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琇囫囵地“嗯”了一声, 身上却发起烫来, 钟荟隐约明白些什么,不再提这茬了。

卫十一郎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又食髓知味, 敦一次自是不能餍足,然而见钟荟疲态尽显,昏昏欲睡, 天人交战一番,终究还是怜惜战胜欲念, 心道来日方长, 人伦大道路漫漫其修远兮,不急于一时。

方才忘情之时不觉得,眼下不用看也知道床上一片狼藉, 两人都是爱洁之人,又都脸嫩,也不好意思叫婢子进来伺候, 钟荟挣扎要起来清理,卫琇眼明手快将她摁回床上:“你且躺着,我去打水。”

说着翻身下床披上件外裳,点亮床旁立着的七支铜灯,去净房打了水来,绞湿巾帕替她擦拭干净,再拿松软的吴绵掖干,从耳房中取了洁净的衾被来,将她整个裹住,打横抱到榻上,把濡湿的被褥换掉。

他做这些的时候,钟荟就侧躺在榻上静静望着他忙里忙外,心里有种难言的满足,卫琇时不时转过头望她一眼,对她笑一笑,间或走过来将她伸到外头的胳膊塞回衾被中,揉一揉她头顶:“别贪一时凉快,染了风寒就难受了。”

卫琇做这些事娴熟又有条理,显是平日做惯了的,钟荟不由纳闷,阿晏一个自小衣锦馔玉呼奴使婢的世家弟子,如何会做这些事情?

卫琇仿佛能探知她的心思,解释道:“那段时日不喜旁人近身伺候,久而久之也就习惯自己动手了,如此倒是更自在些。”

他说得轻描淡写,钟荟心里却像是被刺扎了一下,脱胎换骨四字,说起来容易,他一步步走到如今,又岂止是刮骨剔肉。

卫琇见她神色怆然,知道是叫自己触动了伤心事,暗暗自责,引开话题道:“想想明日去哪儿玩?天子批了三日假。”

钟荟掩嘴打了个呵欠,懒洋洋拖长了音调道:“明日起来再想吧……”

卫琇此时已经将褥子齐齐整整地铺好,连褥子将她抱回床上,这才去净房将自己身上也擦洗了一遍,换上洁净的寝衣。

回房时钟荟已经把身子团作一团,抱着个枕头睡着了。卫十一郎轻轻掀开被子躺在她身边,一挨近她,方才浇了几瓢冷水才镇压下去的某处又开始燥动起来。

卫琇决定置之不理——就不信它能支撑到天明。他打定了主意,从背后环住钟荟的腰,嗅着她领后散发出的馨甜气息,慢慢阖上眼睛。

半个时辰之后,卫十一郎懊恼地发现自己大约是个色.中饿鬼,非但没有偃旗息鼓的征兆,反而越发斗志昂扬。

长夜不知还剩多少,灯油已经燃尽,四周黑影幢幢,惟有淡淡银霜透过窗纱。卫琇左右睡不着,便轻轻将钟荟翻了过来,借着这微弱的光亮端详她的睡颜。

钟荟睡得酣熟,嘴角带着一抹微笑,大约正做着什么美梦。这一刻太宁谧,卫琇不由怀疑自己是否也身在梦中,凑近些闻了闻她鼻息,忍不住拿鼻尖与她蹭了蹭,又亲亲她嘴角。

钟荟皱了皱眉头,偏着脸躲了躲,突然又凑上前来,先伸出一条胳膊将他圈住,又高抬起一条腿压在他身上,整个人往他身上凑。

她平日必得抱着褥子或是隐囊入睡,眼下手脚无论怎么摆都觉别扭,皱了皱眉头睁开眼睛,一时间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半晌才回忆起当日的事,原来自己成了亲,方才还与阿晏行了周公之礼,眼下正与他同床共枕。她发觉腿下有什么硬物硌着,将手往下一捞,愣了愣,迷迷糊糊道:“阿晏……怎么又要敦了么?”

