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姮有备而来,带了盏大风灯,那灯芯比钟蔚的粗壮了许多,提灯一朝便将那背影看了个七七八八——这不正是她朝思暮想的人么?

两害相权,常山长公主总比女鬼好些,钟蔚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转过身冷若冰霜道:“我如何不能在此处?”

司徒姮见他来者不善,心道难不成白日没骂够,半夜三更的特地再来骂过?正犹豫着避避风头还是舍身取义豁出去让他骂个爽利,只听钟蔚道:“你又为何在此处?”

“辗转难眠,故而出来走走……”常山长公主怅然道。

钟蔚哑口无言,不用问也知道她为何辗转难眠了——他不觉得自己那几句话有错,不过似乎说得太狠了些。

正想到此处,司徒姮便忍不住连打了两个哈欠,还拿手指搓了搓眼角,钟蔚那点内疚之情立即荡然无存。

常山长公主等了片刻,见他似乎没有接着骂自己的意思,有心和他多相处一会儿,可到底怕讨他嫌,便道:“钟先生,您早些回屋安置,我先走了。”

“等等……”钟蔚往天上看了看,硬着头皮道,“这是哪里?”

常山长公主好容易弄明白他的意思,难以置信地道:“你……难道不认识回去的路了?”

钟蔚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司徒姮立即识趣地噤声,使劲把笑憋回肚子里,清了清嗓子道:“钟先生,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人在矮檐下,钟蔚有求于人,只得含糊地哼了一声,跟在她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段,司徒姮突然幽幽道:“钟先生,你有没有觉得脖颈后头有人在吹气呀?”

钟蔚毛骨悚然:“没有!”

“哦,没有就好,我小时候听乳母说,有种女妖专在雪夜里出没,看上哪个俊俏郎君便悄悄绕到他后头往他领子里吹气,诱得人回头……”司徒姮顿了顿,声音突然往下一沉,“若是那人回了头……”

“别讲了!”钟蔚急着往前迈了几步,与她并肩。

司徒姮向来心宽,伤疤还没好痛已经忘了,乐不可支道:“钟先生竟然怕这些!”

“休要胡说,谁怕了。”钟蔚逞强道。

“不怕么?如此甚好,”常山长公主不怀好意地瞟了一眼他手中的琉璃灯,“先生听过灯鬼的传说么?”

钟蔚哪里肯让她讲,赶紧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我平日里怎么教你的?”

常山长公主捂着嘴笑了一回,笑完了又惆怅起来:“钟先生,我明日收拾东西回去了?”

“嗯,”钟蔚在黑暗中看不到她的神色,不过那声音听起来十分可怜,便有些不落忍,“也不是非走不可……”

话音刚落,司徒姮便蹬鼻子上脸,欣喜道:“真的么?谢过钟先生了!”

钟蔚立时后悔,可为人师表又不能食言,只得吃了这个哑巴亏。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很快行至花园里。

“前边雪地里有些滑,钟先生牵着我的袖子吧。”司徒姮好心道。

钟蔚不愿同她拉拉扯扯,将手藏在袖筒中:“适才我也这么走过来的,又不是七老八十……”

一句话还未说完,脚底一滑便仰面跌了下去。

常山长公主反应敏捷,当即拽住他胳膊,本来以她的身手拉住他不在话下,可不知怎的半途中突然改变心意,手上力道一松,反而就势和他一起倒了下去,一边往下栽一边调整了下姿势,落地时半个身子正好覆在他身上。

钟蔚全身骨头差点散架,怀疑五脏六腑已经移位,好在常山长公主生得轻盈窈窕,没降驸马压死,否则还未成亲就得守寡。

今夜的月亮大约是个爱看热闹的促狭鬼,早不露脸晚不露脸,偏生这时候从云后探了出来。

钟蔚便顾不上疼了,白雪映着月光,将司徒姮的眉眼勾勒得分明,她的脸离得很近,几乎能感觉到轻轻暖暖的鼻息,钟蔚突然觉得无能为力,那冷硬的壳子便裂开了一条细缝,流露出些许脆弱来。

常山长公主何许人也?给她一根杆子就能顺着爬上月亮去,当机立断道:“对不住钟先生,我大概要轻薄你了。”说着不由分说往他脸颊上嘬了一口。

钟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院子里的,直到第二日早晨起床仍旧浑浑噩噩,又怕见到那个大逆不道的女登徒子,又急着想找她问个明白,到了茅茨堂一看,那肇事之人却始终不来,连与她狼狈为奸的妹妹也不见了。捱到午休时一打听,才知两人一大早就出了府。

