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位先读《序》,后读本诗,难免先入为主之见,”卫琇又将在座的弟子挨个看了一眼,目光最后落到姜二娘身上,“敢问这位小娘子,此前有否读过《汉广》之序?”

钟荟先前正听得入神,被他出其不意地一问,不由自主想点头,蓦地想起自己眼下扮着苏家的婢女,点到半路硬是拗成了摇头。

《汉广》一诗在民间广为传唱,听过本诗并不稀奇,可诗序和笺注却不是一个婢子会了解的——按姜家的门第和积蕴,原先的姜二娘只怕也是闻所未闻。

“那便好,”卫琇将《汉广》全诗缓缓诵了一遍,微笑着看向她,问道,“劳驾小娘子告诉在下,此诗是何意?”

钟荟这些年装傻充愣颇有心得,毫不犹豫地道:“说的是南边儿有棵大树,不能爬上去休息——大约是树太高吧;汉水边儿有出游的女子,不可以求得——想必生得十分美貌;这江太宽广,游不过去;水流又很长,撑船也过不去;后边儿是啥?记不得了……总之是这位男子看上了诗里的‘游女’吧。”

座中几个年纪较幼的学生忍不住笑出声来。

钟荟脸微微一红道:“奴婢不识字,惹得公子们笑话。”

“多谢。你说得很好,用语虽浅白,解得并无差错,正与《韩诗序》所见略同:‘汉广,悦人也。’”卫琇淡淡向座中扫了一眼,笑得最欢的钟九郎立马红了脸,羞惭地低下头。

卫琇也不多加苛责,顿了顿继续道:“《诗序》于每篇皆得作者之本义,《雅》、《颂》或者有据可考,《风》乃民间歌谣,本无作者可名,作者之本义又从何而得知呢?”

“卫先生的意思是……《诗序》皆不可信?”有人突然发问。

这话有些火药味,且显然是曲解了卫琇的意思,钟荟双眉一蹙,朝发难之人望过去,只见是个身着布衣,束发未冠的男子,生得相貌堂堂,不过一脸孤傲,又胡搅蛮缠地挑衅阿晏,她看着便来气,只觉此人獐头鼠目面目可憎。

钟蔚一看,是一位名唤祁源的寒门弟子,年方弱冠,已附学七年,是一干外姓弟子中的翘楚,只是为人有些孤高简傲,大约是因为出身的缘故,与周围这些膏粱子弟相处起来,总是不知如何把握分寸,钟熹有惜才之心,却也担忧他性情偏激,故而一直未举荐他出仕,想多磨磨他的性子。

钟蔚却没他阿翁那样的好性子,卫十一郎看在两家交情的份上来讲学,自己的弟子无礼打断他,这算是什么事?当即沉下脸道:“卫舍人这番讲解见微知著,发人深省,你却只得出这么个论断?且卫君在此讲学,便是诸位之师,“宦学事师,非礼不亲”,你入我钟氏家学七年,连尊师重道之理都不知?还做什么学问?”

他病中气息更比平时微弱,这一番话落在祁源身上却是重逾千钧,每抛出一句便叫他的脸红上一分。

卫琇却是容色如常,不见喜愠,待钟蔚教训完弟子方道:“钟兄不必怪罪于高足,是我阐发不明,才致高足误解。”

言罢转向祁源,耐心又和善地道,“《诗序》中多提纲挈领微言大义者,亦不乏牵强附会荒诞不经之词,可信与否,须得自行判断,惟有多学多思,博采众长,兼收并蓄,方能避免一叶障目,自然能得出自己的论断,这也是你们钟先生今日命我来讲学的深心了。”

钟荟不由莞尔,那么多年了这小子还是如此蔫坏,分明是在搓火,却讲得那样冠冕堂皇,再看她阿兄,看向祁源的眼神果然更加不善了。

卫琇将这一笑收入眼底,仿佛有一阵春风扑入襟怀,灌满心口,整个人晕乎乎的,活似叫钟蔚过了风寒,不假思索便道:“诗有作义,亦有诵义,作义多不可考,诵义却随时而新,亦无所谓断章取义。我以何义诵之,即为何义耳。譬如我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之下诵《汉广》,是为何义,我心中自然知晓。”

