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满意足的收手,听到殿外长福报了一声,“圣上,舒大人来…”话都没讲完,便听殿门被人踹开的声音。

舒曼殊几步到内室,一把扯开帘幔便瞧见了昏迷的纪萤和榻边坐着的端木微之,脸色愈发的沉。

端木微之却笑,“曼殊,你这样冲进来被人瞧见了,朕可不保你。”

哪里顾得上听他讲话,舒曼殊到榻前,低喊了一声,“阿萤。”榻上人依旧昏迷不醒,又瞧见她肩头渗出的血,猛地蹙眉看端木微之。

“别用这种眼神瞧我。”端木微之起身坐到一旁,“可不是我将她弄成这样,反倒是我救了她。”

舒曼殊一言不发,伸手扯开纪萤肩头的衣襟,瞧见血肉模糊的伤口上灰扑扑的蒙着一层烟灰,已然有些化脓的趋势。他其实昨夜便听宫中的眼线来报,长生殿遇了刺客,而那里面关着的人,他也一直都知道是谁,本来打算瞒着纪萤的,却没想到她会不听吩咐的擅自行动,更没想到暮雪会替她隐瞒。

他缄口以默,端木微之却开口,“别想着叫御医,这宫中耳目众多,不是母后的人,便是陆长恭的狗,若不是迫于无奈她也不会躲到我这儿来。”

舒曼殊转过身来,蹙眉瞧了他片刻,才道:“如今呢?你叫我来一定是想好了从我身上讨些什么吧?”

端木微之侧头看着他笑了,“我只是不想再被动而已,你说会帮我坐稳江山,除掉陆长恭,可是一直以来你的计划,你的打算,你的步骤,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你只是告诉我下一步该怎么做…”他微微蹙了蹙眉,“这让我觉得,我像颗棋子…我非常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

“所以呢?”舒曼殊问:“你打算用她来威胁我?”

端木微之也问:“那要看曼殊觉得她有没有这个价值,对吗?”

舒曼殊再没有讲话,沉默的看了纪萤一眼,眉头凝在了一起。

端木微之也不急,坐在圆雕花桌子旁,单手托了腮侧有看着他,等他答话。许久许久之后,听他松出一口气。

舒曼殊道:“能杀陆长恭的只有太后和纪萤。”

天色阴下来时,大雪却停了。

太后在侧榻上吃了些酒,微醺醺的眯着浅眠,闻人夜灵却哭哭啼啼的闯来进来,噗的跪在榻边,吵闹的哭诉,“太后,您不能放任苏摇光那个小贱人这样勾引圣上啊!太后这不公平…”

太后禁不住蹙眉,抬手将小几案上的酒盏淬在她脚边,啪的一声,吓得她慌忙闭嘴,惊愣愣的看太后。

太后未睁眼,撑着额头曼声道:“这宫中从来都没有过公平二字。”

“太后…”闻人夜灵泪痕犹在,愕然的看她。

她转过头来,睁开眼瞧闻人夜灵,眉间又是一蹙,“哀家若是圣上,也瞧不上你,你瞧瞧你现在这副样子,和街头耍泼的农妇有什么区别?”

闻人夜灵伸手摸了摸脸,张口却不知该讲什么。

“哀家不知你们那儿堂堂公主竟是这般粗鄙不堪吗?你是在怪哀家处事不公吗?”太后剔眉看她。

闻人夜灵慌忙行礼解释道:“太后…我只是一时生气…我其实…平时不是这样的…”

太后松出一口气,淡声道:“起来吧。”

闻人夜灵慌慌然的不敢起身,听太后语气放缓,又道:“你既入宫就该明白,没有人会荣宠不衰,失了宠便哭哭啼啼的,真难看。”

闻人夜灵抹了眼泪,抿嘴小声问:“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看她一派没心眼没手段的摸样,太后禁不住叹气,“你这副样子,怎么去和苏摇光争?更何况还有个荣阳…”

“荣阳?”闻人夜灵诧异,“就是那个跟着苏摇光一起进宫的小丫鬟?”

太后眯眼笑了,“小丫鬟?你太低估她了,哀家以为关了她两年该知道收敛了,没想到愈发的变本加厉了…”

闻人夜灵越听越糊涂。

太后却靠在美人榻上合了眼,极缓的道:“不要让人当了枪使,还一无所知…与其费尽心思的争宠吃醋,不如想想怎样稳定地位,将未来和希望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你觉得能牢靠几时?”

