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荟吃了一惊,一来主母迎到外院压根不合规矩,何况还有外男在场;二来这房氏实在是美得叫人心惊,她两世见过不少美人,要说眉眼,她算不上最标致的,可若论风情万种,连姜万儿都得往边站,萧十娘相比之下就像个三岁稚童一样无足观。

卫琇面上不显,只与陈琼寒暄谈笑,两下见了礼便对眼前这容貌昳丽的女子视若无睹,仿佛压根没发现她正肆无忌惮地盯着自己看。

第154章 忌惮

钟荟发现房氏在看卫琇——与其说是发现, 不如说是房氏的目光太过放肆,仿佛压根没打算遮遮掩掩, 更没有丝毫顾忌,明明自己的夫君也在,她就是能看得兴味盎然旁若无人。

钟荟不由气结,阿晏生得好看, 即便成了婚,每回上街都有大姑娘小媳妇儿追着他们犊车抛花掷果扔香囊, 她早见怪不怪了, 横竖阿晏不会理睬,那些女子也不过图个乐子, 一笑了之便罢了。

房氏不一样, 钟荟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她生着双古怪的眼睛,眼角狭细, 近眼尾处又有些圆,瞳仁在阳光下泛着点琥珀色, 仿佛盛满了秘密和故事, 觑人时眼神像猫一般。她的脸架子很小,脸颊如少女般圆润,下颌又带着几分凌厉, 微带蜜色的细腻肌肤泛着莹润的光,像是搭上无数采珠人性命从海底深处探得的那颗金色龙王珠。

房氏的美就像一把在热辣的火海中千锤百炼的刀,而钟荟显然还徘徊在一知半解的边缘, 房氏身上的风韵她说不清道不明,只是发自本能地心生警惕。

看人家夫君看得那样起劲,偏还是一副坦坦荡荡的嘴脸,那目光里活似能伸出手来,钟荟心道,不由自主上前一步挡住卫琇半个身子,房氏毫不介怀地微微一笑,却也不把目光挪开,一对眼珠子仍旧死死黏在卫琇身上。

钟荟怒气勃然,病急乱投医,以牙还牙地盯住陈太守——这陈琼面膛紫中带灰,眼白泛黄,眼皮耷拉,眼下皮肤松弛得像个布袋子,还生着只鼻孔外张的大鼻头,两簇黑毛随着他说话的节奏若隐若现,实在没什么好看,钟荟越看越窝火,把这陈太守也记恨上了,不管好自家娘子,还长这么伤眼,看了更亏!

她恨不能立时扯匹布把卫琇从头到脚严严实实遮起来,若是能把他藏在家里只让她一个人看到听到嗅到触碰到便更好了——阿晏是她的,只能是她一个人的。这念头一起,她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到每一根头发丝都叫嚣着附议,旋即她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不由惊骇起来——这样的心境于她而言太陌生太幽暗,原来她心里藏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头潜伏着难以名状的恐惧,伺机将她吞噬。

贪,嗔,痴,这三毒都叫她给占全了。

钟荟感到沮丧,不过来了一个房氏,她便惶惑不安至此,且不说房氏存着什么样的心思,难道她连阿晏都信不过么?这些道理她都明白,可难受和忐忑并不因此减少分毫。

“卫夫人请随我来。”房氏将卫琇看了个够,微不可察地咽了口唾沫,这才向着钟荟伸出手,毫不见外地勾住她的胳膊,亲昵得仿佛故交一般。

钟荟回过神来,在心里暗骂自己一声,她此次是来襄助阿晏的,正事儿还没办,倒先叫人扰乱了心神,遂咬了咬舌尖强打起精神同房氏谈笑风生起来。

女眷的宴席设在花园中的寻芳榭,房氏与钟荟一路说笑,真有些倾盖如故的意思,任谁也看不出来这是她俩第一回 见。

房氏第一回 设宴款待刺史夫人,邀请了一干淑媛贵妇作陪,钟荟远远便望见水榭中闲坐着几个珠围翠绕的年轻女子,坐在上首的却是一位闺阁装束的小女郎,约莫十五六岁,身量比钟荟还高些,生得白皙丰腴,星眸琼鼻,举手投足间有股贵气。

