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钟氏家学设在茅茨堂,堂屋面阔五楹,十分轩敞,取的是“慕唐虞之茅茨,思夏后之卑室”之意,又表明了谦退的治学态度,不过钟蔚和谦退是八杆子打不着关系的。

他是个天生的刻薄胚子。

钟蔚出自钟鸣鼎食之家,往上数三代司徒氏给他家人提鞋都不配,兼之生而早慧,确有几分真才实学,模样又生得十分对得起耶娘,那种睥睨天下的傲气便刻入骨髓。他不但天赋过人,而且对自己够狠——小时候主要是为了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病秧子妹妹争宠,狠着狠着便成了习惯,悬梁刺股也甘之如饴了。

得天独厚的天资加上勤奋刻苦,自然是少年得志,十五岁时便已成为名噪京都的名士,朝廷三征五辟,被他阿翁和阿耶强压了三年,十八岁时以员外散骑侍郎起家,即便为了避他阿耶之嫌不能入中书省,一年后入侍中寺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谁知就遇上了杨氏叛乱那档子事。

先帝屏着最后一口气将钟禅外放广州,把他几位叔父明升实贬,显然是打压钟家为了儿子铺路的,钟熹不是卫昭,向来圆融处世,深知嫡长孙是个容易祸从口出的刺头,便索性让钟蔚自请在尚书省仪曹挂了个闲职,专心致志缩起脑袋做人,又怕他闲得发慌镇日赴清言会大放厥词得罪人,思虑再三,还是把家学交与他打点——横竖都是自家人,不会与他一般见识。

钟蔚眼高于顶,旁人家世、天赋、才学、相貌、刻苦但凡有一样不足,他便要对其嗤之以鼻,能入他法眼的屈指可数。此外,他也受了祖父钟熹和父母的影响,对男女一视同仁,并不因为对方是女流之辈而放宽标准。

这么些年能叫他觉得朝夕相对也不厌烦的大约只有卫七娘,不过那时候卫六郎与钟十三娘先一步议亲,他和卫七便不可能了,何况卫七娘对他也没意思——是个正常人都不会想与这么挑剔又难相处的人过一辈子。

常山长公主司徒姮不愧凤子龙孙,眼光不能拿常人的标准来衡量,此刻她正支颐望着正襟危坐双眉微蹙,显得十分不好相与的钟蔚,打心里觉得这两个月的苦读真是值了。

钟蔚虽看*之内万事万物都不顺眼,到底不是天生地育的,对骨肉至亲还算网开一面,加上这些学生确实无可挑剔,饶是他也觉得在此明经育人是件难得的赏心差事。

钟家的规矩看着松散,可学问一道上却极谨严,家中子弟无论智愚一律四岁开蒙,十岁之前必须熟通五经——就是打也得打通,所以家学里的本族子弟无论资质如何,根基都打得很稳固;而那些以文赋敲开钟家大门的文士就更是天赋异禀了。

只除了新来的这位苏姓郎君,学问底子比洛水底下的淤泥还稀烂就不必说了,还再三对他这个先生胡搅蛮缠——你说往东,他偏要说往西未尝不可,不是殊途同归么?

偏偏此人不学无术,却有几分捷才,工于狡辩,轻易与他掰扯不清楚。一上午两人你来我往辩了几个回合,钟蔚觉得上窜的邪火已经有点压不住了。

这日讲的是《中候敕省图》,钟蔚顺带着将五帝提了一嘴,一脸讥诮地道:“本来如此浅显的东西是不必提的,不过你们中有人底子太薄,就劳驾各位耽待些了,不过……”他话锋一转,若有所指地睨着司徒姮道:“圣人言:‘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故而也不算全无益处,”又拿腔拿调地将书翻过一页道,“这一节谁有什么疑问么?若是没有……”

“钟先生,弟子有!”常山长公主不见外地道。

钟蔚挑了挑眉,这姓苏的小子脸皮是铁铸的么?适才那番话就是为了臊得他不敢再造次,没想到毫无用处,他连为人师表的体面都不打算要了,只作没听见:“那我继续往下讲。”

“先生先生!弟子有疑问!”司徒姮拔高了嗓门道,她为了学男子的声气不得不压低声音,显得十分怪异。

其他学生都看向钟先生,他只得清清嗓子道:“你说罢。”

“弟子有一事求教,缘何这五帝却有六人?”司徒姮掰着手指道。

钟蔚死命憋着笑,伸手点了点诸弟子中最年幼的钟九郎:“小九,你来说说。”

钟九郎才十一岁,闻言向司徒姮作了个揖,脆生生地道:“德合五帝座星者为帝,故六人而为五。”

钟蔚撩了撩眼皮,大约觉得这位苏郎已经蠢笨无知到了值得怜悯的地步,难得耐下性子温言道:“明白了么?”

