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正要约萧熠出来仔细分说,便遇上京师连日风雪,直过了四五日才盼得晴霁。姜昙生不敢耽搁,立即叫人送了帖子去萧家,请萧九郎当日夜里去蕣华楼一叙。

萧九郎接到帖子便有些犯嘀咕,自他透露出求娶姜二娘之意,两人出去饮酒便心照不宣地避开那些烟花之地,姜胖子连歌姬乐姬生得眉清目秀些尚且要忌讳,如何主动邀他去蕣华楼那种地方?

莫非又变换着法子试探他真心还是假意?萧九郎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只能暂且放下,只等当面见了姜昙生弄个明白。

第126章

大约盛寒长夜更容易叫人生出倚玉偎香的渴望, 蕣华楼的生意格外好。

入夜时分又飘起了雪,附近街巷中交错零落的车辙和屐齿印很快被雪遮盖了起来。

外头月隐星暗, 雪片翻飞,室内客人寻欢觅艳,兴致高昂。

萧熠进了蕣华楼,绕过朱阑回廊, 轻车熟路地往里行至二进庭院,耳边不时飘来丝竹笙管和娇笑低唱, 间或有一二绰约女郎轻移莲步迎面走来, 与他擦身而过时故意将轻纱帔子从他胸口轻轻拂过,回眸一望, 留下残香一缕, 真叫人恍然若身坠云梦。

萧九郎进了预先订好的雅室,却见姜昙生已经先到了——这也很不寻常,他仿佛天生少根准时赴约的弦, 平素相约饮酒,几人中总是他来得最迟。

“九郎快来坐!今日咱们须得尽兴, 喝他个不醉不归!”姜昙生见了他赶紧站起身迎上来, 他语气格外热切,眼睛却总是往一边飘,似乎刻意躲着他。

萧九郎更觉诧异, 姜胖子城府浅,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自从知道自己属意他妹妹, 时不时要寻机摆一摆大舅子的谱,何尝如今日这般鞍前马后,殷勤里透着心虚?

正沉吟时,一旁伺候的侍女走上前来,伸出一双素手来解他胸前黑貂裘的束带,他这才回过神来,往后退了一步道:“我自己来。”遂解下裘衣交与她。

侍女小心抖了抖貂裘上的雪,拿去覆在竹熏笼上。

蕣华楼二进的客人不多,萧九郎时常在这里与同僚或友人应酬,那侍女与他很是熟稔,平日见了面总免不了调笑几句,谁知他今日却一反常态,端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着实很不寻常。

不过这里的女子惯会看人脸色,她略一思量便道:“敢问这位公子,南边来的茶汤是否喝得惯?”

萧九郎满意地扫了她一眼,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道:“先来一碗酪浆。”转头对姜昙生道:“出了宫直接往这里来的,还没来得及用晚膳。”

姜昙生赶紧叫那婢子先去传些糕饼点心和热羹来,萧九郎也不客气,等点心和菜肴来了,一样尝了几口,先把肚子垫了个半饱,这才搁下牙箸。

那侍女便叫人将碗碟撤下,换了下酒肴上来,高执玉壶,将琥珀色的酒浆倾入红玉樽中。甘醇酒香与炉中袅袅升起的合欢香缭绕一处,俄顷充盈一室。

萧熠抢先一步端起酒樽敬他:“先干为敬。”

两人仰头将一杯酒一饮而尽,萧九郎端详着樽底些许残酒问道:“这是什么酒?似乎未曾尝过。”

那侍婢道:“回公子的话,此酒名叫‘九丹金液’,是前日才从秦州送来的。”

萧九郎点点头,不紧不慢地对姜昙生道:“你兴致却好,寒冬腊月的如何突然想起邀我饮酒?托你的事儿办成了么?”

姜昙生舔了舔唇上残酒,只道:“不忙说这些,先饮酒!先饮酒!”

两人各怀心事,闷头饮下三杯,都有些微醺之意。姜昙生一边示意那侍婢斟满,一边向她道:“将你们这里最俏的姊妹唤几个过来,能唱曲的更好。”

萧九郎赶紧道:“这就不必了吧!”

“咱们两个大男人,冷冷清清相对枯坐着灌酒汤有个什么劲?”姜昙生不由分说地催那侍女赶紧去。

不一时来了五六个容貌姝丽的女郎,姜昙生将他们挨个看过一遍,指着一个杏眼雪肤檀口香腮的女郎对萧九郎道:“这个生得不赖,今儿就让她伺候你如何?”

