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先从列祖列宗开始拜起,到卫昭的灵位前,卫十一郎轻轻道:“阿翁,我终于把阿毛娶回咱们家了。”说着给自己斟了一杯屠苏酒一饮而尽:“三年之内,孙儿必定手刃仇雠。”

“阿翁,阿毛来看您了。”钟荟颤声道,深深稽首,抬头时已经泣不成声。

卫琇掏出帕子替她拭泪:“莫哭了,大过年的,阿翁他们也不愿见你如此。”

到卫珏的灵位前,卫琇替钟荟把酒杯斟满:“你同六兄说会儿话吧。”说着便退到十步之外。

钟荟将酒饮尽,怔怔地望着眼前模糊的两个字,无论如何不能将块木牌同记忆中的翩翩少年联系起来,终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掩口失声痛哭起来。

卫琇走上前来,抚了抚她的肩头,将一只酒杯放在卫六郎的灵位前,斟满酒,在钟荟身边跪下,默默磕了三个头。

第148章 惜别

祭过蚕神, 迎了紫姑,到正月望夜, 这年就算过完了。

卫琇已定下二月初启程前往青州赴任,年前任状下来后便派了一批奴婢部曲去青州的治所临淄,将官邸整饬收拾一番,一些大件的家什也以舟船运了过去。

眼看着行期将近, 钟荟每日忙着支使下人将四季衣裳、玩器私物、书卷文房等清点收拾好,一一装进箱笼里贴上封条堆在库中, 预备着临出发时装车带走。

此去山迢水远, 加之水灾后入青徐这段路不太平,卫琇和钟荟一早打定主意行装尽量俭省, 不过到了收拾打点时却发现要带的东西着实不少, 几番取舍之后仍旧有十来车。

卫琇每日从中书省回到家中,两人便凑着头商量。

“吃的多带些,这一路少说也得走一个多月, ”卫琇捏捏钟荟的鼻尖,顿了顿揶揄道, “估摸着那车等不及到青州就空出来了。”

“卫十一!”钟荟摇摇头把他的手晃掉, “你吃得也不比我少!”

这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卫琇这些年口腹之欲早淡了,不过他一贯秉持着夫人说什么都对的原则, 一声不吭地咽了下去。

“财帛和器玩再减去些,还需加几辆车,”卫琇点着那清单用朱笔勾去几项, 以食指抚着下颌思忖道,“五六辆差不多了。”

“装什么?”钟荟纳闷道。”

“空的,”卫琇神色古怪地道,“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

卫琇除了领一州刺史之外,还加授镇东将军,使持节都督青徐二州军事,朝中不少人对他执掌州兵颇有微词,二朝老将龙骧将军洪定是个粗人,也不像御使谏官似的引经据典拽文,当庭作色,犯颜直谏,斥责天子胡闹,把重兵交予个乳臭未干从未带过兵的毛头小子。

卫琇面不改色,事不关己地作壁上观,自然有人替他骂回去。果不其然,张邵果不其然跳出来:洪将军您年届花甲,干饭都咽不下去,腰弓腿抖眼睛花,可也没见您打过几场胜仗,倒是会割关内胡民百姓的人头充数么,对了,我估摸着您年纪大记性不怎么样,我这都帮您记着呢,前年吃空饷的事儿,您屁股擦干净了么?

卫琇回家便一五一十地学给夫人听,钟荟笑得从榻上滚到铺地的火狐褥子上:“这张季彦真真是个妙人儿……”

卫琇本想伸手捞住她,一听这话不乐意了,半途中收回手,就势将她脸朝下摁进长长的狐毛里,背对着骑跨在她臀上,压得她不能动弹,接着掰起她一条腿,脱了她脚上的丝履和足衣,二话不说便挠她脚底心。

“卫阿晏你发什么疯!”钟荟两辈子都极怕痒,脚心更是她死穴,一边笑一边骂,到后来眼泪都快出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告饶,“好阿……阿晏……好卿……卿卿卿……”

挠着挠着变了味儿,钟荟叫他翻了个身,赶紧捂住衣襟惊恐道:“莫扯莫扯,这衣裳含春罗的,又贵又不经扯……”