司徒姮朝钟九郎眨了眨右眼,这孩子生得眉清目秀肌肤白皙,跟个瓷娃娃似的,一见就令人心生欢喜。

钟蔚见他连个十来岁的孩童都不如,竟然不以为耻,还有心思挤眉弄眼,简直叹为观止。

司徒姮却仿佛打定了主意要继续替他拓宽眼界,挠了挠下巴道:“依弟子看这不过是汉儒穿凿附会之词罢了,不过是为了合五德之说,于理不通,《古文尚书》去遂人而以伏羲、神农、皇帝为三皇,更以少昊、颛顼、帝喾、尧、舜为五帝,亦是为弥其缝补其阙而已。”

钟蔚感觉手心有些发痒,差点当堂捋袖子,今不把这竖子辩趴下看来是不能了局了,侍立一旁的书僮十分有眼色——伺候这种人实在是没点眼色不行——见主人上唇微微弓起,是要大动干戈的兆头,赶紧捧了茶碗上去与他润喉。

钟蔚用双手端起茶碗,优雅地抿了一口茶,正要摆开阵势,冷不丁瞥到一颗脑袋从门边探出来,虽然一身书僮装扮,眉毛一边粗一边细,一边高一边低,脸上还不知抹了什么,不过他还是一眼认出了换了壳子的亲妹妹,顿时一惊,一口茶水正要入喉,在半途遭遇不测,将他呛了个死去活来。

常山长公主打足十分精神盯住钟蔚——要考察一个美人,失态的时候最能见出真章,打嗝、喷嚏、呛咳、崴脚、眼里进了沙子......若是这种时候还能保持住风度,那无疑是形神俱美的了,钟蔚的表现她很满意。

***

其实今年的秋天很冷,大雁南飞都比往年早些。

卫琇想起白天的情景,懊恼地将整个人慢慢沉进浴桶里,直到水没过头顶。

那样轻佻的话脱口而出,若是叫她当成登徒子如何是好?更有甚者,若是教她误解他因轻视而轻薄又如何是好?可看到她羞怯的神色分明又有些窃喜——这到底是个什么志趣,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了。

卫琇觉得浑身发烫,不知是水太热还是什么别的缘故,一下子难耐起来,他便站起身,撩起搭在一旁的吴绵粗略地擦了擦,以素白的丝绵宽袍将自己一裹,趿了木屐走入卧房,湿发披散在肩头,很快将中衣濡湿了,他一无所觉地躺在卧榻上,只觉得一颗心起起伏伏,此一时无端地下落,彼一时又无端地跃起,叫他一刻也不得安宁。

终究是躺不住,他坐起身,无意中瞥见挂在墙上那张东汉桐木琴,琴是好琴,三年前他以万金购得,却不如原先那张无名蜀僧斫的无名琴趁手,那琴也像往昔一样,回想起来平淡无奇,却在那一夜的大火中化为灰烬,再也追不回来了。

卫琇随手拿起素帕将琴上积的灰拂拭干净,然后披上氅衣,抱了琴走到院子里。

秋气肃杀,月色并不好,一弯淡淡新月如钩,时不时隐在轻云背后,然而一想到此时也许有个人正望着同样的月色,便从心底生出暖意来。

卫琇去姜家求过两次亲,姜家人拒绝的时候他其实松了一口气,求娶固然是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却很清楚自己并非良配——他的前路吉凶未卜,却必定腥风血雨,而他希望她一生轻松顺遂,她身上有种让他怀念的熟悉感觉,仿佛来自那个他回不去的昨天。

