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想起扇子上绘了何物么?”卫琇不由大逆不道地腹诽,堂姑母也真是草木皆兵,非但那封信写得藏头露尾叫人抓不着真凭实据,还把关键的日期隐藏在别处,到头来还是他的阿毛受累。

“我且试试。”钟荟重又闭上眼睛细细回想一阵,铺开一卷素娟,掭了掭笔,把卫氏扇子上的图案惟妙惟肖地勾画了出来。

那是一幅夏日小景,左侧竹帘被风掀起,中间一张几案上搁着一枝石榴花,右下方一只金狻猊香炉中升起袅袅白烟,一旁的青釉弦纹瓶里插着八枝蜀葵。

龙生九子,狻猊排第八,堂姑母生怕侄媳疏忽,又用瓶花之数点了一次。

钟荟撂下笔,脱口而出:“八月十六。”

第162章 齐王

如今已是六月初, 离举事之期不过短短两月,可谓迫在眉睫。

钟荟忖道:“堂姑母为何如此笃定我能领会她的意思?虽说你在书信中提过我有过目不忘之能……”

“是堂姑母说的?”卫琇面露讶异, “来青州之前我确实寄过一封书信,也曾在信中提到你,然而并未提及此节。”

钟荟一怔,一股寒意顺着脊背往上爬:“她是这么说的……我当时也纳闷, 因这着实不像是你说的话。”

她努力回忆当时齐王妃的神色,却找不出任何蛛丝马迹:“堂姑母说这话的时候没什么特别举动, 也没什么异色, 似乎她是真的收到了这么一封信,实在古怪……”

“那就是有人做了手脚, 信匣是我亲手封缄的, 信中都是泛泛之言,谈不上机密,不过走的还是家里的途径, 中途叫人替换的可能微乎其微。”卫琇又不自觉地屈起手指轻轻敲击书案,这是他思考时特有的小动作。

“如此说来多半是到了齐王府之后叫人换走的了?”钟荟越想越觉说不通。

依照齐王妃如今的处境, 卫琇的书信到王府后先叫人开匣验看是一定的, 模仿他的字迹篡改内容也不难,只是她过目不忘之事只有最亲近的几个人知晓,这位蛰伏暗处的齐国高人纵然将他们夫妇俩查个底掉, 应该也查不到这上头,何况谁会刻意去关心一个内宅妇人的雕虫小技呢?

目前看来,此人篡改信件只是为了方便齐王妃传递消息, 似乎是友非敌,只不知那封信是否还有别处动了手脚,且此人身在青州,却对他们了若指掌,着实令人不安。

然而比起这些,卫琇更在意另一件事,虽说有些难以启齿,他还是问道:“你过目不忘的事还有谁知道?”

钟荟一个个梳理过去:“除了我耶娘、阿翁、阿兄,便是姜家大姊了,其他兄弟姊妹乃至于阿婆都是不知道的。”

姜明霜之所以知道,一来是他们同住一个院子,朝夕相对,二来也是因为他们姊妹亲近,钟荟打从心底对她没什么戒心,而姜昙生大嘴巴,姜明淅有个不省事的亲娘,钟荟在他们面前一直是小心隐藏的。

卫琇想了想又道:“下人呢?”

钟荟心里咯噔一下:“我自然是没同他们说过,若是有人自己看出来,那也只有阿枣和阿杏这两个近身伺候的……你怀疑他们?”

她突然想起,当初和卫琇在山中逃避追捕时,他也曾怀疑过阿杏,不知为什么,他的怀疑比起身边人可能背叛她更令她难过。

卫琇眼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翳,随即笑了笑宽慰她道:“是我杯弓蛇影了,他们跟了你这么多年,人品如何你比我清楚,你相信的人我自然也信得过。”

钟荟心知这是他对自己的体贴:“不过如今这节骨眼上容不得半点闪失,我去同他们说,从今日进书房打扫都须有阿慵或者我们俩在场,也怪我先前与他们随意惯了,今时不同往日,有些规矩是该立起来了。”

“无碍的,按原先的规矩来便是了。”卫琇歉疚地道。

真正机密的东西他自然不会随手放在书房里,他心里清楚,阿毛这是在安他的心,她平日里看着任性,可遇事总是先一步替他着想,懂事得叫人心疼——若是不曾嫁他,她如今还在洛京无忧无虑地吃吃喝喝,何需背井离乡跟着他来这青州担惊受怕?

