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明霜对这个妹妹臭讲究的毛病见怪不怪了,一团和气地道:“阿妹挑剩下的给我吧,我瞧着每枝都挺好的,你上回送我那只花瓶还没用过呢。”

“那怎么成,”钟荟由着阿枣替她披上绯红地雀鸟纹织成上襦, “一会儿我替阿姊挑几支有韵格的,你说的是那只青釉弦纹瓶吧?那是夏日用的,这个时节显轻浮了。”随口对阿枣嘱咐道,“一会儿你去库里取只铜瓶与阿姊送去,要细颈的。”

“这也就是为了大娘子您,”阿枣笑着对姜明霜道,“今儿一堆的事,大冷天的还要去开库,若是换了旁的谁,咱们娘子就是拿鞭子抽奴婢也不乐意去。”

主仆几人笑闹了一会儿,二娘子也梳妆停当了,姊妹俩人手挽着手走到屋外。

其时旭日初升,风偃雪霁,草木和屋瓦上覆了厚厚一层雪,钟荟和大娘子站在廊下,宛如身在琉璃壶中。

细环饼指挥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清扫中庭一尺来厚的积雪,自己则手持木棍敲击廊檐下倒挂的冰棱,敲断的冰棱落在积雪中,发出“扑嚓”一声响,这活儿做起来让人上瘾,细环饼从不假手于人——她已从阿枣手下熬出头了,如今在这小院子里也算个小小的头目。

下人们将鸟笼挂在避风处,笼子上盖了厚厚的丝绵罩子,钟荟将罩子掀开一角,将顺手拿的一枝梅花伸进鸟笼,戳了戳缩成一团的二花,奇道:“噫,你这扁毛畜牲竟也怕冷?”

二花扑楞起来,带起一股充满鸟味儿热烘烘的风,精神抖擞地道:“姜阿豚!你看我性子面好欺负是不是!”

大娘子乐不可支,笑得前仰后合:“这鹩哥儿好顽儿,几句贺新春的吉利话教了十多日都学不会,不三不四的混账话倒是听一遍就记得滚熟!”

“不三不四的混账!混账!”二花从善如流,惟妙惟肖地学道。

“叫你胡吣!”钟荟挥起梅枝将那鸟笼抽得团团转。

二花亢奋地在横木上跳来跳去,骂骂咧咧地恭送两姊妹出了院门:“不见卫郎!乃见狂且!不见卫郎!乃见狡童!”

***

一路上有下人在扫雪、往路面上撒盐,扫开的雪里混了泥土,变成难看的灰黄,堆在道路两侧,大约有两尺来厚。不时有被细枝被积雪压断,发出轻轻一声脆响,继之以“扑簌簌”的落雪声。

钟荟和大娘子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慢慢往前走,时不时往手上哈口气,呼出的白气像烟一样袅袅散开,钟荟往年极少在这么冷的气候中走出屋子,觉得此情此景甚是有趣。

姜老太太的院子里人已差不多聚齐了,正厅里点了好几个火盆,老太太照例在里面埋了几个甘薯,姊妹俩走到门口便闻到一股暖融融的甜香。

钟荟走到门口往屋里略扫了一眼,曾氏挨着姜景仁坐着,怀里抱着粉团子一样的八郎,另一边则是一身桃粉的三娘子,庶子庶女和他们各自的生母在后头排了一溜儿,至于那些没有妾室名分又没诞下过子女的后房美人们,就没有资格出现在这里了。钟荟数了数,她的庶兄弟姊妹竟有十二个之多,姜大郎生得粉面朱唇,选美人的眼光也着实不赖,故而这些庶子女样貌都不错,只是没有正经夫人的教养,看起来大多有些躲闪和畏缩。

钟荟一眼就看到了身着靛蓝海水纹织锦夹绵袍的姜悔,嫡兄一走,他就仿佛一棵长在阴暗角落里的小树突然见了阳光,从头到脚都舒展开了,越发落落大方起来,这半年来他又长高了不少,脱去了孩童的稚气,俨然是个翩翩少年郎了。

