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琇轻轻一让:“太重了,若是方便的话我放进屋里去吧。”三十来斤的东西捧了半天也是挺累的。

钟荟便默默地把门口让了出来。

卫琇按着她的指示把箱子搁在堂屋里,然后立即退了出去,两人隔着两丈的距离站在围墙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要离开京城一段时日,去凉州,”良久卫琇终于打破沉默,“大约两三个月才能回来,最近都不能来授课了。”

钟荟吃惊地抬起眼,旋即脸上现出不加掩饰的失落来,半晌才道:“卫公子一路上多加小心,西北苦寒,风雪又大,多带些厚衣裳。”

卫琇觉得有她这句话,就是掉进冰窟窿里也不会冷的,嘴角的笑意慢慢荡漾开:“嗯,你也保重,我很快就能回来的。”

钟荟突然想起廊庑上那罐玫瑰蜜枣来,匆匆说了句“你等等”,便转身跑进院子里将罐子抱了出来,递给他道:“带在路上解闷吧。”私相授受这种事情,她一回生二回熟,颇有些心得了。

“是铺子里买的,”钟荟又补充道,“我查验过,是新鲜的。”

卫琇忍不住促狭地笑起来,神情终于有些像他这个年纪的小郎君了。

钟荟心里酸涩难言,没头没脑地道:“你怎么那么傻呀!”

“嗯,是傻,”卫琇珍重地抱着罐子,眉眼弯弯地道,“往后有劳你多担待了。”

钟荟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心顿时狂跳起来。

“我方才去见了钟公,他近来身体有些不适,走之前怕是来不及了,”卫琇顿了顿道,“等我从西北回来......”

接下去的话钟荟已经听不清了,她觉得自己仿佛飘到了云上,周遭的天地仍旧是那个天地,可云、风、大地、草木、屋瓦上的积雪、雀鸟的啁啾......一切都像是全新的。

第123章

茅茨堂内, 常山长公主用手肘蹭了蹭钟荟,悄声在她耳边道:“你觉不觉得卫十一郎今日有些异样?”

今日天阴欲雪, 钟蔚寻了个由头在自己院子里躲懒,常山长公主终于能分出心神泽惠旁的美男子了。

钟荟心知肚明,却佯装不知,托腮抿嘴一笑, 反问道:“哪儿异样了?”说完忍不住又偷觑了一眼讲席上身姿秀挺的卫琇,他恰好也正向她望来, 四目相接, 目光只是轻轻一触,便都羞涩地看向一旁, 钟荟觉得心口里仿佛叫人浇了一瓢温热的蜜水。

司徒姮抚了抚下颌, 若有所思地道:“你看他眉间含春,眼带秋波,一看即知是久旱逢甘霖。哎, 我方才见他好几次往弟子席上瞟,莫不是真如外间传言……”

说话间卫琇的眼风又开始飘忽了, 常山长公主这回注了意, 顺着他的目光一瞧,登时吃了不小的一惊:“啊呀!” 略假思索便露出了喜色。

司徒姮的思绪如风樯阵马,直接跳过了若干步骤——卫家凤凰与洛阳牡丹生出的孩儿还不知得美到何种地步, 单是想一想就叫人振奋不已了。

“卫先生,学生不太明白《硕人》一诗的深意,还请先生指教一二。”钟九郎起身说完这话, 朝一旁的堂兄们促狭地眨眨眼。

钟荟瞄了堂弟一眼,这孩子人小鬼大,肚子里的坏水倒出来一个水缸装不下,并且极擅见风使舵和看人下菜碟,在钟蔚跟前就像耗子见了猫似的,也就是看着卫琇温和可亲从不摆师傅架子,蹬鼻子上脸变着法子寻他开心。

自从发现卫先生过目成诵的本领之后,一干弟子便把难倒卫先生当成了个大乐子,钟九郎甚至还拿出今年端阳宫中新赏下的字画当了彩头,若是谁能成事便能拿去。

一开始他们尽挑又长又生僻的篇目,卫先生不愧是卫先生,哪怕已经被欢喜的浪头打得不知今夕何夕,像《閟宫》这样的篇目也能信手拈来,童子功扎实得令人发指。

钟九郎一探即知此路不通,决定另辟蹊径,反而挑那些尤其脍炙人口的————这些篇目早叫人翻来覆去讲了无数遍,要讲出新意谈何容易,而他们这些弟子在洛京乃至整个大靖的儒生中都算得上翘楚,如何会满足于陈词滥调?