钟荟没与他争辩,心里却已下了决定,虽然如此一来会叫阿枣他们心里有些不舒服,可长远来看规矩严明对他们主仆都好。

钟荟又问道,“若是今日我不能领会她的玄机,她的筹谋不就落空了么?况且即便把消息传出来,你也未必愿意冒险与她里应外合,到时又当如何?这些堂姑母不会想不到……”

卫琇点点头道:“堂姑母的筹谋必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恐怕将世子养在膝下起便没有松懈过,无论有没有我们从旁相助都是要举事的,若是我们应允,予她而言只是意外之喜。”

钟荟忖了忖,也觉得是这么回事,他们手里不过三千兵马,且良莠不齐,能起到多大用处连自己都没把握。

“你待如何答复?”钟荟又问道,若齐王妃是别家人,她是不会多此一问的,齐国内乱于他们有百利而无一害,斗得越凶内耗越大卫琇这刺史便坐得越稳,可偏偏王妃出自卫氏。

“堂姑母既然开了口,我不能作壁上观。”卫琇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投下深浓的暗影,遮住了眸光。

钟荟一早猜到是这样的结果,还在世的卫家人所剩无几,要他袖手旁观实在是强人所难,何况传闻齐王三子弓马娴熟,有狼顾之相——姑且不论齐王世子的立场,一步三喘的病秧子总好过野心勃勃的壮汉。

成事不说,钟荟捶了捶坐得有些发麻的双腿站起身,一边替他宽衣解带一边道:“主意已定便莫要多想了,凡事有我陪着你呢。”

***

一些远道而来的客人入夜便陆陆续续离去了,不过齐王妃卫氏的寿宴一直持续到夜阑。

王妃近来精神不济,过了戌时便向女客道声失陪,先回房歇息去了,不过但凡近身伺候王妃的侍婢都知道,所谓歇息也不过是干躺在床上,自卫家糟了灭族的横祸,王妃总要辗转反侧到天明才能得一时半刻的安寝。

“来人,”卫氏在帐中唤道,“去厨房传些七宝羹来。”

帐外两个侍女你看我我看你,一个都懒怠动。

齐王妃瞥了一眼帐上映出的人影,提高了声音道:“有人么?”

其中一人朝同伴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地答应道:“您且稍等,奴婢这就去。”

王妃睡不着,自然不能少了人伺候,轮值的侍女只得老老实实在帐外守着,等下一班的人来接替自己,日日如此,心里积压了不少怨气,虽不能宣之于口,侍奉起来态度难免轻慢——他们这批人是一年前换到华光殿来的,对王妃毫无忠心可言,一开始没弄明白状况还小心奉承,时间一长都看出这王妃已经失势,便怠慢起来。

那侍女领了命,也不急着去办,慢悠悠地晃到门口,同守在门口的小姊妹抱怨:“再有一会儿便下值了,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要汤要羹的使唤人,不是才吃了宴席回来么,厨房那帮子腌渍货不知又有多少话候着!”

“就是,”那守门的侍女年纪小资历浅,奉承她道,“汤汤水水的灌进肚里去,一会儿又要姊姊们伺候着出恭,烦死人了……”

话音刚落,庭中响起男子低沉的声音:“你说谁烦死人?”

两个婢子惊慌失措地转头一看,只见齐王大步流星地向他们走来,两人登时吓得脸色铁青,膝盖一抖双双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奴婢该死,求殿下恕罪!”

齐王对身后的乳母张氏道:“嬷嬷心慈,不过府中的规矩不能废弛,下人妄议主人该如何罚?”

