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微之拨开她的手,轻声问:“舒曼殊没说过还需要让朕替你收拾麻烦。”

“你必须护我周全。”她讲的强硬。

不由让端木微之挑眉,“哦?”

她松出一口气,在他耳侧似笑非笑的道:“我知道你和舒曼殊所有的密谋,要么你杀我灭口,要么保我太平不要落在别人手里…我吃不得苦,一用刑什么都招。”

端木微之的眉头一分分蹙紧,随后又松开,笑道:“舒曼殊还真是调教有方啊…”他拨开她,下了榻,取下桌案上的银烛台,在瑞兽香炉里缓缓的点燃,握着一点橘光,转过头来,“纪川,两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烛火一跳一曳,照亮两人的眉眼,几乎在一瞬间都是一愣,惊道:“你…”

雪夜,假山,祈福灯。

那夜里他在假山后见到的那个哭声惊天动地,满面口脂,像受了惊的兔子一样的姑娘居然会是纪川。

他从未想到过纪川会哭,会哭的那么手足无措,不过是两年,她居然变的那么羸弱…

她立在榻前,脸侧青白,满身是血,也惊愕的看他。

都没待两人反应过来,殿外已经有宫娥太监的声音,惊惊惶惶的传进来,“太后…”

端木微之一愣,下一瞬猛地被纪萤一扯,手中的银烛台当啷啷落地,火苗跳动湮灭,他也被扯得踉跄跌倒在床榻上。

纪萤翻身到内侧,扯他上榻,一手扯他的亵衣亵裤,一手扯自己的,压低声音道:“脱衣服!”

他反应不过,便瞧着纪萤手脚麻利的脱干净,将衣服丢在榻下,转过身来零星的微光落在她皎洁的肩膀上,他慌忙瞥过脸。

纪萤却急的亲自伸手来解他的亵衣,只将亵衣剥掉,殿门便被打了开,盈盈的灯火照进来,再脱已然来不及了,纪萤拉他躺下,扯着锦被裹个严实。

“微之!哀家听说菁华殿中来了刺客?”太后随着持灯的宫娥慌慌张的进来,一壁问道:“可有伤着…”

宫娥将重重罗帐挑开,灯火跳入,太后搭眼瞧见榻前地上乱成一团的亵衣,顿了步。

“母…母后…你怎么来了?”端木微之有些惊慌,想起身,带起锦被,赤条条的脊背旁侧是纪萤一丝不挂的肩膀,慌忙扯了锦被帮她掩住。

随在太后身后的闻人夜灵登时惊道:“舒摇光?!”

纪萤躲在端木微之身后,慌的不敢抬头,低低的喊了一声,“太后…”

“你怎么会在这?!”闻人夜灵脸色发黑,几步上前,“你不是说生病了吗?”

太后伸手拦住了她,剔眉瞧了瞧,淡声道:“既然圣上没事,便都回吧。”

“太后!”闻人夜灵大恼,还要再讲什么,太后一眼望过来,便只能没奈何的闭了嘴。

端木微之忙道:“那儿臣便不送母后了。”

太后转过身曼笑道:“得了得了,儿子大了连娘都不陪了…”闻人夜灵随在她身后,狠狠的剜了纪萤一眼,一同出了大殿。

灯火一点点消失在殿内,殿门轻擦关闭,之后一切重新归于寂静。

纪萤撑不住陷在重重锦被之中,松出一口气。

端木微之禁不住侧过头瞧她,暗夜里看不清她的眉眼,只那么模糊的一道影子,让他又想起那夜假山后放声大哭的一道小小影子。

怎么都不像。

从前的纪川像个力大无穷的怪物,如今的纪川像个蛇蝎心肠的妖怪,她装病给宫中人下马威,对付荣阳,这些的这些都和那夜蹲在雪地里纯白如纸的小姑娘重叠不到一起。

他有些发愣,纪萤忽然道:“看够了吗?我和荣阳谁够有料?”

脸颊一下子烧到耳朵根,他慌忙起身下榻,取了袍子随意披上,又丢了一件袍子在她身上,瞥开脸,“不知羞耻!我…朕有什么好看的…”

身后一阵衣服窸窣的声响,纪萤披了袍子下榻,窸窸窣窣的摸索到滚在榻边的银烛台。

端木微之听见掀开香炉的声音,之后烛火滋滋的燃起,光晕摇曳一点点亮了起来,他瞧见纪萤的影子晃在眼下,赤着一双脚走到跟前,他顿时后退半步,撞在灯烛台上,当啷啷一阵乱响,碰翻了一地。

他在灯火下红着脸,惊慌的不知所措,抬眼看纪萤又触电一样慌忙敛下。

纪萤噗嗤笑了,举着灯火上前,“你怕什么?”又问:“第一次见不穿衣服的女人?”