说罢顿了一顿,启唇诵道: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钟荟四岁开始学《诗》,《汉广》本诗、诗序和郑笺乃至两汉和当世名儒的疏义亦是倒背如流,自然也像卫琇说的那样先入为主,以为这诗说的是女子因其贞洁,男子无思犯礼,游女尚且不可求,在室之贵女便更不必说了。

可卫琇如此徐缓轻柔仿若呓语一般诵来,萦绕着一缕极淡的哀思,她突然就明白了何谓哀而不伤。“不可求思”,非求而不得,却落在“不可”,固然因其不可求而怅然,也因其不可求而无怨无憾,不及家世身份,不问是否“宜其室家”,只是一片挚诚而纯然的恋慕之心而已。

钟荟突然就有些惆怅,能叫阿晏倾心的女子不知是何等样的人物,想必得如世外仙姝一般清雅绝俗吧。

卫琇诵完诗,深深望了钟荟一眼,那目光仿佛渡过深广悠长的汉水而来,只是钟荟垂眉敛目一无所觉。

***

卫十一郎讲得深入浅出,将三家经儒之论与毛诗对照发明,却只点到即止,并不断言孰是孰非,弟子们第一次发现自小熟读的诗三百另辟蹊径地解读也未尝不可,更有殊途同归处,闻之令人会心。

一上午的课不知不觉结束,诸生仍觉意犹未尽,不过再高妙的学问也不能叫人平地登仙,饭还是得吃的,钟蔚命僮仆去厨房传饭,自己强撑了半日已是筋疲力尽,没什么胃口,同卫十一郎说了几句话,便打算回房去补补觉,才迈出院门,却被妹妹叫住了。

他脚步一顿,转过身去,一见她这身衣服便想起来这笔账还没算,挑挑眉便要数落,钟荟警觉地往后张望了一眼,见常山长公主正在和钟七郎说笑,并未留意她,拍拍手里的包袱抢先道:“快借个地方我换身衣裳!”

钟蔚想了想道:“你这副尊容到我院子里多有不便,这里到客房路程也差不多,且人多眼杂的,不如我带你回自己院子吧。”

钟荟一想,自己也有多年没回去看过了,叫他这么一提也有些心痒:“也行,换完衣裳正好去看看阿翁。”钟荟的院子名为“十亩之间”,不与其他堂姊妹在一处,却是从耶娘的正院辟出的一块,两个院子中间有一扇小门相通,从后门出去,穿过后花园中的小径便是钟熹的内书房。

钟蔚坐着肩舆,钟荟只能跟在后头用脚走,就这样钟蔚还是一脸不耐烦,因为他回去绕了路!

行到院子附近,钟蔚命僮仆停下等候,屈尊纡贵地下了肩舆,对妹妹道:“阿耶阿娘走了之后奴仆每年晨间打扫一遍,这时候里头应该无人,”边说边从袖子里掏出串钥匙,从里头挑出一把递与她,“你自个儿开门进去吧,莫待太久。”

钟荟接过钥匙握在掌心,摩挲着檀木牌上“十亩之间”几个小字,这还是她小时候自己刻的呢!心中不由涌起万般感慨,走到门前又有些近乡情怯,盘桓了一会儿,终是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门。

钟蔚解决了多事的妹妹,立马坐回肩舆上,两个院子离得近,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到了,他叫僮仆解下狐裘,又命人打了热水来,仔细盥洗了一番,然后换上一套干净的中衣钻入熏得暖融融的被褥中,舒服地叹了一口气,翻了几个身,在两腿间夹了只软枕,怀里抱了只手炉,眼皮慢慢发沉。

就在沉入梦乡的那一刹那,突然有个念头从他识海中一掠而过,几年前卫琇在这里读书,有时候读得晚了便留宿府中,他阿娘怜他年幼失怙,要将他安置在左近好随时照应,便将钟荟的屋子收拾出来让他住了。

他方才留卫琇在府上过夜,似乎还没叫仆人安排客房,若是......钟蔚心中一凛,当即就想爬起来,无奈被褥太过松软轻暖,他又太疲累,实在是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罢了罢了,他心道,哪就那么巧了,再说阿毛那么机灵,自己总有办法圆的,自己操个什么心啊。