一年到头姜家人难得有聚得这样齐的时候,只缺了在西北戌边的二叔姜景义和嫡长兄姜昙生。姜老太太思孙心切,腊月里便命儿子姜景仁去学馆打探消息,看能否通融一二,让姜昙生回家过个年,那北岭先生的苦瓜高足却道:“足下要领令郎回去也成,不过领回去就别再送来了。”姜大郎只得作罢,还是儿子的前程要紧些。

“大娘和二娘来啦,快到阿婆这里来烤烤火,一路走过来有没有冻着?”姜老太太大病初愈,精神头还有些差。她裹了件厚厚的绛红满绣龙凤夹襦,背靠着凭几和隐囊,两腿前伸箕坐于铺了白貂皮褥子的大榻上,膝上盖着条锦褥,脚边一只炭盆,手旁还放了个熏笼。

人到齐了,三老太太便开始张罗着按老家的习俗祭祖,姜老太太一边叩拜一边向姜家的列祖列宗拉拉杂杂提出许多要求:“保佑一家老幼无病无灾,保佑二郎早日平安归来,早日讨媳妇儿,要性子和善,模样周正,孝顺舅姑的,保佑万儿母子平安,最好再生个儿子,保佑大郎升个官儿,不用升太高,老婆子也不叫你们为难,升一级就够了,保佑大孙子昙生读书开窍......求列位祖宗保佑保佑,保佑得好明年再加个大猪头。”

姜老太太贿赂完祖宗,便有下人端了椒柏酒上来,众人依年齿从幼及长,依次饮过,又有下人捧了五辛盘上来,给众人都分食了一些,柏子仁、麻仁和细辛等物磨的粉味道着实怪异,年幼些的弟妹们都是龇牙咧嘴,十郎皱着眉头伸着舌头“呸呸”往外吐,叫他生母在臀上狠狠拍了一下,“哇”一声哭了起来,这下子不得了,几个差不多年岁的孩童也跟着嚎哭起来,屋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莫哭莫哭,胶牙饧来咯!”三老太太乐呵呵地哄道,大一些的孩童一听有饧吃止住了哭声,不晓事的还在自顾自哭着,刘氏便拿银箸搅了一团饧塞进哭得最凶的七娘子的嘴里,那小娘子霎时住了嘴,一双乌黑的眼睛睁得溜圆,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祭完祖,孩子们便嚷嚷着要去打粪堆,钟荟听了很是诧异,原先在钟家是没有此种风俗的,想来是不够风雅的缘故,姜家众人却是一脸习以为常。三娘子虽不情愿地皱着张小脸,也还是认命地从三老太太手中接过绑了钱串的竹竿,跟着阿兄阿姊们走到院后的猪圈前,绕着粪堆边转圈边投打,口呼:“如愿,如愿......”

后来每每回顾这一岁发生的事情,钟荟总是情不自禁地想,究竟是姜家祖宗看在大猪头的份上保佑子孙,还是这粪堆收了钱大显神通呢?

第73章

正月初七人日, 姜家老少正聚在一起食七彩羹, 宫中有内侍来报信,姜婕妤于昨夜诞下一位小皇子, 为这阴云密布的新岁增添了一丝喜意。

天子在病中听闻麟儿降生, 喜不自禁, 当即下旨晋姜婕妤为夫人, 位比三公,把姜万儿本人都唬了一跳:这天子莫不是病糊涂了?

自然有言官上疏劝谏,据说天子勃然大怒:“怎么,你们就见不得寡人高兴?”在病榻边为天子读折子的裴中郎惨遭殃及,叫陛下扔出的唾盂砸了一脸。

姜万儿就是天子的一片逆鳞, 无人再敢置喙封夫人之事。

姜大郎上回吃了老母亲的教训,这回没敢再理狐朋狗友的撺掇,一家人关起门来庆祝了一回。姜大郎虽有些浑,却也懂得树大招风的道理, 阿弟才立功封将军不久,阿妹又晋为夫人,姜家这阵子也太顺当了些。

热闹到正月十五, 姜家祖孙几个便开始筹备庄园之行。

姜老太太十多年未出过城,虽说只是去趟城郊, 也有数不清的杂事。

虽说天子在赐下园子之前已着人修缮整顿过,可房舍中的器用摆设乃至一帷一帐,都得重新添置、施设起来,加之雪时断时续地下了月余, 园中积雪怕有尺来厚,也须耗费时间清理,顺便将枯枝朽叶扫除干净。