“赔你十件。”卫琇说着便去封她嘴。

钟荟连连推他脸,兀自说个不停:“前日新裁的,才穿了两回……”

话音未落只听撕拉一声,钟荟拿这败家的郎君没法子,又不好真为这与他置气,只得软软地叹道:“这个月都第六件了……”

卫琇不由纳罕起来,虽说这些时日两人常拿家里穷来打趣,不过他都当是玩笑话,再怎么说卫氏连房广厦,良田万顷,即便这几年的大部分出息都要拿出来堵社稷的疮孔,可也不是真到了揭不开锅的田地,吃她嫁妆更是无稽之谈,何至于连一件衣裳也舍不得。

他心下困惑,手中的动作不由停了下来,平复了下呼吸,在她身边躺下,将她扒拉到怀里圈住:“几件衣裳罢了,你在担心什么?”

钟荟隔着中衣用手指在他胸膛上划了划:“上回听我阿耶说,青州的事儿有些棘手,流民叛乱说是暂且压下了,究竟怎么个情形还是两说,而且还有个不省心的齐王……若是要趁乱图谋些什么,你这刺史第一个遭殃。州郡那点子兵马顶什么事儿,能不能顺顺当当收到手里还是两说呢!且府库空虚,军饷发不出来又怎么办?少不得还是得自己掏腰包养部曲,再招募些武勇,我的嫁资说起来丰厚,不过养起兵来也烧不了多少时日……”

卫琇听不下去了,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抚着她的背,当初他不敢表明心迹,怕的就是有这么一天,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哪回见她不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这么无忧无虑的小娘子,只因为嫁了他,便要操心忧虑起来了。再苦的时候他也没为自己心酸过,如今却觉眼眶发胀。

“哎,”钟荟从他怀里探出头来,仰头望着他道,“听说张季彦这人精敏辩给,很有真才实学,更难得不是个只知死读书的迂儒,你同他不是很有几分交情么,辟为别驾倒是不错,天子将你架在火上烤,跟他要个人不难吧……啊——”

“张季彦这样的大才当我别驾太委屈了,还是留在朝中好,且别驾人选我已有了。”卫十一郎酸酸地道,不过张邵确实还是留在京城为好,虽说有旁的谏官可用,像他这么以一当十的还真不好找。

卫十一郎让夫人深深体会了一把何谓真材实学的妙人儿。出了卧房,叫来阿慵,冷着脸吩咐道:“给张大夫府上的谢礼送出去了么?若是没走远叫人快马去追回来。”

钟荟事后揉着酸胀的腿根和腰肢,总算回过味儿来,阿晏大约是醋了。

***

到了临出发前几日,卫琇的应酬多起来,几乎每日都有人设宴替他饯行,卫琇将能推的都推了,不过总有一些推不掉或是不能推的,每每深更半夜回家,总是能见到卧房里亮着灯。

钟荟常常和衣靠在床头睡了过去,手里还握着书卷,卫琇走上前去,抽出她手中的书放在榻上,再轻手轻脚地替她宽衣解带,塞进被窝里盖好,吻一吻她额头,坐在床边端详她一会儿,然后才去沐浴更衣。

钟家的饯行宴两人是一同去的。

卫琇和钟荟一大早便过了钟府,先去拜见祖父。孙女失而复得,认回后也是聚少离多,钟熹自然是万分不舍,且卫琇此行艰险,又多了一重担忧,对着两人反复叮咛,又不厌其烦地将朝中和青州的局势掰开揉碎讲了一遍,末了对卫琇自嘲道:“你们莫嫌阿翁烦人,年纪大了嘴也碎……切记万事小心,莫行险招,朝中有你阿舅照应着,也不用担心家里,早些回来……”

钟荟潸然泪下,与卫琇一起跪下向祖父磕头,擦擦眼泪安慰他道:“方志上说青州的桃子肉厚汁甜,孙女去了给您做桃脯。”

钟夫人当着钟家诸人的面不好多言,宴罢让夫君陪着女婿说话,自己则拉着女儿回院子里,絮絮叨叨地叮咛嘱咐一番,紧紧搂着女儿落了一回泪:“好容易一家团聚,你们又要走……真是别易会难……”

钟荟将眼泪都蹭在母亲衣襟上:“阿娘我不去了……”

“说的什么傻话!”钟夫人重重拍了下她头顶,“给我带个外孙回来!”

