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萤便觉得冰凉凉的刀尖从脚趾剥开指甲刺了进去,疼的她膝盖一软险些瘫倒在地,闷哼都未脱口,便听身侧有人万分恐慌的惊呼出了声。

转过头便瞧见纪从善惊恐到瑟瑟发抖,慌乱的想要退开,小太监却伸手擒住了他,迫他在原地不得动弹。

内侍手腕一转,纪萤只觉得骨肉剔出的疼,闷哼一声瘫跪在地上,便瞧见一枚带血的指甲当啷啷的落在身后。

纪从善忽然怕极了,蜷在一旁,伸手捂着眼睛抖的不成样子,极小声极小声的哭了起来。

太后伸手去摸他的头,他一阵战栗,却不敢躲,半天瑟瑟道:“我乖…”

“想起什么来了吗?”太后颇为有耐心的又问:“你为何要顶替进宫?”

纪萤额头密密的都是冷汗,额头贴在地板之上,脸色白的吓人,尖刀再刺下时,她突地道:“让他出去…”

太后忽然笑了,眉目盈盈的看纪萤,“哦?哀家早就听人说你什么都不怕,死都不怕,如今没想到你居然会怕他看着你受刑。”

太狼狈了…她对这一刻厌恶到了极点,攥紧手掌咬牙道:“让他出去…求你了…”

“那就乖乖回答哀家。”太后整了整衣襟,垂目看她,“你入宫是为了什么?”

纪萤额头抵着冰冰凉的地板,禁不住咯咯的笑了,“为了什么?”她极缓的撑起身子,一双眼晶晶亮,“为了拿回属于我的一切,为了荣华富贵,为了找到我大哥纪从善。姑母,这些理由足够吗?”

那双眼让太后愣了住,黑白分明,亮的容不得其它杂质,像极了惠景年幼时,“…你不该回来。”

“你会杀了我。”纪萤一瞬不眨的看她,“我知道,你一定会杀了我,就像当初将父亲流放在外一样,绝不手软。”

太后眉间一蹙,眼神压下来,直勾勾的,“两年前哀家就已经放你一条生路,是你执意寻死。”刚要抬手下令。

纪萤忽道:“你不想知道我母亲临死前对我说了什么吗?”

那手便顿在半空,她听纪萤言语带笑的道:“关于某个人的下落,你最怕出现的那个人…”

太后凝眉看着她,半天半天终是将手收回,她早就听说安思危那个老太监抓了纪萤十年之久,就为了这个人的下落。

这天下怕是只有纪萤知道了吧?

太后离开时,天色已经亮了起来,她扶着内侍刚要出殿,忽然又转过身来道:“你是在等长恭吧?”

纪萤一愣,趴在地上看她,她笑的高深莫测。

“不觉得奇怪吗?你刚刚要见他,哀家就来了?”太后瞧了一眼青白的光,呵气笑道:“如果哀家说,是长恭告诉你是纪萤的,你信吗?”

心口咚的一跳,她在地上没有挣扎,只是有些发愣的看她。

直到她消失在大殿,青娘冲进来慌慌的来扶她,直到陆长恭下一刻出现在殿门之外,漫天青光之下。

她有些迟钝的伸手摸了摸心口,信吗?

陆长恭打殿外进来,眉间发髻都是碎碎的小雪粒,似乎又下雪了。

“阿川…”他伸手来扶她,她却避了开。

她淡笑不看他,道:“出去。”

他似乎有话在嘴边,却被她抬头望过来的眼逼了回去,阿川是恨他的吧…那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恨。

“出去。”

他便什么都开不了口,吩咐青娘小心照顾,转身出了大殿。

是又下雪了,他立在白玉石桥上,忽然抬手将一包东西丢进了碎冰的湖中,一粒粒的金丝蜜饯蹦了出来,金灿灿的蜜。

第52章十八

青娘将一殿人都遣了出去,瞧了一眼独自蜷在角落里的纪从善,也顾不得打发他,翻箱倒柜的找了一兜子备用药,青瓷小瓶叮叮当当的倒了一地,蹲跪在榻旁,小心翼翼捧着纪萤的脚,瞧着拇指肉芽外翻,血肉模糊的渗着血,忍不住就红了眼眶,涩着声音道:“下这样重的手…十指连心,很疼吧?”

