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审问

祁源在前面带路, 十几艘船挤挨着停靠在一块儿,两人从一艘跨到令一艘, 越过五六艘,终于来到了关押俘虏的单舸上,舱房前后各有两名卫家部曲把守,他们身后的帘帷中传出嘈杂的声响。

其中一名部曲年约十七八岁, 穿一身女装,头上的流云发髻虽有些散乱, 可梳得十分精巧, 一看就是钟荟身边那两个婢子的手笔,两道细细的眉毛弯如新月, 上了胡粉的脸在月光下白惨惨的, 偏那张嘴涂得猩红,一抹红痕拖出嘴角,看着瘆人。

祁源瞥了一眼他的脸便不忍心地挪开了目光。

卫琇也忍不住弯起嘴角:“阿寺, 你这身打扮倒别致得很。”

“哎哟郎君您就别笑话奴了。”名唤阿寺的部曲苦着脸,忍不住控诉起来, “我说反正又不露脸, 整那些劳什子做什么!可可可阿枣姊姊非要给我弄,还把奴的眉毛给刮成这样式!那些个色料也不知道啥做的,洗都洗不掉……”

“里头的贼人如何了?”祁源不耐烦听他连篇累牍地倒苦水。

“这不等郎君来了审么?不过一帮子水匪罢了, 再硬的硬茬我也有的是手段撬开他们的嘴。”阿寺话被打断有些不快,他是卫家部曲,只听命于卫家人, 对这个孤高冷傲的祁公子没什么好感。

祁源与阿寺这样的粗人向来是话不投机,听他爱答不理的,便也冷下脸来不吭声了。

卫琇知道两人有些不对付,不过还没到需要他过问的地步,便道:“进去吧。”

阿寺赶紧道:“郎君,里头气味恐怕不大好。”

祁源想也没想便从袖中掏出一方素绢帕对卫琇道:“先生用帕子捂住口鼻吧。”

“无妨,入内吧。”卫琇没伸手接。

祁源无法,只得抢先一步上前掀开帘子为上司开道,卫琇紧随其后,躬身迈入舱房中。

阿寺不防被他捷足先登,朝着他背影翻了个白眼,小声骂了句马屁精,跟着卫琇走了进去。

方寸之地乌压压站了二十来个汉子,显而易见都不怎么爱沐浴,身上汗臭、血腥、葱蒜以及种种莫可名状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实在不是一句不大好可以涵盖的。不过卫琇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

舱房内点了两盏油灯,地方小,足以将每个犄角旮旯照得分明。门帘一掀动,舱内的吵嚷声戛然停止,待那些人看清楚来人,不由面面相觑。

卫琇不露声色地往人群里扫了一眼,那些人清一色都是男子,最年幼的看起来十五六岁,最年长的也不过三十出头,身上衣着都很不讲究,称得上褴褛,手脚都以麻绳缚住,彼此绑在一块儿,就像鱼鳖市上卖王八似的。

其中一个体格彪壮须髯虬结的大汉仰天大笑几声,往嘴上摸了一把,水萝卜一般粗的手指往祁源脸上一指,一张口声如雷鸣:“卫大人,你审犯人还带个小倌儿做甚?壮胆啊?哟!后头还有个奶妈子!还不赶紧上来喂两口呐!把咱们官老爷饿着渴着罪过大啦!”

此话一出,一众匪徒爆发出一阵哄笑,卫琇不以为意,他比祁源年轻几岁,看起来又有些文弱,他们认错人也不奇怪。他只是不露声色地往人群里扫了一眼,注意到众匪中只有一个其貌不扬的瘦小中年人没笑,神色凝重,正拿一双审慎的眼睛打量他。

祁源在那高壮匪徒张口时就想出言阻止,被卫琇拦住,眼下尴尬得恨不能转身奔出船舱跳进黄河里洗洗。他不禁纳闷,这些人已经是刀俎上的鱼肉,死到临头如何还笑得出来。

阿寺却是咽不下这口气,当即大步流星地走到那壮汉跟前,把刀柄往他脸上一抽,那汉子脸一偏,嘴里霎时涌出一股血腥气,朝地上啐了一口,吐出几颗牙来。

卫琇看了看那莽汉道:“你就是牛水生?”

