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钟荟对她提防戒备,有时候也不由自主叫她的光华迷惑住,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嘴角含笑,已经不知不觉中陷入她用笑容和话语编织的精巧陷阱中,心中不由大骇——这个女子若是使出浑身解数,她真不知道这世上有谁能抵挡。

说起来似乎有一个。

房氏正要传舞伎上来助兴,一个婢子快步走进堂中,附耳对她说了些什么,房氏一边听一边看向与饶丰乡公主同坐上席的刺史夫人姜氏。

都说灯下观美人最是妍丽,果然没错,一袭朱红纱衣将她衬得越发肌肤胜雪、朱唇皓齿,最引人入胜的莫过于她的眼睛,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她的目光,就是那灵秀的目光让她整个人如同琉璃般干净剔透起来,为原本艳丽到几近俗气的容貌添了难以言表的味道。

难怪卫十一郎那样的人会把她当宝。

房氏勾了勾嘴角,打趣似地对着众人道:“使君夫人怕是得先行同我们告别了。”

齐国文学夫人刘氏与她相熟,当即笑骂道:“使君夫人是贵客,你倒好,不说千方百计地把她留下,怎么倒赶起客来了!”

“我何尝不想留她个一年半载,”房氏惋惜地叹了口气,朝卫夫人抛了个俏皮的媚眼,“奈何人家夫君都找上门来了,不放人也不成呐!”

话落在场众人笑倒了一片,刘氏促狭道:“卫使君真是着紧夫人,这样的夫君世间难寻。”

钟荟没想到阿晏竟然会亲自跑来陈府接她,羞得满面通红。

女客们见她这脸嫩的样子,越发笑得前仰后合。

房氏作势乜了刘氏一眼,拿尖细的手指点点她:“你啊你,也不照照镜子,你我这模样自然是难寻,看看人家卫夫人,我看了都恨不得把她疼到肉里去呢!”

她一边说笑一边站起身来,拿起酒杯示意婢女斟满。

“美人且先留步,待我敬你一杯再走不迟。”房氏说着走到钟荟跟前,托了托杯底仰头一饮而尽。

刘氏照例与她抬杠,顺便揶揄一下卫夫人:“哎,你这婆子好生不讲道理,人家夫妻急着团聚,谁稀罕喝你这劳什子酒来!”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纷纷起身祝酒恭送卫夫人。

***

钟荟走到陈府门口一眼看到那熟悉的颀长身影,心头不由一热,快步走上前去:“等很久了吧?遣个下人来便是,何必自己跑一趟......”

“也没多少路。”卫琇见了她双眼中的笑意盛也盛不住,如今夜的月光般照进她心里。

卫琇娴熟地扶她上了车,放下车帷,把她紧紧圈在怀里,低下头嗅她脖颈,埋怨道:“不是赏花宴么?三更半夜赏什么花。”

钟荟哭笑不得,同他腻歪了一阵以示安抚,这才把陈家下午发生的事同他说了,末了道:“此事似乎是沈氏做的局,不知怎么叫房氏发觉了,将计就计做了这么一出戏,为的是和齐王府解除婚约?”

卫琇抚了抚她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背,纨绔似地懒懒道:“娘子真聪明。”

“正经点!”钟荟抽出手拍了他一下,“可是不对啊,陈二郎和云麓乡公主的婚期明年一月,即便她转投世子这边,也不必急于一时罢......”

“有人逼她,”卫琇受了夫人的教训,吃一堑长一智,一本正经道,“陈家和我们不一样,他们的根基在青州,若是始终隔岸观火,堂姑母和世子是不会忘记的。”

顺着这个思路一想钟荟便明白过来:“说到底陈家的错处也就是陈二郎与家中婢子......那什么,说破天去也没人当回事,倒是云麓乡公主先是气势汹汹冲上们来捉奸,诬陷未来的夫君和舅姑有染,当着一众贵客的面侮辱舅姑,若是换了寻常身份的小娘子,无论哪一桩拿出来都够夫家退亲了。陈二郎当众说出退亲,哪怕是气话,云麓乡公主那性子八成是忍不了的。

“到时候乡公主闹着退亲,陈家以退为进做些表面功夫,说起来反倒是陈家受了委屈占了理......还有她的大儿媳沈氏,上一回我就觉得两人之间似有龃龉,看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经此一役,她在陈家怕是抬不起头来了,房氏此举一石三鸟,真真聪明!”

“嗯。”卫琇点点头。

“你点什么头?”钟荟没好气地乜他一眼,“你也觉得她当真聪明么?”