“那位着紫衣的是齐王殿下的掌珠云麓乡公主。”房氏拿团扇往水榭处指了指,“着黄衣的是我大儿媳,出自吴兴沈氏。”

钟荟便向那黄衣女子望了一眼,只见她浓眉粗目,神态端严,看起来比房氏还年长些,不似儿媳妇倒像房氏的婆母。钟荟不动声色,房氏却不以为然地笑道:“说起来不怕卫夫人见笑,大郎媳妇比我这婆母还年长三岁呢。”

“着绿衣的是济南郡太守夫人,出自零陵冯氏,”房氏又道,“还有那着粉衣的,是齐相夫人戚氏。”她提到这位戚氏时略去了郡望不提,显然是寒门出身了,钟荟着意往那粉衣女子望了一眼。戚氏背向他们而坐,看不到面容,不过从背影看得出身段窈窕,秀颈纤长。

说话间两人到了水榭,众女子纷纷站起来向刺史夫人行礼,围着她奉承,只有云麓乡公主稳如磐石地在原地坐着,见了钟荟也只是微微颔首,闲闲说一声:“久仰卫夫人之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闺阁女子闻名遐迩泰半不是什么好事,且她说话的声气不阴不阳的,简慢高傲之气倒与她远在京城的表姊清河长公主一脉相承,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房氏赶紧替未来的二儿媳打圆场:“可不是,卫夫人贤德之名连我们这乡下地方也传遍了。”

好歹也是未来婆母,云麓乡公主总要给房氏三分薄面,不再多说什么,拿团扇一遮,侧过脸去与侍女小声吩咐起什么来。

济南郡太守夫人冯氏与房氏时常往来,很是熟稔,便打趣道:“都说你是青州第一美人,这回可要退位让贤啦!”

“哎哟我的阿姊,您就别给我脸上贴金了,卫夫人与咱们这些村妇不啻霄壤,你也好意思拿来比,怪道人都笑你村呢。”房氏说着搡了冯氏一把,咯咯笑起来,那样的神情动作换个人来做只会叫人觉得粗鄙,可她做来偏偏就妩媚天成。

“陈夫人莫要妄自菲薄,”钟荟笑道,“咦,你这衣裳纹样好生别致,倒是从未见过呢。”

“这似仙……仙绫纹,”一直在一旁默默陪笑戚氏突然开口道,“本地的样子,卫夫人没见过也不稀奇。”

她似乎是吴越一带的人,生得容貌婉丽,大约是不怎么会说官话,短短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带着浓重的乡音。

钟荟朝她笑了笑:“啊!原来这就是上贡的仙纹绫呀!我原先在京城时听过,一直无缘得见。”

齐地的丝织很出名,自古有齐纨鲁素之谓,这仙绫纹她非但见过,还拿来裁过幔帐——卫府的库房里还堆着几十匹。

不过房氏穿上身却是僭越,此种绫缎一匹须耗费数月之工,历来是作贡品的,不是她区区一个郡守家眷可以享用的。

这种事儿做了也就做了,大家都是心照不宣,这戚氏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又叫钟荟这么一点,房氏脸面上便不太好看了。

换了一般妇人大约已经羞得无地自容了,房氏的尴尬却是一闪而过,转眼间便又恢复如常,张罗着叫下人摆膳:“瞧我,尽顾着说话,叫卫夫人空着肚子听我唠叨这些鸡毛蒜皮。”

“是啊,偏你嘴碎!”冯氏揶揄道。

房氏的大儿媳看起来有些木讷,偶尔凑上来附和两句,都字斟句酌,透着股审慎,可又不似寻常婆媳之间的拘谨,倒像是有所提防,钟荟微微纳罕,在心里暗暗记下,打算回去告诉阿晏。

不一会儿十几名下人将食案和肴馔端到水榭中。

“咱们这小地方没什么好东西,叫卫夫人见笑了,”每上来一道菜肴,房氏便向钟荟介绍,“这是鲊鱼,模样有些怪,不过很爽脆,加了姜酢,夫人尝尝看。”

钟荟手执牙箸依言夹起一片状如凝血的东西放入口中:“果真很清爽,正宜佐粥。”