第107章

钟荟慢慢走过前院,穿过过厅,跨入内院,时隔多年后终于再一次站在从小生长的地方。

院子仿佛还是她离开那日的模样,里头空无一人,寂静得宛若一段凝固的梦,只是庭中那株白梅比那时粗了些,是时光留下的唯一痕迹。

钟荟走到房门口,发现门口挂了厚厚的湘色夹丝绵小交龙锦帷幔,不是她熟悉的颜色和花色,大约是后来换上的,门帷容易脏污褪色,每一季都需换新,这没什么稀奇的。

她轻轻掀起织锦帷幔,胸中已经酝酿了一腔泪意,跨过屋槛一瞧,顿时傻了眼——她的琉璃屏、沉香木书案、案头的金狻猊香炉、玄鸟兽面青铜尊、雕郑交甫故事的妆镜、墙角的纯银七枝灯……还有床头她阿耶特地叫人订做的矮书架,方便她躺在床上随手取书的,如今也无影无踪……那些熟悉的器物摆设全不见了。

也是,她都死了那么多年了,这些什物想必早已经收到库房里去了,留在那里非但积灰还叫人触景伤情——道理虽明白,心头还是有点人走茶凉的凄凉之感,本来以为等待她的是物是人非,哪知道物也非了。

她无力地往床上一坐,紧接着发现,连床都不是她原先那张了,原本那张檀木床围着四时山居图床屏,床脚镂雕同心梅,如今这张却是蹙柏制成,通体没有纹饰,只在角上包了银片,床脚也是直的,胭脂色织锦床幔和茜纱也换成了石青和素白。床边没有围屏,只在床前置了一张六牒素纱屏,屏上画了寥寥几笔山水,没有着色,枯笔作骨,润以淡墨,倒是很别致,也不知是哪位的手笔。

钟荟方才忙着黯然神伤没注意,这会儿四下里一环顾,发现一应陈设器具都素净雅致,已经全没了小娘子闺房的模样,反而和钟蔚的屋子如出一辙,像是年轻男子的卧房。

她死后院子空出来挪作他用倒是想得通,可这院子紧挨着他耶娘的住处,住在这里的必是极亲近的人,她除了钟蔚又没有旁的兄弟。且分明是空置的屋子,缘何床上却铺着被褥?她将手探进被窝摸了摸,被子蓬松柔软,还有些许暖意,显是新晒过。

没人住的屋子晒什么被褥?难道是阿耶阿娘南下之后下人们实在闲得慌?钟荟百思不得其解,心里埋怨起钟蔚来,他这主人自然是知情的,却不把话说清楚,若不是见他病得气若游丝,真要以为是他促狭使坏呢。

钟荟不敢再耽搁,周遭全然陌生的环境让她感觉不安。她起身将带来的包裹打开,取出阿枣的衣裳摊在床上,用手捋了两下,不过聊胜于无罢了,姜家仆婢的衣裳都是丝绸的,一折一道褶子,不过比起身上不伦不类的装束,她倒宁愿穿这身皱巴巴短一截的旧衣裳。

钟荟背对着屏风开始解衣裳,孰料那绣带是织银丝的,不像寻常的丝缎那般滑,兼之早上在茅茨堂门口叫常山长公主用力拽了拽,将活结拽成了死结,这时候死活解不开了。钟荟左手又不灵便,只能吃力地用嘴叼着绣带一头,单靠一只右手与这劳什子绣带奋战。

足足耗了一炷香的时间,仍然是劳而无功,钟荟两世为人没短过银子,便想着直接拿剪子剪断了事。只是这屋子已不是她的屋子,翻箱倒柜地找终究不太得体,她叹了口气,心里道了声得罪,四下里找了一圈,最后在靠墙的小厨里找到了一把铜剪刀,总算将那绣带剪短,赶紧绕到屏风背后更衣去了。

***

卫琇的午膳是钟蔚命下人单独为他准备的,设在毗邻茅茨堂的秋水阁。

卫琇昨夜照例睡不踏实,讲了两个时辰的课已经有些累了,还得费神去揣摩小娘子的心思,生怕一个不慎又被当成了轻狂之徒,可谓心力交瘁,着实没什么胃口,又不好辜负人家的盛情款待,便挑了几样清淡的菜菽用了些,又饮了一小碗娥蜃羹,然后搁下了牙箸。

