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萤又问:“那荣阳是谁?我娘只生了我一个女儿,哪里又多出的一个纪家女儿?”

陆长恭却缄口以默,良久良久都不答话。

纪萤耐不住性子,起身到他身边焦急问道:“我知道你都清楚,陆长恭你不是说过欠我的吗?那现在告诉我啊,我们两清!”

桌面上的茶盏被摇的当啷乱晃。

他忽然抬眼,卷长的眉睫下,一双眼极深极重的看纪萤,让她所有的暴动在一瞬蛰伏下来。

她抿嘴,撇过头道:“你明明都知道…”

陆长恭却未错开目光,依旧瞧着她一瞬不瞬,“你想要和我两清?”

生气了?纪萤被他盯的不敢开口,浑身都不自在,不自觉想退开半步,手腕却被他猛地扣住。

陆长恭用力一带,她便踉跄的跌跪在地,膝盖却被陆长恭用脚尖托了住,居高临下的瞧她,又问:“你要和我两清?”

他的眼睛深深深深,像密罗的网,铺天盖地的抓住她,一分都动弹不得,纪萤莫名的不敢开口。

直到陆长恭收敛眼神,松了手,她才挣脱开起身。

陆长恭压了压额头,送出一口绵长的气,极缓道:“阿川,不要去碰这件事,不是所有的真相都是你能承受的…”

知道这些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

纪萤打厅中出来,阳光好的晃人眼目,她微微眯眼瞧着这座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府邸,金灿灿的日阳下,真美啊。

青娘侯在厅外。

“纪川。”顾小楼在不远处的树下对她招手。

她抬到半空的手却又收回,伸手扶住青娘,淡声道:“走吧。”

青娘微微有些迟疑,扶她往外走,一壁问:“不和小楼队长他们打声招呼吗?”

“不必了。”纪川一路往外,头也不回。

是听到顾小楼在身后喊她,纪川,纪川…却又不是在喊她,她跃上马车将厚重的帘幔一瞬放下,闷黑的车厢内,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他以为不去理睬,这所有人就会放过她纪萤吗?

纪萤靠在软垫中,侧头瞧见缩在一角的纪从善,压了压眉心,她不要再做鱼肉,任人宰割。

马车一路驶过小巷,却是没有直接回宫,而是停在了一处破落的庭院门前。

“到了姑娘。”青娘下地,伸手扶纪萤下车,又将纪从善哄了出来。

三人就立在冷落的门庭前,日阳下,门口的两只石狮子一尊已经倒在路边,青苔满布,朱红的大门,斑斑驳驳的龟裂。

纪萤抬头瞧见门上有块蛛网密布的大匾,金漆都掉了光,只隐约可见两个大字——纪府。

青娘去路边问了买菜的老伯,不多会儿便转了回来,对纪萤道:“姑娘,这就是纪府了。”

纪萤应了一声,提袍上了石阶,抬手扣了扣生锈的门环,半天才有声音从庭院里幽幽传出来。

“谁啊?”是个上了年纪的女声。

青娘扶着纪从善到纪萤身边,又等了半天才听见碎碎的脚步声,大门轰隆隆的打开一线,有个上了些年纪的老妇从门内探出头来,“谁啊?”

青娘忙笑道:“老人家,我们…”

不待她讲完,老妇懒洋洋的眼睛忽然落在纪从善身上,直勾勾的盯着,“你…你是…”伸出手颤巍巍的要去抓纪从善的手臂。

吓得纪从善往青娘身后躲,纪萤伸手抓住了老妇的手腕,蹙眉问:“你认识他?”

老妇却有些激动,抑不住的手指发抖,眼眶一圈圈的发红,挤出身子到纪从善跟前,“你是小公子?是小公子?”

她颤巍巍的样子让纪从善害怕,往后拼命的缩身子,老妇却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扯着他的衣角,又哭又笑,“小公子…老身以为到合眼那天都再见不到您了…您可算回来了!”