青州依山凭海,不乏海陆之珍,陈家这宴席也舍得下本,钟荟略一算,这席才吃了一半,大约已经值一两万钱了,更别提那些金盏银盘和琉璃瓷器,便是放在御宴上也尽够了,这陈氏还真是富得流油。

钟荟近来精打细算,尤其是见过城外流民惨状,衣食上略微铺张些便觉良心有亏,如此良机哪能亏待自己,敞开肚皮将那些珍馐佳肴吃了个够,悄悄摸了摸圆鼓鼓的肚皮,这才搁下牙箸,紧蹙着双眉,凄凄切切地叹了口气。

刺史夫人怏怏不乐怎么成?房氏赶紧殷勤道:“卫夫人怎么了?可是饭菜不合口味?”

云麓乡公主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这刺史夫人差点吃得盘干碗净了,这要是合口味岂不是得把盘子都嚼吧嚼吧吞下去?

钟荟好容易酝酿出的悲戚差点叫她这一笑破了功,赶紧提一口气凝神屏息,然后百转千回地将这口气叹出来,幽幽地道:“陈夫人府上的肴馔精细可口之至,我……”说到此处掏出帕子抹了抹眼睛,“只是我一想起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流民,便食不甘味,难以下咽了……”

此话一出,满座贵妇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们平日呆在深宅大院中,出门冶游都有仆役随从清道,虽也曾瞥见过那些衣衫褴褛形容恐怖的流民,可毕竟是旁人的苦难,若是正好碰见,说一句天可怜见,施舍一些米粮便是仁至义尽了,要说切肤之痛是不会有的。

钟荟起初是做戏,说着说着想起当日所见情形,便真的恻然起来,房氏见她神情不似作伪,拿不准这卫夫人是真情还是假意,只得不痛不痒地开解道:“那些人确实可怜,卫夫人菩萨心肠,可钦可佩,不过咱们这些内宅夫人便是想做些什么也有心无力,只能叹一句人各有命了。”

“陈夫人说得在理,可是……”钟荟抽抽嗒嗒,“我和郎君也是到了此地亲眼目睹才知灾情严重,天子高居庙堂,单靠朝廷赈济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

钟荟说到此处顿了顿,默默留意房氏的神色,听到赈济两字,她也只是微微动了动眉头,仍旧镇定自若。

“我想着,”钟荟绞着手里的帕子,突然从手腕上褪下一只赤金嵌红宝石的镯子,又一把捋下六七根簪钗,“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不如拿来换了米粮赈济灾民,不如折价当了,虽是杯水车薪,也算略尽绵薄之力了,如此一来我这心里也能稍安……”

“喔唷!”戚氏体突然插嘴道,“这么好的东西拿去当了多可惜……”

“是啊,没得白白便宜了那起子黑心肠的奸商,”房氏瞟了戚氏一眼,接过话头,“卫夫人行此仁善之举,我们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要我说,这些首饰簪钗您收回去,咱们一起凑些私房体己,换了米粮设个粥棚……”

钟荟赶紧道:“那怎么成!一事归一事,这些东西是我对青州百姓的一片心意,哪有收回去的道理!也不能为了我叫你们破费啊,对了!”

她欢欣地拊掌道:“这些首饰拿去当铺也是白白便宜旁人,不如作价给你们,如此便全了我一份心了。”

众人自然一番推辞,钟荟只是坚持,他们见拗不过,只得道:“这些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怎么好随便作价。”

钟荟道:“不计多少,你们随便出些便是了。”

房氏先认了支白玉园景簪:“村妇眼拙,也不知道这簪子价值几何……”

“您看着给便是了。”钟荟很是大方。

“二十万钱?”房氏便试探着道,这簪子雕工纹样虽新奇,可玉质也就平常,二十万钱能买一匣子了。

钟荟拿起簪子在手中摩挲一番,期期艾艾地道:“陈夫人真慷慨,我替百姓谢谢您……这簪子是我十岁生辰时宫里姑姑赏的,说起来也是……”

“哎呀,就说我眼拙嘛,太妃娘娘赏的必不是俗物,难得卫夫人忍痛割爱,少说也得再加二十万钱。”房氏看了眼钟荟,几十百来万的对她来说九牛一毛,新任刺史的态度还不明朗,此时不宜撕破脸,就当投石问路了。