钟禅尽管舍不得女儿,却也知道卫琇此行身不由己,多说无益,亲手替他斟了杯酒祝道:“愿子厉风规,归来振羽仪。”

到底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我把阿毛托付给你了。”

“阿舅放心,稚舒一定护她周全。”卫琇将酒一饮而尽,深深稽首。

钟蔚初听说他们要去青州时便是心惊肉跳,他从自己的院子走到茅茨堂都嫌远,去城郊蹓跶一圈得鼓足三个月的气,跋山涉水光是想一想都头皮发麻,难得对卫十一郎和妹妹既钦佩又同情,倒是没落井下石,反而千年难遇地发了善心道:“回头把我那车带回去,轮子包了犀牛皮,车厢也改过,出远门舒服些。”

他那没良心的妹妹顺口接道:“说得好像你出过远门似的。”

常山长公主依依不舍地拉着她的手:“莫忘了我,时常写信……本来你在洛京还能时常见到……”

偷偷瞥了眼驸马,见他正和卫十一郎交谈,赶紧小声道:“青齐男子多俊伟英朗,看到好的画个像随信寄来啊!”说着说着难以抑制对齐地美男子的向往之情,忍不住叹道,“啊呀你把我也带上算了!”

***

隔日夫妇俩又去姜家辞行。

姜景仁坐在上首,看着已为人妇的女儿,既欣慰又不舍,虽说一年到头也不见他惦记过二娘子几回,可在这洛京城里和远赴他乡终究是不一样的,羞惭地嘱咐了几句,有些发怯地对女婿道:“二娘……还请贤婿多担待些。”

曾氏说了几句场面话,目光却时不时往卫十一郎身上飘,心里一哂,情浓时再怎么着紧又如何,门不当户不对,以后有她熬日子的时候,她与姜景仁不也有过一段缱绻的时光?再看向继女,她正好在望自家郎君,眼中的柔情蜜意浓得化不开,不由越发的鄙夷,鄙夷之外又有一分连她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同情。

姜老太太面酸,一向都是钟荟主动腻上去,如今分别在即却是顾不得了,一见她便扔了拐杖一把搂进怀里,恨不能将她搓下一层皮来:“白眼狼!扔下阿婆走那么远!”

老太太的手已经有些哆嗦了,脸上的沟沟壑壑更深,前些年还亮得慑人的眼珠子也浑浊了,里头好像总有些擦不干净的眼泪。

钟荟听她声音带了哭腔,自己也忍不住伏在她肩上落泪,怕勾得她更伤怀,一个劲用袖子揩脸上的泪水,像哄孩童似地轻轻拍她后背:“阿婆,我去去就回。”

“说得好听!”老太太嘟囔着推了她一把,旋即用苍老粗糙布满寿斑的手紧紧抓着她,哆哆嗦嗦,可就是不愿放开,嗫嚅半晌说不出话,不管年轻时多么彪悍,年纪大了也畏死,她担心自己不能活着等到孙女回来。

曾氏撇撇嘴,随口劝道:“您外孙女婿有大前程,二娘也是个有福的,三娘,还不快去劝劝阿婆!”

三娘子也觉得母亲这话冷情,她大了,不再妄图弥合曾氏与二姊之间的裂痕,可心底深处总还希望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听到这些话,心里一阵难受,倔强地抿抿嘴把头扭向一边。

钟荟上前拢住妹妹的肩头,像小时候那样捏捏她的腮帮子:“三娘也是大姑娘了,好好陪着阿婆和耶娘,也别老拘着自己在屋里看书,小娘子就该有小娘子的样子,多出去松散松散,阿姊到了青州给你们寻摸好吃的好玩的......”话音未落,啪嗒一声,姜明淅一滴豆大的眼泪打在她手上。

四岁的十六郎一听有吃有玩,生怕二姊把自己漏了,结结巴巴道:“我……我也要!”其他年幼的庶弟庶妹们也嚷嚷起来,钟荟笑着一一答应了。

姜昙生这大舅子理当训示一番,不过有了萧九郎那一段故事,他在卫十一郎面前摆不起谱来,只得干巴巴地叮嘱几句寒温,倒是二娘子这做妹妹的反倒放心不下他:“阿兄,你可要照顾好阿婆啊,平年考绩可要拿甲等啊,还有你都老大不小啦,赶紧给我娶个阿嫂吧!”