卫琇心不在焉地挑了挑琴弦,断断续续的琴音不知不觉中渐成一曲《凤求凰》。

第104章

钟蔚好容易止住了咳嗽,谎称有要事,吩咐学生们将方才讲的篇目再从头到尾读一遍,尤其是某些根基浅薄的弟子,更要以勤补拙,免得他日出去贻笑大方丢了先生的脸面。

说完朝常山长公主扔了个“日后再同你会帐”的眼神,趾高气昂地踱到门口,冷不丁一回头,见学生们都老老实实地埋首于卷中,心道孺子可教,微微有些得意——能遇到他这样博览洽闻、才气纵横的座师,又如此倾囊相授诲人不倦,也是他们的造化了。

钟蔚出了门,果然见妹妹在那儿鬼鬼祟祟探头探脑,伸出两根手指拎起她的袖子一脸嫌弃地将她拽到一边:“你是跟着谁来的?”

妹妹能死而复生,钟蔚自然是高兴的,可是高兴完了心里又难免疙疙瘩瘩,毕竟换了别人家小娘子的皮囊,又生得那样美艳,心里虽知道是自己姊妹,相处起来总是有些束手束脚的别扭。

此时她装扮成书僮,脸上也抹得惨不忍睹,倒比正常装束显得可亲些,一时手痒,故态复萌地揪了揪她的发髻,第一回 觉得妹妹换了壳子也有好处,比如头发的手感就比原先好多了。

钟荟本来就没打算瞒着他,把常山长公主女扮男装投文的事情一五一十交代了,只隐去她的真实动机不提。钟蔚本来对这个劣迹斑斑的长公主就没什么好感,不过他看不顺眼的东西多了去了,人家贪花好色是人家的志向,毕竟与他井水不犯河水。

眼下居然犯到他弟子头上来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哼,”钟蔚挑挑眉忿然道,“料我不知道她打什么主意呢!”

“哦?”钟荟兴味盎然地道,“愿闻其详?”

“去去去一边儿去,小孩子家家问那么多做什么,”钟蔚心里一直把妹妹当孩童,这种污糟事儿怎么好跟个小娘子说,越发怨那没事找事的长公主,没好气地道。“你也是的,耶娘阿兄一日不盯着你便和这种人混到一处去了,莫非近墨者黑的道理都不懂?”

钟荟本来还想发发慈悲提点他一二,教他这么平白无故数落一番,这点善念转眼间烟消云散,只等着隔岸观火。

钟蔚难得寻着机会重温一下为人兄长的作威作福之乐,甚是得趣,不怀好意地道:“对了,下回给阿娘写信时我得同她说说,阿兄的话你听不进去,阿娘说的话总能叫你长点心吧。”

钟荟一想到她阿娘头皮有些发麻,不由缩了缩脖子,钟夫人厌恶常山长公主是尽人皆知的事,若是叫她知道自己女儿投敌叛变,下一封信恐怕连那胖鲤鱼匣都装不下了。

司徒姮怎么就偏偏看上了她儿子呢,想来这情路少不了一番波折坎坷,钟荟暗暗叹了口气,少不得要她在中间斡旋斡旋了。

钟蔚见钟荟神色凝重,以为她知错了,稍觉欣慰,又揪了揪她的发髻叮嘱道:“你若是诚心悔过反省,对那……长公主敬而远之,阿兄也不是非要告诉阿娘的。既来之则安之,来都来了,你也不要四处闲晃了,索性也进来一起听,这些年课业荒废了吧?”

“哪里就荒废了,一直在跟着夫子上课呢......”钟荟嘟囔道。

“嘁,姜家能请到什么好先生,莫不服气,阿兄回头考校考校你。”钟蔚不屑地道,虽然他的话切中事实,可钟荟还是有些不悦。

钟蔚将妹妹数落了一顿,总算找回些当年做兄长的感觉,神清气爽地往回走,一迈进茅茨堂边看到常山长公主一手托腮,另一手拿着书闲闲晃着——显是当成了扇子,正笑嘻嘻地和邻座的钟芸说话。