纪萤没答话,偏头瞧见青娘眼泪在打转,淡淡道:“也不怎么疼。”

眼泪没忍住就掉了下来,手指撩开纪萤的裤腿,脚踝和细白的小腿之上一道道一横横的尽是愈合的伤疤,青娘又是心疼又是心酸,委屈道:“怎会不疼…这样重的伤,怕是几个月都好不利落…”

“指甲盖而已。”纪萤靠在软垫上,极缓极缓的松出一口气,合眼道:“总会好的。”半天又突然问道:“青娘,陆长恭是先去了太后那里吧?”

青娘一愣,顿了手指抬头看她,瞧着她紧闭着眼,卷长的眉睫细微的颤着,眼皮下有一些些乌青,良久良久,低了头细心料理她的伤口,轻声道:“姑娘不信督主?”

没称她娘娘。

纪萤睁开眼盯着屋顶之上的雕梁画栋,慢慢道:“我不知道…我很想信他,像从前那样,没有理由没有道理,就是相信他,每句话,每个字…可是青娘,我怕了。”

怕了,再也没有勇气全身心的去信任,去喜欢一个人了,只一次就用尽了一辈子的力气,失去不起了。

纪萤深吸一口气,坐起身耸肩道:“舒曼殊说的很对,刀是凶器,匕首是凶器,人心也是凶器,这天下我只信任我自己。”

长大了,当初那个小纪川真的长大了…青娘想再讲什么,纪萤已经转去瞧纪从善,便再不答话,只低头小心料理她的伤口。

纪萤瞧着蜷在桌角的纪从善,伸出手笑道:“过来。”

纪从善幽幽的拿眼看她,畏惧又忐忑。

“不用怕。”纪萤放缓语调的哄他,“我是…纪萤啊,到我这儿来。”

他依旧躲在桌角后不愿意近前一步。

青娘包扎好伤口,瞧两人僵持不下,摇头松了眉头,淡笑着到纪从善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哄道:“纪公子不必怕了。”伸手端了桌子上的蝴蝶酥,递到他眼前,“饿了吧?”

纪从善眼神落在糕点上,又幽幽的瞧了青娘一眼。

“要尝尝吗?”青娘拿了一小块,递在他唇瓣,好不温和的哄拢道:“乖,不必害怕,这里没旁个人,尝一口。”

细细的眉头蹙着,眉睫上湿漉漉的沾着泪花,纪从善巴巴的看了纪萤一眼,又看青娘,直到青娘温和的对他点头,他才伸出舌头小心翼翼的舔了舔,眉眼顿时一弯,“甜…”

月牙似的眉眼,笑的人心都化了。青娘忍不住也笑了,让他就手咬了一口,半哄半骗的扶他起了身,坐到软榻上去。

他却怕纪萤,谨慎的坐在离纪萤远一些的角落,可怜兮兮的看青娘,扯着青娘的衣袖不撒手。

青娘又喂他一口蝴蝶酥,对纪萤笑道:“纪公子要哄着些才好。”

纪萤伸手劫下青娘手里的蝴蝶酥,对纪从善摆手,“要吃吗?过来这边坐。”啪了啪身边的软垫。

纪从善却畏惧的缩了缩,抱着青娘手臂死命的摇头。

纪萤没耐心,伸手抓住他的手臂往身边扯,“过来。”

纪从善原就怕极了她,突然被她抓着眼泪吧嗒就掉了下来,又慌又怕的挣扎,似乎急了一般,一口咬住了纪萤的手背。

纪萤吃痛,猛地抬手一巴掌甩在他面上…

“啪”的一声响,声响大的纪萤都吃了一惊,他扑通就跪了下来,低头攥着衣角,一壁哭一壁抖的不成样子,不迭的同纪萤道:“我乖…我乖…”

“娘娘…”青娘也没料到纪萤忽然会出手,惊诧的去哄纪从善,叹气道:“您又何必呢,纪公子就是个孩子…您会吓到他的。”

手背火辣辣的冒血,他一副惊恐万分的摸样跪在眼前抽泣,又心疼又生气,纪萤莫名的就红了眼眶,咬牙道:“纪从善,这天下谁都可以拒绝我,就是你不能!过来!”

纪从善听不大懂她的话,只小声的哽咽,也不敢大声。

青娘瞧她正在气头上,忙来劝慰,刚开口纪萤就喝道:“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操心,出去!”

青娘也不敢再讲什么,只是呐呐的应是,要退出大殿。

刚巧,殿外有小宫娥怯怯报,“娘娘,舒大人求见…”

“不见!”纪萤眼都不抬冷喝:“让他滚蛋!”