卫十一郎冤得六月飞雪,正要辩解,突然想到一件事,立时转守为攻:“阿毛,你方才说陈二郎光着身子?想必是亲眼所见了?”

“我......我猜的......”钟荟心虚道。

“是么?”卫琇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的眼睛,一边把手伸到她胳肢窝里,“阿毛骗人了。”

“别!别啊!卫公子饶命......卿卿......好卿卿......都叫你卿卿了!”钟荟上气不接下气,都快哭出来了,“一点也不好看......真的真的!比你差远了!”

第167章 试探

两三日后, 戚氏果然言出必行地送了帖子来,钟荟欣然赴会。

齐相府邸在东安平城中的丁家坊, 与齐王府相距不远,是一座五进带花园的宅院,比起齐王府的金碧辉煌和陈府的美轮美奂,齐相蔡宾的府邸确如夫人戚氏所言, 有些无足可观。

刺史府的犊车将将驶到相府前,钟荟已经透过挂着细纱帷的车窗看到了等候在门口的戚氏。

下了车, 钟荟连忙朝戚氏走去, 歉然道:“这么大热的天害你在此等候。”

戚氏白皙的脸庞已经晒得微红,鼻尖沁出了细汗, 鬓发也微微濡湿了, 显然已经恭候多时,不过她还是连连摆手:“听到下人来报说贵府的马车到了巷口才出来的,没有多久。”

因着气候炎热, 钟荟粉黛未施,装扮也简单清爽, 钗镮一律省了, 只一支白玉簪将一头如墨乌发绾起,鬓边簪了朵栀子花,雪白的竹叶纹绫绢单衣, 外罩水色罗縠帔子,下着织银罗裙,行动间如波光水影, 看一眼便从心底生出丝丝凉意来。

“啧,这一身任谁穿都嫌素净,偏你穿出来这样好看。”戚氏含笑打量她,却不叫人感觉唐突。

钟荟脸微微一红,亲热地挽住她臂弯:“就知道打趣我!天气热不耐烦戴那些珠翠,你不嫌我失礼便好。”

两人有说有笑地往里走,园子里的水榭中已经支起了白纱帐幔,一片小小的曲池上几茎粉荷开得很随意。

“敝舍简陋得很,怠慢夫人了,”戚氏引着钟荟穿过一条窄小的廊桥走到湖心,赧然道,“家中人口不多,就夫君和我两个并一些下人,我又是个惫懒的,也就随他去了。”

钟荟环顾四周,这园子不大,乍一看井井有条,但是处处透着一种敷衍又随意的气息,无论是屋舍还是泉石都没有丝毫亮眼之处,也看不出半点主人的意趣和喜好,如同一座乏善可陈的乡绅宅邸。

蔡宾奸佞名声在外,谁能想到园宅却如此不起眼?想起卫琇所言,钟荟对他的来历越发生疑了。

“夫人莫要妄自菲薄,贵府很是风雅别致。”钟荟还是客套道。

戚氏抿嘴笑笑,显是不信,不过也不反驳她,跪坐在竹席上开始煮茶。

洛京的世家近来虽把品茗目为风尚,不过平日饮的还是酪浆居多,不似吴越之人日日离不了。

戚氏煮茶的动作十分赏心悦目,钟荟不禁看入迷了,直到戚氏手腕上的两支玉镯轻轻一碰发出叮铛的脆响,她才回过神来:“夫人煮茶的手法似乎与京中不太一样。”

“叫夫人见笑了,是家乡的土法子,”戚氏边说边用勺子把茶汤分到碗中,“您尝尝看,不知喝不喝得惯……”

钟荟和卫琇平常都对那又咸又苦味道古怪的茗汤敬谢不敏,不过主人家热情招待总不能拂了她的意,便欠欠身双手接过来抿了一小口。

那茶汤却意外顺口,里头没有加多余的调料,除了茶粉微微的清苦外还有股茉莉的芬芳。

钟荟又饮了两口,觉得很是解暑,放下碗惊喜地道:“很香。”

戚氏的眼睛笑成了细细的月牙儿,如释重负地把手放在心口:“夫人喜欢我就放心了,夫君和我都喝惯这样的,不知旁人的口味如何。”

“似乎有茉莉的香气,是加了茉莉么?”同戚氏交谈久了,有时候连钟荟的口音都不知不觉叫她带偏了,把“是”说成了“四”还不自知。

戚氏不好意思地垂下头,目光闪了闪:“是煮茶的汤里加了点茉莉花露。”

“真是个好法子,”钟荟赞叹道,“不瞒你说,我以往喝过的茗茶都是又苦又涩,未曾想到经你这妙手一料理,竟然如此清冽淡远,齿颊留香。”

“也谈不上窍门,待汤微沸便离火,自然就没有涩味了,说到底还是‘酪奴’,不入流的,偶尔喝着玩也罢了,”戚氏轻描淡写地道,似乎觉得总是聊茗茶无趣得很,岔开话题道,“夫人平素在家做些什么消遣?使君很忙吧?”