午后钟九郎便遭了殃,因在课堂上无故嬉笑罚抄十遍书经,钟七郎连坐,弟子们纷纷揣测,钟先生这性子越来越乖戾,大约是久不成婚阴阳失调的缘故,都暗暗在心里引以为鉴。

常山长公主一大早离开钟府并非始乱终弃,却是她母亲崔太妃有恙,急着入宫侍疾——崔太妃当年受伤之后身子一直有些弱,年年隆冬腊月总要抱恙。

司徒姮一走,钟荟也不便留在钟府,便先随她一起回了长公主府,在门上刚巧遇到了姜家的下人,正是老太太遣来唤她归家的。

自上次袁家公子相看一事,钟荟便有些杯弓蛇影,满腹狐疑地回了姜府,一走进松柏院,便见将老太太面色不豫地坐在上首,姜景仁、曾氏和姜昙生也在,姊妹们却一个也不见。

钟荟见了这阵仗,心里涌出不安来,向长辈们一一行过礼,笑了笑问祖母道:“阿婆想孙女了?”

姜老太太不回答,却剜了大儿子一眼。

姜景仁脸上讪讪的,搓了搓手道:“二娘啊,阿耶给你订了门好亲事。”

第132章

钟荟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怀疑自己听错了,困惑地看向祖母, 姜老太太叫孙女看得心虚,没好气地对姜大郎说:“你做的好事,你说!”

“是萧家三房嫡长子,在家里排行第九, ”姜景仁接着又道,“是昙生在学馆的同窗, 前阵子已擢为员外散骑侍郎, 以萧家的家世和他自己的才干,往后的前途是无可限量!对了, 上回昙生摆酒他也来了, 啧,那小公子真是一表人材,更难得是那么高贵的出身一点不拿架子, 世风日下,眼下真是难得看到如此识礼的小郎君, 二娘你上回应该也见过了吧?你意下如何?”

“回父亲的话, 女儿不愿意嫁这位萧公子。”钟荟不假思索道。

姜景仁这声“意下如何”不过是白问一句,哪里是真要问她意见,起先听老娘和儿子说二娘子不愿嫁萧九郎, 他还不怎么放在心上,那卫家小子虽然有才有貌,可平心而论萧九郎也没差多少, 料她也不会太失望,就算有那么点不情愿,哄一哄也就罢了,谁知道这女儿一上来就狠削自己面子。

姜景仁平日对这二女儿不闻不问,此时却拿出为父的威严来,板着脸训道:“莫说别家女儿,就说你大姊和三妹,哪个像你这么没规没矩顶撞长辈?我看就是阿婆和耶娘容你太过,尾巴都快翘上天了!”

姜昙生也皱着脸劝道:“阿妹,阿兄和萧九郎认识许多年了,这小子看起来有点油,可心眼不坏,他先前也同阿兄保证过,要是能娶到你,这辈子都不纳妾,他已擢了员外散骑侍郎,不是入中书就是门下,到时候分出去过,绝不叫你受舅姑磋磨。”

“你听听!”姜景仁背对着姜老太太,故而没看到她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只顾着训女,“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钟荟碍着父女名分不能发作,对姜昙生却没那么多顾忌,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道:“要嫁你去嫁!”

姜昙生被她挤兑惯了倒还没什么,姜景仁在一旁看不过眼,骂道:“怎么跟你兄长说话的!”有些顾忌地瞥了眼曾氏————二娘子和卫十一郎的事她并不知情。

姜景仁看着女儿那理直气壮的模样最终还是憋不住道:“我看在你阿婆份上不说你,你自己心里也该有点数!一个没出阁的小娘子成天价往外跑,跟外男不清不楚的,叫外头知道了你这张脸还要不要!”

曾氏闻言一惊,似笑非笑地翕了翕嘴,面上什么话都没说,心里却飞快盘算起来:姜二娘勾搭的不知是何许人,家世大抵是过得去的,否则那老婆子第一个不答应,不过肯定没法同萧家比就是了——放眼洛京眼下有几户人家能同萧家比肩的?姜明月先前差点嫁进卫家,这回又有萧家求娶,难不成这行大运还能一而再再而三?