姜昙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门,嗫嚅道:“晓得了……”一家人见他这扭捏的模样都忍不住笑起来。

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再怎么不舍也终须一别。

二月初二是个吉日,卫琇和钟荟祭了路神,领着奴仆和部曲启程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卷 本卷完~

第149章 旅途

直至启程之日, 钟荟才知道原来卫琇千挑万选物色来的别驾不是别人,正是当日在钟氏家学中顶撞他的寒门弟子祁源。

钟荟想起那日她不过叫了长邵的表字又夸了几句, 便惹来无妄之灾,再也不敢以身试法——阿翁和耶娘曾经打算把她嫁给祁源的事儿还是带进棺材为妙。

数日后,钟荟总算明白卫琇为什么要将辎重减至最少,又额外准备几辆空车了。

原来官员赴任离任都是有送迎钱的, 非但如此,像卫琇这样前途不可限量的宰冢之材, 沿途不知有多少州郡长官和当地世族豪绅上赶着巴结, 有些州郡索性设了送故主簿,专门接待来往的大员。那些个地头蛇消息都灵通得很, 往往是他们的车驾才近城郭, 便有官员夹道相迎。

这些财货有的能收,有的烫手,有的则在两可之间, 全靠卫琇分辨定夺,两人一路行一路打抽风, 行到兖州地界, 那几辆车便已经装满了。

钟荟自己出身高门华族,家里那些庄园宅邸自然不是靠先祖们一点点从土里刨出来的,可仍旧叫那些官员士绅的手笔惊得张口结舌, 对着几大车的民脂民膏手足无措:“这也太……”

卫琇处之泰然,他在朝中如鱼得水,靠的是长袖善舞而不是两袖清风, 和光同尘自是免不了的,只是叫她复杂的眼神看得有些丧气,刚想解释两句,钟荟便道:“到了咱们手上总强似留在他们口袋里。”

卫琇背靠在铺满狐皮褥子的车厢上,搂住她肩头,钟荟便把头靠在他胸膛上,钟蔚这车的确平稳又舒服,与他骄奢淫逸的长公主不愧是一丘之貉。

两人正温存缱绻,头顶上突然响起个尖细的女声:“卫十一郎!得欢当作乐!遥遥春夜长!”

“啊呀忘了把二花收进来了!”钟荟惊呼一声,赶紧弯腰解下系在小几案腿上的麻绳,收风筝线似地往木轴上卷,不一会儿便把二花从车窗外拽了进来,心疼地把它抱在腿上抚抚它的翎毛,“不会冻坏吧?”

卫琇自从受过那一对白大雁的磋磨,与禽鸟离得近了总有些发怵,不过夫人执意要带上二花解闷,他自是不能有半句怨言的——将鸟笼扔在露车上便是,横竖不碍着他什么。

谁知道这鸟比人还恋阙,自从离了姜家便有些恹恹的,钟荟趁着停车时叫婢子把鸟笼拿来查看,便见它耷拉着眼皮不理人,谷子也不吃,几个时辰只啄了几口清水。

钟荟担心得不行,这鸟鹩哥儿与她作伴多年,且又意义非常:“这是你送我的定情信物啊!”