然而卫先生又一次叫他们大失所望了,他连《关雎》都能讲得独树一帜不同凡响。弟子们多少有点认命了,这位谪仙人一般的卫先生当真无懈可击,此生怕是没机会看他出乖露丑了。

钟九郎虽淘气,却很有几分伶俐劲儿,难为了卫先生几回之后,他便发现了一桩趣事——先生只要一讲到涉及儿女之情的篇目就会面红耳赤。他便专拣那些诗篇来问,借机欣赏卫琇的羞窘,感到甚是得趣。

卫十一郎如何不知道他这点小心思,无奈地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开始解析《硕人》一诗,按惯例讲完诗序和三家之论,末了道:“说几句题外话,此诗以赋笔描摹女子容颜之美,可谓细致入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句尤为得其神韵风致,尽显其顾盼神飞之态。”说到此处照例要顿一顿,含笑往心上人所在之处望一眼。

得知佳人心悦自己,卫十一郎的目光便如脱去了重重桎梏,飞扬神采如乍泄春光,那一眼看得钟荟心尖酥麻一片,心道这“巧笑”、“美目”说的分明是你自己吧!

常山长公主看在眼里,竟然微微生出些许惆怅,心想也不知此生能否得钟蔚如此看自己一眼,不过也只是一闪念,旋即便释然了——驸马早晚是她的,管这么多做什么!

“诗言庄姜车服之盛,出身之贵,姿容之美,只是通篇以局外人之眼,观身外之事,无寸缕情思相系,”卫琇接着道,“氾大家所作琴曲亦是从诗序之‘闵而忧’发端,叙卫人悯庄姜贤而无子,忧庄公惑于嬖妾,自然非关恋慕。近人以此曲传情,实是以讹传讹,略有不妥。”

钟荟不由想起那日姜家宴席上萧九郎的一番做作,若不是知道卫十一郎早已离开,她怕是得以为卫琇这番感想是针对他而发的。

她不免又想起萧九郎托姜昙生送来的双鱼佩,心里有些不安,姜昙生去了北岭学馆几年,洗心革面得十分彻底,剥掉那层带刺的霸王外壳,内里居然是个面疙瘩,行事欠一分果断,遇事最好两边都不得罪,这积糊的性子大约是随了他阿耶姜景仁,平日里还好,关键时候一个不慎便要坏事,尤其那萧九郎是他同窗兼多年好友。钟荟越想越不放心,心道还是得回去叮嘱他一番,让他务必快刀斩乱麻,免得留了隐患。

“卫先生,既说到此处,实不相瞒,弟子久仰您琴艺出神入化,不知今日是否有幸得闻?”这回说话的却是那寒门弟子祁源。

钟荟对他上次刁难卫琇记忆犹新,一听他出声先有些不悦,不过人逢喜事对周遭的人事也格外宽容一些,况且她也不曾听过阿晏抚琴,他这番说辞正中她下怀,她看那姓祁的便顺眼了些许。

祁源此话一出,其他弟子皆随声附和。

琴是君子修身养性、宣和情志的,不是为了卖弄于人前,这些道理在座的弟子们也都懂,故而他们虽有此意却都不敢开口,只怕令得先生不豫——既然有祁源自觉当了那出头的椽子,卫先生也并不愠怒之色,他们便放开了胆儿软磨硬泡起来,其中又以钟九郎蹦跶得最欢,撒娇卖痴地缠着先生要听琴。

卫十一郎问询似地向心上人望了一眼,见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知道她也想听,便点头笑道:“那卫某便献丑了。”

弟子们不意他答应得如此爽快,一时还有些难以置信,缓过劲来顿觉三生有幸。卫家人的琴与钟家人的书并称双绝,不过见过钟家人手书法帖的人不少,听过卫家人抚琴的却没有几个,尤其是卫氏一门几乎覆灭,除了几个出嫁女便只剩卫十一郎了,他又几乎从不在人前抚琴——他若是不情愿,连天子都不敢命他献艺的。

卫琇又道:“不过我未曾携自己的琴,不知谁能借我一张?”

