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荟从案头拿起一封柬帖给他看,泥金笺纸上压了缠枝莲纹, 十分精致:“陈太守夫人遣人送来的,赏荷宴,齐相夫人戚氏和另外几个相熟的夫人也收到了柬帖。”

卫琇没伸手接, 只是扫了一眼:“过几日风雨一停又要热起来,你身子不适,别去毒日头下晒了。”

“不过是有些苦夏,不碍事的,”钟荟抿抿唇道,“本是可去可不去的,不过我着人打听了一下,陈府往年并无赏荷宴的惯例,许是我多疑,总觉房氏此次大张旗鼓地设宴没那么简单。”

“不用管旁人有什么深意,”卫琇伸手按住她肩头,“最要紧别累着自己,那些事有我。”

“我省得,也不全是因为房氏,齐王府和陈府一向过从甚密,这次的花宴上说不定能见到堂姑母。”钟荟抬手抚了抚他的脸颊,他连月奔波劳累,消瘦憔悴了不少,眼下有淡淡青影,看着叫人心疼,她只怪自己不能替他分担,又怎么会嫌累呢?

***

没几日风势便弱了下来,陈府荷花宴当日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钟荟一下犊车,热浪扑面而来,她举目一望,远处的檐角和树木都在热气中变了形。

赏荷宴设在陈府后花园湖中央的清凉台,台上施设了茜色纱帐,随微风轻扬,与四周的亭亭碧叶袅袅荷花相得益彰。

钟荟身份高,到得晚,别家的夫人娘子差不多已经到齐了,钟荟由陈府的婢女引入帐中,房氏立即起身迎了上来,亲昵地执起她的双手道:“使君夫人来晚了,一会儿可得罚你三杯。”

她今日身着一袭白色轻纱外裳,隐隐透出底下的绯色云纹绢罗中衣,衣领开得低,露出一片莹润细腻的肌肤。外裳宽大,中衣却裁得极贴合身形,若隐若现之间十分袅娜娉婷,这是近来临淄城风行的式样,帐中十来个女郎中就有七八个作类似打扮,不过没人能穿出她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风韵。

钟荟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房氏胸前的饰物上。银线编的璎珞上垂着几枚玉坠,雕成各不相同的荷花,有初绽的,有盛放的,十分清雅别致。

房氏注意到她的视线,抬手拨了拨中间最大的一颗玉坠子,笑着道:“不怕夫人笑话,这还是上回从您那儿偏来的呢!”

这是在刺她大肆敛财?钟荟心里一哂,并不恼怒,光这一个璎珞她少说趁了十万钱,叫她说一句又不会掉块肉,不过钟阿毛还从未吃过嘴上亏,当下粲然一笑刺回去:“还是太守夫人戴着好看,我先前戴了几回,不过尔尔,可见物件也讲究缘分,这璎珞合该是你的。”

房氏大度地一笑,牵着她的手请她入座,又吩咐婢子端上荷露酒和糕点。

钟荟略略看了两眼,帐中的女眷都是她见过的,不外乎各州刺史的家眷和齐国公主,齐王妃并未出席,叫她有些失望,南金乡公主即将临盆,自然不会顶着毒日头赴宴,倒是她的胞妹饶丰乡公主在座中。

上一回在齐王府饶丰乡公主当着众人的面指责使君夫人,席间好几位夫人当时也在场,不由暗暗留意两人的脸色。钟荟淡淡地朝饶丰乡公主颔首致意,接着便转头与长广郡太守的嫡次女寒暄起来。

与素日来往的夫人娘子打过招呼,钟荟便在齐相夫人戚氏身边落了座,侧过头笑吟吟地与她攀谈起来。

戚氏初看腼腆木讷,几次相处下来钟荟便发现她是个机灵有趣的女子,只不过齐相的态度立场仍旧十分暧昧,钟荟与她只能是泛泛之交。

“这纹样到四新巧得很,没见过呢,”戚氏佯装细看钟荟的衣裳,探身凑过去,再她耳边轻轻道,“一会有粗好戏看。”

钟荟挑了挑眉,诧异地看向她,戚氏用纨扇遮住半张脸,扬起尖而小巧的下颌,朝着某个方向点了点。

钟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陈大郎的妻室沈氏垂眸端坐,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是神色显得有些凝重。