钟蔚心中警钟大作,钟芸今年十五,排行第七,是三房嫡次子,生得面如冠玉,在一干学生中容止最为出众,他可不相信这位长公主突然转性一心向学,八成就是冲着七郎来的。

常山长公主一抬头,就见心上人咬牙切齿直勾勾地盯着她,一副要将她生吞活剥的凶狠模样,司徒姮心里就像饮了蜜一样甜,不由娇羞地低下头。

钟蔚一见她那粉面含春的妖娆样子,心里更认定了她企图染指小堂弟,气得七窍生烟,恨不能立即将她踢出去。

不过钟氏家族还没有将学生踢出去的先例——这不等于承认自己看走眼么?何况司徒姮虽屡屡生事,打的却是探讨学问的幌子,若是因此将她赶走,倒显得他心胸狭隘容不下异见了,事关家族声誉,还是得沉着冷静从长计议。

钟蔚忧心忡忡,一堂课上得漫不经心,倒有半堂课在望着常山长公主出神,生怕她在自己眼皮底下暗渡陈仓将他们钟家的好苗子勾歪了。

常山长公主不意旗开得胜,第一天就收到如此成效,满心喜悦抑制不住流露到脸上,时不时伸出纤纤玉指将上翘的嘴角往下压,眼里却是笑意流淌,显得格外清亮,钟蔚看了心惊肉跳,饶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位长公主生得着实可圈可点,恨不能在一无所觉的钟七郎周围筑起一道堤坝,将这红颜祸水阻挡在外。

钟蔚从小有个毛病,心里一有事夜里便睡不安稳,一不安稳就要踢被子,清晨迷迷糊糊醒来,只觉浑身发寒,仿佛从冰窟里打捞出来,喉咙里却像塞了一团热碳,又燥又干又烫,显然是风寒侵体之症。

钟蔚身子骨不算皮实,不过和妹妹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不同,他这弱不经风完全是自己作出来的——端的是四体不勤,从院子里走到茅茨堂那几步路都要坐肩舆,出门从来不骑马,坐犊车都要抱怨颠簸。

他还不以为耻,觉得那些精于骑射力能扛鼎的都是莽夫,不比塞外那些茹毛饮血的蛮人开化多少。

***

常山长公主初战告捷,正斗志昂扬打算再接再厉一举将钟蔚拿下,第二日起了个大早,将自己收拾得山清水秀风流倜傥,一踏进茅茨堂傻了眼,上席上坐的不是她芝兰玉树的驸马,却是个须髯半白的老翁。

钟蔚一病不起,便由家中一位远房族叔顶上了,这位老先生穷经皓首,学问十分了得,若不是钟蔚一病不起,轻易还请不动他。

学生们都十分珍惜这难能可贵的机会,唯独常山长公主怏怏不乐——她本来就对经学没什么兴趣,即便这老先生舌灿莲花也没用,再高妙的学问也不能叫这冥顽不灵的长公主忽视他那一脸褶子。

百无聊赖地挨到下学,常山长公主干脆称自己身体不适告了假,回府醉生梦死去了,只等着钟蔚养好病卷土重来。

钟荟估摸着自己兄长这一病没个十天八天好不了,一方面也惦念姜家老太太和姊妹,便辞别长公主回了姜家。

回去时大娘子和三娘子正坐在廊庑下做绣活。姜明霜见二妹只两日便打道回府,吃了一惊,手一抖把针扎在了左手拇指上,三娘子从袖子里掏出丝帕给她擦血,一边皱着眉头道:“阿姊你怎么总是一惊一乍的,入了宫还这么沉不住气可怎么办呐,扎了自己还罢了,若是扎了天子可如何是好?”

又抬头对二娘子道:“阿姊,怎么才两天就回府了?莫不是长公主找着新欢了?”

钟荟提着裙子快步跑上前,二话不说就笑着扯她脸:“叫你贫!”三娘子下巴尖尖,脸颊却还有孩童的饱满圆润,手感十分美妙。她又常管不住自己这张嘴,每当出言不逊两个姊姊便趁机揉捏一番过过手瘾。

笑闹了一阵,钟荟便吩咐阿杏将长公主府上搜刮来的稀罕玩意儿拿出来让两个姊妹挑,又将剩下的分作几分,命白环饼等几个婢子给庶弟庶妹们送去。

“今日怎么得闲了?”钟荟在细环饼搬来的胡床上坐下,顿了顿道,“母亲身子好些了么?”