弟子们面面相觑,他们素日也跟着钟先生学琴,琴是每个人都有的,其中也不乏名家所斫的上品,不过一想到操琴的是卫十一郎,顿时觉得拿不出手了。

钟七郎沉吟片刻,对堂弟九郎道:“小九,你去十三姊那儿一趟,借她的琴一用吧。”

钟九郎小声嘟囔道:“十三姊未必肯借呐……”一看堂兄脸色,赶紧改口道,“罢了,大不了我舍了这张老脸……”

卫琇听他故作老成之语,不觉莞尔,连忙道:“不必麻烦,随便取一张来便是。”

钟七郎却笑着道:“先生有所不知,十三姊那张琴名曰霜钟,是东汉张大家所斫之琴,庶不辱没先生的琴艺,”接着话锋突然一转,“况且十三姊对那张琴宝贝得紧,咱们等闲摸不得,说来惭愧,如今也是借着卫先生的东风,让咱们也长长见识。”

卫琇听闻“霜钟”两字一怔,这张琴他幼时见过,若是记得没错,当是钟阿毛的爱物,如何到了别人手中?转念一想,大约是赠给了堂妹吧,这阿毛也是大方得出奇,若是换了他,心爱之物宁愿带入地下也不愿转手与人的。

钟荟听到“霜钟”之名,只觉恍如隔世——事实上也的确隔了世。

她幼时跟从卫昭学琴,出师后钟熹便替她四处寻访,用了两年时间觅得这张汉琴,她自是很珍视的。只是后来病势沉重,渐渐的连坐起身都不成,遑论抚琴了。

她不愿这张好琴因随了个不中用的主人而只能挂在墙上蒙尘,更不愿它有朝一日跟着自己沉寂于冢墓中,便同阿翁交代过,转赠给了琴艺高过她的十三妹。

钟九郎去了约莫一刻钟便回来了,一脸喜色地抱着那张霜钟琴,此行甚为顺利,他还没祭出老脸,只说是为了卫十一郎借的,他十三姊就允了。

卫琇走出屋子,在院子里舀了水浣了手细细擦拭干净,然后郑重地从钟九郎手中接过琴置于案上,娴熟地挑勾调弦。

这张霜钟琴音色醇厚,余韵绕梁,饶是见过不少名琴的卫琇也忍不住暗暗赞叹,不由有些明白钟十一娘忍痛割爱的衷肠,让这样的琴埋没于坟茔之中确实可惜了。

方才话头既引出了《硕人》,卫琇便从此曲开始。

这是钟荟第一次见卫琇抚琴,但见他手挥目送,容色淡淡,不像时下一些士子一般故作潇洒之态,却有股自然天成的风流。

弟子们起初还很兴奋,待那琴音一起,逐渐肃然,片刻之后便沉浸在琴意中浑然忘我了。果然如他所言,叹惋悲悯才是此曲原本的面目,萧九郎那日却将这首曲子扭捏造作为儿女间互诉款曲,两相对比如隔霄壤。纵然工于技艺又如何?不过是错得更郑重其事罢了。

卫琇一曲奏毕,原本有心在临走前奏一曲《凤求凰》,想到这琴的来历,又觉有些不妥,何况他只想让那曲子入她一人之耳,想了想,还是选了《碣石调幽兰》。

抚罢两曲,学生们自然意犹未尽,不过卫琇已取出帕子拂拭琴弦,便是不打算再奏了,那些弟子虽顽皮,却不出大圈,都很有眼色。

卫琇将琴小心翼翼地捧起,交给钟九郎道:“劳驾物归原主。”