她的反应太过突然,连青娘都跟着吓退了两步,纪萤上前蹲到她身边,好奇的问:“你还认得他?”

“认得的,认得的,怎么会不认得!”老妇答的果断,焦焦急的扯着纪萤手腕,一壁抹泪一壁道:“小公子四岁之前都是老身带的,那眉啊眼啊,怎么会不认得!”刚刚讲完,眼泪又涌了出来。

纪萤递过一张帕子,又问:“那你…认得我吗?”

老妇一壁道谢,一壁接过帕子抹眼泪,闻言泪眼婆娑的看纪萤,半天摇了摇头,“老身眼拙…敢问这位小公子是?”

纪萤哦了一声,淡淡道:“我是纪从善的朋友,是纪夫人托我带纪从善回来的。”

“夫人?”老妇惊的死抓住纪萤的手,“小公子是说红鲤夫人?您…您见过她?”

纪萤点头。

她喜不自控的又问:“夫人她如今可好?现在哪里?”

纪萤扶她起身,言语放淡,“死了,都死了。”

只听她这一句话,老妇人两眼一翻,登时昏了过去。

第54章二十

老妇人姓张,都管她叫张妈,原是纪老太太的配房丫头,看着纪惠景长大,娶妻生子,对纪家感情极深,后来纪家落败她无处可去,便被陆长恭留下来照看这座宅子,独自守着纪府十几年之久。

张妈坐在圆桌旁攥着纪从善的手背,絮絮叨叨的抹着眼泪,纪萤侧头瞧着正堂,年久失修,漆色斑驳的有些衰败,四处都浮动着枯木腐朽的气味,却打扫的极干净。

“我可以四处转转吗?”纪萤问张妈,瞧她不迭的点头,便起身对青娘吩咐道:“你留下来照看他。”

青娘点了点头。

纪府极大,游廊画栋前院和后院都布置的很有心思,便是如今残败了,也瞧的出当日的繁盛。

大多的房间都是上了锁的,纪萤穿过抄手游廊进了个小院子里,一路都是荒草寂寂,齐腰的高,连脚下的鹅卵石小径都长出绒绒的青苔绿草,顺着小径一路走进去,像是一座荒废的花园。

最里一株大枣树下栓着个秋千,有青绿的蔓藤缠绕在绳索之上,开出一星星的小黄花,纪萤推了两下秋千,吱呀的作响,侧头瞧见不远处还有一间小青瓦房,爬满了枯萎的爬山虎,纵纵横横的密集。

纪萤刚想过去,身后忽有脚步声,转过头便瞧见纪从善气喘吁吁的站在身后,“你…来找我?”纪萤试探性的问。

他果然不假思索的摇了摇头,小心翼翼的避开纪萤,径直往青瓦小房去了。

纪萤有些诧异的跟在他身后,瞧他到门前,熟门熟路的开门进去,幽暗的光线下,漂浮着细微的灰尘,房间中凌乱的放着摇篮,木机床,小木马之类的玩意儿,似乎是间孩童玩耍的房子。

纪萤进去,弯腰捡起一柄小拨浪鼓,看纪从善钻进小桌子下面,鼓捣半天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青娘和张妈随后赶了过来,张妈挤进小屋,瞧见桌子底下的纪从善,将将收住的眼泪刷的一下子又滚了出来。

纪萤微诧问道:“他在做什么?”

张妈酸着鼻子半天都不答话。

桌子底下哗啦一声响,当啷啷的滚出一颗颗核桃。

纪从善灰头土脸的从桌下钻出来,捧着一把核桃,仰头看纪萤,一脸的怯怯,小心翼翼的伸了伸手。

纪萤愣了住,张妈在身旁小声的哭道:“小公子居然还记得…当初才三岁半,那么点大,说要留着核桃等小小姐出生一起吃…居然藏在这儿…”再讲不下去。

这空气中迷蒙着尘土的气味,纪萤瞧着他手心里的核桃,有些受宠若惊的问:“给我吗?”