张氏眼神一闪,背上霎时沁出一层冷汗,强自镇定道:“回禀殿下,按规矩应该受拔舌之刑,再打一百笞杖。”

齐王大笑一声道:“那便照章去办吧,叫华光殿所有下人都来观刑,多点几盏灯,叫他们看看清楚。”

张氏如何看不出他这是杀鸡儆猴,也不敢替这两个侍女求情,唯唯诺诺地领了命,一时间倒有些拿不准主人的态度了,转念一想,大约是抓到王妃把柄心里有气,这才撒在下人身上吧,想了想道:“这些不成体统的奴婢是该罚,殿下莫要动怒,免得伤了身子。”

齐王冷哼一声,没去理会她的关心,只把手一伸:“给我罢,嬷嬷在此看着这两个长舌妇领罚便是。”

张氏赶紧将手中之物双手捧上,托盘上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罗衣,依稀能看到上面绣着花枝,显然是女子衣裳。

齐王将之拎在手上,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屋内,对着挡路的琉璃屏风便是一脚,将帐外的另一名侍女唬得不轻,那侍女一抬头,正好对上齐王怒气勃然的脸,她还不知道外头发生的事,已经吓得魂魄出窍,连行礼问安都忘了。

“滚出去!”齐王倒是没计较她失礼,冷森森地道。

那侍女几乎是连滚带爬,避瘟神似地跑出了华光殿。

卫氏本来朝里侧躺着,不紧不慢地颠了个身,一手扶着床坐起来,平静地问道:“怎么了?”

“你背着我做的好事!”齐王将手里的衣裳劈头盖脸地往她砸过来。

那罗衣轻软,没什么分量,落下来罩在卫氏头上,并不疼,但是叫人觉得屈辱。

王妃优雅地伸出手将那衣裳摘下来,对着灯觑起眼睛翻来覆去看了看,笑道:“这件衣裳又如何得罪你了?”

“卫滢,你休要与我打马虎眼!”齐王咬牙切齿地从将她手上的罗衣一把扯过来,翻开衣襟,从一个不起眼的暗口中抽出一张巴掌大的绢帛来,“是我小瞧你了!”

王妃冷冷望了望他手上的绢帛,不用细看也知道上面写着“忘忧”两字,是她咬破手指用血写的,忘忧是一种秘药,初服时能叫人神清气爽,久而久之便会彻夜难免,头痛难忍,进而迷失心智。

卫氏若无其事地抬手抿了抿方才弄乱的鬓发。

这动作让齐王一愣,他脸上的怒意随即褪去,变成一种空洞的怀念。

卫氏掀了掀眼皮,事不关己地道:“这是何物?妾未曾见过。”

“你故意在屋内放许多冰山,为的就是借机把这件衣裳给你那侄媳是不是?可惜你煞费苦心,却叫张嬷嬷识破,白费了这许多功夫!你还有何话好说!”

“怎么,殿下既然做得出来,还怕我说出去?”

她语气平淡,齐王却从中听出尖锐的嘲讽,暂时消退的怒火重新被她点燃,可她说的话却无从反驳。

“殿下,”卫氏凄然地一笑,“您目光如炬料事如神,我已经叫你囚禁在这华光殿寸步难行,做什么还要拿药毁了我的神志?”

“你莫要胡思乱想,”齐王目光闪了闪,放缓了语气道,“那不过是寻常安神药罢了,什么迷人神志,都是无稽之谈!”

“那便罢了,我乏了,殿下请回吧,”卫氏重新躺回床上背对着他,“多谢殿下方才为妾作主,想来这回能好过几日了。”

齐王觉得喉头一哽,闷闷道:“阿滢,你莫要如此。”说罢伸手触了触她肩头,本该收回手,却沿着她不再年轻却依旧秀美的臂膀滑到腰间。

卫氏始终一动不动地静静躺着,仿佛一尊优雅的卧佛像。

齐王想起二十年前他们新婚时,那时候她不是这样的,她会脸红,会浅笑,会在他的中衣上绣他的小字,看向他的眼神温柔似水,他们是怎么走到如今这个地步的呢?