那莽汉眼底闪过一丝得意:“耶耶的名字也是你这吃奶娃娃叫的?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别以为耶耶怕了你!”这样的乌合之众不乏贪生怕死之辈,但挑头的数人必定是猖狂之徒,否则也不会做这刀尖舔血的勾当。

他的同伙甚是捧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卫琇不露愠色,只向阿寺递了个眼神。

阿寺当即会意,冷笑一声,从腰间抽出把五存来长,又细又薄的弯刀来。

起先那壮汉犹在嬉笑,慢慢的那笑声发起抖来,逐渐变成嘶嘶的抽气声,接着是凄厉的哀嚎,到最后连那哀嚎都停息了下来,竟像婆娘似地淅淅沥沥抽泣起来,船舱中的血腥气越来越浓重,很快将其它气味掩盖过去。

其余水匪吓得双股颤栗,更有甚者吓得失禁,阿寺像个技艺精湛的匠人,知道如何让人痛到极限却又不至于昏厥,还有闲心四处乱瞟,见他们吓得挪开视线,哼了一声道:“劝你们睁大眼睛看仔细咯,一会儿耶耶怎么调理你们。”

那些乡巴佬哪里见过此等奇技淫巧,第一次知道原来杀人真不是头点地那么简单。

卫琇全程冷眼看着,阿寺将那壮汉开膛破肚时也没皱一皱眉头,看着火候差不多了,便对阿寺挥了挥手,阿寺收放自如,在那受刑之人的喉间割了一刀,有了之前无数刀的衬托,这一刀简直算得上慈悲,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阿寺在尸身上擦了擦弯刀上的血迹,收回腰间刀鞘中。

“这下可以聊聊了么?牛水生?”卫琇望着那五官平淡的矮个中年男子道。

“卫大人好眼力,”那中年男子上前一步,朝着卫琇拱了拱手,“这回是牛某看走了眼,招了太岁,我认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这牛水生笃定自己不会杀他,乐得在一帮子蠢喽啰面前撑场面,实在刁滑。

卫琇不自觉地摩挲了下剑柄,冷不丁碰到钟荟替他编的剑穗,心头一阵软,对眼前的事越发腻味,只想早些了结了好回她身边去,冷冷道:“过奖了,足下手捏那么多条人命,豪气干云令人钦佩,不过尔等豪杰眼中生死固然是小事,只不知那些携家带口投奔你的兄弟愿不愿追随到黄泉了。”

当即有人跳出来指着牛水生破口骂道:“老水牛!你自个儿寻死别拖兄弟当垫背的!兄弟们把脑袋系裤腰上替你卖命,你呢?吃香的喝辣的,操那细皮嫩肉的小婊子!早说了那骚东西来路不明,兄弟们干一回杀掉了事,你偏要吃独食,还吃上瘾来了!这回的事不是那贱货调唆的我把脑袋给你当虎子!现如今惹出祸事来了吧!那婆娘呢?着了人家的道儿还要拿咱们的命去填!我呸!”说完朝着牛水生的面门啐了一口。

卫琇看了看牛水生,似是思忖了片刻,遗憾道:“可惜了足下这样的英杰,卫某只能留你个全尸聊表敬意。”说罢闲闲地抽出腰间配剑,只见寒光一闪,众匪徒还未回过神来,那牛水生的心口已经被一剑贯穿,那花里胡哨的剑穗犹在晃荡。

卫琇收回剑,冷冷对那些匪徒道:“卫某今日留你们性命,是念你们走投无路,是仍旧把你们当我大靖子民,若是有人甘愿为匪,该剿该斩,绝不姑息。”

那些水匪本就是见识短浅的乌合之众,出一个牛水生已经是个异数,剩下的那些俱都吓得心惊胆战,唯唯诺诺不敢说一个不字,将剩下同党和家眷几何、藏身何处和盘托出,为了招安的头功当场差点大打出手。

卫琇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踏着遍地血污出了船舱,祁源已经忍到了极限,一出舱房便扶着船舷往江里吐起来。

阿寺不屑地瞟了他一眼,向卫琇请示道:“还有那人单独关押在另一艘船上,郎君现在去审么?”