他的脸登时烧的绛红,猛地抬手推开纪萤,喝道:“我…朕只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不知廉耻的女人!”怒气腾腾的摸样,恼羞成怒。

纪萤被推的抽了口凉气,压着肩膀半天没讲话。端木微之等了良久不见她出声,不禁侧眼去瞧。

她单手攥着烛台,单手压着肩膀,抿的唇线青紫,额头密密的全是汗水,似乎很难受的摸样。

端木微之再瞧自己手指上也全是殷红的血,顿了半天蹙眉问道:“你做了什么?”

纪萤没有答话,顺出一口气,道:“有没有止血的药?”

“止血的药?”端木微之蹙眉,“太医院大概有。”

他一副无知的摸样,半分都指望不上,纪萤看他一眼叹气,若是能找太医她也就不在这了。

索性自己去找,找了半天却什么都未找到,干脆抓了一把香灰按在伤口上。

她疼的蹙眉,端木微之大惊,想疾步上前去阻止她,抬步却又收了回来,最后只冷笑道:“你要做什么朕不管,别死在朕跟前便是了…”

纪萤裹好袍子,对他笑,下一瞬忽然踉跄的一头栽倒。

端木微之慌忙伸手去扶,她就那么咚的一声栽在他怀里,突兀的像突然死掉一样,再没有半分气力支撑。

端木微之看她,张了张口,终是什么都没讲将她放在榻上。

第45章十一

她像死了一样,安静的,没有知觉的陷在重重锦被之中,脸色白的在锦罗绣缎之上生出光。

端木微之第四次忍不住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还活着…

殿外雪还在下吧?殿内一盏昏昏黄的灯色晕出一小片光,这极静的夜里只有他和她的呼吸,这种感觉…很奇怪,可他又讲不出哪里奇怪,仿佛眼前的纪川不是他认识的那个纪川。

他见过纪川不多次,但次次都印象深刻,大刀,鲜血,这是纪川在他印象里所有的词句,面貌却反而模糊不觉了,他将烛台往前凑了凑,照亮纪川的眉眼,苍白,清秀,明明是异常娇怯的摸样,她真的是纪川?

就在今天他还怒气腾腾的想要去见识见识那个毒蝎心肠,不惜作贱自己来污蔑荣阳阿姐的纪川,此刻她却昏睡在身旁,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纪川在晃晃烛火下,始终紧蹙眉头,一层层的冒冷汗。端木微之好奇的伸手,小心翼翼的点了点她蹙紧的眉间,小声问:“你…在想什么?”

她没有丝毫反应,空落落的大殿,端木微之禁不住叹气,“你怎么会是纪川呢…”

窗外忽然嗒的一声轻响,端木微之陡然起身,瞧见窗外人影一晃,喝道:“谁?!”

死寂一片,没有人答话,仿佛方才的人影是他眼花了,他几步到窗下,推开窗便瞧见窗台上放着一支青瓷小药瓶,细细的雪花打在红缨塞上,他捡在手中瞧了瞧,小瓶上一张红纸写着——金疮药,三个小字。

他向外看,茫茫的夜色里除了细雪漫天,再没有半分人影,直到他满心诧异的合上了窗,隐在飞檐上的暮雪才闪身重新落到窗下。

纪萤让他引开菁华宫的守卫,他放心不下就找了金疮药送来,可又怕此刻现身给纪萤惹麻烦,只好藏在窗下。

“金疮药?”端木微之将手中的小药瓶颠来倒去,拔开红缨塞嗅了嗅,也没确定是什么东西。

到榻边漫不经心的问纪萤,“这药对你有用吗?”大殿中理所当然的没人应声,他自顾自的又道:“我想也没用…金疮药?怎么会有这样的名字…”抬手要将药瓶丢在一旁,袖口却突然一紧。

低头是纪萤没有生气的眼睛,困惑的望着他,满眶晶莹的泪水落的没有预兆,没有声息,她就那么扯着他的袖子,道:“我是纪萤。”

她讲的突兀又莫名,执着却又困惑的看着他,哭了。

端木微之有些发愣的僵在那里,她又道:“我是纪萤…”她似乎做了噩梦,昏昏沉沉,反反复复讲,我是纪萤。

是醒了?还是梦魇?