卫琇默然,且不说那时候他俩有没有情,那二两金饼子分明是她自己掏的腰包——不过卫十一郎深得他泰山的真传,自然不会去扫夫人的兴,反正夫人说什么都是对的。

于是二花便公然登上了他们的车,卫琇眼瞅着这信物大约要跟他们一路,忖了忖进献谗言:“莫不是在鸟笼子里憋闷,想出去透透气?鸟儿么,总是喜欢在天上飞的。”

钟荟关心则乱,全然忘了二花是鸟笼子里住惯的,什么法子都要试一试,便采纳了卫琇的主意,在它腿上拴了根长长的绳子,把它放到窗外去试试。

二花顶着寒风飞了一阵,回了温暖的车厢便不敢再拿乔,奴颜媚骨地说了一套吉利话,把食罐里的谷子吃得一粒也不剩。

“真的行!”钟荟对自家郎君佩服得五体投地,一激动忘了自己方才摸过鸟,捧着卫琇的脸死命亲了几口——真是捡到宝了,模样生得俊,打得一手好抽风,竟然还能医鸟!

***

他们这一路辎重甚盛又带着女眷,一天行几十里便找就近的驿亭传舍投宿,为免横生枝节,官员和豪绅的盛情相邀一概拒绝。

如此不紧不慢地走了二十多日,钟荟发现自己那神行万里览遍九州的宏愿压根就是叶公好龙,舟车劳顿浑不如歪在榻上边吃果子边看方志游记舒坦,连她自己都免不了感慨,自己真不愧是钟子毓的亲妹妹。

不过她那点臭矫情很快便烟消云散了。

进入兖州地界,他们一路上遭遇的流民突然多起来,有的是不成气候的小股,有的则是数百人的大队伍。有的景象在史书上不过干巴巴的数笔,只有当那情景实实在在出现在眼前时,才知道字字都浸透着无数血泪,比如道殣相望,比如饿殍枕藉。

最叫她难过的是,有一车的吃食却不能拿出来分给那些行尸走肉般的乞活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倒在路边。此行他们带了一百来个部曲,都是以一当十的精锐,一旦那些饿红了眼的流民哄抢起来,要兵不血刃地护住主人是不可能的——到时候那些吃食救不了他们的命,反会变成他们的催命符。

卫琇预料到青州附近会有流民出没,但没想到兖州的情况已是如此恶劣,当即决定就近找大渡口转走水路入青州。

第150章 风波

入青这一段路途不太平, 为免夜长梦多,卫琇一行人乘坐单舸赶路。

钟荟以前不是没坐过船, 不过大江大河上行舟与乘着轻舟画舫游湖相去霄壤,前两日还算风平浪静,到了第三日早晨江上忽然起了风,一时间波响如雷, 舟船便如风雨中的落叶般飘摇颠荡起来。

无风无浪时身在江船容与之中还有几分惬意,眼下这么一颠, 钟荟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搅成了一团, 不出半个时辰便已脸色青白,趴在榻上奄奄一息, 两个贴身婢子也没好多少, 阿枣更是面无人色,吐了好几回,只能回自己的舱房中躺着。阿杏稍好些, 还能扶着舱壁踉踉跄跄走上几步,不过伺候人是不成的了。

卫琇身边清一色的小僮男仆, 总不能靠岸现去采买, 只得自行肩负起了照顾夫人的重任,好在同行的船队中有个舟人带了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儿名唤阿萍,生得俏丽又伶俐, 听闻主人家的娘子晕舟,自告奋勇前来侍奉,卫琇着人查验过这对父女的身份, 便叫她随时候命,在自己分不开身时前来支应片刻。

钟荟有气无力地躺在卧榻上,卫琇打了水来挨着榻边坐下,挽起袖子替她擦洗身子。

“你坐下歇歇,一天不洗也不碍什么。”钟荟抬手抚了抚他的脸侧,卫琇水性也说不上多好,脸色也有些发白。

卫琇伸手捋了捋她微湿的额发:“身上出了冷汗,擦洗一下睡得舒服。”不由分说便解开她的衣襟。

热巾帕往心口一捂,钟荟顿觉舒坦了不少,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闭着眼睛问道:“那些部曲撑得住么?”