又转头对其他弟子道:“方才所讲的篇目诸位有何不明之处?”见无人吭声,便道,“如此我便接着讲《出其东门》。”

话音刚落,一阵风从门口灌入室内,祁源坐得离门口近,衣裳又单薄,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转头一看,原来是个婢子撩起了门帷。

随后便有一个衣饰华贵的女子走了进来,姿态万方地径直朝卫琇走去,在距他五步远处站定,然后回身往弟子席上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姜二娘脸上,勾了勾嘴角,又重新看向卫琇,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地道:“卫先生何不讲《桑中》,岂不是更应景?”

钟荟心往下一落,屈辱和愤怒随之往上升,《桑中》一诗写的是男女幽会,谁都知道“桑间濮上”是什么含义。清河长公主这句话,不单羞辱了她,更是对卫琇的侮辱。

第124章

若清河长公主只是骂她, 钟荟未必不能忍,人家是天潢贵胄嘛, 叫她白说一句罢了,横竖又不会少块肉,让她把气出了也就罢了,这位长公主自持身份, 平素不屑与人争竞,算不得嚣张跋扈。

可她不该把阿晏牵带进去, 事涉卫十一郎, 钟荟早将什么审时度势明哲保身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她被怒气冲得天灵盖几乎要往上掀, 悍勇好斗不下阿花, 当即腾地一下站起了身,她比清河长公主高了半个头,气势上便略胜一筹。

只见她略微侧着身子, 居高临下将那长公主从上至下打量了一个来回,神气活脱脱是从她阿兄钟子毓脸上拓下来的, 仿佛她眼中看到的不是什么玉叶金柯, 而是木屐底下的污泥,除了讨嫌还是讨嫌。

任谁叫人这么一看,都要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不堪。若是换了武元乡公主司徒香, 这时候大约已经动武了。

清河长公主倒还沉得住气,五官尚维持在原处,只是白皙双颊不由自主泛了红, 不过越是如此她的神情便越冷傲,嘴角凝出个冷若冰霜的笑——姜二娘在她面前惯常伏低做小,如今仗着卫十一郎的几分情意,便自觉有了底气与她针锋相对,真真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卫琇这样的人竟看上这种女子,她真替他不值。

《桑间》一诗虽叙男女幽会之事,然而一派先民“男女及时”的率真任情,发乎情,思无邪,所谓的悖德之论不过是今人以己度人——钟荟转念间便有无数说辞可以将司徒婵驳得体无完肤,她正要开口,眼角余光突然瞥见卫琇向她走来。

座中的弟子们未曾见过清河长公主,方才见一个陌生女子不请自来,一入内便直奔着卫先生而去,且醋气冲天,语中带刺,都暗自揣测是不是先生在哪儿欠下的情债,睁大了眼睛等着好戏上演。

谁知苏公子的婢子却莫名其妙地站了起来——难不成苏公子同卫先生有什么瓜葛,自己不好出头,便派下人打头阵?

紧接着的一幕叫他们感觉自己大约是瞎了。

只见卫琇若无其事地绕过那呷醋女子,走到苏家婢子的身旁,与她几乎并肩,然后伸出一只手,绕过她左肩,轻轻覆于她右肩上,安抚似地往下压了压。

钟荟满腹的激扬高谈与怒气尽数蒸发殆尽,红晕从两层黄粉底下透出来。撇开多年前逃难时的经历不提,她和阿晏从未离得这么近过,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松杪积雪般冷冽的气息——说起来好笑,他们方才私相授受时也隔了两丈远。

卫琇微微低下头,侧过脸,认真地望着她的眼睛道:“无事。”