钟荟倒叫他说得懵住了,差点顾不上生气,待要说点什么,姜老太太已经拍案而起,一来是怒儿子不把她的话当回事,二来是恨他当着曾氏这继母的面口无遮拦。

姜老太太捋起袖子一边朝儿子头脸招呼一边道:“你再骂一句试试!你骂谁不清不楚?谁不要脸?我怎么同你说的?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个鬼迷心窍不长进的东西!连老娘的话都当屁放了!你那么待见萧家,你咋不给萧家人舔臀眼去?!”

如此说倒是有些冤枉姜景仁,要认真论起来,他其实没多少钻营奉承的心思,萧家这门亲事完全是话赶话赶上了架,待他发现时事情已经稀里糊涂成了。

那日他上峰纪陟突然邀他去舜华楼喝酒,姜阿豚自然是受宠若惊无有不应,到了约好的地方一瞧,席间除了一干与他上峰品级差不多的官员作陪,竟然还有萧谨,他领的虽然是个闲职,但论家世出身与他们这些人完全不是一路人,且此人出了名的风流蕴藉,从琴棋书画乐舞博戏骨董甚而斗鸡走狗无一不精,姜景仁也是好玩之徒,这些年虽然忙于公务,有所收敛,不过对这位大名鼎鼎的萧郎也是心向往之。

姜景仁不敢贴上去同他套近乎,只在众人推杯换盏时怯怯地举杯敬他一敬。酒酣耳热之际,不知怎么就聊起了子孙事,他上峰便对众人道:“要说儿孙福,咱们在座这些人里还属咱们萧兄,在下这么说诸位别不服气,萧公子以秘书郎出仕,不出两个月便擢升员外散骑侍郎,诗书满腹且有捷才,御宴上一篇《雪赋》挥笔而就,整个洛京已经传为美谈。”

姜景仁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萧谨这位才名满洛京的儿子正是萧九郎。那日姜昙生说他有意求娶二娘子,可过了好些时日也不见有什么动静,姜阿豚以为没戏,便将此事撂下了。

众人闻言纷纷恭维萧大人好福气,萧谨一向不怎么待见萧九郎这儿子,不过他能在外头给自己挣脸面,心里总还是有几分得意的,连道:“纪大人谬赞。”

那纪陟又接着道:“令郎还未定亲罢?”

萧谨道:“犬子不令,至今未曾觅得良缘。”

纪陟笑道:“如此仆今日倒要毛遂自荐,做一回冰人了。”

遂一手端着酒樽晃了晃,伸出小指点了点姜景仁道:“姜兄家的二娘子柔嘉端丽,清惠贞正,与令郎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姜景仁立即诚惶诚恐道:“小女粗颜陋质,笨拙木讷,哪里配得上萧公子,纪大人说笑了……”

却不料那萧谨却饶有兴味地对姜景仁道:“久闻令媛贞静贤淑,不肖犬子若能得如此嘉妇,是他三生之幸。”

纪陟拊掌对着众人大笑:“这不就成了么!”

诸人纷纷举樽祝他这新上任的冰人旗开得胜,再祝萧、姜两人觅得嘉媳佳婿。姜景仁一早应承了老母不将二娘子许人,可眼下这氛围哪里说得出什么推脱之词,心里想着酒席上喝得醉醺醺说出的话想来也做不得准,便也附和着囫囵应下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蒲桃才将解宿醉的药汤端到他床前,便有僮仆来禀,纪大人的车驾已到门外了——姜景仁也不知道这半路出家的冰人何以如此敬业,似乎是铁了心要将这桩姻缘撮合成。

姜景仁连个醉意朦胧的上峰都拒绝不了,更别提一个精神抖擞的上峰了,唯唯诺诺只有点头的份,再加上心里本来就觊觎着萧家这桩亲事,便把远在凉州的卫十一郎抛到了九霄云外,一时间连老母的耳提面命都顾不上了。

不过到了眼前又是另一回事了,姜老太太是他的死穴,叫她一通骂,姜景仁的气焰一下子矮了一大截,低声下气地道:“阿娘,儿子这不也是着急么,那……那人到如今也没个现成说法儿,萧家那么好的一门亲事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到时候两头落空不亏大了么!再说了,萧家这两年起来了,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二娘嫁过去是享现成福的,多实惠!”