侍馔的钟家僮仆连忙端来梅汤与他漱口,另一人又捧了兰汤和簇新的吴绵帕子来。

卫琇在兰汤里洗了洗手,接过帕子擦干,捏了捏眉心,管事仆人便殷勤道:“时候还早,下午的课还有一个时辰,卫公子要不要回房歇息会儿?我们家老太爷一早吩咐过,将您原先住的屋子收拾出来了。”

“有劳费心,”卫琇身心俱疲,也不客套推辞了,“我的书僮回家取换洗衣裳去了,不知回来不曾?”

“卫公子不必挂心,您且休息,等贵府的那位小兄弟回来,奴将他和箱笼一起送到您院中去,您看这样行么?”

钟家用的都是世仆,又是惯常伺候钟蔚的,自然样样安排得周到妥帖,卫琇点了点头道:“那就劳烦你了。”

下了阁便有肩舆等待,管事跟在舆后,将卫十一郎送到十亩之间门口,正要取下挂在腰间的钥匙开门,手轻轻一推门却开了。

“想是打扫的婢仆忘了锁门,真是……卫公子见笑了,”管事有些赧颜,恭谨地行了个礼道:“卫公子早些歇息,还是老规矩,院中没有旁的闲人扰您清静,若需要奴婢伺候便摇一摇廊庑下的金铃,下人房里自然听得见。”

卫琇向他道了谢,熟门熟路地走进院子里,他今天为着讲学需要久坐的缘故,着的是一双软底锦履,一路走过没什么声响。

卫琇上一回住在这里是夏日,房门口悬着竹帘,而今秋气渐重,帘子已换作锦幔,卫琇行止文雅,动作轻缓,掀开幔帐侧身而过,几乎没什么声响,只有绫罗下裾擦着织锦地衣发出若有似无的沙沙声。

钟荟此刻正背对着纱屏聚精会神地宽衣解带,衣物相互摩擦本就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便没有留意身后的动静。常山长公主家的衣裳极尽繁缛之能事,在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加了绊带,钟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把最后一条中衣带子解开,丝缎衣裳没了束缚,从肩头滑下,堆落在脚踝处。

卫琇正要穿过房梁上垂下的最后一重帷幔,恍惚间听到一声轻响,似花落又似花开,伴着这声音似乎还有一缕淡淡幽香,以为是疲惫到极点生出了错觉,一抬头,却见五步之外的纱屏有些异样。

这屏上的山水还是他画的,两三年前有一夜因逢大雨留宿钟府,他在雨声中难以入眠,便随手画来解闷,这是他当年和耶娘兄弟常去游玩的豫州山间景致,闭着眼睛都能将每一道山川的轮廓勾勒出来——那纱屏上分明多了几道难以言说的线条。

他的双目还未将那云山雾霭之间隐隐绰绰的起伏和缠绵描摹得分明,他的心已经明白了那是什么。

卫秀觉得自己仿佛裂成了两半,半个他仍旧克己而清明,羞惭得恨不得自戳双目,另外半个已经沉沦在了楚襄王一梦中。

卫秀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一步,她离得那么近,只要他佯作不知走到那屏风里,她便只有嫁给他了,没有人会知道他曾有过的这些卑鄙龌龊和算计,连她也不会知道。

只是他不能,她在重山之外,云水之间,不属于他。

何况他也舍不得以形势相逼,令她做身不由己之事。

卫秀退后两步,望了望地上的半截绣带,耗尽了浑身的气力,方才忍住没将它捡起来收进怀中,然后转过身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

是夜,卫十一郎回到房中,那半截衣带果然已经不见了。

他躺在床上便后悔起来,当时就该偷偷捡走,至少还能留个念想,他这些年本来睡眠就浅,这么一懊悔更加难以入眠,突然兴起个念头,下床点了油灯,在房里四处转悠起来——她在此更衣,仓促之间说不定会遗落什么。

卫十一郎托着灯盏把榻上案下房间四个角落都找了一遍,却是半个花钿都没找着,最后忍不住探身去床底下也找了一遍,直起腰时自己也哑然失笑,他这是怎么了?