***

第二日两人便睡到了日上三竿,卫十一郎没再提过出门之事。

常山长公主的秘籍在新婚之夜虽然没什么用武之地,不过却指了一条登峰造极的不归路,卫琇和钟荟都是敏而好学之人,两人学而时习之,切磋琢磨,不亦说乎,最后总是钟荟先告饶:“不来了不来了,都快叫你敦穿了。”

到了第三日,却是不得不出门了,这一日要回姜家拜阁,两人起了个大早,钟荟叫阿杏和阿枣进来伺候她洗漱梳妆,卫琇则提着剑去了院外的小竹林。

钟荟出嫁时从姜家陪了几房下人,近身伺候的带了阿枣阿杏和吕嬷嬷。

这两日钟荟同两个婢子都没打过几次照面,郎君娘子不叫他们进屋伺候,摆膳都在堂屋,铺床换被的事郎君一向亲力亲为,他们只需将换下的被褥收走便是,将嫁妆清点着入了库,便镇日无所事事,倒是前所未有的清闲。

不过三日,阿杏的脸又圆了一嘟噜,因当日在山中躲难时在郎君跟前混了个脸熟,这几日需要在郎君娘子跟前抛头露脸的事儿几乎都是她顶在前头,大约也是阿枣这丫头敏感多思心又重,故而有意避忌。

钟荟坐到妆镜前,阿枣像往日一样跪下替她梳发,悄悄朝她一打量,只觉嫁作人妇的娘子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妩媚的风致,竟有些不好意思再看:“娘子今日回家梳个什么发髻好呢?”

“随便梳个便是了,我还信不过你么?”钟荟从镜中朝她眨眨眼,阿枣抿抿嘴,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他们主仆多年,相处的时间比亲姊妹还多,有些话不必说开,一个眼神彼此便明了了。

阿枣替她绾了个涵烟髻,簪了朵绢纱制的千瓣牡丹,点缀几支白玉簪,无需赘饰,便已粲若桃李。

钟荟挑了身梅红的衣裳来配,穿上身才发现腋下勒得有些紧,只得褪了下来,问两个婢子道:“我这是又胖了么?怎么入秋时新裁的衣裳便穿不下了。”

阿枣扑哧一笑,低头不语,阿杏却是个口无遮拦百无禁忌的,大剌剌地道:“没有,没有,胳膊还比前几日还细了呢,就是胸脯子大了不少!”

好巧不巧,卫琇刚好掀帘子入内,听到这最后一句,险些转过身夺门而逃。

***

洛京一带有“杖打新聓”的习俗,娘家人多势众些的,将新婿打哭的比比皆是。卫琇本来不甚了解,不过钟蔚因尚主躲过一劫,自然要在他面前显摆显摆。

卫琇做好了捱打的准备,还有备无患地在外袍和中衣之间穿了副轻薄的软甲。不过姜家上下没人敢动真格地打他,兄弟姊妹们一人拿根小竹棍,往他身上敷衍了事地拂一下便算是打过了,九郎手上略没轻重,打出“啪”的一胜响,其实也不痛,一旁的乳母便将他狠狠瞪了一眼。

也得亏他娘子是从姜家出嫁,卫琇心里暗自庆幸,若是换了钟家那几个,今日多半要受些皮肉之苦。

姜老太太心里惦记二孙女,掰着手指盼她回门,早吩咐厨下备了她喜欢的菜肴点心。听说卫家的犊车已到了府门外,更是急不可耐地拄着拐杖迎出了院子去。

钟荟一见祖母便扑入她怀中,虽说分开不过三日,可她已不再是在祖母膝下承欢的小娘子。

老太太见了作妇人装扮的孙女也是五味杂陈,将她拉近身前细细打量半晌,捋着她的脸颊心疼地嗔道:“瘦了!”

卫琇想起这几日的胡天胡地,也十分心虚惭愧,他好多次下定决心,可到最后总是把持不住,着实不像他平日的为人,倒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重又变作那个贪食蜜糖的稚童。

想到此处,他不由侧过脸朝自己的蜜糖看了一眼,钟荟恰好也在觑他,目光相接,在长辈面前眉目传情,两人都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来。

姜老太太将他们这蜜里调油的黏糊劲看在眼里,无奈地对刘氏摇摇头:“你瞅瞅他们俩!”

“咱们家二娘子嫁了人越来越好看咯!”刘老太太照例凑趣,“真真是一对玉做的人儿!”

陪着老太太叙了会儿寒暄,卫琇和姜景仁父子去外院饮酒用膳。

老太太待他走了,将下人支开,拉着二孙女绕到屏风后头,忧心忡忡地道:“阿婴,你老实告诉阿婆,这几日夜里是不是没歇好?”