萧九郎不自觉地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只见那女郎身着一袭玉绿色薄透纱衣,素色小衣领口开得极低,显露出丰腴的轮廓和一片雪原般的肌肤。最妙的是心口处生了颗粟米粒大小的朱砂痣,这位女郎心思也巧,索性围着那颗红痣贴了五瓣金箔剪的梅花,随着呼吸轻轻起伏颤动,能将人的魂魄勾了去。

萧熠本就好风月,一双桃花眼借着酒意迷离起来,那女郎闻言向萧九郎望去,恰好对上他波光粼粼的眼神,娇怯地埋下头去。

姜昙生一向知道萧九郎是个招蜂引蝶的风流人物,自认是他大舅子那会儿每每见他眉目传情都看不过眼,脸子不知甩了几回,此时却唯恐他不入彀,横眉对那绿衣女郎道:“还跟那儿杵着干啥?快去伺候公子呀!” 说罢自己随意指了个粉衣女郎,将其他人挥退——这顿是他请,能省则省罢。

姜老太太对着几个孙女出手阔绰,叫他们可着劲花销,可一见这嫡长孙就将五指并得跟鹅掌似的,半个钱都不往下漏,还严禁旁人塞钱给他——生怕钱袋子一鼓他就要在外头胡来。姜昙生不得已,只能精打细算,一个钱掰成两半花,说起来也很凄凉,今日款待萧九郎的钱还是从胡毋奎处借来的。

那绿衣女郎得了令,赶紧迈着细碎的步子走过去,往萧熠身边一跪,将纱衣袖子挽入金臂钏里,柔弱无骨的双手攀上酒壶,往案上半满的酒樽里注入细细一脉酒液,然后翘着兰花指捧起酒樽端到他面前,仰起一张粉面。

轻启檀口,却是一口婉转莺啼般的吴语:“贱妾香玉,见过公子。”这女郎本就媚态天成,一开口越发显得娇软了。

萧九郎只觉胸中一股血气分作两股激流,一股冲上头顶,一股奔涌至某处,几乎难以自持,不由自主地接过她手中的酒樽,手指触到沁凉的玉樽,心里陡然一惊。赶紧下了狠心用力咬了咬舌尖,这才恢复了些许清明。

萧九郎与姜昙生相识多年,早先也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娶他阿妹,两人在北岭学馆患难与共时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红尘路遥,只有怀想一番过过干瘾,夜深人静躺在冷硬卧榻上夜谈,说不上三五句便要往女色上着落,姜昙生那时已知道他对吴侬软语最难以招架。

由不得他多想,这女子压根就是一样样比照着他的喜好找来的。

萧九郎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眉头一皱,将那玉樽重重往檀木食案上一敲,发出“铛”一声响,对屋内一众乐姬、妓子和侍婢挥挥手道:“你们退下去吧,我们有话要说。”

他是官身,出仕虽不久,沉下脸来却自有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那些女子不敢造次,站起身垂着头,快步退了出去。

姜昙生磕磕巴巴地道:“不……不…….不合意?再换两个好的来!”

萧九郎待脚步声远去,这才微微眯起桃花眼,斜睨了姜昙生一会儿,然后突然把眼一瞪,怒道:“好你个姜胖子,同我使起心眼子来了!”

边说边拿起酒樽,将樽底一亮,“说!你是不是在这酒里下了药?”

姜昙生心里有鬼,后背上汗如出浆,犹硬撑着佯装不知,叫萧九郎揪住了领子,这才委屈地努努嘴,遮遮掩掩地道:“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药......就是这楼里给客人助兴的寻常东西。”

姜昙生夹在妹妹和好友中间左右为难,绞尽脑汁想出这么个法子——若是萧九郎当着他的面鬼混,自然没脸再来求娶他家二娘了,如此一来他也不用开口得罪人。

谁知出师未捷便叫敌军识破。姜昙生破罐子破摔,从袖管里掏出萧九郎托他给妹妹的双鱼佩放在身前的案几上:“我阿妹不肯收,你拿回去吧。”

“为何不收?”萧九郎惊讶地挑眉,旋即有些明白了,那姜二娘年岁小,大约猜到了这是外男的物件,因而不好意思收下,“是不是你说漏嘴了?”