姜老太太不过是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儿,大小事情都落在儿媳曾氏的肩上,得亏她自小跟着世家出身的母亲杨氏学习理家,井井有条地将一干采买、清扫、布置的事务分派下去,又点了个能干的仆人充当园中管事,令他早早带了一众仆妇先往庄园去料理诸事。

如此也是脚不沾地忙到了二月中旬,曾氏累得眼下乌青,显见瘦了一大圈,这才事靡巨细都安排妥当了。

出门一趟不容易,既然免不了旅途劳顿,姜老太太便打定了主意要好好住上十天半个月。

曾氏要管家,府里少不了她,自然是去不了的。姜大郎虽说位卑职轻,几乎称得上可有可无,日常到底要去官府点个卯,也去不成,何况他也放不下娇妾美婢,自从蒲桃有了身孕,这一向里叫她独霸的雨露总算可以分出些惠及旁人。

只是一群老弱妇孺出远门总教人不放心,虽说有奴仆护院,毕竟不是家人。素来凡事不上心的姜大郎这一遭也不知吃错了什么仙丹妙药,竟与老母商量,叫二儿姜悔陪同前往。

姜老太太对这个孙子心底里始终是疙疙瘩瘩的,沉吟半晌,从鼻子里百转千回地“哼”了一声,算是默许了。

三老太太对姜阿豚这个晚辈还是颇为疼爱的,待他走了之后,忍不住欣慰道:“大郎到底是个孝顺孩子。”

老太太翻了个白眼道:“你啊,就别替他弥缝了,我生的孩儿我不知道?这要是他自个儿的主意啊,我把这拐棍当甘蔗嚼下去。”

钟荟听闻庶兄要同行,意外之余很是欢欣,想到他院子里捉襟见肘的情形,收拾行装时特地将许多用具多备了一份,又叫人送了二十斤上好的房子绵并一件灰兔皮裘衣,是阿枣用二娘子上年穿过一两回的裘衣改的,能御寒,穿着也不打眼。

阖府都知道二娘子与庶兄关系融洽,初时也有人侧目,随着姜悔在老太太和郎君夫人跟前露脸多了,那些不怀好意的风言风语也逐渐偃息下来。

姜悔大大方方地收了嫡妹的礼,转头叫人送了一大坛乳母谭氏制的蜜渍香橼过去,谭氏祖上是南人,家里亲戚原在吴郡经营腌菜蜜饯铺子,这方子与北地的很有些不同。

钟荟尝过觉得滋味甚好,分了些与大娘子。廊下二花适时唤起“卫十一郎”来,钟荟便想起那回在皇后宫中卫琇仗义解围的事,遂大方地匀出两罐子来,修书一封,叫人送去卫府与十二娘。

她与在公主庄园相识,端午又在宫中重逢,七夕还一块儿外出游玩了一回,也算是投契,时不时有书信往来。卫家人都知道十一郎喜食蜜饯果脯,十二娘与他又亲近,收到好吃的总不会短了他的。

***

二月十五,天朗气清,风和日丽,姜老太太领着孙子孙女们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接连几日气候晴暖,城中已是冰消雪融的景象,残雪覆不住的地方便露出青黑的屋瓦来,树枝上的雪水低落下来,隐隐有嫩黄的草芽探出头来,倒比天地同色苍茫一片时更有画意。

入了山道路湿滑泥泞,舆人不敢掉以轻心,控着缰绳缓缓前行,一直到夕阳西斜才到达姜家庄园。

这座园子位于涵月峰的半山腰,因地势高,仍是冰天雪地的冬景。

姜家祖孙下了车,刘氏搀扶老太太上了肩舆,因他们下榻的院落不远,其余人便步行紧随其后。

钟荟在落日余晖中打量这个园子。此地的气派规模与常山公主的庄园自然难以一较,不过胜在山水秀丽,兼之构园之人心思巧妙,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石路崎岖似雍复通,可谓移步换景,园中有澄澈小湖名镜,此时还结着厚厚的冰,湖畔有一株老梅峭然孑立,迎霜傲雪,老枝横斜疏瘦,可堪入画。