钟荟不防祖母是问她这个,支支吾吾地敷衍:“挺好的呀……”

老太太“啪”地照她手背上重重拍了一下:“还诓骗阿婆!你俩处得好,阿婆心里也高兴,可那事儿……多了伤身,你可不能由着孙女婿儿胡来!”

钟荟哭笑不得,她能怎么说?总不能说自己也乐在其中吧,只得连连颔首应承,请祖母放心。

分别用完午膳,还不到回卫府的时候,钟荟带着卫琇随便在花园里逛了会儿,突然想起他还没去过自己的小院子,既然是拜阁,自然要拜访一下她的闺阁。

卫琇也对她这几年居住的地方有些好奇,欣然相从,钟荟一只脚刚跨进院门,猛地想起一事,心里大叫不妙,廊下便传来个聒噪的声音:“卫十一郎!卫十一郎!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卫十一郎!使我不能息兮!”

“二花!给我闭嘴!”钟荟面红耳赤,忙不迭地解释道,“这劳什子鸟就是那回你......这不是我教的!”

“嗯,娘子说什么便是什么。”卫十一郎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憋着笑点点头,越发显得她欲盖弥彰。

卫琇的三天昏假一眨眼就过去了,第四日一早他便回了中书省,每日早出晚归,忙得如同陀螺一样,即便想纵.欲也找不着机会,姜老太太担心的事迎刃而解。

天子从裴霄和韦重阳嘴边抢出一个青州刺史之位,足足等了大半年,终于等到了卫琇办完亲事,待他一销假,便将那惹人惦记的刺史位抛了过来。

卫琇以弱冠之龄出任一方大员,纵使他才学兼人手腕通天,也实在无法服人,最后果然如他所料,只得解开私囊,大大惠泽了罹灾的青州百姓一番,这才将朝野中的诋毁质疑压了下去。

第146章 绸缪

嫁入卫家几日, 钟荟连正院的下人都没认全。如今卫琇忙于公务,她总算得了空, 可以承担起主母的职责,将中馈理上一理了。

卫家的世仆几乎都葬身火海,如今这批下人,除了钟家拨来的几个管事, 几乎都是卫琇后来采买的,无论心里对她的出身有什么看法, 面上都是毕恭毕敬, 进退合度。

钟荟与管事嬷嬷只是提了一句,不出一个时辰便有下人抬了帐册送到了卫琇的内书房——两人爱读的书差不多, 卫琇想着连榻共案挑灯读书也是赏心乐事, 便没有另为夫人辟一间出来,结果那些书卷全成了摆设。

钟荟看见那张沉香木书案,脸先红了一红, 赶紧扫除杂念,拿出本帐册翻开阅览起来。她是最不耐烦管俗务的, 捧着帐册看了小半个时辰便昏昏欲睡, 不过一想到阿晏公务那么繁重,回家还要过问这些庶务,便下定了决心要与他分担, 叫阿枣煮了酽茶,连灌了几碗,强打精神看了一下午。

当年卫氏沦亡, 先帝大约也有几分愧疚之意,平反后将卫昭追封琅琊郡公,有意让卫十一郎袭爵,卫琇坚辞不受,便又赐了他许多田地部曲。钟荟算是见惯了富贵,算了算家底也微微有些心惊,家大业大又人丁单薄,这份家业要守住着实容易。

不知不觉日头偏西,钟荟仍旧在内书房里埋头看帐,听到玉帘掀动之声,以为是婢子来问晚膳,头也不抬道:“我不饿,等郎君回来一起用。”

只听一声轻笑:“等我回来一同用功么?”不用问也知道用的是什么功了。

钟荟惊喜地抬头,揉揉坐得酸麻的双腿,站起身迎上前去,替他解氅衣系带,卫琇便趁机将她整个人裹入大氅里,低头嗅她发香,揉她腰,又亲她额头和眼睑,腻歪了好一阵,这才将她松开,扫了眼书案道:“天色那么暗,怎么也不叫人点盏灯?”

“我看了一整日的帐呢!”钟荟小孩子似地邀功,“今日怎么回来得那么早?”

“辛苦娘子,”卫琇随手拾起本帐翻了翻,“不过你今日的功夫怕是白费了。”

随即把朝中之事简要同她说了说,末了道:“娘子,咱们这两年的家计怕是要靠你的嫁妆了。”

“噫!”钟荟佯怒道,“卫阿晏!原来你是为了吃我嫁妆才娶我进门的!”