钟荟自然不会天真到觉得婚姻全是出自两情相悦,可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不加掩饰地将“实惠”两字挂在嘴上,姜景仁兴许对女儿并非全无感情,不过恐怕也少得可怜

——话说回来,她对这十天半个月见不上一回的便宜阿耶也谈不上有什么孺慕之情就是了,情知与姜阿豚这种一脑袋浆糊的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都是白费唇舌,擒贼还得先擒王,便只对姜老太太胡搅蛮缠:“阿婆,我不要嫁萧九郎,若是阿耶非要逼我,我便绞了头发去广济寺当比丘尼去!”

“不嫁不嫁,阿婆不点头,谁敢逼你嫁!”姜老太太对儿子喝道。

“这……这……”姜景仁焦急万分,“这我都已经答应下来了,上峰亲自上门保的媒,如何能当儿戏!我这官还做不做啦?”

姜老太太一时叫他问住了,儿子的宦途好容易有些起色,这个节骨眼儿上驳了上峰的面子,万一那人是个小肚鸡肠的,不得给他小鞋穿?转念一想,阿豚没出息那么多年了也没见他少块肉,横竖不能为了自己发达卖闺女不是?重又坚定起来:“我不管!这官要靠卖女儿才能坐稳,我劝你还是趁早拍屁股走人!”

曾氏拿袖子捂着嘴咳了两声,走上前去劝解道:“郎君,依妾之见,眼下您同纪大人不过是私下里议定,还未纳采问名,您尽快去同他好好说,也算不上翻悔。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二娘嫁过去是一辈子的事儿,日子是她自己过的,须得她自个儿心甘情愿才好。”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若不是与这继母打过好几年交道,钟荟简直要听出几分真心来了,曾氏自然不希望她嫁得太低,太低了将来三娘子不好说亲,可也不能太高,太高了她顺不过气来,又得连着好几夜难以成眠了。

姜景仁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倒不是他将曾氏的话听了进去,大约是蒲桃那碗醒酒汤终于起效了,姜阿豚一思量突然开了窍,若二娘子真有那大造化嫁给卫十一郎,他就是卫琇的老泰山了啊,都说卫十一郎照着这个势头迟早是奔中书令去的,区区一个姓纪的能奈他何?

想到此节,姜阿豚觉得全身的血都噗噗地翻着泡,当即套了车直奔上峰家,在车上打了腹稿,只等着见了上峰把所有事儿都往老母头上推,反正本朝重孝道,老人家不答应将孙女嫁出去,他这做儿子的也是束手无策。

犊车行至铜驼街时车外突然有人道:“车里坐的是姜兄么?”

姜景仁觉得那声音听起来耳熟,忙命舆人控住缰绳,撩开车帷往外一瞧,是原先在仓部时的同僚。

那位同僚出身荥阳李氏,算是个二三流的世家子弟,原先在仓部时总拿鼻孔瞧他,如今却满脸堆笑地冲他长揖道:“贺喜贺喜!”

姜阿豚一脸困惑:“何喜之有?”

同僚故作亲昵道:“姜兄得了便宜还卖乖,整个九六城里谁不知道你要跟萧氏做亲家了!”

第133章

私下里议定是一回事, 闹得满城皆知就是另一回事了。

姜阿豚想起猛于虎的老母,还是硬着头皮去了纪府, 果然吃了上峰一顿排喧:“姜孟泽,你将我纪某的脸皮放在脚下踩,没事,我有这个肚量容你, 可萧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岂是那么好打发的?孝道固然重要,却也不是一味地逆来顺受, 那是愚孝, 岂不闻圣人言:事父母几谏?”说完又拍拍他的肩膀道,“孟泽, 我也是看重你的才干, 想着这桩姻缘两全其美,固而乐见其成,多了这一回事, 不意倒是好心办坏事了,呵。”

姜景仁还能说什么?只得连连赔罪, 翻悔的话只字不敢再提。

钟荟在松柏院等着姜景仁的消息, 没想到等到日落时分,没把那惹是生非的阿耶等回来,却发现她和萧九郎定下亲事的事情已经传遍了京城。

谁家结亲都是慎之又慎, 纳彩之前一丁点消息也不望外走漏,如此即便出了什么岔子,于两家颜面也无妨碍。可姜景仁的上峰今日早上来做媒, 半天时间消息就传遍,这根本是萧九郎料她不答应亲事,故意断她后路。

