过,下一刻陆长恭已然抬起头看她,消瘦的下颚微微动了动,淡声道:“这宫中比不得别处,我…听说娘娘病了,怕是一时不习惯宫中生活,也想是侍候的奴婢不上心,就将东厂里还算伶俐的婢女带了来。”

他微微起身,道:“来见过娘娘。”

殿中帘幔掀开,袅袅的走出一个女子,跪拜在她脚下,恭声道:“青娘见过摇光娘娘。”抬起头来,圆圆的脸蛋,杏仁眼笑眯眯的望着她。

纪萤心头突的一跳,莫名的后退半步,惶惶然的立着。

陆长恭又道:“青娘服侍我很久了,手艺不错又心细,想是侍候娘娘会妥帖些…”

青娘厨艺很好…你会满意的…

这是服侍我的青娘,以后就负责照料你…

纪萤手指有些发僵,张口道:“不必了,我身边不缺奴婢。”

“娘娘若无事,臣便先告退了。”陆长恭恍若无闻,行了礼,又对青娘道:“好生服侍娘娘。”之后转身离开,一侧的小公公慌忙上前替他撑了伞。

纪萤心里藏着一团火,噗的燃了起来,冷笑道:“陆长恭,你就是这样自以为是…你以为我需要什么?你以为我需要什么…”

陆长恭顿在雪地里,手指攥着紫骨伞,转过身来,看定她,道:“你需要什么?”

纪萤看他,再没有的好笑,再没讲一句,转身入了大殿。

殿外细雪靡靡,青娘抬头看在雪地发愣的陆长恭,欲言又止半天,起身也入了大殿。

宫娥正在侍候纪萤喝药,一壁又禀报道:“娘娘,圣上方才刚来过了…”

纪萤一愣,“他来做什么?”

青娘包好了暖炉塞在她手心里,蹲下身道:“圣上来等了您很久,陆督主来时才走,怒气腾腾的样子,似乎不大顺心。”

“哦。”纪萤应了一声,瞧着手心里的小暖炉,没再吭声。

青娘接过宫娥手中的汤药,让她们先退下,瞧着殿门合上,才端着汤药到窗下,抬手将汤药倒进了插满腊梅的美人肩瓷瓶中。

纪萤不禁诧的蹙眉,“你在做什么?”

青娘转过身来,压低的声音道:“日后您的饮食汤药,没有经过我的手,要仔细着点才好。”缓下身子,蹲在她眼前,弯着杏仁眼笑,眼睛却突然涨的通红,“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您一定吃了很多苦吧?”伸手握了纪萤的双手,笃定的道:“您放心,督主一定不会再让您吃苦的。”

她莫名的笃定,义正言辞,就这么跟纪萤说,放心。

纪萤想,陆长恭在她心里,也许就像曾经在她心里一样的存在,不设防备,完完全全的信任,他曾是她最坚定的信仰,就像纪从善一样的信仰。

纪萤收回手,看着她笑了,“青娘,我离开他生活了两年,一样活的很好。”

青娘忽然没了话。她又笑道:“你方才的话可别让舒曼殊听见,他会生气的。”

夜深沉下来时雪还未止,温公公毕恭毕敬的来请她过去,说是太后让她和几宫的娘娘一同过去吃些酒,纪萤在榻上,称病去不了,青娘带她告了罪,温公公便回了。

待到青娘送温公公回来时,纪萤已然换了一身利落的夜行衣,束了发,青娘不由惊诧,“娘娘,您这是…”

“我要出去一趟,片刻就回。”也不待青娘再讲什么,纪萤到窗下,推开窗低声道:“暮雪。”

一股冷风灌入,青娘只觉眼前一花,窗外不知何时凭空的就闪进来一个人,同样的夜行衣,屈膝跪在纪萤脚步,恭敬道:“姑娘。”

青娘被惊的掩口后退,再要讲什么,那名叫暮雪的男人已然抱着纪萤掠出了窗口,几个起落消失在雪夜之中。

太后设的小宴,圣上抱恙休息,纪萤又没来,也就闻人夜灵和其余两位嫔妃,在一处吃些酒暖身子。

将将开宴,闻人夜灵身边的宫娥便小心进殿来,在她身后行礼,小声道:“娘娘,下午找您的荣阳姑娘再殿外候着,说有急事找您…”

闻人夜灵眉眼一挑,看了一眼微醺的太后,摆手道:“本宫这就来。”