卫琇叹了口气,将灯放回案头,重新躺回床上,辗转反侧之间只觉鼻端一缕甜香若隐若现时有时无,与白日的暗香有些仿佛,却又不完全相同,怔怔地寻了一会儿,转念一想已经过去好几个时辰,怎么可能还留着她的香气?

一翻身后腰却被什么硬物硌了一下,卫琇探手一摸,此物和角黍差不多大小,对着油灯一看,却是个小小的三角蜡纸包。

卫琇坐起身打开一看,顿时哭笑不得,原来是一包梅条,闻了闻有股淡淡的白梅香,他已经用青盐刷过牙,可还是忍不住拈了一块放入嘴里,有股淡淡的白梅香,却没放紫苏,大约是换过方子。

他已经有多年没有吃过这些小食,他耶娘担心了许多年的嗜甜毛病突然就不见了,一切的欢愉于他而言都是不该的。

见她也是不该的,然而他终究还是一次次放任自己靠近了。

第108章

当日下午的课上,卫先生总算不讲情诗了,而是挑了一首《旱麓》条分缕析地将古今文的异同和汉儒的阐释清楚地讲了一遍,钟荟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有时候凭空想起卫十一郎,浮现在脑海中的仍是当年秀俊的少年郎,上课时偶尔走个神,再抬起头来瞥见他玉树临风的模样简直要唬一跳。

不过那嗓音实在要人命,清冽中带点醇厚,即便讲的是正经八百的王公大人之德,也如酥亦如春酒,一个不防便趁虚而入,直要从耳朵沁润到心里。

钟荟觉得耳朵有些发痒,毫不犹豫地伸手将整个耳朵揉了揉——大庭广众之下做这般不雅的举动,若是叫钟夫人知道必定要吃一场排揎,不过她素日都与姜老太太、大娘子这样不拘小节的人为伍,许多讲究早抛诸脑后了。

卫十一郎讲课的声音突然顿了顿,钟荟抬头看他,只见他垂眸望着案上的书,似乎十分专注,不过嘴角却微微弯起。

大雅有什么好笑的?钟荟心道。更莫名奇妙的是他的脸,已经红了一下午了,方才是薄红,现在变成了绯红,难不成是午膳时饮了酒?这钟蔚也是越来越没谱了,请人家来上课灌什么酒!

卫家人的酒量都浅,且一喝就上脸,阿晏如今在中书省任职,是天子近臣,宴饮酬酢想来是少不了的,他又那么年轻,也不知能不能应付过来,倒是钟蔚,看着风一吹就倒,喝起酒来却活似个漏斗,几个堂兄弟都盼着他昏礼那日将他灌趴下一回——不过他若是尚主,大约没人敢灌吧,不能看钟蔚出丑真是莫大的遗憾。

钟荟随即便想起来,卫琇多半也是要尚主的。

尚主也好,起码不用醉得不省人事,她着实不能想象这样冰雪般洁清的人烂醉如泥的样子。

卫琇十五岁出了丧不久便行了冠礼,虽说《礼记》言“二十而冠”,但本朝士族子弟大多提早几年,加了冠便是成人了,可以出仕,也可以娶妻。他其实早可以成昏了,卫家阖族就剩他一个男丁,香火全指着他呢,况且清河长公主还比他年长一岁,今年都已经十九了——在本朝已经算是老姑娘了,也就是上头有个二十多还孑然一身的三姊,才不那么显眼罢了。

尚清河长公主的好处不言而喻,卫琇虽门第高华,可毕竟势单力孤,尚了天子唯一的嫡亲妹妹,何止多了一重保障。

钟荟不知不觉中漫无边际地神游起来,最后围绕卫琇的婚事打转,等到回过神来自己也赧然起来,心虚地呼出一口气,觉着有些口干舌燥,想起早上出门时随手抓起案上吃剩的半包“相煎何太急”塞怀里了,伸手一掏,这才意识到适才换了衣裳,大约是回十亩之间更衣时仓促之间落下了。