卫琇点点头道:“带路。”

又转头对祁源道:“仲泽今夜也劳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祁源羞愧难当,却也经受不住同样的场面再来一次了,只得行礼退下。

卫琇随着阿寺来到另一艘船上,撩起门帘走进去,里头只有一名男子,手脚捆得严严实实。

“郎君,这个是行家,咱们审了半日他也没吐一个字,他下颌骨叫我卸下了,不能说话,要装回去么?”阿寺禀报道。

“不必,”卫琇道,“他只需听我说便是。”

“我不管你主人是谁,”卫琇平铺直叙地道,“从今日起,你就是裴家的人。做了死士,失败了却不自裁,杀了同伴也要逃走,想必是有不能死的理由,不管那理由是何人,我都能掘地三尺地找出来,所以自己把故事编圆点。”

卫琇同阿寺交代了几句,便匆匆忙忙往钟荟那条船上赶,走到半路忽然意识到自己一身血污,连忙折回去命阿慵去备水沐浴更衣,船上一切从简,他只能叫人在甲板上用油布拉了个围幛出来,站在里头拿水瓢舀了铜盆中的温水冲洗身子。

阿慵来来回回端了不知几回热水,卫琇仍然觉得周身萦绕着血腥的秽气,他不断徒劳地冲洗着,时不时用手揩去沿着脸侧湿发淌下的水,心一点点往下坠,他不知道该以何面目去见他的阿毛。

第152章 青州

不觉已是月上中天的时分, 卫琇估摸着钟荟应该已经睡着了,这才将头发和身子擦干回舱房。

房内没有灯光, 窗户也阖上了,一放下门帷四下里一片漆黑。卫琇在逼仄的舱房中摸索着前行,感觉自己周身那股秽气越发重了,简直像是从他皮肤骨血中散发出来的。

他有些后悔今夜回到这里来, 若是叫她看到自己真正的样子,她会怕还是会失望?卫琇不敢去想, 在她面前维持那无懈可击的模样从来不是一种选择, 可他此时已经有些心力交瘁了。

卫琇不由自主地往后退,还是去外头甲板上坐到天明吧, 待旭日东升, 让日光填补他的千疮百孔,驱散他脸上的疲惫和眼底的阴霾,他便又是她眼里心里记忆里那个干净而正派的卫十一郎了。

“阿晏?”本该熟睡之人却轻轻唤道, 不似梦中的呢喃,显然一直醒着。

卫琇不敢往前, 却又舍不得后退, 进退维谷。

“外头很冷吧?”钟荟已经起身下了榻,弯腰在床头的矮几上摸索火绒,“快钻进来暖暖, 哎,炭盆里的火什么时候熄了,窝在被子里倒没觉着冷……”

钟荟嘴里喋喋不休着, 手上也不停歇,摸黑找到窗户边上,把窗前的木板挪开,月华和星光迫不及待地涌了进来,将她的脸庞映亮了。

卫琇在黑暗中贪婪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妻子,只觉月下的她不可方物。

他还记得她上辈子的模样,那是他十一岁那年跟随叔父回京消夏,彼时她已经病得很重了,大夏天还穿着夹衣,脸色由记忆中的莹白变作蜡黄,许是躺多了,脸有些浮肿,伸出的手腕却细得像孩童一样。

他远远地看见她靠着棵梧桐树上朝自己招手,待他走近些便将手里的蜡纸包往身后一藏:“阿姊配着药吃的,不能分你,没得过了病气给你。”

其实他已经是个大人了,哪里会去与她争吃食,数年不见,这钟阿毛也没什么长进,还是小气吧啦的,不过看她一脸病容,他没忍心与她计较,只矜持地点了点头,想问候一句别来无恙,旋即想起她显然是有恙,只得含糊叫了声阿毛。

钟荟便弯起眼睛笑着数落他:“连声阿姊都不叫!”