纪萤被暮雪带着,几个起落便窜入了长生殿,正值交接换班时分,守卫松懈,暮雪轻轻巧巧的抱着她落在小院之内,放下了她。

雪还在下,宫中时刻都有人清理积雪,这处院落却银白一片,纪萤站在地上,积雪没过脚踝,只有正道上的几个脚印,也挤满了一层细雪。

院子里静极了,触目望去暗夜里的白,荒草萋萋之上耸出一堆堆的白雪,像一个个伶仃的坟堆。抄手游廊的旁侧是一串厢房,黑洞洞的荒了许久的摸样。

纪萤在雪地里走的吃力,暮雪托起她掠到游廊下,推开正厅的大门,吱呀一声的响,灰尘老漆扑扑的落了下来。

这荒败的迹象让她莫名的紧张,她一路走过,终是在最侧角的小厢房里寻到了一束微弱的光。

这光像在暗夜里的萤火,一脉脉的透出来,在窗外的一小堆积雪上,盈盈闪闪。

纪萤到门外才发现,这间屋子都落了锁,门下,窗外,严丝合缝的关闭着,硕大的玄铁锁,纪萤伸手触到上面隐秘的龙鳞,那图案像极了安思危锁她的那条链子。

“姑娘。”暮雪瞧她在门外发愣,忍不住出声道:“让属下试试。”要上前,纪萤却摆手拦住。

“等一下!”纪萤看着那纹龙锁,忽然紧张的手指发颤,“等一下…”

暮雪诧异,低头看她,她密密的眉睫细微的颤着,“姑娘?你…不是一直想见见他吗?”

她敛着眉眼半天都没讲话,抬起眼看窗里的烛火,又敛下,良久良久,暮雪听见她低如蚊纳的道:“我害怕…”

屋檐上积雪扑扑的落下,暮雪看着她在烛火下毛茸茸的后颈,陡然愕的说不出话,她在微弱的烛火下抬起眼看暮雪,眼睛里有是烛火的光,她突兀的问:“暮雪,如果…如果他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或者他根本不认得我…”她有些无措的扶着窗棂,“他一定会问,你是谁?你是谁…我该怎么回答他?”

暮雪愣在原地,看着她手足无措,顿了顿屈膝蹲在她面前,仰头看她,道:“你可以大声的告诉他,你叫纪萤,他一定记得这个名字,姑娘,你找了他那么久那么久,他一定记得纪萤。”

“是吗?”

纪萤顿了顿抬起头,刚转身就瞧见薄薄晕黄的窗纸之上一折灰扑扑的影子立在窗下,屋内有人在看她。

有人在屋子里歪了歪头,问道:“谁在外面?”

纪萤心肺在那一刹那抽紧,节拍漏跳百节,她听到自己胸腔里乱成一团的心跳声,在那声音响起的时候,她胆怯的后退了。

半步,只半步抵在了暮雪的怀里,那一折薄薄的影子,几个字的句子,让她手足无措,几乎想要落荒而逃。

他一定会问:你是谁?

她该怎么回答…怎么告诉他,她为数不多的岁月里,他是心里仅存着的光,她想过千百种的可能,竟然从未预算过见面第一句该怎么回答他。

如果,如果他也不要她呢?

屋内人伸手拍了拍窗户,又问:“荣阳是你吗?”

“姑娘…”暮雪扶着她的脊背,开口道:“不然我们先回去?”

她刚要开口,院子外忽然一阵脚步,远远的她听见有人道:“开门!太后怀疑有人闯入了长生殿!”

猛地回头,就瞧见门缝中透进来的光,那是…闻人夜灵的声音。

第44章十

门外缝隙中透进来的光,盈盈晃晃的打在雪地上,一阵的吵杂声,之后是开锁的声响。

“姑娘!”暮雪猛地起身,焦道:“先行离开吧!”

纪萤手指攀在窗棂上,回头瞧了一眼折在窗纸上的人影,松手点头,“走。”

暮雪将她横抱而起,足尖一点掠到侧墙之下,刚要翻身上墙,大门哄拢而开,门外的火光洞洞在一瞬间照入了一方院落,人众涌入,暮雪抬手用衣袖遮住纪萤的面,拔地而起落在青墙之上。

荣阳在那刹那挤进来喝道:“若是不怕太后严刑逼供纪从善你就走!”

暮雪的衣襟陡然被抓紧,纪萤止住了他,青墙之上,她居高临下的看,火把下,积雪上,荣阳在前,闻人夜灵在后。

荣阳立在雪地里,看着她笑了,侧身对闻人夜灵道:“娘娘。”

闻人夜灵心领神会的上前,将袖口中的一方小小的赤金令牌举在火光之上,冷笑道:“将纪从善放出来。”

令牌在手,身后的侍卫慌忙领命上前。

回廊下没有光,纪萤听见铁锁打开的啪哒声,窗纸上的人影晃了晃到门前,之后开门的声音,她瞧见屋内灯火折出来,在回廊下拉出一道修长的身影,灰扑扑的在门前,一角暗色的衣摆晃在门槛上。

他似乎在迟疑,跨出半步顿了顿,又慌忙收回。

开门的侍卫伸手扯住他,猛地一把将他拽出房门,绊在门槛处,噗的一声摔在雪地之上。

暮雪觉得手臂一紧,低头看纪萤苍白的手指抓的死紧,眉目直勾勾的盯着扑倒在雪地上的那道身影,灯火下看不出色的衣衫,一肩一地的散发,像曼爬在积雪上的断锦,抽丝剥茧。

荣阳缓步到他身前蹲下,纤长的手指一丝一丝拂过他极长的头发,抬眼对纪萤笑道:“你不是一直想要见他吗?今日我便成全你。”拨开纪从善的发,捏起他的下颚,道:“从善啊,抬起头瞧瞧上面的是谁。”