“这不是见缝插针地来帮她绣嫁妆么,就靠她自己这笨手笨脚的,折腾到明年都弄不完,”三娘子斜睨了大姊一眼,叹了口气,“阿娘还是老样子,一到将入睡的时分便头疼欲裂,一阖眼就魇住,总是闹到半夜三更,”一说起曾氏,三娘子脸上的笑意便褪得一干二净,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凝重忧虑来。

“这两日大夫来看过么?”钟荟又问道。

“怎么没有?医馆的大夫是每天来的,”三娘子放下手中的绣绷,一枝活灵活现的牡丹已经初见雏形,她疲惫地揉了揉眼睛道,“姑姑昨日又遣了一个新的医官来,可还是什么都瞧不出来,最后还是写了个安神的方子。”

“上回不是听你说华阳真人的符水有些效验么?”大娘子插嘴道。

“倒是能纾解一二,”三娘子郁郁道,“前阵子华阳真人云游去了,前日才一回青云观,阿娘得了信就巴巴叫人去请,这会儿正在院里叙话呢,不然我哪儿出得来啊。”

“真是苦了你。”姜明霜将手里的针往绣布上一插,站起身搂了搂三妹的肩膀,姜明霜虽然一脸嫌弃,嘴角却上扬了少许。

钟荟对着姜明霜总是有些心虚,曾氏的病来得蹊跷,也不见什么旁的病兆,只是夜夜不能安寝,厉害时不管不顾地拿头往墙上撞,几个婆子都拉不住她,下人们都在背地里偷偷地传,说主母这不是凡病,却是叫鬼魅邪祟缠上了。

曾氏起先只是夜里发作,白天只是精神头有点差,渐渐的青天白日一个恍惚便能魇住,不发病时也是心烦意乱,一面对女儿动辄斥骂,一面却越发依赖她,片刻离了眼前便要破口大骂。

可怜三娘子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却要镇日拘在院子里伺候一个喜怒无常的病人,大娘子和钟荟对视一眼,都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她,三娘子也不指望他们能有什么法子,只不过找个人诉诉苦,心里不那么堵得难受罢了,这是她的阿娘,小时候将她捧在手心里疼的,眼下生了病,她如何能推托呢?

几人都有些兴味索然,姜明霜正绞尽脑汁地找话,挂在廊顶上的鹩哥却善解人意地替她解了围:“卫十一郎,举世无双!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这鸟儿越来越不成话了!”钟荟腾地一下站起身,拾起靠在墙根的竹竿,毫不客气地用力往笼子底下捅了捅,“再胡吣将你拔光了毛扔进沸汤里煮!”

鹩哥儿这些年每日被一群小婢子好吃好喝伺候着,也养出了几分宁折不弯的气性,扑腾着翅膀冲着主人撒起泼来:“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卫十一郎!贱妾茕茕守空房!”

“好你个扁毛畜生,今日非把你拔秃了不可!”钟荟撩起袖子拖了胡床到鸟笼下,便要往上爬。

三娘子不明就里地拿手肘捅捅大姊,小声道:“这是怎么了?突然和只鸟儿过不去?”

姜明霜也困惑地摇摇头:“谁知道呢,来来回回这车轱辘话听了多少年了,平常都随它去的,不知怎么今日又来撒了。”

钟荟在家里待了两日,除了帮着大娘子赶绣活,便是坚持不懈地调.教二花,拿绳子捆、拿胶牙饧粘嘴、把脑袋摁到水碗里……什么法子都用上了仍旧收效甚微。

到了第三日,常山长公主派人下帖子来了,照例压了朵金海棠,钟荟不由纳罕,看来这些年钟蔚也不是毫无长进,起码身子骨比以前旺健了,这才两天风寒就好了?