钟荟等不及第二天,和祖母告了个罪,只说去找常山长公主想想法子,套了辆轻便马车径直往钟府去了。

姜老太太虽然疼她,毕竟是个足不出户的老人家,姜景仁不听使唤还躲在外头不回来,她一下子就没辙了。这样的事还是得找祖父和兄长商量。

到了钟家大门外,阍人一见姜家的马车没有盘问便放行了,显是早料到她会来。

钟荟一下车,便有婢子迎上来道:“是姜家女公子吧?请随奴婢来。”

那婢子将她径直带往钟熹的书房,到了门口行了个礼便告退了。

钟荟自己掀了门帷走进祖父的书房,里头灯火通明,钟蔚也在,正坐在棋坪前专心致志地打着一本古谱,听见门口的动静抬起头冲她挑挑眉:“你是挖了萧家的祖坟么?”

钟荟回想了一下有些心虚,她没挖人家祖坟,可是当年在常山公主的庄园却是扒下了萧家祖宗一层脸皮。

“又欺负你阿妹!”钟老太爷从榻上坐起身随手拿起手边的银鹤香宝子盖敲了敲孙子的头。

钟荟见他们神色并不凝重,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向祖父行了礼。

“你和萧九郎的亲事成不了。”钟熹开门见山地道。

钟蔚见妹妹一脸不解,恨铁不成钢道:“怎么换了个壳子芯子也变钝了?这次的事多半是萧家三房自作主张,如此大张旗鼓弄得尽人皆知,必是先行后闻,把那萧老头……”听祖父不悦地咳嗽两声方才改口道,“那萧翁一起算计进去了。”

钟荟一叶障目,倒是没想到这一层,听阿兄这么一说方才恍然大悟,萧九郎先下手为强把亲事昭告天下原来不止为了防姜家有变。

“这也难怪你,”祖父明着仿佛是替她说话,其实是见缝插针地揶揄她,“关心则乱么,咱们家阿毛是大姑娘咯。”

钟蔚闻听此言倒是一扫惫懒之态,眨眨眼,兴味盎然地道:“你两辈子加起来得有二十八了吧,啧啧,我叫你阿姊如何?”

钟荟想也不想便从棋坪上拈起颗白玉棋子朝他砸过去,她是常年玩投壶的,手上准头很好,那棋子打中钟蔚的额角,顿时起了个淡淡的红印,钟熹对他们兄妹打打闹闹见怪不怪,又偏疼孙女,便只当做没看见。

钟蔚不好还手,只得揉揉额角接着对妹妹道:“你姜家二叔可是当朝给过裴霄没脸的人,就为这层面皮,裴姜两家这梁子也算结下了。萧简同裴霄这些年虽然貌合神离,不过眼下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同姜氏结亲又引得裴霄起疑,又没什么实在的好处,萧简虽穷了点,人又浅薄,但是所图不小,还不至于把你那仨瓜俩枣的嫁妆看在眼里,倒是他那几个儿子撒漫惯了,尤其是三房,估计这回是缺钱缺狠了。”

什么叫仨瓜俩枣的嫁妆,钟荟心道,我嫁妆说出来吓死你。

钟蔚瞥见妹妹的脸色“咦”一声道:“有很多么?”

钟荟伸手比了个大致数目,钟蔚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可以的啊钟阿毛,看不出来你还真是金子打的,难怪招小人惦记。”

钟熹也惊讶于姜家的家底之厚,有些孩子气地计较道:“那咱们家也得加些。”

钟蔚无奈地看了看祖父,接着道:“那个萧九郎……呵呵,前些日子弄得洛阳纸贵那篇大作你阿兄我也拜读了,算是有几分渲染文翰的小才吧,不过失之雕琢卖弄了,到底器局不够宏阔。”

钟荟和她阿兄难得有所见略同的时候,正要点头,便听钟蔚接着道:“竟然有人将他与我相提并论,这是得有多瞎?”