清河长公主看在眼中,眼泪不知不觉已经盈眶,她在泪眼婆娑中难以置信地直勾勾盯着卫十一郎,仿佛要以目光为刀,将他那张俊秀的面孔捅个对穿。

卫琇松开姜二娘肩头的手,上前一步将她大半个身子遮挡在身后,对清河长公主道:“女公子,你我并无师徒之谊,‘先生’两字卫某不敢当。”

司徒婵本来就有些讷言,又欠缺急智,方才以《桑间》刺他已经算是超常发挥了——她在心里准备了一套说辞,翻来覆去演练过数遍,若是顺着她的思路下去,尚且可以辩一辩。

孰料卫琇压根不想与她辩,直接拿话一堵。司徒婵哑口无言,脑海中一片空白,半晌才转过弯来,强词夺理地要将话头往准备好的路线上拐带:“你我虽无师徒名分,卫公子既在此传道授业,想来也不介意为小女子解答一二疑问。”

“抱歉,在下介意,”卫琇撩了撩眼皮道,“此地乃钟氏家学,女公子若是有意来此求学,莫如前去投文,若识见与气度能入钟公法眼,卫某自然乐于答疑释惑。”

他平日温雅谦和,难得露出这样矜贵的神色,便有种贵公子的疏慵和傲慢,仿佛天地间没有一件物事可得他一顾——简直叫人想把心都捧给他。

钟荟在一旁看得心神荡漾,她几乎忘了,曾经的阿晏刻薄起人来也是很刁钻的。

弟子们从未见识过卫先生这一面,都有些不敢相信。

常山长公主身为司徒婵的阿姊,见了妹妹吃瘪也不心疼,反倒“扑哧”一声不厚道地笑出声来。

清河长公主正憋着一口气没处撒,当即将怒火烧到了她身上——要不是有她推波助澜,平白无故地将那姜二娘带到钟家来,他们说不定也不会那么快成事了。想到此处,她不免斜了那骄奢淫逸的阿姊一眼:“我看钟氏家学也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什么不学无术的人也收进来。”

常山长公主不由有些气结,她和这四妹妹虽说自小性情和喜好迥然相异,不过她年长了好几岁,小时候也是真心实意疼过她的。然而转念一想她说的倒也不假,便释然了。

这时门口又灌进一阵冷风,司徒姮唬了一跳,以为是钟蔚闻信赶来了,生怕她那四妹妹驴脾气发作,将她的身份给戳穿了。

转头一看却是个身着鹤纹道袍,头戴白玉莲花冠的年轻女郎,她正处在女子最好的年华,生得艳若桃李,却神色冷淡,还作了一身女冠打扮。

常山长公主死性不改,见了美人照例两眼发直神魂颠倒,只觉有些面善,一时间未及细想来者何人,只听钟九郎小声道:“十三姊……”

常山长公主这才恍然大悟,再看向她时心境便大不相同,赏美的心思也淡了,惟余无尽的唏嘘。

钟十三娘却没理会阿弟,向卫十一郎淡淡扫了一眼,眉心微微一动,虽仍旧没什么表情,却叫旁人无端觉得悲恸不已。

她收回目光,径直走到清河长公主跟前,屈膝跪地,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稽首礼,匍匐在地道:“民女拜见长公主殿下。”

嗓音喑哑粗嘎,如瓷片刮在瓦片上,与她的朱颜玉貌极不相称,倒像是个垂暮的老妪,闻之叫人毛骨悚然。

钟荟一听那声音眼泪就淌了下来,怕卫琇看出端倪,赶紧将脸避了开去,不过卫十一郎始终留了一线余光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将她的神情看进了眼里,不由有些诧异。

当年钟卫两家约为婚姻,卫珏出事时钟十三娘的嫁衣都已绣了一半了,家里长辈怕她哀毁过甚,一开始都瞒着她,又叫婢子们不错眼地日夜盯着她以防万一。

可那么大的事如何瞒得住?没过几日,钟十三娘便不知从哪儿得知了实情,她知道了也不哭,也不吭声,只不动声色地继续绣她那身嫁衣,某一夜在守夜的婢子茶汤里下了安神的药材,趁着他们打瞌睡的时候将几张胡床叠起,将嫁衣的腰带甩上房梁。