她有一双叫人难忘的眼睛,色泽比寻常人浅淡些,看人的时候总是带着三分笑意,叫你觉得天底下没什么大事,时隔数年,他就是从那双眼睛里一眼认出了她。

眼下她就站在窗边,用这样的眼睛看了他一眼,眉眼自是与往昔不同了,眼神却是如出一辙。

钟荟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异样,视线在他身上只是一晃而过,一边继续四下找东西,一边自言自语地埋怨道:“阿萍那丫头,也不知道把燧石搁哪儿了。”

卫琇听到阿萍两字不由心虚,这两日阿萍时不时前来伺候钟荟,那女子心术不正,身份可疑,但是伶牙俐齿,时常说些江上的趣闻给钟荟逗乐解闷,虽然两人说不上有什么交情,可毕竟当日还见过面说过话,卫琇不知道怎么告诉她那人已经死了。

钟荟找了一大圈,突然拍拍额头:“瞧我这记性,连换过艘船都忘了!不找了,再过几个时辰该天明了,”说着便钻回被窝里,对他招手,“才下床一会儿就冷了,快过来给你娘子捂捂。”

卫琇还能说什么?只得乖乖走过去,刚挨着榻边坐下,钟荟便从身后环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背上,发现他背上湿冷,身上一股淡淡的皂角味儿,诧异地问道:“怎么大半夜的还沐浴浣发?”

一边不由分说地解他衣裳:“水上不方便延医请药,染了风寒可不是闹着玩的。”

卫琇来不及说什么,便被她义正严辞地三下五除二除了衣裳。钟荟用扒下的中衣胡乱往他头发上抹了几把,将他塞进被窝里:“看你冷得像只隔夜馒头似的,把手给我。”说着便把他手拽过来捂在怀里。

她的心口很暖,卫琇连忙将手抽了出来:“会冻着你的。”

“阿晏,”钟荟不屈不挠地伸出一条腿将他缠住,同时把脸埋进他赤.裸的胸膛,“你躲着我做什么?”

还是叫她发现了,卫琇心里一惊,整个人僵住片刻,徒劳地挣了挣,只换来她得寸进尺,只得道:“我脏。”

钟荟不料等来这么个答案,只觉嘴里发苦,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阿晏留在她心底最难以磨灭的印象不是他的姿容,也不是他的风度,始终是他的干净,即便身陷囹圄,落入泥沼,钟荟自问再世为人从未见过比他更出尘的人——而他觉得自己脏。

“没什么大不了的,”钟荟抚着他的脊背,感觉他的心跳,“正好我也不像你想的那样干净,一起在污泥里打滚便是了。”

卫琇犹豫了片刻,将她紧紧搂住,慢慢闭上眼睛。

一夜无梦,这是他自十四岁起第一次酣睡到天明。

***

有当地势力最大的水匪帮保驾护航,接下去的路途走得很顺当。

七日后,他们终于平安抵达青州。

《尚书·禹贡》载:“海岱惟青州”。此地依山带水,沃野千里,负海之饶。

不知是不是读过太多地理志的缘故,钟荟总觉得进入青州地界后,那迎面吹来的风仿佛也带着一抹青,而沿途草木田野更是翠色欲流,仿佛比别处多了一分生机。

“按理说如此沃壤,即便年岁有丰凶,也不至于遭逢一两次天灾便捉襟见肘到这个地步吧?”钟荟叹了口气对卫琇道,“你这刺史听起来风光,实在是个顶顶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好在此地名门望族热情好客,生怕咱们远道而来人手未曾带足,半道上送了份大礼来。”卫琇促狭地道。