第105章

钟荟照旧提前一日先下榻常山长公主府,这回她想起卫十一郎的忠告,特地向阿枣借了身半新的衣裳。

得知她要着女装,司徒姮自然没什么意见,倒是长公主府上替她梳妆的侍女松了口气。

长公主时常贪图方便自在女扮男装出外晃荡,她的侍女也是驾轻就熟,谁知姜家这位小娘子年纪不大,看着身姿也袅袅纤纤的,可褪下中衣却端的是玲珑有致。

这侍女一向经手的是长公主那样一马平川的寥阔旷野,并不十分擅长应对巍峨起伏的崇山峻岭,缠裹得松些便要露馅,勒得紧些吧,对着这凝脂一样的肌肤又实在下不去手,生怕将她勒坏了,上回折腾了半晌,最后还是小娘子自个儿发话,叫她只管用力勒。

为了方便劳作的缘故,婢子的衣裳没有那么多累赘,袖子紧窄,衣裾垂到脚踝,不像主家娘子衣裳那样绮丽飘逸,阿枣的身量比钟荟略矮些,上襦还罢了,下裾就明显短了一截,行止之间系在里头的素绢丝裤都露出了一截。

常山长公主一见就不能忍:“这穿的什么东西,也太丑了!”赶紧吩咐侍女从库房找来一套簇新的侍婢衣裳,勒令姜二娘赶紧回去换。

这一身长短倒是正合适,只是常山长公主的喜好着实令人不敢恭维,xx绫绢上襦领子开得低,露出三寸许绣金海棠的嫣红缎子中衣领缘,宽大的袖子几乎垂到脚面,石榴色罗裙逶迤至地,罩了三四层轻容纱帔子,轻若无物,云霞似的。最古怪的是绣带不系在腰间,却穿到胸前打个结,长长的两条从中间垂下——据说是南边传过来的风尚。

长公主府的侍婢一向是这么穿的,钟荟看旁人也觉得赏心悦目,可自己作如此打扮就别提多别扭了,正要换回原先那身,长公主便遣人来催了,钟荟无法,只得将阿枣那身相形之下朴实无华以至于寒酸的衣裳扎成一包随身带着,只等着到了钟府再找机会换上。

“这才像话嘛。”常山长公主端详了她一会儿,满意地抚了抚下颌,转身上了犊车,这车外头看起来十分不起眼,既没有长公主府的徽记,也没有那些繁缛的金银饰物,青毡车帷罩得严严实实,不过那青毡里头却有一层织金紫鸾鹊锦

,车内满铺着厚厚的白貂褥子,隐囊、香炉、茶食一应具全,甚至还有一张固定在车厢底部的小案。

“喜欢么?上回那辆车硌得人骨头疼,”常山长公主从手边的斑竹笥中取出一只白玉杯,提起金壶斟了半杯酒递与她,“西域来的,你尝尝。”

“谁大清早的喝酒啊?”钟荟嘴上虽抱怨着,却也叫那充盈着玫瑰气息的酒香勾起了馋虫,口是心非地接了过来,入喉清冽微苦,回味起来却有一缕甘甜,忍不住又要了一杯。

“钟先生不是染了风寒么?怎么才两日就痊愈了?”钟荟舒服地靠着隐囊陷在软软的貂褥中,有点明白钟蔚所说的“近墨者黑”是什么意思了。

“我几时说他痊愈了?”常山长公主诧异道。

“那我们今日去钟家做什么?”难道是移情别恋了?这才几天呐!钟荟几乎有些怜悯钟蔚了,虽说他人品不值一提,可叫人如此弃之如敝履也太惨了。

“啊呀,难道钟先生病了我就不能去上学了?”司徒姮悠然地抿了一小口酒,身子随着车一起晃荡了一下,“似我这样一心向学的人,如何能因此荒废课业呢?”

钟荟一见她这得意的神色就知道是故意卖关子逗她去问,她偏不愿顺她的意,干脆闭上眼睛往车厢上一靠不搭理她了。

司徒姮觉得无趣,轻轻戳戳她的胳膊道:“哎,今日来了个新先生,听说学识很渊博。”

就知道!钟荟冷笑着睨了她一眼,学识渊博与否不得而知,想必长得不赖,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

换衣裳耽搁了一会儿,他们出门便晚了些,到得钟府,钟荟本想先去看看阿翁,顺便将这身难以名状的衣裳换下,却叫长公主一把扯住:“莫要乱走,你还得替我研墨呐!上回沾了一手墨,回去几日都洗不掉,讨厌死了。”

钟荟拗不过她,只得跟着去了。

他们抵达茅茨堂时其他人都已经到了,钟荟隔着稀疏的竹帘望见里头一个颀长的身影,衣着面目还未看得分明,便从心底生出种不祥的预感,当即就想开溜,常山长公主却似早有防备,四两拨千斤地将她胸前的绣带一把扯住,一边掀帘子进去,惊讶道:“啊呀,钟先生来了啊!”