她不由懊恼起来,这梅条是她今年初夏时收了新梅制的,和了早春的白梅酱、白梅蜜,熏蒸时燃的是梅枝,故而名之为“相煎何太急”,因是新创的方子,没敢多做,如今只剩下坛底浅浅的一层,到明年梅子能摘时还有大半年呢,真是吃一条少一条,一下子丢了半包如同剜了她一块肉似的。

钟荟袖中倒是揣着钥匙,不过既已知道那屋子住着人,眼下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回去找的。她有心想问问钟蔚如今那院子住的是何人,无奈伸长脖子等了半日,到夕阳西斜时也不见他露面,只好带着遗憾随常山长公主回府了。

第二日卫十一郎回中书省去了,钟蔚前一日带病操劳,自觉元气大损,又将病假加长了一旬,司徒姮便坦然地夫唱妇随,也回府一病不起夜夜笙歌去了,她倒是有心留姜二娘与她同流合污,奈何这轮明月不愿照沟渠,一大早便带着阿杏回姜府去了。

主仆俩才走到院门口,姊姊姜明霜便迎了出来,满面喜色地道:“阿婆刚才还念叨你,要往长公主府送信呢,不想自己就回来了!”

“阿姊这么喜气洋洋的,是有什么好消息么?”钟荟走上前去,自然地执起她的手。

“你猜!”大娘子本想卖个关子,到底自己一刻也憋不住了,“吏部的任书下来了,阿兄选为奉朝清。”

“这是天大的喜事啊!”钟荟一听也喜不自胜,姜昙生前些日子被定为资品三品,而奉朝清是从六品,但从品级来说也算恰当,不过姜昙生能从这样清贵的官职上起家实在是出人意表,她转念一想便知,这是沾了大娘子的光。

倒不是说姜昙生本事有多不济——北岭学馆名不虚传,姜昙生即便不能说脱胎换骨,也算是焕然一新了,只是姜家的门第不上不下,虽然出了个太妃,出了个将军,眼看着又要出一个娘娘,看着也是赫赫扬扬的,可九六城里谁不记得他们家是屠户出身啊?

几年前天子提拔过姜景仁一回,找的幌子是孝行。姜大郎舍身护母,叫贼人砍伤,这些都是真事,九六城里都传遍了,天子当时就有心抬举他,只是那时春秋正富,羽翼未丰,政柄牢牢握在他外祖韦重阳和裴霄手上,便沉心静气地等了两年,待这些无关大局的小事上能做点主了,这才将他从仓部令史拔擢为从五品虞曹尚书郎——无他,姜明霜要入宫,品级还不能太低,这都是韦太后和姜太妃商定好的,姜大郎头上顶着个九品官总不是事儿。

虞曹掌的是园囿田猎、殽膳杂味等事,姜景仁一见书卷文案便头疼,但是颇有几分吏能,实务上起手来倒是很快,上峰和同僚本来对他没存什么指望,见他做起事来有板有眼,反倒对他刮目相看,姜大郎叫人轻视惯了,偶尔得一分信重和赞许便如同久旱逢甘霖,越发卯足了劲发奋起来,这两年在虞曹倒是如鱼得水起来。

钟荟由衷为姜昙生高兴,他们当年那些龃龉本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姜昙生在山中待了数年,识书明理,早就不是当时那个矇昧又骄横的傻胖子了,钟荟偶尔促狭起来提起往事,他总是一脸牙酸似地抽着冷气作揖告饶:“哎哟我的好妹妹,那些事咱甭提了行不行?”

不过她更为姜明霜庆幸,无论如何,天子对她还是有几分真心眷顾的,若说擢升她阿耶是形势使然不得已而为之,那么抬举她兄长便是明着为她撑腰了,萧十娘与她一同入宫,她的兄长萧熠不久前选为六品秘书郎,与奉朝清虽有半品之差,其实同样是清资起家虚职,并无多大差别。

姊妹俩一行说一行往院中走,后脚便有姜老太太院中的婆子来传信,进门一见二娘子,拊掌道:“二娘子也在,老奴真是赶了巧儿了,老太太今日高兴,请郎君夫人小郎君小娘子们晚间都去松柏院用膳,自家人先庆贺庆贺。老奴先恭喜两位小娘子啦!”