“当年天上一飘大雪就发愁,一会儿怕冻坏了鸡啊鹅啊,一会儿又怕余粮撑不过年关,没想到我老婆子半截埋进黄土里的人,倒学起富贵人家大冬天的看景来了。”姜老太太唏嘘感叹道。

“多亏了婕妤娘娘和老太太的福,我这老婆子也跟着来开开眼界,”三老太太恭维道,“这神仙住的地界怕也不过如此了。”

三娘子一哂,暗笑这两个老太太没见过世面,她原先对这庄园抱了很高的期待,不成想到了实地一看,却比姜府的后花园也大不了多少,小便小一些罢,还散发着一股子破落寒酸味儿。莫说雕梁画栋了,稍好些的在梁柱上涂了层青色的漆,有些干脆就露着旧旧的木头原色。房顶上覆了雪看不大出来,可瞅一眼低矮的檐头便知道宏丽不到哪儿去。

三娘子心中很是失望,用鹿皮小胡靴的鞋头在雪地上蹭出个小窝来,对着二姊嘟囔道:“赶了这么远的路就为这么个地方,莫如待在家里呢。”

她料想见识过常山公主庄园盛况的二娘子理当与她同仇敌忾,没想到这好赖不分的草包却道:“我觉着挺好啊。”

姜明霜看得眼都直了,闻言也点头附和:“真个好看得紧。”

三娘子qi了一声道:“那是你没去过三公主殿下的园子,少说也有十个那么大,那才叫天上宫阙一般呢。咱们家这个和那一比就跟个麻雀窝似的。

钟荟深觉多说无益,没好气地隔着兜帽往她头顶上抓了一把,三娘子抗议了两声,不再抱怨了。

园子里房舍不多,三姊妹便同住一个院子,老太太和三老太太一个院子,姜悔则独住一座小些的庭院,每个院子都带了温泉池子。

姜老太太累了一天早已疲累不堪,稍许用了几口白膏粥和菜脯就安置了。

姊妹几个却是歇息片刻便兴致勃勃地相约去洗温泉浴。

钟家的庄园里也有温泉眼,钟夫人生育她后没修养好,落下了病根,是以每年秋冬都会去山中的庄园里调养,钟荟早些年身子还算旺健时总是随行,可谓轻车熟路。

其余两人是有生以来第一遭,既好奇又踌躇,两人见了冰天雪地里冒热气的水潭子都叹为观止,连姜明淅这见过大世面的小娘子都没说出什么不屑一顾的酸来。

三人由各自的婢子伺候着脱了外衣,只着中衣下了水,久违的舒适感受席卷了钟荟全身,大娘子舒坦得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三娘子也欲盖弥彰地道:“呼,和在浴桶中也就是仿佛嘛!”可她脸上的神情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如何会仿佛呢?这一夜月明星稀,银光遍洒在远近起伏的山峦上,近处的草木银装素裹,在月下晕着冷冷微光,远处松林影影绰绰,四周万籁俱寂,唯闻声声雪落。

***

常言道欢时易过,十来日的光阴眨眼间便从指缝中溜走,到了启程回家的日子,家中派出的牛车星夜赶路,一早就到了庄园门外。

仆妇们前一夜已将行装准备停当。阿枣眼看着天色快大亮了,她家小娘子的床榻上还毫无动静,只得轻轻撩开帐幔道:“小娘子,该起了。”

二娘子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身子却一动不动,阿枣定睛一瞧,只见她双颊绯红,嘴唇却发白,心中不由咯噔一下,伸手一摸她额头,果然热得烫手,赶紧叫阿杏去禀告老太太。

姜老太太一听孙女染了风寒,心急火燎地拄着拐杖便要来看她,叫大娘子好说歹说地拦住了。

二娘子病成这样,自然是没法上路的,不一会儿她终于清醒过来,就着阿枣的手喝了口热茶,虚弱地对三老太太和大娘子道:“大约是昨夜洗完浴吹风着凉了,不妨事,喝碗汤药发发汗,睡一晚便好了。”

姜老太太便执意要多待两日等她痊愈再回去。

“家里的车都到了,那么多人都得安排住处,收拾好的行装又得重新摊开,多费事儿啊,”钟荟对着大娘子道,“况且定好了这两日要进宫去看姑姑和小皇子,怎么好为我一个人耽搁呢,留一驾车在这儿便是了,我住上一两晚,身上好些便回来。”

“那我留在这儿陪你。”姜明霜拉着她的手道。

钟荟摇摇头:“阿姊替我抱抱小皇子。”

说着又对刘氏道:“三老太太替我劝劝阿婆吧,若是留在这里叫我过了风寒,岂不是我的不孝?”