钟荟便默默地将正要弯下去的脖颈强行拗直了。

连钟熹也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将话岔开:“如今闹得满城风雨,以萧家的作派,若要悔婚,必定要寻你们家的不是,多半要拿你做文章,即便不是,遭萧家悔婚对你的闺誉亦是有损,日后你同阿晏怕是难上加难了……”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面露难色,钟蔚便接着道:“阿翁和阿耶阿娘的意思是把你认回钟家,还魂之说虽然骇人听闻匪夷所思一些,不过前朝也有先例,且永宁寺的主持方丈与阿翁甚相投契,请他出面胡乱编一段什么前世今生的机缘……阿翁我知错了,”钟蔚揉了揉另一边的额角,接着道,“大不了再去向天子求个旨意,也不是什么难事,咱们家这点面子总还有的。从钟家出嫁,你和卫十一郎门当户对名正言顺,省去多少麻烦。”

钟荟抑制不住心动,这法子看起来两全其美,着实诱人——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闺誉,但是阿晏不用再受到失婚非类的诟病。

不过沉吟片刻,她终究还是摇了摇头:“我占了姜家二娘子的身躯已是亏欠良多,这些年姜老太太和姜家兄弟姊妹将我当成真正的姜二娘,若是让他们知道真相该有多伤心啊,特别是老太太……”

钟蔚待要再劝,钟熹挥手阻止她道:“若非不得已阿翁和你耶娘也不会出此下策,罢了,如此行事确实太对不住姜家,你能这么想阿翁很欣慰,此事不必再提了。”

***

如钟家人所料,萧简起先对这桩亲事一无所知,他这几日抱恙在家,消息不如往日灵通,又有儿子孙子刻意遮掩隐瞒,直到全城都知道兰陵萧氏与姜屠户成了亲家,这才风闻了消息,发现自己叫儿孙摆了一道,来不及兴师问罪,先支棱起病骨直奔裴府,涕泪交加指天誓日地剖白陈情一番,只说是不肖儿孙自行其是,恨不能把一颗红心剖出来给裴霄过目,好说歹说,裴霄那张活似刚从窖里取出来的老脸才缓和了些,两人推心置腹,破镜重圆,恩爱更胜往昔,萧简这才抹抹额头上的汗打道回府,腾出手来收拾那不省心的孙儿——那纨绔儿子已经无可救药,萧简压根不想理会。

萧简一见孙儿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训斥:“我这些年如何栽培你,如何对你寄予厚望,你就自贬身价贴个屠户家来报答我?不用矢口抵赖往你阿耶身上推,你打量我不知道是谁的主意?鼠目寸光吃里扒外的东西!我们萧家短你吃穿了?我不管你使什么手段,明日就去给我把亲事退了!若是再让我听见有人把萧家和姜家相提并论,我萧家没你这个孙子!”

萧熠涨红了脸,双膝“扑通”往地上一跪,稽首哀求道:“求祖父成全!”

萧简怒极反笑,颤抖的手指几乎戳上他鼻尖:“我还以为你是自作聪明,没想到是真糊涂!你看上那屠户女什么?美色?美色所直几何?哪里寻不到?我原以为你比你阿耶强些,原来也是块朽木!将你从秘书郎擢至员外散骑侍郎我花了多少力气?你以为是为什么?你不长眼睛?明年清河长公主选驸马,现如今你弄出这档子事,我替你煞费苦心筹谋的全成了泡影!”

萧九郎仿这才如梦方醒,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萧家还没筹谋出悔亲的法子来,倒是有人越俎代庖给他们行了方便。

方姨妈是在同几个妯娌打双陆的时候得知消息的,听闻姜家把二娘子许给了萧九郎,将骰子往棋盘上一扔,连衣裳都不换就往姜家兴师问罪去了。

她向来很不把自己当外人,也不请人通传一声,直奔如意院,将正在补眠的曾氏摇醒。

曾氏好容易才阖会儿眼,叫她这么一搅和心里别提多恼火,破天荒地没给她好脸色:“本来就是随便相看,什么时候就许给袁家了?她姜明月能嫁进萧家是她本事,横竖我这后娘插不上手,你去找她阿婆说理呀!”

不能除去袁家那小祸根固然是其一,不过最令她不忿的却是姜二娘竟然那么走运能攀上萧家,且还是萧九郎——方姨妈年轻时是个佳人,如今身段是今非昔比了,可心底深处风花雪月依旧,萧九郎那篇《雪赋》翻来覆去读了无数遍,都已经能背诵了。她阿眉要容貌有容貌要才情有才情,连萧家的边儿都摸不到,凭什么姜屠户家的草包能抱得才子归?

方姨妈原本还只是来找妹妹说说理,出口闷气,没想到连亲妹妹也给她脸色瞧,这是拣了高枝看不上方家了么?