当日卫琇虽然强买强卖把那擒获的死士栽赃给了裴霄,但这事多半不是裴家的手笔。

据水匪交代,此次牛水生胆大包天截杀刺史是因了阿萍的蛊惑。

这女子是一年多以前他们劫掠过路商船时捉住的,因她生得貌美又伶俐,牛水生见色起意,不顾同伙们的反对硬是留她在身边。阿萍小小年纪却心狠手辣,初次杀人便比他们这些匪徒还利落,兼且智计百出,牛水生因此越发器重她,不过半年便将她目为心腹,竟隐隐压了其余诸人一头。

那幕后之人一年多以前便处心积虑把自己的钉子楔进水匪中,而天子起意任命卫琇为青州刺史只是这大半年的事。

显然这局不是针对他布的,裴霄再能耐也不至于把手伸得这样长,连个水匪帮都能周全到。

“好在我夫君英明神武洞若观火,一早将那些魑魅魍魉的技俩识破了。”好话不要钱,钟荟乐得漫天撒。

卫琇却是个容易当真的性子,叫她夸得脸一红:“是他们露了太多破绽,不单是我,祁仲泽也看出来了。”

“这幕后之人恐怕也没指望那姓牛的匪徒能得手,成了最好,不能成也无所谓,”钟荟思忖了片刻皱着眉头道,“投石问路罢了,好戏还在后头呢,哎,这不,迎出城门外来了。”

***

卫十一郎这刺史当得苦哈哈,刺史夫人也不轻省。

夫妇俩刚到临淄,才命下人将行李卸下车,箱笼尚未来得及打开,接风宴洗尘宴的帖子便如雪片般飞来。

“陈琼,”卫琇低头看着一封柬帖,“即便他不来请,我也要找上门去。”

“鸿门宴啊,”钟荟朝他晃了晃手中的帖子,“他夫人也给我下了帖子,啧,看来是要把咱们一网打尽呢。”

前青州刺史陶谟被革职时,天子命乐安郡太守陈琼暂行刺史之职,北海陈氏是青州首屈一指的世家大族,在“只知有齐王不知有刺史”的青齐,陈琼能稳住大半年,他的族望可谓功不可没——至于卫琇这个顶着刺史名头的外来者如何将权柄夺回来,司徒钧是管不了那么多了,横竖他卫稚舒有能耐,那就能者多劳吧。

第153章 房氏

陈府的洗尘宴设在五日之后, 期间不时有当地的士绅登门拜访,钟荟和卫琇两人一个忙里一个忙外, 同在一座府邸中,白日里却难得碰上一面。

卫琇提前命家下人在临淄城外贝丘一带置办了田庄,大部分的部曲和招抚收编的水匪都安置在那里,那些水匪真刀实枪地杀过人, 可毕竟不是正规军,会骑射的更少, 卫琇命阿寺马不停蹄地加紧操练, 整饬军纪,然后再将他们打散了编入卫氏家兵中, 如此一来, 无论州郡兵能不能顺利收回来,起码他手里有支一千来人的私兵了。

钟荟离了洛京,总算有了些主母的样子, 有木有样地操持起府内大大小小的事务来——京都带来的家什器具要开箱归置,一部分奴仆需要从当地采买, 买来的人手要着人调教, 她这边收到的拜帖请帖都得一一回复。钟荟忙得一馈十起,不过三日下颌便尖了下来,脸也有些苍白, 害得卫琇如临大敌,以为她是水土不服饮食不调,京城带来的大夫看了犹将信将疑, 又命人去临淄城里请了当地的大夫看过,都说卫夫人身体无碍,卫琇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刺史府自是不如京城卫府一般层台累榭雕梁画栋,不过也算得上轩敞别致,屋舍井然,他们连主带仆加起来也没有多少人,大部分院落都空着。