纪从善在雪地里抬头,目光落在纪萤身上,眉眼紧蹙。

那是纪萤第一次见到他,在雪夜之下,青墙之下,火光洞洞之下,他像这暗夜的大雪里滋生的鬼魅,羸弱的,苍白的,满是幽怨不真实的。

纪萤看不清他的眉眼,只那眼里的光在雪地里望着她,阴暗的,阴暗的…

不该是这样的,娘亲说大哥的眼睛像星辰,像萤火,像掬在手心里清清明明的清泉,看着你的时候眨啊眨的,是让人开心的。

督主也说大哥的眼睛像父亲,总是满怀希冀和明媚的,他该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或者…或者是她听说书人说过的翩翩如玉佳公子…

千百种的可能,在纪萤心中,他是光,暗夜里唯一的光。

如今他满是幽怨的看着纪萤,问道:“她是谁?”

荣阳扶他起身,盈盈娇娇的看着纪萤笑,“对啊,你是谁?告诉他你是谁。”

纪萤缄口以默。

闻人夜灵却不耐烦的上前,厉声道:“罗嗦什么!抓下她再说!”忽一抬手下令道:“放箭!”

刷刷,利风破空的声响,暮雪一心全在纪萤身上,霍然回头便见墙外不知何时已然围了一排弓箭手,在一声令下齐齐放了箭。

暮雪铮的拔出袖中的短刀格挡,却怕伤了纪萤,将她面目用黑布遮住,放她在青墙之上,背过身挡住她,几刀砍下激射而来的箭,却感觉背后的纪萤极细微的一颤,他慌忙转过身,纪萤便像脱了线的风筝一样跌在他怀里。

他瞧见纪萤肩膀上的箭,和一点点透出来的血。

纪萤却盯着院落内,握着弓箭的纪从善,荣阳在他身后,手把手的教纪从善开弓上弦,然后再次指向纪萤,冷笑道:“很心痛吧纪川。”

铮的松弦。

那箭飞过来时,暮雪听见纪萤极低极低的道:“走…”脚尖一瞪青墙,他抱着纪萤拔身掠入雪夜之中。

雪下的愈发大,迷乱人眼。

暮雪止住了纪萤肩膀上的血,看着她青紫的脸从未有过的担心,刚要疾步窜入熹华宫,却被她抓住了衣襟,不禁低头,“姑娘…”

“不能回去。”纪萤伸手扯下面上的黑布,吐出一口袅白的气,一点点呼吸道:“荣阳一定料到我们会回去…不能回去…”

暮雪焦虑不安,“姑娘你现在必须找个地方休息…”

远处有人影急匆匆的打熹华宫奔出来。

暮雪刚要掠身离开,纪萤开口道:“是青娘。”不禁抬眼,果然一路奔来的是青娘。

青娘小跑到她身边,瞧她满身的血迹,先是一惊,随后忙道:“您…您现在不能回去,太后在熹华宫里等着您…”

暮雪顿时慌了神色,抱着纪萤手足无措道:“我们出宫吧姑娘…去找公子…”

“不能让舒曼殊知道。”纪萤压着伤口,一点点的顺下来气,闭眼道:“他一定会杀了大哥…一定会…”

“那我们如今该怎么办?”暮雪手心有些发抖。

纪萤缓出一口气,先对青娘道:“你回去,太后若问我去了哪里,你就说我入夜独自一人出去了,不知道。”

青娘想不透,却还是应了一声,转身急急奔回熹华宫。

看她离开,纪萤又对暮雪道:“你知道皇帝的寝宫在何处吧?”

“知道。”暮雪诧异,没待问她便又道:“去找端木微之。”

这偌大的深宫真的静的人胆怯,除却飞檐下零碎的铜铃声,余下的便是他断断续续的闷咳声。

大殿中没有光,端木微之习惯了夜里静又黑,所以连殿外回廊下的灯都让灭了。他躺在重重罗帐之内,瞧着瑞兽香炉中一星星的火光,发愣。

这空荡荡的大殿中只有他。

他在半梦半醒时听见殿外吵杂的叫喝声,似乎是有人夜闯菁华殿,侍卫拔刀的争鸣声,他蹙眉坐起身,忽听窗下啪的一声轻响,冷风灌入,似乎有人推开了窗,他陡然喝道:“谁!”

窗下一道灰扑扑的影子,瞬间窜到了眼前,端木微之来不及反应便被一只极凉的手指捂住了嘴巴。

看不清形容,只嗅到浅淡的冷香和浓重的血腥,那人在眼前低声道:“纪川…”

纪川?端木微之微微吃惊,舒曼殊是同他说过,这次入宫的摇光是假的,是纪川,他其实并不在意来的人究竟是谁,他要的只是南夷的兵力,舒曼殊的援助…只是他没想到和纪川两年后的第一次见面,会是这样的。

“别说话。”她的声音及微弱的浮在耳边,“我想你知道我们是一条船上的…我遇到了点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