好在茶汤里下的终究也只是寻常的安神药,其中一个婢子灵醒,迷迷糊糊中听得小娘子屋子里有响动,使劲爬了起来,跑进房中往眠床上一摸,没摸到人,赶紧点起油灯四下里找,只是不见人影,不经意往头顶上一望,吓得一屁股摔在了地上——他们家小娘子正吊在房梁上,身上披着白天才绣完的嫁衣。

那婢子回过神来赶紧一边扯着喉咙唤人,一边摇醒同伴,两人也来不及去叫旁人,将胡床叠在案上爬了上去,费了好大力气将只剩一口气的十三娘扛了下来。

人救了回来,嗓子却坏了,颈上勒出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一直留到至今。钟十三娘一回没死成,那时机一过,看着垂泪的双亲和阿翁也不忍心再来一回,便退而求其次出家了。

钟熹和她父母拗不过她,只得在庄园后山上辟出一块地方盖了座小道观,许她做了个带发修行的女冠子,府中的院子仍给她留着,起初那几年她连年节都留在山中不回来,这些年逐渐好些,时常回来住住,陪陪长辈,不过也多是待在自己院中,钟家其他姊妹设宴待客,她也不出来应酬。

清河长公主与她是相识于幼时的知交,卫家出事后便不往来了。长公主今日突然递了帖子来拜访她,在她院中坐了会儿,两人不咸不淡地道了几句寒暄,钟九郎来借琴,司徒婵后脚便起身告辞了,无论如何不要她相送。

钟芊多年前就知道她恋慕卫家十一郎,两人还遐想过往后做了妯娌如何常来常往,谁知弹指之间广厦倾颓,一切美梦都寂灭了,只是司徒婵仍旧抱着那梦的余烬不肯醒。

司徒婵赶紧将钟芊扶起来,脸上露出些丑态叫人撞破的羞惭,声如蚊蚋道:“对不住。”

钟十三娘恨也恨过,怨也怨过,如今对着她心底已经起不了什么波澜了。

她转头对卫十一郎深施一礼:“长公主殿下是我的客人,叨扰了卫公子,很是抱歉。”

这句话像是一盆冷水照着司徒婵兜头泼下,她羞怒交加,可眼下显然势单力孤,连自家亲姊妹都不帮她,只得拂袖离去。

却在门口迎面碰上了闻讯赶来的钟蔚。

钟蔚可没有卫琇和堂妹那么迂回婉转,施了个礼道:“长公主亲举玉趾辱临寒舍,真令蓬荜生辉,不佞听闻长公主有意入敝家家学,着实惶恐,只是殿下龙血凤髓,不佞拙目,恐不识妙语华章,还请天子降旨,敝姓阖族屈膝以待。”

说完也不看她脸色,傲慢地走进茅茨堂,先对着卫琇好一番赔礼道歉,然后叫了钟十三娘一起离去。

钟芊临走时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卫十一郎,他与卫珏是堂兄弟,眉目总是有几分相似的。时至今日她终于明白,卫六郎当初看见自己,为何总是流露出悲苦的神色。

第125章

将入腊月, 京师接连几日风雪蔽日,才不过申时, 看天色已仿佛黄昏。

承光宫已上了灯,皇后韦氏见清河长公主解去狐裘只着了一身单衣,立即吩咐宫人搬了两个炭盆来点上,韦氏自己怀着身子, 一时觉得寒意侵人,一时又觉得燥热难安, 便很难判断旁人的冷热, 心里想着热一些总比在自己这里冻着好。

“阿妹,”皇后状似不经意地拨弄了一下璎珞上垂下的彩丝穗子, “有一阵子没入宫陪阿嫂说话了, 近来还好么?”

司徒婵轻轻嗯了一声,往她隆起的腹部看了一眼:“小皇子这几日乖么?”