“没有哇!”姜昙生哭着脸喊冤,“我只说是铺子里淘换来的,谁知她一看就猜到了!我早说了我这阿妹不好糊弄,你偏要……这叫什么事儿!”

“不收便罢了,也不是多要紧的事,是我思虑欠妥,”萧熠把玉佩拾起来,不以为然地纳入怀中,想了想道,“你不是说你阿妹贪嘴么?我家中厨下有几种秘不外传的糕饼,下次你替我带些与她便是。”玉佩的事确实是他思虑不周,只想着私下里以信物定情,却没想过姜二娘与他那些红粉知己究竟不是一类人——一个在室的小娘子,年岁又小,不敢收外男的物件也不足为奇。

姜昙生咬了下嘴唇,放开又咬了一下,犹豫再三,提起酒壶将两人的酒樽都满上,自己一仰头一气灌入喉中,借着烈酒直往上冲的辛辣气息决然道:“我阿妹不肯嫁你。”

“什么?”萧九郎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盯着姜昙生一本正经的脸看了半晌,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姜胖子这人也不知道如何生的,要说他笨吧,只要一见北岭先生的笞杖,诵起经来比谁都快,可要说他聪慧吧,却时常看不懂人眼色似的,连他阿妹真正的心意都弄不清楚。

依萧九郎看,这小娘子不是害臊便是拿乔——自然是害臊好一些,小小年纪便懂得拿乔,那心机城府也未免也太深了,女子终究还是天真柔顺的好啊!不过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以姜二娘那样的身份地位,竟会拒绝这样一门亲事,无论是他还是萧氏,予她都是高攀了。

姜昙生一觑萧熠的脸色,便知他将自己的话当了耳旁风,急得抓耳挠腮,连连解释道:“是真的!你我那么多年朋友,难不成我还会诓骗你?唉……其实我阿妹也没那么好,镇日里没大没小,目无兄长,脾气又差,醋性又大,九六城里比她好的小娘子海了去了,凭你萧九郎的家世品貌,上御街吆喝上一声,他们顷刻能扑上来把你生吞活吃咯!”

萧九郎不接茬,心道你倒是不诓我,可你傻啊。

不过傻也有傻的好处,他一转心思,拿出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道:“单听你在此处说,叫我如何能尽信?除非你妹妹亲口回绝我,不然我绝不能死心!”

姜昙生哪里肯应:“说什么呐!我阿妹一个没出嫁的小娘子,怎么好私会外男!”

萧熠打定了主意软磨硬泡:“眼看着就腊月了,年节里你们家女眷总要去寺庙祭拜进香的吧?有你这兄长在一旁陪着护着,难道我还能对你阿妹如何?”

来回说了几遍,姜昙生已经有些动摇了,脸上现出尴尬又为难的神色。

萧九郎眼瞅着有戏,便越发可怜地央告道:“思真,你就可怜我的一片痴心,成全我一回吧。”

姜昙生看他那可怜巴巴的模样也实在硬不起心肠,咬咬牙道:“过几日我阿婆他们去广济寺进香...... 不过先说好了,我得在一旁看着!”

第127章

再过四五日就是丁丑腊日, 天气总算放晴了。

姜老太太早命人备好了迦叶佛香炉、金枝七色罗绢花束等物事,持斋数日, 只等着哪日风偃雪霁便带着媳妇和孙女们前去广济寺礼佛。

广济寺靠近西市,占地很小,格局逼仄,也并非什么名蓝, 建寺几十年连个拿得出手的神迹异象都无,若说特色, 大约也只有斋菜格外难吃这一项, 又以寺尼自个儿磨的豆腐为个中魁首——老而多孔,还带股莫可名状的腐臭味, 活似几十年不曾洗过的破被絮, 钟荟第一回 吃时差点吐了出来。

前来礼佛的多是附近几个里坊的住户,大多是苦哈哈的没脚蟹,像姜家原先那样做点小本买卖的已经算是其中的大户了, 总之达官贵人豪富望族是见不到的。

只有姜家人来得颇勤,腊日前后的大祭更是一年不落, 一来是姜老太太念旧, 二来姜家原先就住在广济寺附近的通商里,回到此处也有那么一点衣锦还乡的意思。

姜老太太无意铺张,然而姜家发迹这么多年, 他们家人眼中的“从简”在普通人家看来已是穷奢极欲了。何况姜家子孙多,仆从更众,虽是两三人挤一辆车, 也总得有十几辆,这还没算上装香油和供品的露车和一队骑马的护卫。