姜老太太一开始死活不依,经三老太太一番劝解,不得不承认孙女说得有理,兼之姜悔自告奋勇留下陪着妹妹,最终留下一大半的护院,又命下人快马加鞭去洛京城的医馆请大夫,自己带着两个孙女先打道回府了。

第74章

显阳殿里灯影幢幢,守夜的宫人在御帐外昏昏欲睡,窗外突然传来夜枭凄厉的叫声,刀锋似地破开深浓的夜色。

天子寝疾,睡眠很浅,叫这叫声惊醒,弓着身子剧烈地咳了一会儿,然后仰天躺着急促喘着气,胸口发出呼哧呼哧的痰音。

“陛下如何了?”杨皇后一身紫棠色地龟背梅花纹的织锦衣裳,步态雍容,走近时环佩轻摇,没有发出丁点声响,仿若一阵夜风,悄无声息地来到天子的床榻边。

天子吃力地将头转向外侧,掀动重如千钧的眼皮。杨皇后将织成帷幔撩起,挂于金帐钩上。天子便透过里层绛红的纱帐静静打量了皇后一会儿,突然又猛咳了几声,用手肘将上半身略微撑起,皇后见状赶紧上去搀扶着他坐起来,娴熟地从榻边拿起唾壶递到他嘴前,片刻后用丝绵帕子擦去他嘴角残留的血丝。

皇帝喘了几声,逐渐平静下来,如释重负地躺回床上,从帐子中伸出一只枯枝般的手,握住杨后的手道:“这些日子苦了你衣不解带地伺候寡人,这些事叫宫人做就是了,何必亲力亲为。”

杨皇后垂眸看了看他们交叠的手,沉默片刻,然后轻轻将手抽出来,回身端起药碗,探入帐中,搀他坐起来喝药:“妾不能以身代陛下,只好略尽绵薄之力。”说着对守夜的宫人道:“你们退到殿外去吧,陛下这里有我照看着。”

天子喝完药躺回床上,却不闭上眼睛,只一动不动怔怔地望着黑乎乎的帐顶,他原本生得还算英武周正,如今一张脸瘦脱了形,两颊和眼睛深深凹陷下去,看着暮气沉沉,在昏黄的灯光里有些瘆人。

“皇后,咱们成婚多少年了?十二......还是十三?”就在杨皇后恍惚间怀疑他是否还活着时,他突然转了转眼珠,看着她问道。

“十四年了,”杨皇后镇定地答道,“阿铮过年都已十三岁了。”

“是啊......”皇帝顿了顿道,“我遣阿铮之国,你不会怪我吧?”

杨皇后敷衍地扯了扯嘴角,毫无波澜地道:“庙堂社稷之事妾安敢置喙。”

“说到底你还是怨寡人,”天子轻笑了一声,“任舒呢?叫你们杀了?还是反了?”

“任大人虽出身寒庶,却深明大义,忠心不贰,何反之有?”杨后也附和般地笑起来,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她笑了几声便觉无趣,戛然收住了。

“好,好,连寡人的中护军都能叫你们笼络去,看不出......杨国丈有几分本事!”天子语声急促,咳喘又发作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张着嘴大口喘着气,像一条离水的鱼。他伸手在床上摸索了半晌,却找不到什么可以往外掷的东西,只得作罢了。

“请陛下顾惜身体。”杨后面无表情地道。

远处响起一阵甲胄与佩剑相碰的声音,在空寂的大殿中有些惊心。

殿中中郎裴广和萧炎疾步走上前去,向天子行了个礼,裴广道:“启禀陛下,太子意欲谋反,于东宫起事,任大人已将其生擒,请陛下发落。太尉荀康、中书监卫昭欲为伊、霍之事,请陛下下诏讨逆。”

“裴x,”天子怒极反笑,又扫了一眼敛容站在裴广身后的萧炎,“你是......我没见过你。”

“臣殿中中郎萧炎拜见陛下,”萧炎沉声道,“仆原在殿外当差,荀中郎潜图不轨,事发身死,仆权代其职。”

“那死老魅,子孙后辈也都是鼠窃狗偷之辈!”天子忿声咒骂了几声,顿了顿,又对杨后道,“阿铮那逆子呢?怎么,敢做这颠倒伦常之事,不敢来见寡人?哈哈,真是夜里不能说鬼,这不是寡人的好儿子么?”