纪从善小心翼翼的点头。

纪萤鼻头有些发酸,蹲下身子,张开手臂道:“过来,抱抱。”

他有些迟疑,眨眼看纪萤的脸色,再三衡量,还是胆怯的摇了摇头。

纪萤却不生气,挑了一颗核桃,抿嘴笑了,“谢谢。”她笑的眉眼尽弯,密密的睫毛敛出一圈阴影。

“真像啊…”张妈瞧的发呆。

纪萤诧异的恩了一声。

她忙道:“您笑起来真像我们老爷,他也总是笑眯眯的,万事都不着急的脾气。”又补道:“小公子随夫人的长相,大小就粉团似的小人儿,若不是进宫…”

话到一半就住了口,张妈有些尴尬的转开话题,“时候也不早了,我去做饭…”

刚要出门,纪萤起身喊住她,“张妈,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她停在门口,佝偻着的背微微发抖。

纪萤又道:“你该知道纪从善如今被困在宫中过的怎样,你难道不想救他出来?”

张妈在门口笑的尴尬又无奈,叹气道:“我一个老婆子能做什么?只能给菩萨烧两柱香,求菩萨发发善心保佑小公子和小小姐。”

“这天下需要可怜的人有多少?你以为你的菩萨听的到?管的来?”纪萤蹙眉,“为何不试试求我?”

张妈转过身,惊诧的看她,“你…”

“不要好奇我是谁。”纪萤瞧着手指里小小的核桃,淡淡道:“说了你也不信,你只要相信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我更想要护着纪从善的人了。”

“你可以救小公子?”张妈有些焦急。

纪萤抬眼,看定她,“我既然可以将他带出宫,就有法子救他出来,只是需要你告诉我一些事情。”

张妈有些迟疑,纪萤又道:“你怕我是太后的人?”

一言讲出,张妈登时白了脸色,不迭的摇头摆手。

纪萤俯身上前,贴在她耳侧低声道:“红鲤夫人原姓杜,闺名一个蘅字。”

张妈一惊,张口半天才诧道:“你怎么会…”

“是红鲤亲口告诉我的。”纪萤淡声道:“她说若是我有幸回来,就让我找你,当初是你替她求的情。”

张妈便再不讲话,当初纪惠景要迎娶红鲤入门,老夫人是执意不同意的,青楼女子怎会入得了纪府的门,可纪惠景铁了心,他是张妈带大的,张妈最瞧不得他难受,就私底下求了老太太好几次。

这些事情除了她和老夫人,就只有红鲤知道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太阳,明晃晃的打进屋子来,一线线的光晕,张妈隔着光看纪萤,半天点了点头。

该从哪里开始讲给你听?

纪萤从纪府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街道上静的让人发慌。只听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

青娘侍候她换了回宫的服饰,梳好头,一头的步摇叮当。

她侧头抵在车厢上,合着眼,一遍遍倒回着张妈同她讲的话,像一条条线,将那一个个人串联了起来。

纪惠景,纪扶疏,红鲤,陆长恭…

从头到尾,从开始到现在,每个人的故事…

眉头蹙的极紧,她脑海里闪过每个人的眉目,各样的表情,都叫着她的名字——

——“阿萤,就叫阿萤,纪家的小阿萤…”

——“阿萤,你要活下去!”

——“两年前哀家就已经放你一条生路,是你执意寻死…”

——“阿川,有句话我一直想同你讲…虽非娇生却也想要惯养…”

“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是非常非常美的一个字,也或许纪大人只是觉得你的眼睛像流萤。”

“喜欢啊…喜欢就是你看到那个人,心就会躁动不安,像是捉一只蝴蝶,这样包在掌心里,它会噗哒噗哒地拍打翅膀…慌乱的没有章法,难以自制…”

“阿川。”

……

身上被什么覆盖,她猛地睁开眼,晶亮的眼睛盯住了正在为她加毯子的青娘,太过突兀,吓的青娘一愣,“怎…怎么了?”