“辛苦嬷嬷,赶紧去房里喝碗茶歇息一会儿。”姜明霜说着从袖中掏出个半两银饼子递上去。

那婆子赶紧推拒:“这怎么使得!”

“嬷嬷收下吧,一点点心意,回头给小孙孙买果子吃。”姜明霜笑着将银饼子塞进她手心里。

待那嬷嬷走了,钟荟纳罕道:“这嬷嬷看着面生,你怎么知道她有个孙子?”

“这有什么,”姜明霜拾起廊下小案上的绣绷道,“不过是偶尔听了一耳朵,留个心眼罢了,也就是你凡事不往心里去才觉得稀罕了。”

***

虽是赴家宴,逢这么大的喜事不能穿得太随便,姊妹俩都精心打扮了一番。

姜明霜着一身赤色回纹锦上襦,檀色织金罗裙,外罩一件朱红织成裲裆,她回京多年,白皙肤色早养了回来,出落得越发明丽,更难得的是相貌举止中一直有股子大气端庄。

钟荟则选了一身杏红色绣花绫衫,竹青色瓜子罗裙,每道裙褶间都坠了米粒大小的碧玉珠和银丝线打的穗子,行动间若隐若现,碎光点点,煞是有趣——阿枣嫌弃裁缝送来的衣裳太呆板无趣,总喜欢加些别出心裁的点缀,钟荟穿着去做客赴宴常常被女眷们拽着逼问是哪家铺子定的,无论如何不相信一个婢子有这样巧的心思。

姊妹俩到姜老太太院里时,人已经差不多到齐了,姊妹俩一进屋,众人都觉眼前仿佛一亮。

姜老太太坐在上首,着了一身绛红绣金牡丹的褂衣,浑身上下珠光宝气,恨不能把奁盒里的宝贝全堆上身。““大娘二娘快过来!”老太太一见他们便眉开眼笑地招呼,只见她一手搂着八郎,一手抓着大孙子姜昙生的袖子。

姜昙生自打瘦了之后便显露出姜家人祖传的美貌来,往那儿一站,不开口时倒是很能唬人,姜老太太见孙子成材老怀甚慰,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落在一堆皱纹里找都找不见。

姜景仁和曾氏面向老太太坐着,身后是一串庶子庶女——这几年姜景仁的后房妾室美人们又为他添了不少丁口,一眼望去乌压压一片,

三娘子靠曾氏站着,一手搭在母亲肩头,她着一身牙色半旧平纹锦衣裳,在这样喜庆的场合下就显得有些简素了,她身边的曾氏也是如出一辙的打扮,衣裳半新不旧,也没戴什么金玉首饰。

几日不见,继母越发憔悴,眼角往下垂,眼睛里血丝密布,虽竭力维持脸上的笑容,一个松懈嘴角便垮了下来。她右手边的姜景仁这些年却没怎么见老,因宦途有了起色、原本的些许畏缩之态也一扫而空,与曾氏并排坐着倒像差了辈。

曾氏有些吃力地撑开眼皮打量了两个继女一眼,揉了揉额角欠身对婆母道:“大娘二娘来了,媳妇这就吩咐下人摆膳。”边说边站起身来。

姜老太太人逢喜事,难得没有拿话刺她,和颜悦色地点点头。

钟荟见三娘子肩头下塌,一看便是强打精神,不由多望了她一眼,三娘子对上二姊关切的眼神,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

钟荟心下了然,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他们姊妹几个这些年越发融洽,三娘子一得空便来找两个姊姊诉苦,不过当着母亲的面却不敢同他们多话,生怕她见了恼火,回去又要发作,两个姊姊知道她的难处,但凡曾氏在场,他们便对三娘子淡淡的,一句话也不与她多说。

姊妹俩向众人一一行了礼,笑盈盈地对着姜昙生道:“恭喜大兄。”

姜昙生害羞地挠挠头道:“托妹妹们的福。”又郑重其事地向他们回了一礼,“多谢两位妹妹。”

才学还是其次,他能说出这句话来,便是真的明事理了。

“自家人做什么学人家拜来拜去的,没完没了。”老太太嗔怪着把姊妹俩揽到身边,八郎偷眼看了看两个姊姊,他已经到了初识美丑的年纪,对这两个好看的姊姊很是好奇,但隐约觉得与他们亲近大约会惹得母亲不喜,便僵着身子不敢动弹。