有她带头,其余贵妇也都认领了一两件,连乡公主都干干脆脆买下那只赤金镯子。

钟荟每件都依依不舍地抚摩着说出一串了不起的身世来,闹得他们不得不加了价,最后重金买了一堆寻常首饰回去。

“我也真是厚颜了,竟如商贾一般售卖起旧物来……”钟荟在心里算了算今日的收获,觉得差不多了,便红着脸低着头道。

众人都道这是义举,又是一番阿谀奉承:“咱们也想施以援手,正愁寻不到门路呢,有刺史夫人牵头,敢不如响随声?再说那些都是稀世珍宝,有钱还没地方买呢!”

“我那儿还有京城带来的几箱首饰和未穿过的衣裳,诸位若是不嫌弃,改日来寒舍一聚,有喜欢的便拿了去。”

众人一惊,这是一次不够还打算再二再三?这屠户女可真是手狠心黑面皮厚。

钟荟大肆敛财,其他人也没了胃口,意兴阑珊地用完午膳,房氏请众人移步另一处楼阁赏景。

略坐了一会儿,房氏突然扶了扶额,旁边一名侍女看在眼里,上前一步道:“娘子,是头风又犯了么?”

“无妨的。”房氏连连摆手。

“可是……”

房氏横眉立目将那侍女的话打断:“莫要多嘴!没见我在待客么?真是没规矩!”可身子却晃了晃。

“不舒服便去歇歇吧,”冯氏小心地看了眼刺史夫人,“想来卫夫人也不会计较的。”

钟荟不知房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既然冯氏指名道姓点到她,总要客气一声:“是啊,陈夫人脸色不好,还是赶紧回房歇息吧,不用管咱们。”

房氏便半推半就地由那侍女搀扶着离开了。

第155章 诱惑

房氏饱含歉意地同诸位女眷道了失陪, 由婢子扶着出了晴霜阁,转过一丛白茶, 那头风病立时痊愈,一路掩人耳目,迈着轻快的脚步向园子西南角行去。

临淄的宅邸是几十年前建的,一直是陈氏的产业, 虽然主家只是偶尔有事时小住几日,也拨了一批下人看管打理。他们夫妇年前搬到这里, 府中处处井然, 只园中这一处废院重门深锁,好不奇怪, 叫来通晓掌故的老仆一问, 那仆人吞吞吐吐半遮半掩地说了,原来当年陈老太爷金屋藏娇,将一位外宅安置在此处, 偶然叫陈老夫人撞破,将那女子生生逼得悬梁自尽, 随后屋子里便时常传出女子的抽噎声, 陈家人便将这院子锁了起来。

房氏一听,正中下怀,鬼神之事她是半点也不信的, 不过既然旁人都深信不疑,对这院子避之唯恐不及,于她倒是最便宜不过。

她气定神闲轻车熟路, 连身边的婢子都是见怪不怪了,主仆两人行至院外,房氏一眼看见挂在门上的锁已经不见了,低声道:“哼,这就已经到了,瞧那猴急的样儿!”

又扭头对身后的婢子吩咐:“去请卫使君罢。”

说完自顾自一推门,生锈的门轴吱嘎一声响,她提起足尖迈过门槛,软底珠履轻巧地落在青石板上悄无声息,脚踝上的一串金铃发出细碎的声响,半个身子刚进门,庭中闪出个人影来,急不可耐地拽着她胳膊将她拖了进去,随手把门一带,扣上门闩,粗暴地将她抵在门上,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你这妖孽!把我想死了!”

房氏咯咯笑着,软绵绵地推那人铁板似的胸膛:“不想媳妇想阿娘,你这儿子真真奇怪。”

“你算哪门子阿娘!”男人粗嘎地笑了一声,去解她衣带。

“后娘就不算娘了么?”房氏嬉笑着乜他一眼,将半开的衣襟掩住,“蛮人和畜生才烝母报嫂,若是让咱们的云麓乡公主知道她要嫁的良人是个畜生,你说她会怎么想?”

陈二郎眼里闪过一丝犹疑,旋即大笑:“做鬼都甘愿,畜生算什么!”