卫琇凑到她耳边磨了磨道:“夫人息怒,我不吃嫁妆,吃你。”

两人冤冤相报地吃了一回,最后也闹不清到底谁吃谁,厨房备好的晚膳凉了又热,热了又凉。

夜里两人依偎在一起说体己话,钟荟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指绕卫琇的头发顽,有些心神不宁——卫琇过完年便要去青州赴任了,她自然是要随他一起去的,好不容易盼得耶娘回京,本想着时常走动,可他们却要走了,这一去少说也得两三年。

卫琇见她心事重重的模样,如何不知道她的所想,将她往怀里搂了搂,抚了抚她后脑勺道:“你说咱们回你家住一阵,岳父岳母愿意么?”

钟荟从他怀里钻出来,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看他:“真的么?”

“家里就我们两个,白日我不能陪着你,你一个人也怪冷清的,就是毕竟有些逾矩,不知……”卫琇絮絮说着,一下一下轻轻摩挲她的脊背。

“阿耶阿娘不知有多高兴呢!”钟荟喜不自胜,把头钻进他衣襟里用脸蹭他胸膛,呢喃道,“阿晏你怎么那么好……”

那么好自然要投桃报李一番,卫十一郎照单全收。

***

钟荟第二日一早便去了钟府,钟夫人正因女儿要去青州而发愁,听说她要回来住,当然是求之不得,连连对夫君道:“若是能把阿彡打发到长公主府去便更好了。”

他们夫妇回了府中,钟蔚自然每日都要来正院请安,请安便罢了,偏他目光如炬,席簟歪了半存啦,坐榻没摆正啦,成对的瓷花瓶里两束杜鹃朝一个方向歪啦,他都看不过眼,非得一一纠正,连他阿耶一簇白发里夹着一根黑发他都手痒难耐,非得撺掇着他拔下才算完。

钟禅默然良久,也点头附和:“夫人说的是,不过人生在世哪能万事顺心如意,好在有媳妇儿支应着,咱们也能轻省些。”

钟夫人感佩地抚着心口道:“多亏了阿姮是个好孩子,换了别家小娘子怕是担待不了。”

常山长公主其实也忍不了他那些毛病,不过看在驸马的美色份上容让几分罢了——哪有人每晚睡觉前举着灯将床褥衾被一寸寸查验过去的!

钟蔚院子里的规矩简直是罄竹难书,难为他那些下人一条条记得分明。司徒姮以不变应万变,对他那些臭毛病一概置之不理——褥子上有条折痕驸马不肯睡?直接就地正法,把被褥弄成腌菜一般皱,你爱谁不睡。

十亩之间与钟氏夫妇的院子紧挨着,钟荟嫁了人,住在此处便不太方便了。

钟夫人是过来人,自然明白他们小夫妻新婚绸缪,拨出个不大但清静的三进院子来,西边毗邻花园,后头是一小片竹林,周围没有旁的屋舍,平素无人会来打扰,只是离正院远了些,钟荟也浑不在意,全当是强身健体了。

钟家诸人不明就里,只道郎君夫人和老太爷真个是看重卫十一郎,爱屋及乌,对他这新婚的夫人倒比几个亲侄女还亲善。

钟荟每日送走卫琇,陪母亲用过膳,下午或是弈棋或是读书,兴致来时便新创些菜式或是点心,亲自去厨下指点着下人做出来,晚上献宝似地捧给卫琇。

不觉已是十二月,早晚的风已经有些刺骨,往年入了冬,钟夫人都要去山中的温泉庄园住一段时日,她在生女儿时落了腰疼的病根,寒冬时节尤其难耐,每日在热泉中泡上半个一个时辰可以纾解,再敷药便事半功倍。

不过因着年后将与女儿分别,钟夫人今年便没提这茬,倒是钟荟想起来问她。

钟夫人有意隐瞒:“在岭南待了几年好了许多,又换了新的药方,今年不怎么疼了。”

钟荟见她眼神躲闪,一看即知是在哄骗她,便道:“我倒还想着沾阿娘的光去泡泡热泉呢。”她这话倒也不算假,她的肩伤到了冬日也容易发作,尤其是近日阴雨绵绵,到了夜里便隐隐作痛起来,还得咬紧牙关忍着,免得叫卫琇发现。