方姨妈气咻咻地往回走,坐在犊车上突然想起曾氏几年前同她说过姜二娘在邙山中走失的事儿,似乎还扯上了汝南王府——曾氏虽然同她那阿姊说不上亲密,可姜家以外能同她说句话的人着实不多,有些话也只有骨肉之亲之间敢一吐为快。

虽说那时候姜二娘才十岁不到,可流落在外好几日,谁知道发生了些什么事?一般人家或许就囫囵过去了,萧家如何能咽下这样不明不白的哑巴亏?方姨妈起先还有些犹豫,一回府就听婢子报告那袁小郎君今日又在院墙外探头探脑,小娘子知道了又落了一回眼泪,晚膳只用了两箸菘菜。自己过得不顺遂时也容易见不得旁人风光,方姨妈恶向胆边生,第二日打双陆时又说起萧姜两家结亲的新文儿,便乘机对几个妯娌和前来做客的宋家二房出了名的长舌娘子道:“哎,我同你们说个事儿,你们可千万别告诉旁人……”

第134章

姜老太太怀疑自己真的是年纪大耳背了, 对三老太太刘氏道:“什么?阿婴那时候才九岁,不是没几天就全须全尾找回来了莫?”

刘氏叹口气道:“谁说不是呢?也不知道是谁在外头乱嚼舌根子, 坏咱们家女孩儿名声!”

“这怎么就坏了名声了?”姜老太太一发的困惑,“才九岁的孩子能怎么着?敢情外头那些人不是吃盐米倒是吃屎长大的?”

话虽这么说,姜家二娘子的名声却是彻底败坏了,起先从方曾氏那儿传出的话还算接近事实真相, 只说姜家二娘子当年不知因何缘故从自家庄园中走失,流落山中数日, 最后是汝南王府送回来的, 经几张口一传,就什么千奇百怪的版本都出现了。

有说是叫山贼掳去的——也不管这邙山距京城这么几步路, 朝廷竟然放任山贼在其间游山玩水也不去围剿;也有说压根就是姜二娘同汝南王不清不楚——汝南王远在荆扬, 暂且还未得知自己如此丧心病狂;还有说姜家如今那小娘子压根不是姜二娘,真正的姜二娘已经死在山中,现如今那个只是生得有八.九成像, 压根就是姜家买来充数的。

其中有一种说法让钟荟不得不在意——当日从姜家庄园掳走姜二娘的不是贼人,而是宫中侍卫, 背后指使之人正是当年弑兄篡太子位, 最后死于宫中一场大火的先帝三皇子——自三皇子和外戚杨氏身陨族除后又过了数年,有关这位皇子的一些传言也渐渐的不胫而走,最骇人听闻的莫过于大火熄灭后侍卫从他所居宫殿地下挖出的几十具幼童骸骨, 据传伺候他的宫人也供认不讳,这位渊雅复礼的天潢贵胄原是个嗜杀成性的邪魔,那几年洛阳城中走失的幼童已然化作他的刀下鬼。

其它传闻大多荒诞不经, 然而此种说法却是其心可诛,又叫人不寒而栗——汝南王是没影的事,传话的人自己恐怕都不信,可司徒铮不同,非但屠杀幼女的声名在外,还是个谋逆的贼子,和他扯上关系,不但污了她的名声,还拖了整个姜家下水。

背后浑水摸鱼之人不难猜,始作俑者多半知道当年司徒铮搜捕她和卫十一郎的内情——除了裴家人不作他想。

钟荟想起当日在邙山中那个阿晏闻之色变的声音,不由攒紧了手心,卫氏一门英华已零落成泥,那背信弃义之人却踩着他们的骸骨青云直上,世事之不公叫人齿冷。连她时隔多年想起来尚且心如刀绞,遑论忍辱吞声的卫十一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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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誉尽毁也不全然是坏事,至少同萧家的亲事是退定了,然而同样是退也有不同退法,一是等着姜家人自知理亏主动去提——这便是给女方留一分体面;若是女方不提,那便等外间的传言逐渐偃息,再私下里寻个令双方颜面都过得去的由头。不过姜家的体面显然不在萧家人心上,消息传到姜府第二日,上回充当冰人的那位上峰纪zhi便急着登门造访了。

姜景仁料到了他的来意,仍旧傻了眼——他脑袋虽不甚灵光,可也知道萧家此时急不可待地上门退亲,不啻于当众扇了姜家两个大耳刮子,更坐实了女儿贞节有亏的流言。姜阿豚心里自然怨愤,只是不好对着上峰发作,又不敢闹到萧家门上,只得吃下这哑巴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