***

钟荟卯足了劲薅羊毛的时候,卫琇在一水相隔的园子另一头与陈琼及一干陪客推杯换盏。

卫琇试探了一二,陈琼一味顾左右而言他,若不然就是拿些冠冕堂皇的套话搪塞。席间有设了舞乐,乐姬是吴地来的,丝竹可称一时之选,即便在洛京也算难得了。

可惜阿毛不在,她是最精于此道的,卫琇一转念,吃喝玩乐似乎就没有她不精通的,如此一想,他不禁有些晃神,嘴角微微弯起。

陈琼讲了个索然无味的俏皮话,引起满席捧场的假笑,只有卫刺史没笑。陈琼留意到他正对着快要见底的酒觞发怔,狠戾地对一旁侍酒的婢子斥道:“使君的杯都空了,你这对眼睛生着也无用,不如剜了了事!”

那婢子正神游天外,借着近水楼台的机会偷眼欣赏享誉九州的卫郎,冷不丁听到主人斥责,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差点拿不住执壶,想起来亡羊补牢去斟酒,可双手直哆嗦,倒将一半朗陵清酒都撒在了卫琇衣袖上。

她倒有几分灵醒,不待主人开口先下跪告罪,偏巧这时又有婢子呈上一道八宝蟹肉羹,似是没留神她的动作,叫她手肘一撞,一个趔趄,手中银盘一倾,盘上的汤盅滑落到卫琇食案上,温热的汤汁泼得到处都是,卫琇衣襟上也溅到不少。

陈琼大惊失色,连连向卫琇道歉,将那两个婢子都叱骂一顿,命人拖下去打笞杖,又对身边一名青衣婢子吩咐道:“赶紧去伺候使君更衣。”

卫琇瞥了那低眉顺眼的婢子一眼,收回目光,好整以暇地看着陈太守做张做致,半晌才开口:“小事而已,陈太守不必介怀。”说着迤迤地站起身,整了整衣襟,向在座诸人道一声失陪,然后跟着那青衣婢子走出了宴厅。

刚走出庭院,迎面疾步走来一个白衣婢女,对着卫琇行了个礼,向那青衣婢子道:“夫人命你去西库里取两匣子零陵香送到三秋阁去。”

那青衣婢子抗议道:“郎君命我领贵客去更衣呢!”

白衣婢子怒目圆睁,语带威胁:“夫人叫你去你便去,郎君那头自有你的交代,怎么,难不成你连夫人之命也敢不听了?”

青衣婢子嚅了嚅嘴,敢怒不敢言,无可奈何地领了命离开了。

那白衣婢子转向卫琇,便换了副春风拂柳的柔顺嘴脸:“有劳尊驾随奴婢来,夫人已在等候了。”

这府中谁是话事之人一目了然,卫琇不置一词,点点头便跟着她往外走去。

两人朝着西南方向走,穿过一片桃林,人迹渐渐稀少起来,宴厅里的笙歌越来越远,穿梭往来的仆婢也渐渐踪迹难寻。

“抱歉劳使君走那么多路,”那白衣婢子指着园子西南隅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子道,“前头就到了。”

“无碍。”卫琇淡淡道了一声,越过她径直朝阖起的院门走去。

这院子显然已经很久无人来过了,庭中杂草丛生,廊庑台阶上遍布着灰尘和蛛网,几株兰花被荒草遮蔽了阳光,茎秆细弱,眼看着活不久了。

这房氏待客的地方倒是别出心裁,卫琇心道,正要举步上前,突然听到内室中隐约传出断断续续的人声,夹杂着暧昧的喘息,他皱了皱眉头,脚步一顿。

房氏时时刻刻留心着门外的风吹草动,卫琇推开院门时便有所察觉,陈二郎却耽溺于销魂滋味中,有人到了窗前都未发现。

“今日怎的心不在焉?”陈二郎抱怨道,“别是在惦记旁人吧?”

“你倒说说是哪个旁人呀?”房氏笑问。

“哼!还有哪个!”陈二郎冷笑道,“还不就是那姓卫的,料我不知道你那点歪心思!水性杨花的妖妇!”

房氏咯咯笑起来:“卫郎生得好,我肖想肖想怎的了......”