虽然还不知道男女,韦氏听见“皇子”两字心里禁不住一喜, 天子继位六年多,至今只郭才人诞下一位皇子, 论心焦, 整个后宫谁也比不上皇后。

不过她到底克制住了没有形于色,只是温婉地笑了笑,轻轻抚着肚子道:“医官说怀相还好, 只是这孩子皮得很,动起来没个消停。”

“好动才聪慧,将来必定如阿兄一般明睿英武。”清河长公主淡淡道, 她恭维起人来总是透着那么几分若有意似无意的敷衍,此时心里有事,更是恨不能将“场面话”三字写在脸上。

韦氏深谙表妹的性子,也不与她计较这些,寒暄到了这里也就差不多了,是时候切入正题了。她屏退了宫人,往司徒婵那边倾了倾身子道:“一晃许多年,想当初咱们一起梳着丫髻在外祖别墅中折梅堆雪,那情形还历历在目呢,转眼我都已是二十多岁的妇人了,阿婵过年也十九了吧?”

来了,司徒婵心道,他们姑嫂虽相得,也不至于思念难耐到风雪天将她召进宫里来——不出几日便到腊日了,届时她必定要入宫的,难道这几日都等不得么?必是钟家家学里的事传到了她阿兄的耳朵里,叫阿嫂出面敲打她呢。

当日钟十三娘一语道破她的身份,打开始就没打算给她留面子,即便钟家弟子没有搬弄是非的爱好,在场的下人也都看在眼里,随便哪个嘴碎的出去一说,朝夕之间便能传遍巷陌里闾——事涉天子唯一的胞妹和卫家十一郎,洛京的百姓没有故事尚且要捕风捉影地编排出一些故事来,何况真有其事?

不出两日,清河长公主为了卫十一郎大闹钟府的新文儿就传遍了洛京的大街小巷,每经一人之口便要添上若干枝节,到后来不但出现了许多个版本,且每一个人说起来俱是头头是道言之凿凿,个个宛如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洛京百姓最为喜闻乐见的版本中还出现了一位神秘红颜,据说是卫公子心许之人——只是关于这位红颜的身份,以至于是男是女,是贵是贱,是圆是扁,就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了。

故事的一半甩甩袖去了西北,留在京都的清河长公主便只能一人挑起大梁,连长公主府的下人都在暗暗地传,司徒婵扫一眼他们心虚胆怯的模样便心知肚明了,心中烦闷却无处可诉,只得装聋作哑,紧闭门户躲清静。

在卫十一郎的事上,司徒钧上回说得很明白了,一分余地也不给她留,故而她去钟府之事是瞒着兄长的。起先也只是知道卫十一郎逢旬休在钟氏家学中讲课,又从母亲韦太后那儿听闻三姊常山长公主乔装打扮在钟家出没——司徒姮一向散漫惯了,也没怎么想着瞒住宫中诸人,反正也没人把她的所作所为当回事就是了。

司徒婵最忌惮的自然是姜二娘,不过对这爱美成痴的三姊也不得不提防着——她对卫琇的姿容时常赞不绝口,如今千方百计地混进钟家去,难保不是冲着卫十一郎。

清河长公主原本只想借着拜访钟十三娘去探探虚实,直到发现那屠户女竟也在,一下子气愤填膺,便不管不顾地失了分寸。

韦氏觑了觑长公主的脸色,在心里斟酌了一番道: “你阿兄的意思是等开春气候暖和些,就替你遴选驸马,要我说呢,你自个儿也可以着意留心起来,若有合适的俊彦,便告诉阿嫂,好叫你阿兄添入名单里去,也不必过于拘泥家世身份,只要持中守正,品貌出众,你阿兄同我必定尽心竭力玉成良缘。”

“急什么,三姊比我大三年呢,连她都不急。”司徒婵佯装不知。

“三姊一向特立独行,连阿耶在世时都做不得她的主,遑论你阿兄……”韦氏说到此处突然停下来,按着肚子笑道:“又在踢我了。”