闻人夜灵不明白,刚要问,殿外有嬷嬷进来,到太后榻侧行了礼,瞧了一眼闻人夜灵,太后淡声道:“讲吧。”

嬷嬷应是,俯身道:“舒大人带了一名杂耍艺人入宫,说是给圣上和摇光娘娘解闷儿,圣上也让奴婢回太后,今儿要在菁华殿陪摇光娘娘,就不来陪太后用晚膳了。”

“太过分了!”闻人夜灵气的发抖,刚要发火,瞧见太后慌忙道:“我是觉得圣上不来陪太后用晚膳…太过分了…”

太后没讲话,只是虚应一声,半天沉声道:“苏摇光…”

小宫娥将补粥连同几样暖身的小点心送到菁华殿外,守在殿外的长福接过,吩咐了一声让她候着,便入了殿。

殿内气氛有些个压抑,太过静,长福入内室偷瞄了一眼端木微之,小心翼翼道:“圣上,粥熬好了。”

端木微之应了一声,托着腮也没瞧,淡淡道:“赏你了。”

长福一愣,“血燕粥…不是给娘娘补身子的吗?”

端木微之挑眉笑了,撇过眼看他,问道:“你不乐意喝吗?”

“奴才不敢!”长福惶恐下跪。

端木微之摆手让他退下,又继续托腮看榻上忙碌的“杂耍艺人”,年纪不大的小少年,是舒曼殊的心腹,名唤暮云的大夫,谎称杂耍艺人入的宫。

纪萤肩头的伤口没有处理得当,有些化脓了,暮云替她重新清洗,又干脆利落将化脓的部分刮了干净,手法快又狠,看的端木微之都撑不住撇过眼,纪萤却只是偶尔低喘两声,再没动静。

待到包扎妥帖,暮云对舒曼殊行礼道:“伤口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是姑娘身子骨弱,有些发烧。”

舒曼殊伸手摸了摸纪萤的额头,“大概什么时候可以醒过来?”

暮云有些为难的沉思,舒曼殊蹙眉看他,“怎么?她…”

“公子莫要多心。”暮云忙道:“姑娘的伤势其实并不严重,之前再恶化的伤姑娘也未昏睡不醒过,这次有些奇怪,照惯例该醒了…”看舒曼殊面色不善,又补道:“想是近来太累?贪眠了些?”

舒曼殊缄默不语,忽听窗下有细风掠过,突兀的开口喝道:“是要等我亲自抓你进来吗?暮雪。”

端木微之往墙外瞧,便见窗扉吱呀开了立刻又合上,一道黑影就在一瞬间掠进了殿内,跪在舒曼殊脚边,不由惊讶。

“公子。”暮雪不敢抬头,舒曼殊一脚便踹来,将他踹翻在地。

一脚踩在他肩头,舒曼殊负袖看他,字字阴沉,“你知道我的脾气。”

“属下知道。”暮雪低眉垂眼道:“只要姑娘平安无事,属下即刻以死谢罪,不劳公子动手。”

舒曼殊松了脚,撩袍坐在榻侧,问道:“是谁伤了阿萤?”

暮雪起身重新跪下,瞧了一眼端木微之欲言又止。

“是想让朕回避吗?”端木微之托腮天大的笑话一般笑的浑身乱颤。

舒曼殊只好开口道:“讲吧。”

暮雪沉了半天,道:“是纪从善。”

两人都吃了一惊,端木微之却先一步脱口,“不可能!”断然的让舒曼殊诧异,他又忙解释道:“纪从善根本不会武功,怎么可能打的过纪川?还伤了她?”

暮雪抬头道:“射伤姑娘的是荣阳手把手让纪从善放的箭,姑娘…没有躲。”

端木微之顿时哑口无言。舒曼殊看着他冷笑,“圣上,可不可以麻烦你管好你心地善良的阿姐?”

一句话让端木微之脸色青青白白,无从辩驳。

暮雪又道:“公子,姑娘…姑娘怕是心里难受,她是不是不愿意醒过来了?”抬起头慌张失措的神色,面容憔悴。

暮云也接口,“心病便难医了,若是姑娘不愿醒,药石无用。”

舒曼殊没有讲话,他坐在榻侧看纪萤,心里乱糟糟的,他宠了她两年,疼了她两年,也悉心教了她两年,可她心里的东西很少告诉过他,他们之间的关系,从来只有利益和利用,互为棋子。

可对于一颗棋子来讲,他似乎做的有些多了。

“公子?”暮云试探性的开口问他,“还要用药吗?”