“阿耶,”三皇子司徒铮身披火狐裘衣,步履轻快地走到床边,行了个规规矩矩的君臣之礼,“未曾想到阿兄行此篡逆之事,还请阿耶顾惜御体,若是将自己气死了,实乃社稷之大不幸。”

天子竭尽全力撑起半个身子,向司徒铮脸上狠狠啐了一口,颤抖着手指着他的鼻子道:“你阿兄又何尝亏待过你?寡人又何尝亏待过你?你不满五岁,寡人便为你择明师、选良友,教你以义方,使弗纳于邪,你......你......你这杀害兄弟的孽畜!”

杨皇后眉头一跳,身子颤了颤。

三皇子站起身,拢了拢裘衣,朗声笑道:“原来阿耶早知道了,那儿子也不与您拐弯抹角了,请阿耶下诏废太子、太子妃为庶人,押送至金墉城。荀康、卫昭专权擅事,图谋不轨,请阿耶诏令北军中侯杨武大人发北军五营禁兵,与殿中宿卫同去讨逆。”

***

二月的子夜依旧春寒料峭,滴水成冰,卫府值夜的阍人从小陶炉上提起铜吊子,给自己和同伴各斟了一碗酒:“真他娘的冷。”这酒又薄又浑,与酸米泔差不多,只能暖暖身子而已。

“老弟再忍忍,不到一个时辰就换班了,”另一名阍人接过热酒喝了一口,觑了觑眼睛,用手背揉了一气。

“咋了?”

“不知道咋的,这眼皮跳个不住,”揉眼的阍人顿了顿又道,“哎,你觉不觉着今儿有点邪乎?前边儿巷子里那群野狗嚎半日了,叫得人瘆得......”

“嘘——”同伴打断了他,侧着头,将手拢着耳朵仔细听了半晌,小声道,“那是什么声儿?”

”小子故意唬你阿兄呢!”那阍人嬉笑着用手肘捅了捅同伴的肋骨,随即怔了怔,焦急道,“快上门楼!”

那是大队人马行进的脚步声,闷闷的滚地雷一般由远及近,少说也有几百号人。

***

北军中侯杨武命部下领五百甲士前去围荀府,自己则带着剩下的兵马,与殿中中郎裴广领的三百宿卫会合,将卫府围得水泄不通。

杨武在门外高声喊道:“中书监卫昭专权擅事,安官贪禄,以私毁公,与太子共谋篡弑,臣杨武奉诏讨逆,尔等速速开门,若不束手就擒,便军法从事!”话音甫落,他脸上阴鸷之色一闪,一挥手,便有数十名军士抱着粗木朝着卫府的朱红大门撞去,其余士众则架起人梯,往墙垣上攀爬。守在周围几处高阁上的弩士一听喊杀声起,纷纷引弓,火箭从四面八方齐发,卫府中不多时便有多处被点燃。

卫家人在睡梦中惊醒,匆匆忙忙披衣下地,推门而出见四处火光冲天,都知大祸临头,一时间人仰马翻,妇孺的哭声与叫喊此起彼伏。卫六郎

卫家男丁迅速集结起数百名披甲执锐的部曲严阵以待,守在墙垣上的弩手居高临下朝墙外放箭,霎时有不少人中箭栽倒,墙根堆积起不少尸体。卫府的院墙虽比一般门户高些,但毕竟不是什么高垒深壁,禁军兵士训练有素,前赴后继地踩着尸体往上攀,墙上守卫很快便招架不住,不时有人被弩箭戳中栽倒下来。