“我是纪萤…”

明明在掉眼泪,可是怎么看都不像在哭,端木微之看着她愣怔的眼睛,顿了良久,终是心软的开口,“我知道…”

这话像解药,像解蛊的咒语,脱口落在地上她忽然就安定了下来,松开他的袖子,重新一头昏迷在锦被之中。

端木微之愈发的愣怔,看着他的袖口,又看重归于死寂的纪萤,若不是她眼角晶晶莹的泪水犹在,他几乎以为是错觉。

我是纪萤。

端木微之不解的瞧她,她在梦里梦到了什么?

雪一夜未停,她一夜未醒,他也一夜未眠,天快亮时趴在榻上浅眠了片刻,便又惊醒了。

宫娥在殿外候着他上朝,他瞧了瞧榻上依旧昏迷不醒的纪萤,有些犹豫,最后只是起身将帐幔放下,走到正殿让宫娥进了来。

又开口吩咐,“摇光还未醒,你们不必在殿里侍候,就侯在殿外莫要让人来打扰摇光。”

宫娥应是,小心入殿侍候他穿衣洗漱,一同退出了大殿。

临上朝前又不放心的吩咐,“没要朕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准入殿打扰摇光,明白吗?”

这雪下个没完,他心不在焉的熬到退朝,坐在肩舆里掏出袖子里的小药瓶瞧了半天,挑开帘子问随在一侧的公公长福,“长福,你知道金疮药是做什么用的吗?”

长福忙凑过来,惶恐道:“圣上您是哪里伤着了?还是…”

“朕只的随口问问。”端木微之不耐烦的蹙眉,“你答便是了。”

长福笑眯眯的回道:“回圣上,金疮药是疗伤用的。”

“哦。”端木微之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随后又问:“朕问你,如果…朕是说如果,一个人受伤昏迷,会死吗?”

长福想了想,“要看伤在哪里了…”

端木微之在肩膀上比了比,“大概是这里。”

“照理说应该不会…只要照料妥当很快就会康复。”长福回道。

端木微之不由蹙眉,“要怎样照料才算妥当?”

长福有些为难,大略总结道:“将伤口清洗干净,上药包扎,然后少动莫沾水,好吃好喝的调理着,应该就可以了。”

端木微之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长福忙又笑眯眯的问:“圣上在说谁?”

长福打小侍候他,平日里也嬉笑惯了,端木微之放了帘子,极淡然的道:“哦,没什么,朕是想看看要是捅你一件会不会死。”

长福笑容一垮,抽了抽嘴角赔笑道:“圣上真爱开玩笑…”

他在轿中心不在焉的想着什么,肩舆忽然停了下来,长福在外道:“圣上,陆督主求见。”

打了帘子,陆长恭果然躬身立在漫天大雪里,瞧见端木微之行礼,道:“臣参见圣上。”

端木微之微诧,“怎么侯在这里?找朕有事?”

陆长恭抬眼,淡笑道:“并不是什么着紧的事,只是前几日答应帮摇光娘娘寻几支香,今日送来了却听奴婢们说,娘娘在菁华殿…”

是找纪萤…端木微之微微掀了掀眉睫,笑道:“摇光昨夜累坏了,还没起呢,你将香给朕吧。”

长福忙上前去接香,陆长恭站在原地看端木微之,片刻之后将袖口中的香盒递给长福,道:“还请圣上帮臣向娘娘带好。”

“自然。”端木微之轻微的闷咳,长福慌忙掩下帘子,道:“圣上,这儿风大,咱回吧?”

他在肩舆中应声,陆长恭退到了一侧,看着肩舆一点点的擦肩而过,在大雪里渐行渐远,忍不住蹙起了眉。

方走没多会儿,肩舆又停了下。

长福在外道:“圣上,舒大人求见。”

端木微之耐不住一把扯起帘子,看着肩舆前的舒曼殊冷笑道:“今日各位还真是清闲啊,一个两个的来瞧朕。”

舒曼殊立在肩舆前看他,直截了当的问:“摇光在你宫中?”

“哦?”端木微之闷咳两声笑了,“原来都是来找她的…”

“陆长恭也来了?”舒曼殊蹙眉。

端木微之笑容不减道:“比你早一步。”看着舒曼殊的脸色愈发凝重,又黑又臭,他不由开心,将方才对陆长恭讲的话又讲一遍,“摇光昨夜在朕宫中,累坏了,此刻还没起呢,曼殊有事吗?”

舒曼殊疾步上前,啪的一声撑住肩舆,带着满肩风雪俯身压了下来,直盯盯的看着端木微之低声道:“端木微之,你玩够了没有?她在哪里?”

没料到他会忽然上前,旁侧的侍卫要上前却被端木微之拦了住,他在肩舆中看着舒曼殊压下来的眉眼,一点点笑道:“舒曼殊,不是你派她进宫勾引朕的吗?第一次在假山后相遇也是你故意安排的吧?”