钟荟这才注意到她阿兄竟也露脸了——是真的只露出一张脸,余下的部分紧紧裹在一堆织锦和白色毛皮中,也不知是狐裘还是干脆将狐皮褥子披挂在身上便来了,脸侧长长的出锋随着呼吸轻摇款摆。他显然还在病中,脸颊上带着淡淡潮红,酸气有所减弱,看起来倒比平日温润软和了不少,有些贵公子的模样了。

钟蔚扫了妹妹一眼,在她那身莫可名状的衣裳上停留了片刻,不赞许地皱了皱眉头,视线拐了个弯儿绕过满面春风双颊红润的常山长公主,抬起下颌,微微垂下眼帘,显然是将她当成了不可雕的朽木,一个眼神也吝给。

常山公主却没有会意,钟蔚突然出现是意外之喜,她正忙着大饱眼福,一会儿看看卫琇,一会儿看看钟蔚,只觉得各有各的神.韵和风.情,恨不能生出八只眼睛——卫琇的姿容自然更胜一筹,不过常山长公主心之所系,私心里还是更偏袒驸马一些,只觉得那讨债一般的神情有种别开生面的生动可爱。

钟荟觉得自己和卫琇的八字大约犯冲,要不怎么每回见他都那么狼狈不堪呢?也是她大意了,早该想到常山长公主所说的“先生”可能是卫十一郎。

卫琇念及她阿翁阿耶当年收葬卫家人之情,这些年同钟府来往频繁,与钟蔚也是同窗兼挚友,逢休沐日来替他上几堂课倒也不甚奇怪,她借着身形高挑的长公主掩护,偷偷望了望卫琇,见他目光虚虚落在前方,并不在看她,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才回到了原位。

常山长公主一边端详着上首两个美人,一边缓缓入了座。

钟荟躬身取了个蒲团,侧对着卫琇在案边跪坐下来,来了个眼不见为净。随即想起自己身为侍女的职责,七手八脚地从书笥中一一取出书卷、墨池等物置于案上,撩起袖子,一边缓缓研磨一边在心中默念起《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来。她脸上仍旧抹了土黄的胡粉,不过这么一垂首露便露出一段白腻的脖颈,卫琇的目光蜻蜓点水般一触,连忙慌张地挪开,片刻之后忍不住又飘了过来。

钟蔚虚弱地咳嗽两声,瓮声瓮气地道:“卫舍人家学渊博,修身积学,通明典义,今日诸位有幸下席受业,须倾耳注目,切勿偷慢懈堕。”说到最后几个字照例若有所指地瞟了司徒姮一眼。

卫琇向钟蔚轻轻点了点头,谦逊道:“钟兄过誉,卫某才学浅薄,不敢侈言传道。鄙族世传三家《诗》,与钟氏所传《毛诗》有相出入抵牾之处,溯本求源,寻幽探微,庶几有所裨益。”

钟蔚道:“卫兄不必过谦。”他待人待己都极为苛刻,不过若是有人真入得了他的眼,他的心胸倒是比谁都开阔。卫琇在清言会上数次将他驳到辞穷,两人在场上唇枪舌剑,谁也不让寸步,下了场却是推心置腹的至交好友,并无半点嫉妒之心。

卫家覆灭之后,卫琇在钟氏家学中附读数年,钟蔚虽自视甚高,对卫琇的才学气度却是由衷认可的。卫家家学渊源,一族珪璋,且传承又与钟氏有所不同,尤其世传齐、鲁、韩三家《诗》,与钟氏所传的古文《毛诗》多有出入,正可以相互发明。

钟蔚其实早有请他来讲学之意,只是那是别人家传的学问,若是老着脸皮伸手去讨要,即便他看在两家情分上允了,说不得心里不甘愿,倒是留下了芥蒂,如今他自己主动提出逢休沐日来讲学,简直正中钟蔚的下怀,令他喜出望外,故而连病都顾不上,裹成个毛团子亲自来替他撑场。