待腹中的孩子练完拳脚,方才轻轻将手搁在司徒婵手臂上,叹了口气,推心置腹地道:“阿婵,你我本就是表姊妹,如今又成了姑嫂,我不同你避实就虚,全大靖的小娘子里就属你最尊贵,什么样惊才绝艳的儿郎不是尽着你挑,天下又不是只有卫十一郎一个男子,何苦为了他虚掷年华?若是有法可想,你阿兄必定会遂了你的心愿,可是你也清楚卫十一郎是什么样的人……”

“我知道了,阿嫂。”清河长公主扯了扯嘴角,他们劝来劝去不过那几句话罢了,都道卫十一郎宁折不弯,可她阿兄何曾敢为了她这妹妹折一折他试试?

起初纵然有怨怼,日日朝夕相处,难道就不能日久生情么?他能钟意姜明月那样空有容色实则蠢笨不堪的屠户女,自己与她不啻霄壤,又有一腔挚诚的情谊,天长日久何愁打不动他?说到底只不过她阿兄诸多顾忌罢了。

司徒婵心里有怨,连带着对面前这位善解人意,惟她阿兄马首是瞻的阿嫂也有些不满,想了想,蹙着眉道:“阿嫂,妹妹何尝不知您说的这些道理?不该有的念头我早放下了,只是……只是实在不忍心看他自甘堕落罢了。”

“这话怎么说?难道那些荒诞不经的传言竟是真的?”这两日韦氏也听了一耳朵关于卫十一郎的传闻,此时听长公主话里有话,胃口简直被吊上了天,连肚子里的胎儿都若有所感,停下手脚一动不动地静待下文。

清河长公主并不知道外间是如何传的,再没眼色的人也不敢搬到她本人面前来讲,她也没兴趣知道,只接着道:“是姜太妃娘家二娘子,你也见过的。”

“啊呀!不是真的罢!”韦氏花容失色,若不是身子沉,恐怕要从榻上一跃而起。

“可不是,”司徒婵抚着手腕上的缠枝莲纹金跳脱道,“我亲眼见到的还有假?阿嫂,若他钟情韦氏、裴氏、钟氏、萧氏甚至再次一等世家的女公子,我只会遥祝他欢喜顺意,可他偏要和那……那样的人搅合到一处……”

韦氏得知了内情,有些理解清河长公主的愤怒,不过她毕竟已嫁作人妇,看男女之事与在室的小娘子便有些不同,夫妇之间实在有些不足与外人道的玄奥,有时候非关家世的。

清河长公主把话说到了,见阿嫂沉吟,稍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司徒婵缓缓走出大殿,心里满是凄楚,卫琇视她若无物,她却还要为他绸缪。其实他们都不懂,她并不是非嫁卫琇不可,只是不甘愿眼睁睁看着他受人蛊惑铸成大错——直到此刻,她心底里其实并不以为卫琇会娶姜二娘,只是那种人家的女子不知有多少她难以想象的腌渍手段,卫十一郎同她沾上了边,如同一只脚踩在悬崖上,往前迈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韦皇后为了安胎一直待在承光宫,尤其是入了冬之后,连去庭院中透透气都有老宫人轮番劝谏,卫十一郎的秘辛简直如同往她寡淡无味的日子里撒了一把盐。韦氏满心都是卫十一与姜二娘的纠葛,迫不及待要同天子分享,可惜当夜天子一直在案前忙到半夜,便宿在了宣德殿,韦氏憋了一天一夜,第二日晚膳时才将那了不得的新文向天子和盘托出——措辞自然是很得体文雅的。

天子也是大为惊骇,不过卫琇娶姜家女总比与裴氏结亲好,且卫十一郎本就惹眼,士庶通婚必定掀起轩然大波,届时顺水推舟卖个人情与他倒也甚是便宜——不过也只是白想想罢了,卫十一郎是个聪明人,想必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女子将自己置于那样四面楚歌的境地。

***

却说那日姜昙生领了二妹的示下,总觉得后脖颈仿佛有根筋叫人提着,恨不能立时将那块烫手的双鱼佩甩回萧九郎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