“好大的火气。”舒曼殊单手推开殿门,立在门槛负袖看她,背着光,言语冷的厉害,也不管阻拦跨步进了殿。

青娘挥手让阻拦的宫娥退了出去,行礼奉了茶。

殿中便只剩下纪从善小声的抽泣。

舒曼殊一路到榻前,低眼瞧纪萤包扎着的脚,不动声色的撩袍坐在一侧,瞧着哽咽的纪从善细白的脸上红肿的指印,啧道:“这不是纪公子吗?脸上怎么了?”伸手要去碰,却被纪萤一把打开。

“不准碰他。”纪萤不抬眼吩咐,“青娘,带他先下去。”又道:“找碎冰给他敷敷脸。”

青娘应是,扶着纪从善退出了大殿。

瞧着人都退尽,苏曼殊冷哼一声笑道:“好大的能耐啊,我竟不知你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心机?”

纪萤不开腔。

他忽然扣住她的下颚,迫纪萤直视着他,微微眯眼,“恩?”

纪萤也不挣扎,看着他道:“你的眼线不都告诉你了吗,还来问什么?”

舒曼殊抓起她的脚,轻轻一弹,看她疼的蹙眉,咬牙道:“我是有说过不让你轻举妄动,是吗?你做这些事情之前有没有想过后果?有没有想过告诉我?”

纪萤耸肩对他笑,“我又没有供出你,你急什么眼?”

“纪萤!”他一双眼微微眯着,盛怒的意味,扣着她尖尖的下颚,一字字道:“你知道我在担心什么!”

是在担心她的安危?

纪萤叹了口气,不再同他斗气,淡声道:“我现在不是没事吗,而且太后答应让我留在宫中,还答应让纪从善同我待在一起。”

苏曼殊眉头一蹙。

她又道:“还给了我这个。”纪萤打怀中掏出一块小小的白玉令牌掂在掌心里。

“这是…”

“通行令。”纪萤道:“有了这个我可以随意出入宫中。”

苏曼殊眉头越发的紧,诧道:“太后给你…是有什么条件为前提吧?”

自然是,纪萤将令牌收好,也不急着答话,半天才开口,“我答应了太后帮她找到那个人。”

那个人…是在说当年被换出宫的容妃之子吧。

安思危想知道,陆长恭想知道,如今太后也想要知道,是怕容妃之子一旦现身,会揭露出几十年的宫廷内争,威胁到端木微之的江山吧?

找到了会怎样?斩草除根?苏曼殊盯着那块小小的白玉令牌若有所思的失神,只待纪萤又唤他,才惊醒过来,蹙眉问:“你知道那人现在在哪儿?”

纪萤眯了眼看他,良久忽然抿嘴笑道:“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吗?”

竟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

天色大亮,陆长恭没有出宫而是径直去了东宫。

太后正用过早膳,偎在美人榻上吃了盏果酒热热身子,他一路直入大殿,宫娥却又不敢拦,慌慌的请罪,“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太后摆手让她们退下,摇着甜香四溢的杯盏,不抬眼笑道:“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你故意的?”陆长恭不行礼不用尊称,只是锁眉瞧着她问:“故意派人将我带到东宫,而你却去找了纪川,对吗?”

太后没有答话,只是拿帕子擦了擦手,是她派人将陆长恭引来,困他在这东宫,她又去找的纪萤。

“那又怎样?”太后掀了眼帘看他,细细的蹙了眉,“长恭,你早就知道她是纪萤,为何不告诉我?”

陆长恭没来由苦笑,反问:“我告诉你,你会放过她吗?”

这一句话让太后眉间锁的极紧,一瞬不瞬的盯着他,仿佛要从他眉角眼梢找些什么,良久才问道:“你真的对她动心了?”

陆长恭缄口以默,她忽然笑了,天大的笑话似地,“陆长恭啊陆长恭,你居然真的对她动了心!我以为这辈子至少我还可以仰仗你…”

“太后抬爱了。”陆长恭断了她的话,低眉苦笑道:“这天下您都唾手可得,还有什么您得不到,需要仰仗他人的?”

太后冷了脸,沉声道:“陆长恭,不要再说这些让我生气的话。”

陆长恭极深极重的看着她,“你这一生都太过自负,你想要的,不论用什么手段都会得到,不觉得逆天而行,太过霸道吗?”