奴婢们陆陆续续捧了食案和酒肴入内,姜老太太带头大快朵颐,众人一边说笑一边用膳,酒足饭饱时,便商量起宴请的事儿来。

“昙生定的是三品,选为奉朝清是天子对咱们家的眷顾,依儿子看,这回咱们就请些平日里常来常往的人家,莫要太铺张,免得招了那些闲人的眼,给咱们家使绊子……”姜景仁想了想建言道。

“你老娘不知道这个理么?”儿子难得开窍,说出这番话来,姜老太太心里很欣慰,只是对他凶惯了,仍旧乜着他没好气地道,“也用不着太缩头缩脑了,二娘三娘他们也大了,常来常往那几家平日想见就能见,难得办一场席......”突然想到当着孙女们的面议论他们的终身大事似乎不太妥当,便咳嗽了两声对儿子使了个眼色。

姜景仁还在纳闷,他儿子已经领悟了祖母的意思,忙道:“孙儿在学馆也结交了不少朋友,正想着找机会聚聚呢!”

第109章

姜家诸人就此商定了要设宴, 可是这宴要怎么个设法,姜老太太是两眼一抹黑,只能指望着儿子,姜大郎平日出门应酬多是和同僚喝花酒, 去人家家里赴宴, 眼睛也只盯着歌姬月姬舞姬侍婢,连席上吃了什么都记不得,更不用提那些世家大族繁琐细致的进退送迎了。

姜昙生的同窗大多是二三流世家的子弟, 既然是打着替两位小娘子相看女婿的主意, 这宴席就不能太随便,没得叫人笑话姜家没规矩。

姜老太太一见姜大郎那抓耳挠腮一筹莫展的德性就知道指靠不上他,心中纵有一万个不情愿,也得以大局为重, 撂下玉箸,清了清嗓子, 努努嘴转向曾氏道:“大郎媳妇儿, 你是富贵人家出身, 这回请客不比从前,怠慢不得, 还得你多费点心思操办啦!”

“瞧阿娘说的,多少年前的事儿了, 媳妇也记不大清楚,如今的规矩风俗大约也与那时候不同了,只能尽力而为罢了。”曾氏欠了欠身道。

姜昙生谋得了不错的前程, 姜明霜又要入宫,这对她所出的一双子女来说自然没有坏处。

八郎长那么大了依旧没有显出一星半点聪慧灵秀的迹象,独子相貌似她,心智却像极了他那蠢笨的阿耶,真是老天爷与她开的一个莫大玩笑。上头有个出息些的兄长照拂着,将来谋个一官半职,可以想见就这么庸庸碌碌风平浪静地过完此生吧——可她不甘心啊!

至于三娘子……曾氏带着些怨忿扫了婆母一眼,心道有那老货在,必定要抬一个压一个,有好亲事肯定先紧着二娘子。

想到此处她又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衣着素净神情淡漠的姜明淅,女儿如她所愿长成了气质清华兰心蕙质的少女,才貌不输等闲世家贵女,可不知怎的与她越来越离心,却和那当垆卖酒的下贱女人生的一双女儿越发亲近,可见姜家那一半污浊血脉终究是扎牢了根,任她怎么费尽心机也拔不除了。

大约也是嫌她这阿娘不中用了吧,不能帮她谋个好亲事,让她只能跟在陈氏的两个女儿后面捡剩下的,如今连身子骨都不行了,成了她的负累,若是杨家还在,何至于如此?她原本是想把女儿嫁回杨家去的,纵使以姜家的门户嫡支大约是不用想了,可杨家那时根深枝茂,旁支中也不乏殷实又清贵的人家,然而一夜之间全没了。连她阿娘也受了牵连,一大把年纪死在流徙途中,当年的承诺自然也无法兑现了,倒叫她担着干系白忙活了一番。

不过姜明霜可以不待见这阿娘,自己却不得不为她尽力筹谋,曾氏自嘲地抬了抬嘴角,抚了抚衣摆又道:“三个小娘子也大了,不如让他们帮媳妇儿打打下手,也算历练历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