钟夫人不免心动,可又不忍心叫他们小夫妻暂别,正犹豫间,钟荟又遗憾地道:“成昏时阿嫂送了我一座带热泉的园子,我这还没去看过呢,年后又得离京了,阿娘陪我去吧……”说着便去晃她胳膊。

钟夫人只得答应:“好了好了,成亲了还跟个孩子似的贪玩,你先同阿晏商量,阿娘自是会陪你的。”

夜里钟荟同卫琇一说,他虽有些不舍,也赞成道:“这阵子多陪陪岳母,过几日我旬休便来陪你。你的肩伤以热泉养养也好。”

钟荟心虚道:“早八百年都好全了。”

“哦?”卫十一郎伸出指尖一点,准确无误地触碰到她为箭镞所伤之处,轻轻摩挲着道,“那下回试试吟猿抱树如何?”

钟荟身子一僵,转过身去背对他,欲盖弥彰道:“才不要,一看就累死了!”嫁聪明人就这点不好,想隐瞒些什么他总能从蛛丝马迹中窥见端倪。

“阿毛,”卫琇从背后环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握住她的手轻轻道,“我这条命是你的。”

钟夫人向来雷厉风行,第二日便令奴婢收拾好了行装,除了他们母女之外,同行的女眷还有二房的崔氏和一双嫡女并三房的十五娘。

自然也少不了常山长公主,她对出外游玩最为热衷,且钟子毓最近越发丧心病狂,逼她去上课不算,躺在床上还要随时考校,简直将她烦透了,刚好借口侍奉舅姑,名正言顺地出去透口气。

钟荟还魂之事钟家只有老太爷和长房知晓,有二房三房的女眷同行,钟夫人不好随女儿去她家庄园住,好在常山长公主所赠的园子与钟家庄园离得不远,中间的山道不算崎岖,钟荟每日晨昏乘坐马车往来其间也不费事。

常山长公主对待美人一向慷慨,她送的庄园名唤玄洲,原是前朝一位风流郡王的别墅,占地虽不甚广,然而房廊蜿蜒,楼阁入画,处处透着一股子绮丽奢靡的气息。

园中最宜人之处当属钟荟所住的轻云馆,馆后有一处松林环抱的温泉池子,那位郡王也是个风雅之人,并未在池上架设屋篷,玄洲园本就据着高地,轻云馆又位于园中地势最高处,这池子看起来如同野外一般毫无遮挡,其实松林外头筑了高墙,墙外方圆十里的高树全都伐去,从外头是无法窥伺的。

钟荟第一次泡时心惊肉跳,入水时连外裳都不敢脱,慢慢的胆子便大起来,着了中衣便下水,还叫奴婢备了梅酒和点心置于池畔平坦光滑的大石头上,一边泡一边小酌,别提有多惬意了。

新月如眉,夜风送来松涛阵阵,钟荟手执白玉杯小口小口地啜饮,抬头望一眼月色,心道如此良辰若是阿晏在就好了,掰着手指一算,距旬休尚有六日,不由遗憾地叹了口气,一看搁在石头上的银盘不知不觉已叫自己吃空了,便扬声喊道:“小杏儿,与你家娘子取些茉莉酥来,再来一碟甜脆獐脯!”

不一时她的吃食来了,不过托着银盘的却是卫琇,他无端出现在此处,身披白狐裘,笑吟吟地看着她,仿佛由这山风月色凝聚而成。

“怎么来了?不是还没到旬休么?”钟荟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大约是梅酒喝多了。

卫琇笑而不语,只是搁下银盘,解下衣裳,涉水朝她走过来,那眼神却分明在回答她。

第147章 元旦

入了腊月连降几场大雪, 九六城里银装素裹,转眼便到年关了, 家家户户都在晾脯腊,宰年鸡,置年货,城中道路车水马龙, 东西二市周围更是熙熙攘攘。

卫十一郎与钟家人的关系再密切,除夕元旦也得回自己府上过。往年这个时候是他最难捱的一段时日, 偌大个卫府就他一个主人, 张灯结彩反而衬得他越发孤凄。且下人们怕他伤怀,个个都卯足了劲做出喜兴的样子, 可对着他时越发小心翼翼, 眼底里透出怜悯来。

从十多岁开始,过年只余苦涩一味,元旦于他而言便是对着家人们的灵位逐一叩首, 忏悔一年光阴虚度,大仇依旧未能得报。

如今有了钟荟, 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是钟荟出嫁后第一次过年, 她这个新上任的卫府主母免不了要往来酬酢。