她心里有根弦紧紧的绷着,忽然听到车外稀稀落落的声音,问道:“又下雪了?”

“没。”青娘将毯子盖在她腿上,笑道:“是下雨了。”

青娘挑开车帘,密密的细雨扫进车厢,落在纪萤手背上,冰冰凉,她听见青娘道:“终于立春了啊…”

下雨了吗?

她探头到车窗外,细细密密的小雨打下来浑身都凉了透,她忽然想不起上一次下雨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她在细雨中,看到愈发进的皇庭,红墙琉璃瓦,深深深深的,猛地喝道:“停车!”

青娘一愣,她已经掀开毯子窜到车前,挑帘跃了下去,车子没停住,她跳的太突然踩在裙摆上,一个踉跄跌跪在地上。

青娘惊的尖叫,“停车停车!”

她却不等青娘提着裙摆往小巷中跑,她听见青娘在背后喊她,却越跑越快,愈发的远了。

她像是疯了,脑袋里紧绷的弦“砰”的断掉了,发了疯一样。

青瓦小巷,沿街藤蔓青芽探出来,她伸手将满发的步摇摘下来,发疯似地在这个雨夜里狂奔。

疯了,疯了…

她站在东厂门外的雨地中,压着突突跳动的心脏,喊道:“陆霜!陆生白!”

桌案上的烛火荜拨炸响。

陆长恭猛地抬头看窗外的雨夜,顾小楼一路跑的冲进来,指着门外道:“纪川…纪川在外面喊你…”

他眉心一蹙,撩袍快步跨出房门,也顾不得撑伞,一路焦焦的到府邸外,就瞧见,风灯,雨夜,她一身绿衣,披头散发的站在那里,眼睛一闪一闪的亮过繁星,“阿川…”

她猛地冲过来,一把抱住他,太过用力,让他踉跄退了半步,便听她在怀里闷声道:“我不要报仇了。”她抬起眼,亮晶晶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陆霜,我们私奔吧。”

那样的笃定。让陆长恭微微发愣,听她又道:“什么报仇什么大哥…我都不要了,你带我走,去哪里都可以。”

“阿川…”

她忽然就哭了出来,“我怕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你,我怕我会后悔,后悔一辈子!”

这没有星月的雨夜里,她浑身都在发抖,“我从来没有为自己选择过一次,这次我选你。”

她看着他,眼眶里亮晶晶的都是眼泪,“我喜欢你陆霜,或许是爱,我分不清楚,但我心里的蝴蝶乱的控制不住。”

第55章二十一

“私奔?”端木微之手指点了点扫满雨点的窗棂,瞧着连天的夜雨笑了,“她还真是痴情啊,明知结果还义无反顾…”

身后的黑衣人有些迟疑,“圣上是说…”

他没答话,细白的手指在漆红窗棂上沿着一星星的雨点横横画画,密长的眉睫安静的敛着,唇角却始终挑着笑,不答反问,“舒曼殊的人呢?该有动静了吧?”

“是。”黑衣人应了一声,道:“照理说舒曼殊的人一直都跟着她,应该及时阻止才是…可是在属下离开之前都未曾见舒曼殊有任何动作。”

啧的笑了,端木微之拍了拍手道:“舒曼殊恨不能她恨死所有人,死心塌地的跟着她,怎么会阻止?除非陆长恭答应了带纪萤走,他才会出现。”

黑衣人蹙眉,“那圣上打算怎么做?”

端木微之在窗下回过头来,眨了眨眼笑道:“你猜陆长恭会不会带她走?”

这雨下的让人心烦。

大厅里没有掌灯,跪在堂下的青南也不敢声张,只抬眼偷瞧了瞧幽暗的正堂上坐着的舒曼殊。

他大半个身子隐在暗影中,闭眼想着什么,手指一空一落的敲在扶手上,伴着雨声格外空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