正院虽然已经修葺一新,不过毕竟是上一任刺史陶谟日常起居之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留着旁人的痕迹。此外钟荟也嫌那院落太深,庭中一棵两人合围的古樟枝柯繁茂,遮天蔽日,将窗前的光挡去大半,钟荟一迈入那栋房舍便觉黑黢黢的好不阴森压抑,同卫十一郎一商量,两人索性将正院锁了,只留了一间堂屋待客用,自己去住花园东南面一处临池的偏院。

小院子只有两进,颇得篱边天趣,庭中梨花胜雪,窗前竹影倩然,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透着安逸。

卫琇先前看图纸时一眼相中这院子,见她果然挑了此处,忍不住因这份默契在心里暗暗雀跃。

前任陶刺史革职后这府邸空了大半年,花园疏于打理,草木恣意生长,处处荒草丛生悬葛垂萝,卫琇按着钟荟的喜好亲手画了图纸,提前数月从京都遣了构园营建的匠人和园丁,将原有的长松巨木和藤萝香草修整一番,又从江南移了数千本篁竹来。

园子占地不广,不过卫琇花了心思,花间隐榭,水际安亭,钟荟步入其间只觉移步换景,玲珑趣致,颇有可观之处。正是桃秾李艳的时节,园中莺啼恰恰,燕舞蝶忙,他们两人住着也不觉冷清。

房前就是一泓曲水,两岸芳兰照影,水中莲叶田田,小的若青钱,大的也不过如碗口,池上架了一座小小的木台。

钟荟欣喜地指着那精巧的木台对卫琇道:“夏夜在此纳凉一定甚是惬意,你抚琴,我……”

“吃果子。”卫琇在她后脑勺上摸了一把,顺口接道,“就知道你喜欢。”

钟荟本想说焚香烹茶,一时语塞,想了想似乎还是阿晏更懂她。

阿杏和阿枣都跟着她来了青州,吕嬷嬷年纪大了,钟荟看出她恋阙怀乡,便没有强求。

阿杏近日有些水土不服,阿枣一离了船又生龙活虎起来,镇日叉着腰训斥这个调教那个,看着倒比在京城时还容光焕发。

二花照例在廊庑下安了家,许是初来乍到似乎还有些羞怯,十来天没开嗓,一有风吹草动便炸起一身羽毛,在横木上不安地跳来跳去,钟荟怕它思乡,叫人弄了只毛茸茸的小鸡崽来,养在院子里与它作伴,因它一身鹅黄色的绒毛,便唤作黄花。

***

差不多安顿下来,赴宴的日子也到了。

陈琼任乐安郡太守,府邸原在乐安,因暂理一州事务,在青州治所临淄又另置一宅,与刺史府只隔了两条街,接风宴就设在此处。

卫琇入城之日陈琼也在出郭相迎之列,钟荟那时候在马车上朝外看了一眼,只觉是个貌不出众的中年男子,唯一出挑之处大约就是身形魁梧,比身旁的一众下属随从高了半个头有余。

“在全州八郡所有太守中,陈琼门第最高,人却最平庸。”卫琇有备而来,早在京中便将这些事打探得一清二楚。

“难怪天子会选他,”钟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家世身份镇得住,才智平庸免得请神容易送神难,哼……”

她未说出口的那句话卫琇立即心领神会:司徒钧真是好算计。

“他若是算得准早八百年海清河晏了,还用得着你在这里替他们司徒家擦……那啥,这陈琼莫非是个扮猪吃老虎的?”钟荟皱皱鼻子不屑道,司徒对她来说也不过是一家一姓罢了,很难让她生出什么敬畏之感,夫妇俩私底下没少评议当朝天子。

“那倒不是,”卫琇每每见她一本正经刻薄人便想笑,忍不住刮了刮她鼻子,“陈琼不是什么深藏不露之辈,原先他在京城为官,岳父与他打过交道,泰山看人向来很准的……”

“好了好了,你在背后夸夸就行了,当着面可别说,不知把他得意成什么样,”钟荟笑着道,“不过旁的不好说,他挑女婿的眼光的确一流。”