赫赫扬扬的一大队人马将寺前的小巷子堵了个水泄不通,附近几个里坊的百姓全跑出来争相看热闹,世家大族多半会设步障,并令部曲清道,像姜家这样大大方方任人观瞻的豪富便显得十分难能可贵。

终于成行,姜老太太自是高兴,而长孙姜昙生自告奋勇陪同前往,更是叫她十分欣慰,不过车驾到了寺门口,她却觉出了些异样。

为了让姜家的犊车通过,寺尼们照例预先拆了两扇门板并一条屋槛,这一整日广济寺都不接纳旁的香客,不过这么劳师动众也是理所当然,姜老太太出手阔绰,添一次香油便抵得上广济寺几个月的香火钱,整座尼寺几乎是姜家在养着。

不同寻常之处却是,往年必定亲自出来迎接的主持法愿师太却不见人影,门口只站着两个面生的年轻知客尼。

姜老太太咬着耳朵将心里的嘀咕说给三老太太刘氏听,刘氏心下也暗暗觉出不对劲,不过她知道老太太与法愿师太交情匪浅,怕言多有失,只劝慰道:“师太年纪大了,这大冬日的,说不得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

老太太想着大约是这么回事,下了车扯住其中一个知客尼一问,果然答曰主持前日偶感风寒。

姜老太太便不吭声了,按部就班地带着一众跟班往佛殿里去。

广济寺供奉的是弥勒佛,姜老太太礼佛同祭告祖宗一般不讲究,随便磕了几个头,便同佛祖说起了体己话:“菩萨,求您保佑咱们家儿孙们平安康健,信女我老婆子就不必保佑了,寿数到了收了我去就是,头一个保佑二儿姜景义姜狗子和二孙姜悔平平安安,早日讨媳妇儿,保佑几个孙子孙女着落个好姻缘……”

姜老太太说到此处想到了亡夫。法愿师太同她说过,死了的人只要家人替他敬佛就能脱出地狱,升到个什么什么天上去享福。她实在觉得姜老太爷这种人上天享福简直没天理,不过夫妻一场,到底不忍心他在地狱里熬煎,便以一种顺带的口吻道:“还有信女那早死的老头子姜大根,菩萨您要是不嫌麻烦就拉拔他一把,要是忙就算了,还是先紧着活人,阿弥陀佛。”接着便爬起身,吩咐媳妇和孙子孙女挨个拜过。

钟荟前世读过很多释家经卷,不过大体上是当作学问来研究,要说多虔诚是没有的,往年轮到她拜佛时也就是过过场求个阖家平安,连她自己都觉得这种敷衍了事的态度佛祖大约是没闲心理会她的。

然而今日不知是叫祖母感染了还是怎的,竟也在心里认认真真地许愿,替两家家人求过平安,最后在心中默念道:“惟愿卫家阿晏从今往后一生喜乐顺遂,无灾无病。”

念到此处觉得自己这临时抱佛脚的信女有些厚颜无耻,生怕她的祝祷不够效验,又补上一句:“一切灾厄,信女愿以身替之。”

姜家人次第拜完,每个都拉拉杂杂同佛祖布置了若干任务,寺尼们又诵了两卷经文,差不多也到了该用午膳的时辰,姜家主仆一行人分作几拨,浩浩荡荡地前去用斋饭了。

姜家三姊妹、姜昙生和曾氏陪着姜老太太在一处用膳,方才在门外迎接的知客尼将他们引到一处僻静的院子。

众人四下里一环顾,倒也幽静整洁,不过往年礼完佛,主持总是将自己的院子预先腾出来供他们休憩,两相一对比,便分出了厚薄来。

几人正有些不明就里,寺尼已捧着食案将斋膳端了上来,只见七八个碗碟里大多是腌渍之物,黑黑黄黄的叫人一看便没什么胃口,粱米粥用的不是今年新米,钟荟尝了一口便放下了汤匙——敢情往年那些她觉得难以下咽的斋菜还是矬子里的将军!

姜明霜算是一行人中除了老太太外最不讲究的了,尝了一箸腌芜菁,也叫那酸到发涩,咸到发苦的滋味伤得不轻,忍不住端起茶碗猛灌一气。

他们两姊妹都顾忌着祖母的情面没吭声,三娘子姜明淅连尝都没尝,拿银箸嫌恶地拨弄了一下黑不黑黄不黄的豆腐,当即直抒胸臆:“这是给人吃的?”