好在卫府不比姜家,下人们训练有素,各司其职, 加之有往年的成例可循,应付起来并不费力——何况她头顶屠户女的招牌,即便有什么疏忽失礼之处也是情有可原理所当然, 倒是做足十分反而惹人侧目,到时候吹毛求疵者纷至沓来,能将她的毛薅秃了。

钟荟深谙此情此理,乐得省心省力,凡事不求一鸣惊人,但求不出大纰漏。

只是仍旧是有层出不穷的事。谁都知道卫十一郎少年英俊天恩正隆,天子显然是想将他外放几年历练历练,再委以机衡之任,只是如今裴氏势大,天子富于春秋,卫琇年方弱冠,两人如蹈水火,万一时乖运舛,翻覆只在须臾之间。

此时若不搭上这条线,待卫家凤凰展翅翱翔于九天之上便再无机会了,可万一卫十一郎涅槃不成,同他祖父一样是个寂灭的命,那此时大献殷勤的难免弄巧成拙,叫裴霄记上一笔。

便有那心思活络的想着另辟蹊径从女眷入手,本来大年下谁都忙,并非设宴待客的好时机,钟荟却莫名收了一堆帖子,由头五花八门,有邀她赏梅的,观雪的,品香的,鉴茶的,某家夫人连新得了只毛色雪白的猧子也要请刺史夫人莅临指教。

卫琇不知她生怕夫人受这些琐事之累,反将正事耽误了,一早便对她道:“那些应酬交际甚是无谓,你不用俯就那些人,不想理的推了便是。”

说罢目光如炬地从一堆帖子中挑出一张,眼睛也不眨一下便扔进脚边的碳盆里烧了:“呵,好大的脸。”

帛纸一挨火炭立时燃了起来,钟荟探头往火盆里看时只见到半个龙飞凤舞的萧字,忍不住笑起来:“横竖闲着也是闲着,权当解闷了,对了,薛夫人家那猧子好顽得紧,雪球似的,打起小喷嚏来叫人心尖儿打颤,我同她讨了一只,已经说好了明年养了崽子留只长得最俊的,托人给我送到青州来。”钟荟眉飞色舞地道。

她眼角微弯,嘴边两点浅浅笑靥,卫十一郎也觉心尖打颤,手臂一舒将她揽入怀里,豪迈地道:“你喜欢这些?见你养的都是禽鸟,还以为你不喜走兽……我叫人去觅一只好的便是,何必跟人去讨,还得巴巴地等上一年。”

“噫!你倒是穷大方!不要白不要,品相好些的猧子动辄十万金,家里眼瞅着揭不开锅了,能省一点是一点吧。再说了见过那一只便看不上旁的了,特别是那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啧啧,”钟荟眼珠子一转又拿他开心,捋了捋他丝缎般的头发,“不过还是不如你。”

“好啊,竟把你家郎君同猧子比,”卫琇一个转身将她摁在案上呵她痒,“这回可是你招我的。”

钟荟死到临头犹嘴贱:“猧子哪能同咱们家阿晏比,至少也得找只貂来……哎呀…...不敢了不敢了……郎君饶命……”

……

“这还有一大摊子事呢,明日得遣人去各家走礼了,礼单还未定下,又耽搁了半日……”钟荟抬起手,袖子往下一落,露出瓷白的胳膊,她理了理衣裳和鬓发,嗔怪地看了卫琇一眼,“昨日还说趁着旬休帮我忙,尽拖后腿!”

卫琇贴着她耳朵不怀好意地说了句什么,气得钟荟脸一阵白一阵红,立时要同他翻脸。

卫琇赶紧做小伏低地给夫人赔罪,拿过礼单来酌情添减,钟荟十来岁时便帮着她阿娘理家,这些事情上手很快,卫琇过了一遍也就差不多了。

“忘了同你说一声,反正都已经撕破脸了,今年我就没拟裴家的单子。”这厢钟荟从净室中走出来,身上肌肤微红,眼睛里弥漫着水汽,套着宽大的吴绵寝衣,显得格外娇软,说出的话却是硬邦邦掷地有声,“他家的礼昨日送来了,如此一来咱们只进不出,白赚那死老魅一笔。天子也真是一毛不拔,连岁旦酒都比往年淡,莫不是兑了水......啊呀简直穷疯了!”