沈氏察觉到有人在看她,略微抬头,与钟荟四目相对,托茶碗的手轻轻一颤。钟荟向她微微一笑,把这一幕看在眼里。

戚氏必定是知道些什么,钟荟也不急,用碧玉箸从金莲叶盘中夹起一块压成荷花形状的糕点送到嘴边,斯文地咬了一小口。

说是赏荷宴,不过荷花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事,哪家园子里没有,一众女眷谁也不肯走出帐外顶着大太阳赏花。用完午膳后,房氏叫人撤下食案,取了双陆、弹棋等博戏之具来,众人一边消遣一边谈天,倒也其乐融融。

帐中冰山融了又换,换了又融,如是三四次,红日开始西偏,晚风渐起,暑热逐渐消退,女眷们开始三三两两走到帐外观赏晚霞中的荷花。

接下去的夜宴在玉寿堂,房氏作为主人自然要先去准备,遂起身与众人告辞,儿媳沈氏身边的济南郡夫人宋氏仗着年纪大,惯爱管别人家闲事,侧身对沈氏道:“阿沈不去帮帮你婆母呀?”

沈氏眉头微微一皱,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也不搭腔,只摇了摇头便转过身去和旁人交谈了。

济南郡夫人讨了好大一个没脸,忿忿地捏拳捶捶膝盖,自言自语似地嘟囔道:“现如今的年轻人呐……”

房氏走了约两炷香的时间,有婢子匆匆走入帐中,环顾四周见房氏不在,便对沈氏禀道:“大娘子,云麓乡公主殿下驾到。”

婢子并未刻意压低声音,众人听得一清二楚,那城府不深的便露出了讶色,云麓乡公主与陈二郎的婚期定在今年十一月,这时候按说该避嫌了。

钟荟留意沈氏的脸色,本来最该吃惊的人却是毫无惊讶之色,仿佛早就知道云麓乡公主会来似的,只是扶了扶发髻上的步摇站起身道:“快请。”

云麓乡公主着一身水蓝色仙鹤纹吴纱衣裳,脸容明丽,态度傲慢,众人起身行礼,她也懒得搭理,只潦草地点点头应付过去,有些咄咄逼人地对沈氏道:“郡守夫人何在?”

在场不止一个郡守夫人,不过谁都知道她要找的是房氏——到十一月房氏便是她婆母了,虽说乡公主身份高贵,可她毕竟已与陈二郎订了亲,如此不把舅姑放在眼中,即便是天潢贵胄也说不过去,饶丰乡公主是她阿姊,这时候理当出面教训几句,钟荟往她那儿一望,只见她正闲适地摇着纨扇,显然是不打算管——出门在外连逢场作戏都不屑了,可见王妃一系与高氏的子女剑拔弩张到了什么地步。

济南郡夫人宋氏照例要做和事佬,向云麓乡公主行了个礼,自作聪明地劝道:“乡公主殿下找您婆母有何事?陈夫人去......”

云麓乡公主一听“婆母”两字便冷笑起来:“婆母?夫人这话说得有趣,我何曾嫁入陈家?我自个儿怎么不记得了?”

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把自己的亲事挂在嘴上是什么规矩!宋氏叫她噎了个仰倒,越发弄不懂这些年轻女郎了。

沈氏袖手旁观,待宋氏吃了瘪,这才缓缓开口道:“婆母前去玉寿堂备席了,乡公主殿下有何示下?妾命人前去通传。”

“我有要紧的急事要当面交代,”云麓乡公主不耐烦地道,“着人带路罢。”又抬手指了几个夫人,末了对戚氏和钟荟一挑下巴:“诸位夫人也请一道来,今儿个有眼福了,我请你们去瞧个新鲜。”

长广郡太守家的三娘子与云麓乡公主一向交好,不见外地问道:“有新鲜玩意儿瞧都不带我们,不成不成!”

云麓乡公主冷哼一声,讥诮道:“不是我小器,不让你看是为你好。”说完不管不顾地一拂衣袖,率先往帐外走去。

戚氏偷偷地对着钟荟挤挤眼,这便是她所说的好戏了。

湖心有廊桥通往四面八方,带路的婢子往东走,云麓乡公主偏偏往西,她的未来妯娌沈氏提醒道:“殿下,去玉寿堂该往东走。”

云麓乡公主不耐烦地转过身瞥她一眼,仍旧快步往西走,跟在后头的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跟了上去。