齐王心里一刹那涌出无尽的委屈,他就在这巨大的委屈中一次次地冲撞她。

待齐王离去,卫氏缓缓坐起身,披衣下床,自己走到净室中清理身体,拿巾帕一擦才发现流了血,他们已经有多年未同床共枕了。

有些不适,不过还能忍受。卫氏换上干净的衣裳,走回床边,低头时发现方才那一小片绢帛落在床边榻上,她弯腰拾起来看了一眼,不屑地一笑,把绢帛一角凑到烛火上点燃,在火即将烧到手指的一刻让它落到地上。

要对付一个自负又多疑的人,最好的法子莫过于露个破绽让他抓住。

第163章 身孕

过了立秋便入三伏, 这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接连几日无风无雨, 似火骄阳流金铄石。

青齐临海,这里的炎热与北方不同,带着股黏腻劲,连庭院中大榆树上传来的蝉声都有气无力。

钟荟成日里恹恹的, 胃口也大不如前,不过十几日手腕子细了一圈, 洛京带来的跳脱臂钏都嫌大了。

她自个儿不以为然, 本来在洛京时也有些苦夏,只没那么严重罢了, 想来是她后知后觉, 到青州小半年后终于开始水土不服了。

卫琇却不放心,坚持请了当地的名医来诊治,一把脉, 倒号出她体质虚寒。

“会不会是弄错了?”卫琇有些意外,在京城时每半月有大夫来替钟荟号一次平安脉, 她这人心宽, 平素吃得好睡得香,脉象一直是很旺健的。

那老大夫想了想,问了问钟荟平日的饮食, 捋捋白须道:“想是尊夫人来了青州水土不服,饮食中又多水族的缘故,体质虚寒不易成孕, 依老朽之见,尊夫人须得慎食虾蟹等寒凉之物。”

孩子的事卫琇并不热衷,私心里甚至有些暗暗庆幸。女子孕产如同过鬼门关,一想起阿毛有朝一日也要冒这样的危险,心底便生出怖惧来。

不过虚寒之症却是可大可小,不能掉以轻心。

钟荟嗜食鱼虾,觉得这老翁简直是没事找事,当着卫琇的面阳奉阴违几句,心里盘算着尽快将他打发走。

老大夫却冷不丁地掩口打了个喷嚏,环顾四周,见三座半人高的冰山咝咝冒着白气,又进谗言道:“寒气侵人,夫人还请顾惜尊体,莫要贪凉。”

从这日起,钟荟的好日子算是结束了。

卫琇怕她伤了脾胃,特地嘱咐厨下,每日只能给夫人送一小碗冰饮或是冷淘,冰镇的瓜果也严格限了数额,连屋子里的冰山也不许多放。

钟荟起初有恃无恐,反正他白日不是去营中练兵便是在外书房处理公务,天高皇帝远,又能奈她何。

谁知阿枣和阿杏两个吃里扒外的婢子,临阵倒戈站在了郎君一边。

钟荟死皮赖脸地求了他几回,不成想别的事都纵容她的卫十一郎这次却是坚如磐石,对她的美人计倒是来者不拒,手上便宜占了个尽够,一转身该怎么还怎么。

到底还是得靠自己,钟荟打定了主意。这些事上阿枣一向铁面无私,她不敢从她那儿下手,一个弄巧成拙招得她去卫琇跟前告一状更是不得了。

钟荟打的是阿杏的主意。

这一日好容易找了个藉口把阿枣支走,钟荟便叫阿杏来给自己打扇。

“娘子,莫要趴在凉席上,一会儿肚子该着凉了,”阿杏一边摇着扇子一边道,“今日郎君在府里,若是回来看到又该说你了……呀!怎么把足衣也脱了,脚底下进了寒气可了不得哇!”