卫琇仍旧不太适应夫人一天三顿变着法子夸他,脸霎时一红,怕她发现了又笑话自己,装模作样地握拳咳嗽两声,接着道:“陈琼这人庸懦,贵在有自知之明,没什么野心,他暂代刺史之位,一开始只是按部就班地安置流民,从朝廷拨下的钱粮中贪墨一部分中饱私囊,这都是题中应有之义,凭陈氏在青州的根基和人望,只要不逾度,天子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不过大约半年之前,他的行事突然大变,去年秋季青兖一带蝗灾,天子又省吃俭用地挤出一笔钱粮发送下来......”卫琇说到此处看了一眼钟荟。

钟荟便会意:“这笔钱没到灾民手里?难怪这一路走来途中那么多流民......陈家不是富得流油么?连这钱都敢贪,不怕夜半有冤鬼敲门么?”

卫琇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蹭蹭她鼻尖:“我们家阿毛不也富得滋滋冒油么?”

“好啊卫阿晏,长行市了,连你家夫人都敢取笑!”钟荟笑骂一声,往他胳膊上掐了一记,旋即反应过来,“啊呀,他要养兵?不对啊,他不是领着州郡兵么?难不成司徒......天子拖欠军饷了?”

“那倒不曾,”卫琇道,“自景帝罢州郡兵,如今青州兵不过区区两千四百人,实际可能两千都不到,且那些兵马是从陶谟手上接下的,他只领了半年,遇事能否如臂使指还是两说。你回想下我们沿途遇上的流民,有没有什么异状?”

卫先生是个循循善诱的好师长,钟荟先前被流民的惨状所震慑,并未深想,此时经他一说,才发现了蹊跷之处:“照理说天灾后存留下来的该是青壮居多,可那些流民大多是老弱妇孺,这就说得通了......”

“话是这么说,”钟荟刚松开的眉头又蹙了起来,“可是他养兵做什么?谋反么?”

钟荟自小读史长大的,说起谋反来轻描淡写,是打从心底里不当一回事,饶是卫琇也有些无奈:“陈琼这等人,拥兵自重多半是为了自保。”

“齐国要乱。”钟荟当即明白过来。

卫琇钦佩又自豪地看了她一眼:“非但如此,陈琼的嫡次子正与齐王膝下庶女云麓乡公主议亲,这位乡公主的同母兄长是齐王庶三子司徒隗。”

“看来这对兄妹很得宠了。”钟荟当即会意,随手从卫琇肩头撩起一缕头发,一边思忖一边在指尖绕着,摇摇头道,“贪墨赈济钱粮,养私兵,联姻齐王,这桩桩件件都不是寻常事,一个素来庸懦之人即便想得到也下不定决心,他身边必是有什么人......谋士?不对,谋士不能代他下决定......”

她一边思索一边绕头发玩,卫琇叫她扯得头皮一紧,仍旧忍痛阿谀道:“我家娘子真是才智兼人,陈琼的原配夫人两年前去世,去年年初他刚娶了继室房氏。”

钟荟前世的谱学底子还在,略一想便道:“彭城房氏?”

“正是,”卫琇点点头,将她手里的发丝弄松散,“仔细别勒痛手指。”

“你怀疑陈琼背后的人是她?”钟荟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得好好摸摸她的底细了,今日我这担子可就重了,本想着吃吃喝喝随便对付过去......卫阿晏,你可得多唱两遍子夜歌给我听。”

“你哪回要听我不给你唱了。”卫琇申冤。

钟荟一想也是,盘算了半天,只觉卫琇事事妥帖周全,许多事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卫琇便先一步做了,可不趁此良机提点要求又觉吃了亏,便道:“先给你记账上,日后想起来再同你说。”

说话间犊车已经进了陈府的大门,在庭中停了下来。

钟荟由阿枣扶着下了车,陈太守与一名二十许的女子已经迎了出来,想来应是房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