在座学生中除了常山长公主都是有志于经学的,闻言都是一脸喜色,卫家十一郎的才名数年前已闻于洛京士林,许多人都期冀着能一睹风华,如今也算是一偿夙愿了。

钟荟当年好歹也是洛京第一才女,听到此处也兴奋起来,倒把那莫名其妙的尴尬和羞惭暂且撂下,心里的《清静经》也不念了,竖起耳朵,微微偏过脸去望着卫十一郎,眼中如同其他学子一样,充盈着好奇和求知的渴望。

卫琇冷不防叫她这么直直地一望,心跳到了嗓子眼,脸颊开始发烫,又怕叫她看出端倪,强自定了定神,垂眸翻开书卷缓缓道:“今日就从《汉广》开始讲罢,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在座诸位精通《毛诗》,想必对《诗序》了若指掌,哪位愿为卫某阐明其义?”

第106章

卫琇所指的是《小序》,在座诸位弟子自然是熟读成诵的,都有些跃跃欲试,只是生怕显得飞扬浮躁,班门弄斧,徒惹夜郎之诮。

卫十一郎明白他们的谨慎,温和道:“不必顾虑,畅所欲言便是。”

钟七郎略有迟疑地望了望坐在卫琇身旁的钟蔚,见堂兄对他点头,这才朗声道:“《汉广》一诗小序言:‘德广所及也。文王之道被于南国,美化行乎江、汉之域,无思犯礼,求而不可得也。’汉广乃是汉水之名,《书》曰:‘嶓冢导漾水,东流为汉’。此诗谓男无思犯礼,女求而不可得。”

卫琇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赞许和欣赏,钟家子弟的功底无可挑剔,他随意所指,便能一字无差地背诵出来,显然已将诗序与笺义烂熟于心。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韩《诗》作‘休思’,齐与毛同,作‘休息’,”卫琇接着道,“在下窃以为,‘游’与‘求’合韵,此‘息’或为‘思’字之误,见乔木而言休息于其上,是以意推之。

“《诗序》之言甚是分明,想必没有疑义。《汉广》与《桃夭》同为文王之化,后妃所赞,经陈江、汉,是取远近积渐之义——诸位自幼学毛诗,日久年深,可谓根深蒂固,然在下窃以为,奉一家一论为圭臬,难免落入狭隘偏僻之窠臼,并不十分可取。”

学生们不由面面相觑,然后齐刷刷地去看坐在卫十一郎身旁的钟蔚,他们先生向来主张的是“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不知听闻此种大逆不道之论是会大发雷霆呢,还是大发雷霆呢?

钟蔚如何看不出来这些学生幸灾乐祸的神色?他方才好容易将一个喷嚏憋了回去,鼻尖又有些发痒,可是挠痒痒势必就得将手从狐裘中伸出来,单是想一想便退缩了,此时心里正不爽利着,当即圆睁双目,雨露均沾地将他们一个个都瞪得低下了头。

钟蔚在心中一叹,无端升起种曲高和寡知音难觅的苍凉之感,他若是个党同伐异泥于一家之言的人,如何会让卫十一郎来讲学呢?只是怕弟子们根垓不深时所学过于庞杂,难免迷踪失路,舍本逐末,怎么这些小白眼狼就不能理解他的一片苦心呢?

鼻尖越发痒了,他延捱不过,只得从衣襟中伸出一根手指蹭了蹭,便听“噗嗤”一声轻笑,循声一瞧,果然见司徒姮用扇子掩着口鼻,眼睛弯成了新月。

天寒地冻的看什么扇子,看着都冷得慌,真是附庸风雅俗不可耐!钟蔚心道,全然不顾此时才九月末——他因喜静懒动,便格外畏寒,这几日又病着,房中已早早生起炭盆了。

卫十一郎风度翩然,嗓音如同清泉漱玉,讲学时更是有种别样的儒雅风流,端的是赏心悦目——常山长公主做梦都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她会放着这样的风景不看,反而津津有味地盯着一个病恹恹的男子挠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