“习武之人身子骨本就强健,这点风浪不算什么,且此次跟着我们东来的都是识水性的,”卫琇安慰似地攒了攒她的手,“别怕,有我呢。”

钟荟一想,也是,若个个都像她这样风一吹就倒,他们此次怕是凶多吉少了。

卫琇细致又耐心地替她擦洗了两遍,为她换上洁净的寝衣,回身从壶中倒了一碗姜汤,扶她起身饮下,搓热手心在她神阙和气海周围抚按了一阵,末了吻了吻她额头道:“趁着白昼多睡会儿,今夜恐怕不太平。”

钟荟胸闷肢冷的症状缓解了不少,眼皮渐渐变沉,点点头对他道:“你也睡会儿。”卫琇便替她合拢衣襟,系好衣带,挨着她身边躺下,将她圈在怀里,一下一下地拍她背,待怀中之人呼吸渐沉,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轻轻道:“阿毛,抱歉。”

钟荟仍是在睡意朦胧间听了个影子,搂紧卫琇的腰喃喃道:“阿晏,子夜歌……”她一有个头疼脑热的便要令卫十一郎唱歌抚琴,这恶习还是从常山长公主那儿沾染来的。

卫琇无可奈何,只得启唇在她耳边轻声唱:“春风动春心,流目瞩山林……”

唱到“照灼兰光在,容冶春风生”,搭在腰际的手臂软软垂了下来,卫琇知她已经睡熟,轻轻将她手拿开放回床上,替她掖好被角,然后翻身下榻出了床舱。

祁源已在船尾等候良久,见到卫琇施了个礼:“弟子见过卫先生。”

他从起初将卫琇目为徒有其表沽名钓誉之辈,到如今五体投地甘愿追随,连自己都有些不解。他甚至连恩师钟禅的辟召都婉拒了——钟禅此次回京重入中枢,官复原职之余又加散骑常侍,谁都看得出天子有意重用,当他僚属自然强似跟着卫琇远赴青州。若要细究起来,大约也只有对脾胃三字能解释吧。

“仲泽不必拘礼,我不过暂代过几堂课罢了,不是你的正经师傅。”卫琇笑着道,他第一天见到祁源便觉他是可造之材,几番察考下来,可以说是洛京士子中的翘楚了,只不过有些恃才傲物和死心眼。

“是,”祁源揖了揖,顿了顿犹豫道,“夫人好些了么?”

卫琇闻弦歌而知雅意,知他想说什么:“我自有分寸。”仍旧和颜悦色,却是不容置疑的口吻。

“是弟子僭越了。”祁源不由皱了皱眉头,这个卫稚舒浑身上下挑不出半点毛病,就是对这妻室着紧得不像话,明知今夜风波将起,仍然执意要亲自守着她,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

要做大事的人为儿女私情所羁绊,实在不是什么好事,祁源本想旁敲侧击地劝谏几句,没想到才露个话头就叫他一把掐去,祁源对那姜二娘便有些看不顺眼:不过生得美一些罢了,也不见得有什么旁得过人之处,将郎君迷得神魂颠倒,真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红颜祸水。

到了晌午,风浪稍息,又见水阔帆迟的浩莽之景,钟荟水窗倚枕歇了半日,眩晕之感减轻了一些,能扶着舱壁起来走动几步了。

因着夫人身体不适,整个船队都放缓了速度,红日西沉入江之时正好行至一处葭苇繁茂的江汀,卫琇便下令维舟野岸停泊过夜。

交丑之时,夜阑人静,惟闻船唇啮浪的轻柔吞吐声。

卫琇去了祁源舟上议事未归,船家女阿萍奉命在舱内侍奉卫夫人。

阿萍双目紧闭,呼吸匀而浅,背靠舱壁箕坐着,离卫夫人的卧榻约五步远,江月从窗纱中漏进来洒在她年轻的脸庞上,比白昼时更显光润。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鸱鸮的鸣叫,阿萍猛地睁开眼睛,舒展了一下手臂,又左右转了转脖颈,然后如夜行动物一般悄无声息地站起来往榻边走去。