说着一丢扇子便去给她找足衣套上,又强行把她翻了个个儿。

钟荟叹了口气,恹恹道:“杏儿,你去把冰山往这儿挪挪罢,你家娘子快热死了。”

阿杏似乎有些动摇,咬了咬指甲,摇摇头道:“郎君吩咐过,冰山得离您三丈远。”

钟荟转了转眼珠子道:“郎君在前院呢,不到晚膳时不会过来,就挪个几尺,一会儿再挪回去,谁也不会发现的,好杏儿——”

阿杏见她着实可怜,只得依言把冰山挪近了些。

钟荟深谙循序渐进步步为营之道,冰山之事不过是诱阿杏入瓮,第一回 一旦妥协了,第二回便更容易就范。

她佯装消停,翻了两页书,安生了一会儿,又对阿杏勾勾手道:“好杏儿,你渴不渴?去厨下看看,取些蜜茶来,咱们一块儿喝。”

阿杏想了想,蜜茶不在郎君禁止范围之内,便爽快地应命了。

“哎,等等,”钟荟待她走出几步又叫住她,“大热的天,不能叫你光为了蜜茶大老远跑一趟,莫如再捎几样瓜果,再加两碗冰酪……”

“郎君吩咐过……”阿杏眨巴眨巴眼抗议。

“我晓得的,”钟荟不耐烦地挥挥手,“冰酪是赏你的,郎君只说不让吃冰镇的,又不曾说过瓜果都禁绝了。”

阿杏一想,娘子说得句句在理,又想起冰酪的滋味,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卫琇回屋时便看到钟荟很不像样地趴在铺了象牙席的卧榻上,面前搁着卷翻开的书,足衣早不知甩去了哪里,一双白里透红的脚在半空中晃荡着,时不时轻轻碰一下,看起来很是惬意。近在咫尺的几案上搁着座半融的冰山,上头镇着切片的蜜瓜和去了皮蒲桃。

钟荟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一伸手从冰山上摸了颗蒲桃送进嘴里,努努嘴把籽吐到手心里往旁边一递:“尽吃甜的也不过瘾,杏儿,你再去取些酱渍昌娥蜃和蟹酱来,记得切莫说是我要的……对了,你就说是为了拿去给郎君的。”

卫琇勾了勾嘴角,也不出声,接过她手里的葡萄籽扔进手边的银盘里。

钟荟正在津津有味地读卫琇前些时日替她搜罗来的西域志,一页书读到纸尾,意犹未尽地翻过一页,又惦记起冰镇蜜瓜来,一伸手,不想捞了个空,诧异地扭过头,不成想冰山没见着,却对上个冷着脸的卫十一郎,登时吓得满身鸡皮疙瘩,连冰山都不用了。

好不容易得逞一回,竟然叫他逮了个正着,钟荟只得认栽,翻个身侧躺过来,用手支着脸,把脚往后藏了藏,讪笑道:“郎君今日回来得这么早……”

“嗯,娘子未曾料到吧?”卫琇撩起眼皮看了看她。

钟荟叫他看得心里发毛,小心觑觑他的脸色,轻声试探道:“真的生气了?要不敦一个?”

卫琇哭笑不得,坐到榻边一把捞过她冰凉的双脚抱进怀里,屈指在她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把我当什么人了!”

钟荟见他露了笑脸便有恃无恐起来,不安分地蜷起脚趾蹭蹭他胸口,不怀好意道:“哦?我把你当什么人了?阿晏——”

她气虚体寒,床笫之事也须节制,钟荟对那老大夫不以为然,卫琇却将他的话当作金科玉律,一丝不苟地奉行起来,甚至有些矫枉过正,饿得眼睛都快冒绿光了,忿忿地抓住她脚腕挠她脚底,嗓子眼又干又热:“还来招我!”

钟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睚眦必报的卫十一郎狠狠出了一口恶气,总算将她放开,从案上拿起一只鲤鱼匣:“本想着把家里来的书信带给你,顺道看看你,谁知......哼......”