“三娘!”曾氏拉下脸训斥道,“莫要无礼!”又对那知客尼道:“小女无状,小师父请勿放在心上。”

三娘子往她阿娘案上一瞟,她自己分明也是一口未动,便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姜明淅才抗议了一声便叫她阿娘给弹压住了,其他人更无言语,只拣稍微能下口的囫囵用了一些,惟独姜昙生浑然不觉地一箸接着一箸往嘴里送,一来是他在北岭学馆多年,对这样的伙食已经习以为常,二来他心中记挂着萧九郎的事,没心思在意入口的东西。

姜老太太一路车途劳顿,耗费了许多精神,用完午膳姜昙生便提议让祖母在寺中小憩一两个时辰再启程,诸人自然没什么异议。

老太太由着刘氏扶她进了屋,在眠床上阖着眼睛躺了会儿,突然颠过身来对刘氏道:“今儿的事透着古怪,你去悄悄找那知客尼打听打听,这法愿师太究竟怎么回事。”

曾氏夜里难以入眠,全靠白天补觉,三娘子便陪着她在院中的东厢歇下了。剩下一间西厢房里只有一张窄榻,大娘子二娘子姊妹两人躺着便太挤了,问那知客尼,一味笑着道:“穷寺小庙,旁的房舍太简陋,还请两位居士耽待。”

钟荟知道大娘子有午后小睡的习惯,便将厢房让给了她:“反正我也不觉着困,正好四下里逛逛。”其实寒天腊月的一个小破庙有什么好逛的,她年年都来差不多将寺里每一寸地都踏遍了。

姜昙生正在一旁竖着耳朵,正发愁怎么将二妹单独引出去,闻言立即顺杆子往上爬:“阿兄陪你同去,你上回不是要采那什么劳什子梅花蕊么?这广济寺后园子里不正有棵百年老梅树么?”

钟荟如何看不出他的殷勤一反常态,当即拆穿他:“阿兄,那棵上百年的是杏树。”

“哎哎哎,管它梅花杏花,总之阿兄带你去瞅瞅。”姜昙生不由分说地怂恿她走,钟荟知道他是有话要同她单独说,估摸着八成是上回叫他还双鱼佩的事有了下文,便没再说什么,跟着他去了广济寺的后园。

说是花园,其实比姜家随便哪处庭院大不了多少,钟荟一跨过园门便看见了站在一棵歪脖子梅树下的萧九郎。

萧熠显是刻意打扮过,着一身飘飘欲仙的霜色莲纹锦袍,头顶高山冠,腰间束白玉带,身披火狐裘,往雪地里一站从头到脚都在发光。

钟荟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姜昙生,见他一脸歉意尴尬,还有什么不明白,当即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转身便要走。

姜昙生一把拉住妹妹的袖子,低声下气地劝道:“阿妹,阿兄知错了,我同他他掰扯了好几回,可他偏不信,要找你对证……”

钟荟气得七窍生烟,恨不能立时将这死胖子做成胡炮肉,她先前总觉得这阿兄虽有些糊涂,心肠还是比钟蔚那厮良善不少,可钟蔚断然不会这么坑她——说起来本朝防闲也不是那么严,在外头偶然邂逅,因相识说几句话,这都没什么,可今日姜家来礼佛是预先清了场的,萧九郎出现在此地若是叫旁人知道了,她一个私会外男的名声是跑不了了,若是有人拿此做文章,非但是她,姜明霜入了宫都抬不起头,姜明淅等姊妹的闺誉也要受影响。

姜昙生出身乍富之家,又天生缺根筋,想不到这些弯弯绕绕也不奇怪,可萧熠是正儿八经的膏粱子弟,他这便是明知故犯了,也就是欺负姜家门楣低,若她还是姓钟,他是断断不敢如此行事的。

萧九郎平日里偏爱的是温婉柔媚的女子,不过因着对姜二娘心存爱慕,觉着她横眉立目的样子也别有一番风味,便倜傥地一笑,走上前来行礼道:“区区见过姜家娘子。”

上回双鱼佩之事已叫钟荟有些反感,没想到他再一再二地使这些手段,钟荟哪里会给他好脸色看,当即转身一避,没受他的礼,冷冷地瞥他一眼道:“萧公子下回要见我兄长还是约在别处为好。”

“小娘子教训得是,”萧熠揖了揖,不以为然地眨了眨桃花眼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姜昙生怒道:“萧延明!咱们怎么说的?”