卫琇闻言沉默良久,心道自己是该想法子趁些钱回来了。

***

除夕下了半夜雪,却无风,卫琇夜里照例醒来数次,摸索到身旁钟荟的手攒住,听一会儿枯枝被积雪压断发出的细碎声响和扑簌落雪声,静谧安稳的感觉逐渐从心底漫上来,光一样驱散了梦魇,于是他慢慢平静下来,又睡了过去。

到了平旦时分却是睡不得了,远远近近的爆竹声此起彼伏。

钟荟皱了皱眉,在睡梦中嘟囔了一声,颠了个身用衾被蒙住脑袋,显是打算不管不顾睡他个天昏地暗。

卫琇从背后抱住她,吻吻她后颈,轻轻道:“阿毛醒醒,过年了。”

钟荟横不能理解为何有人如此热衷早起,除非操劳半宿,卫琇平素不到卯正便起,去院外小竹林练会儿剑,接着沐浴更衣去官府,旬休日也不赖床,简直自律得不像个少年人。

钟荟将眼皮撑开一条细缝,见周围依旧黑沉沉的,不似已经天亮,恼怒地哼了一声,重新阖上眼,嘴里喃喃地抱怨了一串。

卫十一郎一句也没听清,又去挠她腰和腋窝,一边咬她耳垂:“懒阿毛,快起床,再不起夫君可要敦……”

钟荟心中一凛,睡意全消,骨碌一下爬了起来。

郎君和娘子房里有了动静,下人们也开始忙碌起来,不一时两人盥洗梳妆毕,下人已将庭中积雪扫除,架起了晒干的竹子和茅草,卫琇一手挽着钟荟,从僮仆阿慵手中接过火把点燃茅草,竹堆不一会儿便噼啪作响。火光将两人的面庞映亮,火苗越蹿越高,仿佛点燃了天空,那一隅便逐渐亮了起来。

卫琇牵着钟荟在庭前站了很久,直至爆竹声慢慢偃息,冲天的火焰低了下去。在新年第一缕晨光中,他一瞬不瞬地望着与自己并肩的妻子,仍旧有一种如梦似幻之感,不敢眨眼,也不敢放开她的手,仿佛连呼吸重一些都会将这一刻吹散。

钟荟掩着嘴打了个呵欠,慢慢靠在他肩上嘀咕道:“卫阿晏,你大黑天的拖我起床就是为了看这个么?对了,我们姜家有个规矩你肯定不知道,打粪堆知道么?可有意思了,又灵验,一会儿我教你,就是有点臭你得忍着......”

卫十一郎被她扑面而来的烟火气熏了个正着,笑着低头吻吻她的发顶心,终于不再杞人忧天担心他的阿毛如同仙女一般飞走了。

元旦有许多习俗和讲究,尤其是卫氏这样的世家,卫琇本来很不耐烦这些,不过今年有了钟荟相伴,那些仅为应景和寓意吉祥的程式似乎又有了非同一般的意义,如同小时候一样——那时候他曾发自肺腑地深信不疑,饮椒柏酒真能长命百岁,桃汤真能驱邪避秽,生吃鸡子便能百病不侵,没有胶牙饧黏着牙齿真的会脱落。

卫十一郎怀着近乎赤子的虔诚替钟荟戴上自己亲手制的却鬼丸,御赐的那些都叫他偷偷倒进了水池子里——司徒钧赏的却鬼丸不招鬼便谢天谢地了。

却鬼丸说白了就是在蜡里混了雄黄,趁热搓成丸子,钟荟打开香囊瞅了瞅,卫十一郎生怕一颗效力不够,在里头足足装了九颗,颗颗鬼斧神工,大小形状都不同——卫琇这双手也是神鬼莫测,要说他手笨吧,抚琴挥毫作画无一不精,做起某些事来更是灵巧得难以置信,但是你要说他巧吧,搓个丸子也能搓得惊天地泣鬼神,成昏翌日兴兴头地替她画眉,一边描成地龙,一边画成个蛾子,还美其名曰尚古。

接着便是祭拜先祖了,卫琇带着钟荟走进祠堂,里头密密麻麻的一排排灵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不时有熟悉的名字从掠过,不过片刻,钟荟的视野中已是一片模糊,想起这些年来卫十一郎独自祭拜家人的情形,心揪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