云麓乡公主领着一众女眷七拐八弯地绕来绕去,中间还走错路误入一片竹林,走到底才发现尽头是墙壁,走了一刻钟有余,穿过一片小林子,一座废弃的小院子出现在眼前。

钟荟听卫琇提过房氏与陈二郎在废院中私会之事,戚氏和沈氏显然早已知晓内情,其余女眷却是蒙在鼓里,以为又走错路了。

云麓乡公主却是大步走上前去,将那虚掩的院门一推,里屋里隐隐约约传来人声,夹杂着猫叫一般的呻.吟。在场的女眷除了云麓乡公主以外都已经历人事,一听便心知肚明,脸上顿时升起红晕。

沈氏当即朝地下一跪:“求乡公主殿下随妾回玉寿堂。”

云麓乡公主丝毫不理会她,一张粉面涨得通红,提起裙裾快步往廊庑上跑去,其余夫人哪肯错过好戏,口中喊着“殿下不可”,巴巴地追了上去。

屋子里的人显然也听到了外间动静,云麓乡公主忿忿地掀起门口的竹帘,扬尘顿时如乌云一般。

“好你个陈二郎!”云麓乡公主带着哭腔站在门槛外骂道。

钟荟踮脚往里一瞧,只见一个身形魁梧衣冠不整的男子正惊惶错愕地瞪着来人,一个娇小的女子躲在他背后。

云麓乡公主上前扬手给了陈二郎一巴掌,然后绕到他身后把那云鬓散乱低着头瑟瑟发抖的女子一把拽出来:“你这不知廉耻勾引继子的下贱妇人!”

“哟,”庭中响起房氏慵懒悦耳的声音,“我这是错过什么了?”

第165章 落

看热闹的夫人们都傻了眼, 云麓乡公主方才的话他们听得一清二楚,勾引继子的不是房氏却是哪个?可房氏的声音分明是从庭中传来的, 难不成抓错了人?

云麓乡公主也是一愣,再一看那女子裸露的肩头白生生的,不是房氏那样的蜜色,心下已知是认错人了, 急忙揪住那女子的头发把她埋到胸口的脑袋提溜起来,一看果然不是房氏, 这女子比房氏年轻, 看起来有点面熟。

“够了!”陈二郎低声呵斥,他这时也回过神来了, 血气涌到头顶, 上前一步抓住那女子另一条胳膊往后扯,一边对云麓乡公主道:“乡公主殿下这是做什么!快放开她!”回护之意溢于言表。

齐王府与陈氏过从甚密,云麓乡公主的生母侧妃高氏是陈琼的表妹, 陈二郎和云麓乡公主相识于垂髫之龄,也算是青梅竹马, 陈二郎生得英伟不凡, 这桩亲事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乡公主私心里甚是合意,若非如此也不至于一听说他与继母有染便失了分寸。

堂堂一个宗室女亲自跑到人家府上捉奸已然跌份, 又当着一干贵夫人之面指错了人,偏偏未来夫婿还对她不假辞色,云麓乡公主满心羞恼, 越发迁怒那不明身份的女子,非但不放开,反而一边使劲撕扯那女子的头发、衣裳,一边劈头盖脸地扇她巴掌。

陈二郎方才与那女子相处融洽,还在兴头上,见佳人挨打,顿时急了眼,血气冲上头顶,不顾身份来掰云麓乡公主的手指,他身为男子,又素来习武,力气哪里是云麓乡公主一个少女能比的,三下两下便把人从她手里夺了过去护到背后。

这事态发展让人始料未及,在场的都是自恃身份的世家夫人,即便私下里斗得再凶也讲究个人前体面,眼下的情形即便想劝也无从下手。

何况还有外男在场,年轻一些的都用纨扇遮住脸,离门边远远地眺望,哪里敢上前劝架。

惟独济南郡守夫人宋氏先前接连受挫,现下总算自觉英雄有了用武之地,浑身的热血都沸腾了,当即挺身而出,双手一握置于腹前,一提单田气道:“陈家公子,这就是你的无礼了,于公,乡公主殿下是君,你是臣,于私,她是你即将过门的妻室,你为一个……女子,当着这么多女眷的面儿驳殿下的面子,真真是糊涂!”

云麓乡公主叫她点破,愈加羞愤和委屈,低声啜泣起来,宋氏志满意得,做张做致地上前去搂乡公主的肩头:“殿下莫要哭……”

话说到一半云麓乡公主便将手一甩,从她怀里挣了出去:“要你多管闲事!”