“无妨,”却是他二妹先开口道,“刚巧我也有话要同萧公子说清楚。”免得碍着你这傻胖子在场抹不开面。

钟荟说着不容置疑地往园门处一指:“你先去外头等着。”

待姜昙生麻溜滚了出去,钟荟方才转过身拿正脸对着萧九郎。

萧熠含情脉脉地向她望了一眼,顺便将她的姿容尽收眼底。端午初遇她时只是远远的惊鸿一瞥,待到得近处她早将幂篱戴了回去,此时毫无阻碍地近观,竟比他揣摩的还要美上三分。

姜二娘的容貌随了她姑姑姜万儿,都是冶艳的路数,这样的相貌美则美矣,却容易显得俗气,萧九郎幼时在宫中见过当时的姜婕妤,那位举世闻名的妖妃俗得理直气壮,坦坦荡荡,俗到了尽处反而显出种近乎于雅的通透。而姜二娘身上却有种与她姑姑截然不同的气韵,那三春般艳丽的长相便有了“素以为绚兮”的味道。

钟荟毫无波澜地对萧熠道:“萧公子,我一个屠户女儿没读过什么书,说话粗俗鲁直,若是有冒犯的地方,还劳驾您耽待着些。家兄说话一向口无遮拦,兴许哪儿叫您误会了,总之我们姜家,包括我在内,没有半点高攀贵府的念头。”

萧九郎起初以为她方才那番嗔怒只是因为害羞,此时也有些困惑了,女子含羞的模样他见过总有几百回了,绝不是她这样,姜二娘双颊虽有些发红,可看向他的眼神冷清又坦荡,分明不见分毫情意,甚至还带着点……嫌恶?

萧熠想不通了,且不说她一个屠户女凭什么嫌弃自己正儿八经的世家子弟,上回在姜家花园里她不是还叫婢子来给他送衣裳的么?那日的情形电光一般在萧九郎心里过了一遍,一个荒谬无比的念头突然浮现了出来:卫十一郎?

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萧九郎重新把姜二娘审视了一遍,再开口便带上了一丝讽意:“萧某确曾动过此念,不过贵府若看不上我兰陵萧氏,萧某自不会强人所难。”

他心里到底有些不忿,顿了顿又道:“姜娘子,萧某虽不才,却自始而终一片赤诚,日月可鉴。小娘子涉世未深,不知人心险恶,萧某与令兄多年挚友,也将你当自家姊妹般看待,还望你莫要听信轻诺,做出日后追悔莫及之事。”

钟荟只觉这萧九郎不可理喻,也不知他莫名巧妙平白无故地编排出些什么故事,便冷淡道:“小女子的事自有自家父兄长辈操心,不劳萧公子费心了。”说着也不行礼,甚至连句告辞的客套话都没有,转身便往外走——这就是身为姜二娘的好处了,即便再无礼也没人会大惊小怪。

第128章

钟荟撂下几句话扭头便走, 留下萧九郎一个人在原地羞恼不已,姜昙生却不好置好友于不顾, 腆着脸陪着笑恭送走了怒气冲冲的二妹,然后安慰萧九郎道:“九郎啊,我二妹没规矩,平日就是这么个性子, 你别同她一般见识。”

萧熠回过神来,拍拍姜昙生的肩膀道:“思真, 难道在你眼中我是如此心胸狭隘之人么?即便我与令妹无缘, 你我之间切莫因此生出什么芥蒂。”

姜昙生自小到大没几个正经朋友,闻听此言不由动容, 越发因不能撮合好友与妹妹而惭愧自责起来。

钟荟经过萧九郎一事已然没了逛寺庙的兴致, 回了禅院,在堂屋里坐了会儿,从怀里取出一小包卫十一郎送的蜜渍枸橼, 精打细算地挑了两块最小的小口小口吃了,将剩下的仔细收好, 然后向知客尼要了卷佛经来, 一边读一边等老太太醒来。

***

刘氏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今日姜家一行人受冷遇的因由打听了出来,其实她这一问正中了寺尼们的下怀,这一番旁敲侧击, 就是为了你们开口问啊。

不过同姜老太太却有些不好交代,刘氏踌躇再三,终于还是不添不减地将打听来的消息如实告知:“老太太, 那知客尼说,这一两年里夫人陆陆续续给青云观送了不少财帛。”

“这有甚好稀奇的?”姜老太太一听恼火地从床上坐起身,“咱们家每年不知往城里城外大大小小多少寺庙送香油钱,敢情只能往她这儿送钱?”