阿萍赶紧道:“娘子莫怕,是夜潮了。”一边从袖中摸出把锃亮的匕首朝她背上抵去,刃尖触到她的那一刹那便觉得不对,手上传来的感觉分明不是皮肉而是甲胄。

心下大叫一声不好,待要反应却是来不及了,床上之人反手一刀,这个杀了不少人却还称不上老手的少女来不及喊出声来,头颅便滚落到了地上。

须臾之间,外头热闹起来,只听舟人相唤,甲板上仓皇的脚步声如擂鼓一般,钟荟迷迷糊糊之间微微动了动,卫琇用唇蹭了蹭她脸颊,用手捂住她眼睛,轻声道:“是夜潮来了。”

钟荟安下心来,动了动腿脚接着睡。

说是夜潮,却不闻加缆扣舷之声,过了一会儿反倒是兵刃相接和喊杀声四起,间之以扑通扑通的重物落水声。

钟荟虽在睡梦中,五感却不是全然封闭,不知不觉做起乱梦来,眼前仿佛是阿晏在与人缠斗,一时不敌,那寒光闪闪的剑锋已经递上前来,钟荟想扑上去挡,可两条腿仿佛被什么缠住,低头一看,原来是陷在了沼泽中,接着整个身子开始跟着往下沉,泥浆眼看着已没至口鼻。

行将窒息之际,钟荟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耳边交战声比梦里更清晰,她探手一摸身旁,身边分明没有人,不由心中大骇,腾地坐起,两眼空洞而徒劳地盯着前方,凄然又惊惶地喊了声:“阿晏——”声音颤得走了调。

卫琇此时身在舱外,伤口包扎到一半,一听里头动静便冲了进去,揽住钟荟一边拍抚一边道:“我在这里,阿毛,我在这里……”

叫了三四遍,钟荟总算从梦魇中清醒过来,整个人一松,背上汗如出浆,软软靠在他胸口,安心不过片刻,突然意识到鼻端有股血腥气,惊恐道:“你受伤了?”

“只是一点皮外伤,无碍的,”卫琇心知她要疑神疑鬼,将她手拿起来放到心口,“真的,不信你摸。”

钟荟爬起来摸索着点了灯查看他胳膊上两寸来长一道刀伤,伤口很浅,也没伤及要害,她先松了一口气,可看鲜血地从伤口中淌出来,仍是心疼不已,赶紧从箱子里翻出伤药出来替他上药包扎,上药前先要将污血挤出来,她一边挤一边扑簌簌掉眼泪,卫琇的血没挤出多少,她的眼泪都快流干了。

一边包扎一边忿忿地数落她:“不是说护卫都是高手么?要你自己上前去做什么?”

卫琇低着头任她教训,见她说着说着又急哭起来,便用那只没受伤的手给她擦眼泪:“我一早知道无虞才去的,如今有了你了,我哪里敢以身涉险。”

钟荟狠狠地瞪他:“说的什么混帐话!没我你也得好好爱惜自个儿!”

“夫人教训得是。”卫琇没想到弄巧成拙火上浇油,赶紧连连赔不是。

说话间钟荟已将伤口包扎好,她骂归骂,刚刚渡过一次劫难正是绸缪情浓之时,不免耳病厮磨一番。

这一磨便苦了在船舱外等候的祁源,他遇袭时从船舱中爬出来顾不上披裘衣,又不知道上司何时召唤,眼下只能在湿寒的江风中打哆嗦。

他心里有怨气,因对卫琇仰慕有加,自然不舍得怨,便又怨上了姜二娘。起初船舱内无声无息,这女子没闹出什么幺蛾子来拖他们后腿,他还有些佩服,心道危急关头有如此定力,大约是强似一般妇人,想来卫十一郎如此爱重也不是毫无缘由的。

正如此想着,那姜二娘便在船舱中叫起来,卫十一郎正与他交待如何善后,一听她叫喊,扔下句“我娘子醒了!”便急急忙忙地折身回舱房中去了。

祁源呆了半晌才想明白,敢情这位夫人不是镇定自若,压根是一直没醒!外头杀声震天,亏她能睡得那么死,这心得有多大?

祁源转念一想,这勉强也算是别具一格的过人之处吧,就在他大逆不道地腹诽卫夫人时,卫十一郎从船舱中走了出来:“带我去会会那些俘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