陈二郎见她大言不惭,心里怨愤,越要使出千般手段来叫她臣服:“生得好有什么用?中看不中用,生得好能这样......这样......叫你舒坦?”

房氏静静享受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打开面前的木窗扇。

卫琇听到动静,不由自主地循声望去,只见漆色斑驳的条条窗棱间现出一张艳丽的脸来,随着某种节奏颤动着。

房氏迷蒙着一双猫儿似的眼睛,咬了咬殷红的嘴唇,向他千娇百媚地一笑,然后伸出根涂着鲜红蔻丹的纤纤玉指,慢慢放到唇间吮舔。

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卫琇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垂眸道:“既然夫人无暇想见,卫某改日再造访。”说完转身拂袖而去。

他的话音不高,却足够房中两人听得清楚分明,陈二郎身子一僵,浑身筛糠似地战栗起来,房氏不满地哼了一声,笑着娇嗔道:“瞧把你吓得,没用的软货!”说着回身将他一踹,随手从榻上捞起件罗衣往身上一裹,赤着双足追了出去。

第156章 谈判

“使君留步!”房氏未穿足衣鞋履, 脚踝上的金铃没了束缚,往风里撒了一串欢快的叮铃声。

卫琇顿住脚步, 转过身面无表情地问道:“陈夫人有何见教?”

房氏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了一会儿,有生以来头一回有点拿不准了,这位卫郎是真的不解风情,还是道貌岸然?以她多年来与无数男子周旋的经验, 天底下没有不偷腥的猫,无论俊丑, 到头来都是一副德行。

她很明白自己的优势, 但凡男子遇到女子,尤其是有过肌肤之亲的美貌女子, 难免心慈手软, 戒备之心更是几近于无,她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与男儿拼杀,美色便是她的干将莫邪。

想来这回是遇上敌手了, 房氏饶有兴味地琢磨,难得被勾起了棋逢对手的战意。她本来也不过是见这新任刺史生得天人之姿, 随手下点饵食, 若他上钩,自然是两情相洽,也算为自己的图谋加重保障, 若他不上钩——岂有此理!情场就是她房玉红的战场,她从十四岁那年初出茅庐,至今还未失手过呢!

她不信这个邪, 伸出玉臂虚虚地拢了拢凌乱松散的发髻,舔了舔嘴唇,慵懒地道:“抱歉叫使君久等,儿女都是债,俗话说得真是没错。”

若是换了几年前不谙世事的那个卫十一郎,此时大约已经惊掉下巴了,这几年他形形色色的人和事见了不少,手上也握着洛京几个世家大族的阴私秘辛,这种事不能说司空见惯,可也不是绝无仅有,只是如此大言不惭的还真是平生仅见。

卫琇掀了掀眼皮冷冷道:“陈夫人大费周章请卫某前来原是为了倾授养儿之道?多谢夫人好意,请恕卫某失陪了。”说罢便要拂袖离去。

房氏叫他那冷若冰霜高高在上的模样勾得心痒,以退为进道:“使君日理万机,贱妾岂敢以阃闱琐事污了使君视听,不过是……”

她说到此处停了停,尾音拖得婉转绵长:“贱妾一介女流,不知以何取信于使君,只得将一条贱命呈上,留待使君裁决。”

她说得情真意切又低回婉转,若是换个头脑不太清楚的就飘飘然不知身在何方了,卫十一郎虽饮了三四觞零陵清酒,灵台仍很清明——神魂有钟阿毛镇守,什么魑魅魍魉都难以撼动他半分。

“夫人说笑了,陈夫人寿由天定,与卫某何涉。依我之见,夫人贤身贵体,龟龄鹤寿可期。” 卫琇不去接她话茬。

这房氏刁滑得很,必是知道自己探过她的底细——她和继子苟且之事知道的人不多,可她的风流韵事一直没断过,有心人往青州城里随便一捞便是一箩筐安乐郡太守夫人的故事。

房氏胆大心细,最擅藏头露尾,耐得住等得起,连陈琼那老妒夫也捕捉不住风影,只能呷些疑神疑鬼的干醋而已。她今日将卫琇约到此处,看起来是授之以柄,其实什么真凭实据也无,卫琇若将此事捅出去先不说能不能叫她喝一壶,自己就先惹得一身骚了,卫刺史的清名可比她值钱多了——再说拿一个妇人的闺闱秘事做文章,卫十一郎还丢不起这个人。