“法愿师太倒也不是这个意思,”三老太太斟酌着道,“实在是这回夫人出手也太阔绰了点,听说有这个数……”她说着伸出个巴掌。

“五万钱?”姜老太太这下子倒有些意外了,“多是多了点,不过华阳真人常来给阿曾治病,客气点也是有的,咱们每年往这广济寺送的远不止这个数,法愿那老婆娘有什么好酸的?”

三老太太摇摇头:“不止。”

“啥?”姜老太太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道,“五十万吧?莫不是你弄错了吧?”

刘氏咽了口唾沫,硬硬头皮道:“比这还多,一百五十万,听说洛京城里都传遍了,传着传着走样也难说,不过一百来万大约是有的。”

好在姜老太太年轻时以杀猪为业,也算沐浴过腥风血雨,若是换了娇气些的老妇人,恐怕此时已经两眼一翻晕死过去了。

姜老太太愣了好半天,这才咂咂嘴道:“她哪来那么多钱?”

***

从广济寺回了姜府,钟荟越想越气不过那又呆又蠢的姜胖子,就此轻饶了他实在憋屈,思忖片刻,叫来阿杏如此如此地吩咐了一通。

阿杏领了命便去外院寻姜昙生的舆人:“小大郎叫我来问一声,你那车上有没有见着一块螭龙青玉佩?”

那舆人一听急了:“我这车上里里外外都打扫过几遍了,哪里来的什么玉佩?”又定睛一瞧,狐疑道,“我认得你,你不是二娘子院里的阿杏姑娘么?大郎的事怎么叫你来问?”

“怎么主人打发哪个下人来问话还用你操心?”阿杏虎着脸道,接着才放缓了口气道,“大郎在咱们小娘子院子里说话,要拿那块玉佩给她瞧,一摸身上发觉不见了,叫自个儿奴婢赶紧回院里去找,又差使我来问的。我看大郎君急得很。这玉佩想来是稀罕物事,你好好想想,要是没落在车上,还能在哪处?”

那舆人一听急懵了,冥思苦想了一阵道:“肯定不在我这车上,大郎君前日去过蕣华楼,说不得落在那里了呢?”

阿杏打听到了想要的消息,随便安慰了他几句,心满意足地回去找二娘子复命了。

转头姜昙生逛妓馆的事儿就传到了老太太耳朵里,姜老太太为了曾氏的事已是焦头烂额,一听长孙不学好,这还了得?当即将他叫来抽了两拐棍,把他每月的花用又克扣去一大半,大约只够每日在街边吃碗热汤饼的。

姜老太太料理完孙子,又叫了大娘子和二娘子两个孙女来,屏退了其他下人,只留了刘氏在屋里,对他们道:“你们俩跟着先生读过书,会看帐么?”

姜明霜想也不想便赧然道:“简单明了的大致能看懂,不过孙女的算学实在不怎么样,要说理帐还是三妹拿手些。”

二娘子却面露讶异,皱了皱眉道:“家中帐目有什么不清楚么?”

祖母才从广济寺回来,还没来得及好好歇息,总不会突发奇想将他们叫来问这个,必定是家中的账目出了问题,曾氏这些年精神不济,可中馈还是牢牢把在手里不让旁人染指,要说多么廉洁奉公钟荟是不信的,不过以常理推之,大约也就是私下里截留一些财帛,偏给三娘子和八郎。

继母厚此薄彼偏袒亲生子女也无可厚非,反正姜家家大业大,上至老太太下至陈氏所出的三兄妹,虽心知肚明却也都懒得计较——三娘子和八郎有亲娘偏袒,他们三兄妹也有老太太心疼。

钟荟向来觉得曾氏这人虽心术不正,可是胆量有限,竟至于惊动老太太,那必定不是小数目了,这倒令她始料未及。

刘氏忍不住看了看两姊妹,心里暗叹,二娘这性子和眼力入宫还能应付得来,偏生天子看上的是一派天真的大娘,往后恐怕有得磋磨了。

姜老太太便叫刘氏将广济寺打听来的传言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