舒曼殊不解,却也没心思细问,一字字道:“我说过别碰她,如果你还想我帮你除掉陆长恭,坐稳这江山!”

“我也说过别动荣阳!”端木微之恼道:“你以为我不知道纪川故意装病陷害荣阳吗!”

舒曼殊缄默。

端木微之忽然凑前,小声道:“你放心,只要你真心实意的待我,我怎么会伤害她呢。”整好衣襟靠在肩舆里对舒曼殊笑,“舒大人。”

一侧的侍卫上前来请舒曼殊让开,舒曼殊看了他一眼,负袖立在一旁。

端木微之心满意足的笑道:“长福,回吧。”

这一路走的尤为的漫长,临到菁华宫前第三次停了下,端木微之再耐不住不待长福报名,猛地掀了帘子喝道:“朕倒要看看今日是…”脱在嘴边的话忽然就噎了住,他愣愣的看着跪在眼前雪地中的女子,半天才回神。

“圣上。”荣阳跪在雪地之中,盈盈抬起头对他笑,眼眶却红了。

端木微之霍然下了肩舆,伸手扶她起来,张口半天才道一句,“阿姐…”千百万句话,都开不了口。

两年,他没见到荣阳整整两年,他几乎要忘记她长什么样子了,舒曼殊安排她入宫,端木微之要碍着太后,不能去见她,先前在纪萤宫中相见也只是那么匆匆的一面,连句话都没有来得及讲。

两年,她瘦了,像一支提前衰败的花,再不似当年的明媚娇憨,她原来是多么荣宠一世的女子,如今她卑躬屈膝的在眼前,端木微之瞧见她手上渗血的绷带,蹙眉道:“你的手…”

她眼里的泪珠晃晃的砸在端木微之手背,撇过头肩膀一耸耸的哭了。

端木微之慌忙又问:“阿姐…阿姐你这是怎么了?”

荣阳转过头,红着眼睛看定他,忽然之间泣不成声,“她会杀了我的…她恨透我了,她说她会让我生不如死…”失了力气一般跌坐在地上。

端木微之一瞬间慌了神色,蹲下身子去抱她,发现她抖的厉害,“阿姐别怕,我在我在…”

荣阳猛地扯住他衣襟,满脸泪水的道:“你会帮我对不对?会救我对不对?”

端木微之点头,捧起她的脸道:“没有人会伤害你的,我发誓。”

她伸手握住端木微之的手掌,几乎恳求的道:“微之,纪川回来了,她要杀了我…”

端木微之一愣,却看她泪如雨下,心软的问道:“你的手是她…”

荣阳点头,又道:“微之,我好想你…”伸手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怀里,眼神在一瞬如刀,字字狠毒的道:“你会帮我杀了她,对不对?”

第46章十二

回到菁华殿,满地的狼藉,宫娥太监战栗栗的跪了一地,端木微之眯眼,问:“闻人夜灵来过了?”

宫娥煌煌然道了声是,又赶忙道:“不过奴婢们没敢让闻人娘娘入殿,这才…这才…”

这才满地狼藉,端木微之料到了闻人夜灵会来闹,妒心那样种的女人怎么会容忍旁人得宠…他要的就是这种结果。

便也没再多问,入殿时又回头吩咐,“去熬些补身子的粥来,再去母后那里将前些日子送去的血燕讨来,便说朕吩咐的,给摇光补补身子。”转身入了大殿,在帘幔放下时顿步负袖。

长福在身后也忙住了脚,偷眼瞄他脸色阴晴不定,小心翼翼的道了一声,“圣上…”

端木微之不回头,声音却沉,道:“去将舒曼殊找来。”

长福也不敢多嘴,恭恭敬敬的应了一声,退出了大殿。

香烟,暖帐,重重压着光的幔帘将这大殿压出阴沉沉的色泽,偏又静,静的端木微之走进内室的脚步声都听的仔细。

他挑开床幔,看见安安静静昏睡在锦被之中的纪萤,死了一般的静,坐在榻边,他将袖口里的小药瓶取出,把玩在手指尖自顾自的道:“阿姐很讨厌你啊…她希望你死。”抬了眼帘看纪萤,苍白的脸,羸弱的眉眼,像是白纸上素笔勾出来的,“你说怎么呢?”

手指一松,小小的白瓷药瓶当的落地,咕噜噜的一路滚到了榻角。端木微之低头看她轻笑,“我有些失望啊…这么久这么久…”他似乎叹了口气,眉眼间却靡靡的笑意,“可惜你伤了她,让你吃些苦也是好的。”伸手在她肩膀上的伤口突地一压,纪萤疼的低喘,细细的眉头蹙的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