舒曼殊将手指覆在她眼睑上,极淡的送出一口气,“不必了。”良久良久之后,吩咐暮雪道:“去请陆长恭来。”

“公子?!”暮雪暮云都是一惊。

端木微之也诧异,百思不得其解的问:“你叫陆长恭来?来照顾她吗?舒曼殊你什么时候变的这样伟大了?”

第47章十三

——“我每次觉得活不下去了,我就想我大哥,想见到他的时候他会跟我说什么,长什么摸样…”纪川眯了眼睛,乐道:“美死了。”

她心里有一缕光,是她行走在暗夜里,快要活不下去时,想想都会开心的希望,仅存的唯一的希望。

舒曼殊曾经很奇怪,她经历过的,流离异乡,父亲早逝,母亲惨死眼前,她承受过的,挑筋剔骨,百般折磨,她忍受过的,背弃分离,人心险恶…

她所有的所有的过往都是想想都觉得生不如死的,可一直活的自得其乐,她杀人无数,说不上善良,却从未想过伤害任何人,没有人教过她该怎么生活,怎么做人,她所作的仅仅是为了生存。

她的目的单纯的近乎可笑,活下去,找纪从善。这几乎是她存在的意义。

如今,她存在的意义全数崩颓,瓦解成灰。

舒曼殊想,她现在需要的也许不是他,是陆长恭。

天色阴沉沉的压下来时,陆长恭入了大殿。

他瞧见昏迷在软榻上的纪萤时反而松了一口气,青娘昨夜讲的不清不楚,前因后果他也听眼线禀报的不清不楚,如今比他想象中的好多了,至少纪萤伤的不重。

陆长恭见了礼,到榻旁,伸出手想去探纪萤的额头却被舒曼殊抓了住。

端木微之饶有兴致的托腮看着二人,暗涌的火药味,暗藏的袖中箭,他恨不能两个人自相残杀的好。

“舒曼殊。”陆长恭平心静气的看着他的手,道:“放手。”

舒曼殊盯着他,许久许久之后极缓的松开手,起身让开一步,背过身道:“陆长恭,阿萤只是暂时托你照看,她还是我的。”再没回头,大步离开了大殿。

“公子…”暮雪暮云赶忙追出去,追到殿外却瞧见他立在细雪覆满的石阶上,十指攥的生紧,猛地回头一巴掌甩在暮雪面上。

暮雪暮云慌慌跪下,便听他在头顶一字字咬的极重道:“暮雪你听着,在你死之前替我好好看着陆长恭,事无巨细我都要知道。”

“属下明白。”暮雪应声,看着孔雀翎纹的衣角在眼前消失,才敢抬头。

他在这一刻几乎是落败而逃,胸腔里涨满了的,无处安放的那一团火,讲不清说不明,他恨不能纪萤一辈子不见陆长恭,却又要拱手奉上。他恨不能看着陆长恭的一举一动,却又一眼都看不得。

他在宫门前回头,看着暮雪之下的飞檐重楼,再一次确认他想要的是什么。

陆长恭将青娘调来了菁华殿,给纪萤用热水净了身,换了合身的衣服,又拢顺了发,将她打理妥帖,天色都快要暗下来了。

熬了半碗清粥,喂她吃了些又吐了些,其间陆长恭听暮雪将因由同他讲了一遍,顿下了手,看暮雪,“阿川…见到从善了?”

暮雪点头,却听他莫名的叹了口气。

陆长恭转过头对青娘道:“环溪在殿外候着,你去找他,说是我让他到长生殿一趟,将从善接去熹华宫,不要惊动旁人。”

青娘点头退出大殿。

一侧的端木微之却耐不住开口,“长生殿没有母后的懿旨谁都进不去…陆督主莫非在那里也有耳目?”

“不劳圣上费心。”陆长恭难得沉下面,眉间倦怠的道:“微之,你不必再试探我了。”伸手探了探纪萤额头,掀了眼帘看定端木微之,“这皇宫,这权势,甚至这天下,若是我有心想要,在几年前便是我的了。”

端木微之压着胸口闷咳,听他继续道:“既然我从前没要,如今也不稀罕,除非有人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迫我…为了我想要看护的,我不介意颠覆这江山。”

胸口抓挠难耐,他在没忍住掩着口伏在桌上,咳的心肺俱颤。

陆长恭挥手,对宫娥道:“侍候圣上进药。”

宫娥忙去吩咐熬药,端木微之在桌面上抬头,看着陆长恭扯了扯唇角,“不必了,朕暂时还死不了。”