风华正茂的陈夫人叫卫琇那一句“龟龄鹤寿”噎得不轻,难免想到自己年老色衰鸡皮鹤发的模样,简直丧气,好不容易凝聚起来那一点氤氲气氛全叫他搅和了。

罢了罢了,房氏心道,本来也不是冲这个来的,倒是因那点争胜之心本末倒置了。

她将浑身上下的媚意一敛,拢了拢衣襟把锁骨秀颈遮起,虽然仍旧谈不上多正经,可看着顺眼多了,卫琇的眉头略微舒展。

房氏将舌头捋捋直,微微偏头,睁圆眼睛,困惑道:“使君此话妾不明白,太守与妾对使君的忠心可昭日月,还望使君明鉴。”

这神情将阿毛使坏时的模样仿了个八.九不离十,卫琇眉心一动,心里升起股无名的怒意,冷冷道:“拜夫人所赐,卫某和内子入青这一路倒是颇为跌宕,想必是夫人怕我们旅途乏味,特为解颐,有劳费心了,不过陈夫人这待客之道未免有些匪夷所思,若是我们夫妇命薄一些恐怕已经葬身鱼腹了。”

房氏心中不由一哂,再怎么能耐,到底还年轻了些,经不起反复试探,原来那位卫夫人是他的软肋。姜氏确实是个我见犹怜的可人儿,只不过怎么看都还是个稚嫩生涩的小娘子,且聪明外露,不晓得藏锋,稍欠柔媚——真是白瞎了那副好皮相,若是这样的形貌给了她,还不知能做成多少事!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卫琇的逆鳞,轻笑两声:“妾那点雕虫小技不过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罢了,卫使君吉人天相,纵使滔天的风浪也能化险为夷的,听闻使君初来乍到便降服为患一方的上千水匪,为朝廷立下大功劳,妾在此恭贺使君。”

卫琇心道难不成我自己命大没死成还得谢谢你?轻拂一下衣袖道:“陈夫人有心了,可惜是以讹传讹,不过几十流民罢了,卫某既任一方官长,修己安民,察其疾苦本就是分内事,有何功劳可言。”

倒是挺警觉,房氏窃笑,望了望那张俊俏的冷面:“使君莫要妄自菲薄。”

卫琇对她的奉承不以为然,话锋一转:“对了,说到黎庶的疾苦,卫某正好有一事求教,去年秋天青州蝗灾,陈太守上奏天子以闻,朝廷立即拨了钱粮赈灾,到眼下也有小半年了,何以青兖一带还有数千流民?”

“这些经世济国的大事使君还是与外子筹谋吧,妾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懂这些事,”房氏惯爱用内宅夫人的身份当作挡箭牌,“妾只晓得算打算打家计而已。”

卫琇似早料到她会推诿,点点头:“贵府家大业大,是得好好打算,不然一着不慎满盘落索就可惜了。”

“久闻卫使君擅弈,妾于此道一无所知,还请不吝赐教。”房氏拨了拨鬓边的一绺散发道。

“卫某棋力不济,不敢忝为人师,不过依在下愚见,夫人此局与其说是弈棋,莫如说是樗蒲,掷出卢还是枭,全看运气和天意,夫人的运气卫某不好说,不过天意么,还是略知一二的,夫人将全副身家压上,无异于燕巢危幕。”卫琇理了理衣襟,迂回了大半日,总算绕到了正题,襟前溅到的蟹羹都快干了,一想起来手臂上便起了层鸡皮疙瘩。

“卫使君快人快语,妾也不同您兜圈子了,”房氏爽朗一笑,竟有几分林下之风,“天翻地覆之际,天意又能左右什么?使君年轻有为,风姿才干令妾折服,不过大厦将颓,使君凭一己之力能力挽狂澜么?”

卫琇将她的话略一思量,听出了弦外之音:“原来陈夫人的筹码下在了别的地方,不过若是夫人胜券在握,今日找卫某前来说这一番话岂不是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