一听有家书,钟荟来了精神,赶紧坐起身来,从卫琇手中接过信匣,一边拆一边道:“好了好了,下回不敢了,莫要再唠叨了,卫婆婆。”

钟荟一看匣子大小和厚度便知这封信必是姜明淅寄来的,自从钟荟来了青州,她似乎把给二姊写信当了一种消遣。

三娘子写起信来巨细靡遗,不但把姜家诸人的近况尽数交代一编,京都贵女中间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都囊括其中——谁同谁拌了嘴,谁同谁绝交,谁订了亲事,谁生了孩子,钟荟人在洛京时都没这么了若指掌。

姜明淅是个做事很有条理的小娘子,偏偏写起信来随心所欲,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正说到秦家娘子入京的事,突然间扯到薛家的猧子一窝下了五只幼崽。

钟荟很有经验,一目十行地将整封信扫了一遍,先找到姜老太太的部分,看到“安好”两字,放下心来,再细细从头看起。

她读信的时候卫琇安静地坐在一旁,拾起榻边的纨扇轻轻替她打着——那惹祸的冰山自然是推到了三丈之外。

“阿姊怀孕了!我要有小外甥小外甥女了!”钟荟先是欣喜,遂即又生出忧虑来,“不知她一个人能否应付过来......好在宫中有姑母可以照应一二......”

若是在洛京,至少还能偶尔入宫探望,如今远在他乡,除了备份礼送去什么事都做不了。

钟荟叹了口气,继续读下去,挑了挑眉道:“萧十娘也有身孕了,似乎还比阿姊早些时日,呵。”

萧十娘与姜明霜差不多时候入宫,如今又差不多同时有孕,虽说有些巧,却也在情理之中,可正是这情理之中叫钟荟从心底里发寒。

大娘子从未透露过司徒钧许过她什么诺言,不过钟荟大致也能猜到,不外乎那些海誓山盟罢了,可如今呢?一想到姊姊此时的心情,她便感同身受地心如刀割起来。

“听我姑母说,皇后娘娘生小公主时伤了身子,恐怕是不易有孕。”钟荟放下信笺,眉间忧色愈发深了。

皇后娘娘滑了几胎,好不容易生下公主又亏了身子,大约是不能再有了,这也算不得什么机密,像卫琇这样的世家子随便往宫中一打听便知道了。

“天子膝下至今只有大皇子一个子嗣,大皇子母氏不显,阿姊同萧十娘差不多时日有孕......”钟荟看一眼卫琇道。

两人心照不宣,母氏不显倒还在其次,大皇子已到了开蒙的年纪,话都说不太囫囵,资质连平庸都算不上。

他知道钟荟在担心什么,抚了抚她后背安慰道:“说不定阿姊这胎是小公主。”

钟荟靠在他身上道:“但愿如此,阿姊最是不争,入宫已是难为她,若再卷入纷争里,我都不敢想......”

“别怕,”卫琇拢了拢她肩头道,“司徒钧但凡神志有几分清明,便不会放任萧氏乱来。”

钟荟默默点点头,有她二叔镇守在西北,萧家人做什么都得掂量掂量,然而她阿姊伤的心又有谁来替她弥合呢?

第164章 私情

七月末, 飓风自海上起,连日来狂风骤雨电闪雷鸣, 临淄城楼上的旗帜猎猎作响,旗杆在风中弯成了弓状,再加一分力恐怕就要折断。

因为数日淫雨,城内西北地势较低处的积水已经没过了脚面。

“娘子, 外头风大,回屋去吧。”阿枣一边替钟荟系上锦缎披风一边劝道, 短短数日之前还闷热难耐, 一转眼单衣都嫌冷了。

“再这么下恐怕会伤了禾稼。”钟荟站在廊庑上望着斜飞的雨幕,似是自言自语, 又似。庭中的花木在风中狂乱摇摆, 两个婆子正在冒雨给一株细弱的茶树绑竹竿加固。

阿枣闻言一愣,若是换了从前,娘子大约只会担心夏藤萝的骨朵被风吹落, 晚桃的果子结不住,湖里的荷花茎秆折断。从京城到青州, 娘子的心事重了许多。

大风天不能练兵, 卫琇在前院处理完政务,申时便回了内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