便谁也没有再讲话,直到天色暗下,窗外薄薄的一层月色倾在银雪之上,青娘才回到菁华殿,一壁将怀里取来的狐裘斗篷递给他,一壁道:“三队长已经将从善公子接到了熹华殿了,都安排妥当了,督主可以带娘娘过去了。”

陆长恭应了一声,接过斗篷将纪萤裹的严实,抱着怀里出了内室,对端木微之略低头道:“圣上,臣先告退了。”

也不待端木微之回话,抱着纪萤疾步出了菁华殿。

他在迈出大殿时听到背后殿中杯盏炸碎的声响,以及端木微之抑不住的闷咳。

暗夜里似乎飘起了细雪。

陆长恭低头瞧见纪萤小小的脸埋在怀里,小声道:“怎么还是这么瘦…”

熹华宫里早换成了陆长恭的人,殿内殿外都静的出奇。

有微光亮在殿内,抱着她的人将她小心放下,细软的狐裘盖着膝盖,那人将她扶靠在怀里坐着。

她听到有人轻声叫她的名字,“阿川,阿川…”她像死了一般听着,那人又道:“阿川,你听的到我讲话,对吗?”

陆长恭的声音,她察觉到有微光晃在她眼前,身子却像在深渊之中,不断的下沉,下沉,没有底的下沉。

那些声音都远远的漂浮着,听不真切。

“过来。”陆长恭叫了谁到跟前,窸窸窣窣的坐在她旁边,又跟她讲,“阿川,你猜猜他是谁?”

手腕被握起,她的手被放在一只冰冰凉的手掌里,那手掌挣扎了挣扎,最终还是老老实实的抓住了她的手指,一点点的凉,指甲刮在手背,刺刺的尖锐。

是谁?

陆长恭又问她,“阿川,你猜猜他是谁?”

握着她的手指动了动,指节细长,捏了捏她的手心,指甲咯得她有些疼。

是谁?

“你找了他很久很久…”陆长恭在耳边絮絮叨叨的跟她讲,“久的从你有记忆开始,你就在找他。你从未见过他,但你万分的熟识他。你的一切存在,几乎都是为了他,你说过,每次活不下去时,总会想想他…”

——“我每次觉得活不下去了,我就想我大哥,想见到他的时候他会跟我说什么,长什么摸样…”

“你知道他是谁吗?”陆长恭问她。

有手指擦过她的眼角,陆长恭低声问她,“怎么哭了阿川?”他将她的眉眼贴在怀里,纪萤听到他的心跳,和胸腔里嗡嗡颤发出的声音,他说:“有一天你发现所有的一切——你的希望,你的信仰,你唯一的光,都和想象不一样。你追寻的,赖以生存的,十几年来活着的意义都不复存在,所有的一切倾颓…你是在怀疑还要不要继续,继续活下去,对吗?”

当赖以生存的信念被全部否认,还要不要继续,继续活下去?

她听见陆长恭对身前的人道:“告诉阿川,你是谁。”

是谁?

握着她手指的掌心动了动,她安安静静的等着,等着,等到陆长恭又问,“你是谁?”

那声音响的细不可闻,她听见有人小声的道:“纪从善…”

不断坠落的身子猛地触探到底,她听到窗外细雪落下的声音,听到陆长恭对她讲,“阿川,你有没有告诉过他,你是谁?”

你是谁?

她手指下的掌心有些不自在的想要抽回,她猛地收拢手指,抓的死紧,那人吓了一跳,惶惶然的挣扎,她却怎样都不松手。

你是谁?

像是天光大亮,她伏在陆长恭怀里,哭了。

“我是纪萤,我是纪萤…”她在浑噩中抓住那只手不愿松开,一遍一遍的讲——

“我是纪萤。”

PS:陆长恭那段话是不是太罗嗦了?写那段我正听到一首歌,歌里有一段男声独白,我很喜欢,一时没控制住就让督主罗嗦了。

歌词独白如下:有一天你听到所有世上你没有听过的声音,这时你莫名的哭了。有一天你永远沉默不语,把所有欲望都沉浸在夜里,你发现你哑了。有一天你能自由的奔跑,所有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所有的,他们说你疯了。当一切都不再重要,那你的存在还要不要继续,继续,你发现你死了。

第48章十四

这漫长的暗夜…

她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有了光,有了声音,有人在身边喊她的名字,“阿川…”

眼睑之上有人将一直覆盖的手掌拿开,那光便来的幕天席地,她猛然惊醒,在一片橙黄的光之下惶惶然的睁着眼,短暂的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