陈二郎本就不喜云麓乡公主骄横跋扈,他身为陈氏嫡子,文韬武略都不缺,何须仰个女子的鼻息,一听“君臣”之论如同被人拂了逆鳞,冷哼一声道:“此乃陈家家事,不劳夫人费心。”

说罢斜睨了乡公主一眼:“殿下龙驹凤雏,仆配不上,还请另择佳偶!”

戚氏看得目不转睛津津有味,用纨扇遮着嘴凑到钟荟耳边道:“呀,仄小郎君脾气挺大!”

钟荟回她个促狭的微笑。

这一连串事情发生在片刻之间,房氏身后带着两个婆子,脚下磨磨蹭蹭,这时才上了台阶,一脸没事人似地走过去,经过钟荟身边时还朝她飞了个若有似无的媚眼。

“怎么一眨眼的功夫跑这儿来了!”房氏一边往人群里走,一边困惑地朝夫人们笑道,“这院子许久没住人了,脏兮兮的有什么可稀罕的?”

原本堵着门的女眷自觉向两边分开,给房氏让出一条道来,房氏一脸不明所以,走到距门槛两三步的地方停住脚步,探头朝屋子里张望了下,一双猫儿似的眼睛立时睁得溜圆,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惊诧地对继子道:“二郎,这是怎么回事?”

“无事……”陈二郎一见房氏便如戳了洞的猪尿泡,一下子泄了气,连忙丢开那女子的手,根本不敢与继母对视。

今日他父亲去徐州东莞郡奔丧,他接到继母共赴巫山的暗号,这才来此等候,谁知到了此地光身躺在榻上的却是房氏的贴身侍婢阿秋,原来这婢子对他痴心一片,这才趁着主母宴客的机会假传消息约他前来。

陈二郎虽是冲着房氏来的,可那婢子生得俏丽娇艳,又赤条条地往他怀里扑,便也半推半就地要了她。他不觉自己所作所为有何不妥,可叫继母意味深长地一看,不知怎么就羞惭起来。

云麓乡公主一见陈二郎在房氏面前心虚的模样,越发肯定了心里的猜测。

空穴来风,未必无音。大约是因了身为女子的敏感,乡公主对这未来舅姑一直有种莫名的抵触和反感,故而一收到沈氏的密信便有七八分信了——她总觉得房氏这样的妇人确实能做出如此惊世骇俗的事。

然而当着众多贵夫人的面,她总不能靠着捕风捉影把未来婆母治罪吧,要怪只怪沈氏消息有误,连累她闹了这么大个没脸。

云麓乡公主想到此节不由怨怪起沈氏来,转过头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沈氏本以为这回十拿九稳,即便不能把房氏治死也能好好整治她一回,谁知临到头却骤生变故,她这始作俑者吓得脸色蜡黄,慌乱之中朝云麓乡公主轻轻摇头,却忘了云麓乡公主性子急燥城府浅。

乡公主一见沈氏缩头缩脑的鹌鹑样儿便火冒三丈,要不是她撺掇,自己又如何会丢这么大个脸?出了岔子倒好,急着把自己摘出去了,偏不能让她得逞!云麓乡公主立即指着她鼻子骂道:“不是你叫我来的么!不是你说他们母子私通的么!你来说道说道!”

房氏闻言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眼泪毫无预兆地从眼眶里漫了出来,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沈氏跟前,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仿佛第一次认识此人。

沈氏情知此时不能抵赖,否则云麓乡公主这蠢货必定将他们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只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触地:“媳妇知错,求婆母责罚!”

怒极反笑:“好,好,真是我的好儿媳,阿沈,你扪心自问,我可有哪里对不住你?”

沈氏咬紧牙关,直咬得齿根发胀:“求婆母责罚!”姿态极尽谦卑,心里却恨不得将房氏千刀万剐。

房氏对着众女眷摇摇头,凄然道:“你不把我当婆母看待,我却不忍当着那么多夫人的面给你没脸,你先回院子去罢,横竖我是管不得你,待你大人公回来,让他同你夫婿商量着办罢。”

三言两语把大儿媳打发走,房氏慢慢走到陈二郎跟前,沉下脸色训斥道:“我虽然不是你正经阿娘,可自问嫁到陈家这些年待你们兄弟问心无愧,你们呢?你们又怎么对我这个后母?大郎媳妇泼我脏水,你...... 府里多少奴婢你偏偏淫我屋里的人!”

陈二郎无地自容:“阿娘,儿子今后不敢再犯了!”