“逆天而行?”太后看着他忽然笑了,“从我入宫那日我就告诉过你,我要的仅仅是与天子并肩而立,我要他忠心不二,他既然做不得我逆天而行又怎样?陆长恭,不要挑战我的容忍度。”

陆长恭苦笑,“你要杀了我?”他撩袍跪了下来,道:“这条命我早就不想要了。”

“你…”太后怒极,却反而笑了,“陆长恭,你可以死,但哀家一定会让东厂的千万条人命陪你一起死。”

第53章十九

纪萤是在初初放晴的那日来到东厂,陆长恭听到人禀报时是有些吃惊的,是猜到纪萤会再找他,却没料到这么快,还是亲自来,更没料到太后会准她出宫。

没进府邸,纪萤就负袖站在马车旁,细细的瞧着‘东厂’二字,一身重黑的男装,腰束玉带,发髻高高的束了白玉冠,一丝不苟,余出齐腰的黑发,马尾一般荡在肩后,一张小脸托出来,天山净雪似地白。

陆长恭远远瞧着有些发愣,她高了些,五官全数长开,虽不是倾城貌,却独独透出股别样的味道,像崖壁上开出白花,羸弱但又决绝。

“纪川!”背后有人喜出望外的吼了一嗓子,不等陆长恭喝止,顾小楼已经几步奔过去,一把抱住了纪萤,力量猛地纪萤踉跄了半步。

青娘在旁侧忙扯了扯顾小楼,轻嗔道:“这儿是街口,您注意些…”

他却毫不介意,松开纪萤左右瞧了瞧,拍肩笑道:“注意个鬼,有人能看出她是女人才奇怪了。”

纪萤吐出一口气,眯眼笑了,“顾小楼,你差点勒死我。”

瞧她笑眯眯的眉眼,顾小楼咧了咧嘴,嗤的笑了,“我还以为你小子一辈子都不回东厂了。”

纪萤敛了敛眉,抬眼又落在陆长恭身上,笑意渐浓,“怎么会,我还有些事情要请教督主大人呢…”

陆长恭张了张口,最后吐出口的只是一个淡淡的,请字。

纪萤转头对车里的宫娥吩咐了一句,“好生照料着公子,我去去就来。”才扶住青娘的手,脚步不稳的随他入府。

陆长恭转身瞧着她的脚,有些迟疑的问:“要不要让人…”

“不必了。”纪萤拒绝的果断,瞧都未瞧他一眼,刚要跨入府邸,顾小楼忽然拨开青娘,打横抱起了她,惊的她又怒又好笑,“放下我!”

“别动。”顾小楼看陆长恭一副愁肠百结的摸样,忍不住撇嘴道:“考虑那么多干毛,痛快点会死啊。”几步跨到陆长恭跟前,伸手将纪萤塞给了他,一面警告纪萤,“别乱动,不然摔死你。”一巴掌拍在纪萤额头。

纪萤不服气的拨开他的手,刚要反驳,一掀眼帘就对上了陆长恭的眼,慌忙避开,啧的冷笑:“我怎么劳得起督主大驾。”

陆长恭低头叹了口气,抱着她往大厅去,忽然没头没尾的道:“阿川,要听我解释吗?”

纪萤一愣,眉睫颤了颤又敛下。

“关于你,我对太后只字未提,那日我…”

纪萤不待他讲完,慌忙道:“我知道,你不必解释。”

陆长恭在大厅门口顿了脚步,一点点的蹙眉,“你不信我?”

寻不出话来答复他,纪萤挣扎着下地,岔开话题问道:“这都不重要,我有事要问你。”挑帘入了大厅。

半天半天,听陆长恭在外叹气,也跟着进了来。

大厅还是当初那样,连摆设都未变,纪萤坐在椅子上,瞧着沉沉浮浮的茶叶,啧的笑了一声,“连茶叶都没变,你还真是恋旧。”抬眼看定陆长恭,开门见山的问道:“荣阳到底是谁?”

手中的茶盏一顿,陆长恭在袅袅的香雾中看她,似乎有些吃惊。

“你不必惊讶。”纪萤耸肩笑,“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你只用回答我的问题就是了。”见陆长恭有些迟疑,她又道:“我知道荣阳冒牌的,但我不明白当初换走容妃之子的不是纪惠景的女儿吗?”

盯到陆长恭的眼睛里,问:“她是?还是我是?”

他似乎想了很久,半天放下茶盏道:“你是。”

只二字,纪萤心中仿佛卸下千金,松出了一口气。

“你不该怀疑自己是谁,你的母亲曾经用生命护着你,不是吗?”陆长恭温声问她,“怎么会怀疑自己?”

这对她来说很重要,重过生命,她容不得自己辛苦生存了这么久,最后她却成了无关重要的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