卫昭亲自指挥部曲防御,他身披铠甲,手执长刀,依稀是当年驰骋疆场时的勃发英姿。卫家几乎所有的子孙都站在了他的背后,大儿子已届不惑之年,孙儿十郎才过完十三岁的生辰。

卫昭转身望了一眼,咬紧的牙关松了松,穷途末路的悲意几乎要喷薄而出。他竭尽全力地将其压在心口,敛容沉声对三郎卫琛和六郎卫珏道:“你们带一队部曲去内院,守着阿婆、阿娘、姨母和姊妹们,若是......你们知道该怎么办。”

“阿翁——”卫珏哑声唤道。

“莫多说了,”卫昭手背朝着他轻轻挥了挥,就像小时候打发他自个儿去玩一样,“你是卫家人,莫叫阿翁瞧不起。”

大门终于不堪撞击向内打开,手持刀刃的甲士像潮水一样冲杀进来,部曲一边迎敌一边掩护主人,卫家子弟多任文官,虽曾学过骑射,何尝见过这等阵仗,二房长孙卫珉几乎拿不住手中的刀。

“卫昭!你妄行过任,构长浮华,以贱陵贵,图谋废立,今日死有余辜!”杨武高声道,复又假惺惺地叹了口气,“卫大人,莫要负隅顽抗,我看在两家世交的情分上,还能留你们一具全尸。”

卫昭瞪着血红的双眼,指着杨x怒道:“我卫昭忝居高位,战战兢兢,卑身贱体,夙兴夜寐,虽无雄毅之略,赫赫之功,自问无愧天地,无愧吾君!尔等宵小,谄言以邪,朋党比周,矫诏诬陷戕害朝廷重臣,千刀万剐不足以谢罪!”

“不见棺材不落泪!”杨武脸上现出狠戾之色,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放箭!”

***

“遥集兄,别来无恙否?”殿中中郎裴广将佩剑收回剑鞘中,好整以暇地打量他,“啊,瞧我这话问的。”

卫珏坐在院中,靠着棵梨花树,他将胸口的箭拔出来扔在一旁,便有血汩汩地流出来,茶白的袍子已经染成了深红,分不清哪些血是自己的,哪些是被他杀死之人的,哪些是部曲的,哪些又是亲人的。

火光映红了天空,浓烟像黑云一样升腾起来,四周遍地横尸,时不时传来梁柱在火中坍塌的轰然声响。卫珏望了望烟柱,眼前已经有些模糊了,然而他还是小心地将视线避开堂屋,生怕看到悬在房梁上的阿娘、叔母和姊妹们。他终究是个懦弱的人,难堪大任,他的祖父错看了他。

那副担子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现在可以卸下肩歇一歇了。

是在这棵树下么?那时他们多大呢?卫珏目光涣散,脑袋发沉,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只得不去计较了。

他只记得自己在树下弹琴,小十一撑着下巴在一旁听。

她听了片刻便失了耐心,站起身用脚尖踢了会儿小石子,又折了柳条来撩拨琴弦。

“不是你吵着要我教你的么?”他说着一手将柳梢按住,另一手轻轻一勾。

“我才不信这是广陵散,”小十一将柳条拽了回去,往地上抽打了几下,搅得尘土飞扬,“一股子老叟味儿,怎么会是嵇中散那样的人物弹的广陵散?”

“那就不得而知了,”他笑着道,“我阿耶去会稽一带寻访了三载才寻回此谱,阿翁道此曲不祥,将谱烧了,我还是偷偷同阿耶学的呢。”

“哦,”小十一便深明大义地道,“那你再弹一遍我仔细听听。”

其实他和小十一从未独处过,可见记忆是作不得数的东西,然而卫珏记得清清楚楚,那日梨花开得正好,风一过便洒下一蓬碎雪般的花瓣来,小十一便摇头晃脑地将它们抖落。

可惜今年等不到梨花开了。

第75章

将近寅时, 浓墨般的夜色渐渐淡了,姜二娘下榻的屋子里点着灯,偶尔发出噼啪一声,烛焰一跳, 阿枣的心也跟着重重一跳。

“阿枣姊姊, 三平说望见城里烧起来了!”阿杏端着铜水盆走进门来。

“哪个三平?哪儿烧起来了?”阿枣心不在焉地问道。

“护院三平呀,瘦高个,脸长得像茄子那个, ”阿杏在自己脸前比划了下, “说是烧得厉害,连天都烧红了!那黑烟!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