“至于你......”房氏冷冷地乜了一眼跪在角落里的婢子,说着突然对身后的婆子一挥手,“把她給我绑起来!”

那两个婆子训练有素地从袖中掏出麻绳和麻布,上去先把那婢子的嘴堵了,然后麻利地将她双手缚在身后。

那婢子一脸惊恐,呜呜咽咽似在告罪求饶。

房氏见她不能动不能言,这才发落道:“你身为我的贴身婢子,勾引郎君,令主人蒙羞,留着也是祸害!”

婢子眼中这才流露出真正的恐惧,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主母,眼中的惊惧慢慢变成绝望和刻骨的怨毒。

“带下去吧,念她跟了我一场,留个全尸罢。”房氏若无其事地拨了拨腰间玉佩,指尖蔻丹如血。

“阿娘!”陈二郎忍不住出声。

房氏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如何?”

陈二郎嗫嚅着低下头,不敢再替那婢子求情,即便他再愚钝,这时候也有些回过味来了。

众女眷都叫房氏的雷霆手段震住了,主母责罚下人是常事,然而这么轻描淡写就了结一条人命,却不是寻常内宅妇人做得出来的。

更有如钟荟和戚氏这样耳聪目明之人,一看便知这婢子是当了人家的弃子,死到临头才明白过来。

房氏叹了口气,对陈二郎道:“莫怪阿娘心狠,你既行此糊涂事,咱们家自然要給殿下一个交代,好好去跟殿下赔个不是。”

云麓乡公主再蛮横也只是个十多岁的小娘子,下人啕气也不过打几下笞杖,那婢子固然讨厌,她却未曾想过要她的命,乍然听房氏这么一说,只觉一条沉甸甸的人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陈二郎咬了咬牙,额头上青筋一鼓,大步走到云麓乡公主跟前,冷不丁跪了下来。

这世间哪有夫君跪妻子的,即便是宗室也没这个道理,围观的女眷们都愣住了。

云麓乡公主也是惊惶失措,侧身避到一边:“你这是做......”

话未说完便对上陈二郎满含怒意的眼睛。

“请恕仆不能娶殿下。”

第166章 得逞

陈二郎不过弱冠, 血气方刚,又知道云麓乡公主心悦自己, 气头上说出这样的话也不奇怪。

云麓乡公主闹了这一场已经疲惫不堪,未来的夫君当着众人之面两次拒婚,她更是大感颜面尽失,拭泪的帕子已经湿透了, 眼泪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涌,她连宗室女的体面都顾不上了, 像个市井妇人一般抬起袖子抹眼泪。

房氏赶紧上前打圆场, 对继子叱道:“说什么胡话!这傻孩子!”

又对云麓乡公主道:“殿下,二郎不懂事, 你莫要放在心上, 我回头回了他父亲,带他上门給你赔罪。”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掏出干净的绢帕作势要替她拭眼泪。

她不说话还好,还在这里装腔作势地扮无辜充好人, 云麓乡公主自小受耶娘宠爱,遇事只会直截了当地发作, 最不擅长应付这种笑里藏奸之辈, 反手将房氏递帕子的手重重拍开,咬牙切齿道:“什么腌渍东西!”说完犹不解恨,啐了她一口。

好在乡公主先前未曾尝试过这样粗野的举止, 那一口啐得不甚成功,只有几星唾沫溅到房氏脸上。

“哎呀!”戚氏轻轻惊呼,因纨扇遮面, 大约只有左近的钟荟听得见。

其余夫人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去相劝,左右是旁人的家事,劝得不好便如那济南郡守夫人宋氏一样两头不落好。

何况要论身份地位,在场诸人中有资格劝一劝乡公主的也就是钟荟这个刺史夫人了,而钟荟显然不打算蹚这浑水。

“什么腌渍?你再说一遍!”陈二郎目眦欲裂,鼻孔翕张,二话不说欺身上去,房氏赶紧转过身挡在云麓乡公主身前,拿帕子擦擦脸对继子道:“我求你赶紧回前院去罢!别再添乱了!”

云麓乡公主见陈二郎那模样也有些后怕,虚张声势地道:“我就说!腌渍东西!”然后不等陈二郎发难,提起裙子便快步往外走,懊恼自己来时存了侥幸,盼着是虚惊一场,生怕闹得耶娘知道,故而出门连个侍女都没带。若是带了下人,又何至于亲自同人撕掳。

云麓乡公主起初见那女子只是个奴婢,心底里还有些窃喜,可随后陈二郎的所作所为却叫她大失所望,今日看戏的都是青州有头有脸的贵女,他明白无误说不愿娶她,她若是再上赶着嫁他成什么了?

乡公主虽然心悦陈二郎,可再怎么也不能把自己的脸面放在脚下踩,她性子随了齐王,有一种天生的决绝狠戾,一旦打定了主意便不再自怨自艾了,只等着回府说服阿耶来找陈家退亲。

“乡公主殿下息怒!”房氏一边赔罪一边追出去,两次叫云麓乡公主甩开手,只得作罢,吩咐左右道,“你们好生恭送殿下出去。”

又回头打发继子走:“你也别杵在这里了,惹了这么大祸事,还不回去反省,一会儿你阿耶回来怕是连我也劝不住!”

陈二郎到了这继母跟前便成了温顺的羔羊,闻言规矩地向众夫人赔礼道歉,大步流星地离去了。

房氏这才对一众女客尴尬地笑笑道:“叫诸位贵客见笑,真是难为情。”

众夫人七嘴八舌地安慰她:“小儿女不懂事,做长辈的只好多担待点。”

彼此却是心照不宣。房氏长相妩媚,态度风流,虽说从未有实实在在的把柄落于人手,但是在这些规行矩步的贵女眼中早已是个异类,只是碍于陈家地位和她郡守夫人的身份才与她往来酬酢的——自己这种做派,叫人怀疑也是在所难免。

只不过与继子勾搭成奸也实在太荒唐了,女客们大多将信将疑,心思单纯些的觉得云麓乡公主未免杯弓蛇影,而想得深一些的便猜到是有心人挑唆。

房氏装模作样地流了几滴眼泪,然后抬头望了望天边的红日,对女客们道:“太阳都快下山了,瞧我,本是来请你们去玉寿堂的,倒白耽搁这半日,劳驾各位随我来。”

众女客看了半天好戏也乏了,无有不应,当作没事发生似的簇拥着房氏说说笑笑原路折返。

戚氏和钟荟走得慢,不一会儿便落在了众人后头。

穿过树林,又回到了草木葱茏、馆阁精丽的花园。戚氏望着一架开得如同火焰一般的红蔷薇道:“太叟夫人四个理家的好叟,夫人不晓得,去年仄园子全不四现在仄般模样。”

钟荟摇摇扇子笑而不语,这才刚演了一出贴身婢子私通继子的戏码,戚氏却夸赞房氏治家有方,也是个促狭的。

“对了,夫人要四不嫌弃,有空来我家坐坐,”戚氏拿纨扇点了点道,“不过同仄里四没法比的。”

“哪儿的话,”钟荟语气亲昵,“你若下帖子请我,我高兴且来不及。”

戚氏欢欣道:“那就唆定了,我亲叟做南边的点心请你呲。敝色附近有个租翠铺子,咱们还可以去挑挑东西。”

***

晚宴一直到交亥时还未散。

云麓乡公主愤然离去,席间就属饶丰乡公主的身份最高,即便有上一回的过节,他们也得并肩坐在上席。

既然相邻而坐,总不能全程不发一言,只是因着上回的口角,他们俩的谈话自然说不上多愉快。

饶丰乡公主待她爱搭不理,钟荟也只是敷衍了事地问了问齐王妃的身体,突然似是想起什么:“上回叫人送了些从京中带来的安息香到王府,不知堂姑母用了不曾?”

饶丰乡公主冷淡道:“多谢使君夫人好意,此事我却是不知。”

钟荟很有些敝帚自珍的意思:“那安息香是我二叔带兵攻打西戎时从某个小国的王侯处缴获的,听说能行气活血,我想着或许对堂姑母的心疾有疗效也未可知。”

“原来如此,”饶丰乡公主看了她一眼,脸色终于好看了些,“下回我问问阿娘,姜将军当年领三千精骑孤军迎敌,连我这女流之辈也甚是钦敬。”

“殿下过奖,我敬您一杯。”钟荟端起酒杯笑道。

饶丰乡也端起酒杯回报她一个客气但疏离的微笑,至少从表面上看,两人算是杯酒泯恩仇了。

下午晌闹了那么大一场风波,房氏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痕迹。

相反,她的兴致似乎特别高,宴席上觥筹交错,妙语连珠,一众女客叫她逗得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