钟荟皱了皱鼻子,摇了摇纨扇,闷闷不乐地道:“哎!他的事儿我懒怠过问,左不过社稷呀家国呀,我一个妇人懂什么!他也不爱同我讲……横竖想去哪儿套个车便去了,也用不着他陪着。”

虽说是抱怨,可任谁听了都觉得是在变着法子炫耀他们夫妇感情绸缪,卫使君来青州不过数月,惧内的名声已经几乎盖过了他的神仙姿容和名士风流。

戚氏很识趣地奉承道:“夫人真是好福气。”

“对了,”钟荟似是突然想起什么,“转眼就是盂兰盆会了,我想找家寺庙给家人求个平安,可这初来乍到的也不知哪家寺庙灵验,今日正好向你打听打听。”

戚氏沉吟片刻道:“青州地界大小寺庙、道观总也有好几司座,靠近临淄一带香火最旺盛的要算南阳寺了。”

“是么?你同我仔细说说罢。”钟荟来了兴趣,倾身上前道。

“南阳寺乃前朝刘善明刘太尉舍故宅所建,供奉的是米勒佛,寺庙倒是不大,不过三十多年前出了个高僧,寺中佛塔供着这位高僧的佛骨舍利,听说只要是行善积德之人,去寺里求告大多能如愿的。”

“原来如此,”钟荟点点头,遗憾道,“可惜那高僧已经圆寂了……我家夫君崇信释道,原先在洛京时与几个名蓝大寺的僧人多有往来,本来倒可以前去讨教讨教……不知那寺中现如今的主持是哪位?”

“如今的主持是智严大师,也是博览典籍,明解三藏。”戚氏道。

“我回去转告郎君。”钟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东拉西扯地问了许多南阳寺的细节,一直聊到红日西沉,这才起身告辞。

***

“蔡宾夫妇有问题,”钟荟当夜一等到卫琇回院便单刀直入道,“往蜀中查,说不得能找到线索。”

卫琇惊讶地一挑眉:“从何说起?”

他也对这个出身寒素的所谓佞臣早有怀疑,一直在暗中着人调查,自然也没有放过戚氏,一直查到了她吴郡的老家,不过迄今为止查出来的消息都与他们明面上的身份毫无出入,许多部曲一路摸到江南,查探了几个月一无所获,他娘子下午晌去相府喝个茶便有斩获,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钟荟把戚氏煮茶的细节描述了一遍道:“我阿娘喜食南边的菜式,故而阿耶从吴郡寻了个厨子来,吴越煮茶的方法我是知道的,虽与京中略有差别,可并没有这样大。”

卫琇颔首道:“茗茶在京中风行本就是因为吴郡出身的中书侍郎陆辰,戚氏未曾到过京都,不知底细也不足为怪。”

“再者是茶中极淡的茉莉花香,我提到时戚氏眼神躲闪,又在情急之下谎称是水中加了茉莉花露,”钟荟接着道,“其实她是慌中出错,忘了先前下人没端来解暑汤饮,她怕我渴,从手边的执壶里倒了一碗清水与我喝,后来煮茶时用的便是这水,并无丝毫茉莉花的香气,且这香气极浅淡,不是刻意为之,倒像是哪里沾染上的。

“器物或是茶粉沾染上些许花香本是极寻常的事,有趣的是,戚氏为何要编瞎话来唬我呢?说来也巧,不久前你替我搜罗来解闷的那堆方志游记中,刚好有一帙里提到蜀人以茉莉花窨制茶叶的法子,我就想,会不会是因那储放茶叶的罐子或是煮茶的器具沾过这种茶呢?”

“......”卫琇惊叹之余颇有些感慨,谁说会吃不是一种得天独厚的本领呢。

“一想到蜀地,难免就想到了一个人。”钟荟接着道。

卫琇知道她说的是谁,眼里露出些微惊疑,此人心机深不可测,然而毕竟是他们的救命恩人,若非必要,他实在不想与他为敌。

钟荟何尝不是这样想,苦涩地一笑:“你已经找人查过虚云禅师了吧?想必也是干干净净。”

卫琇点点头:“汝南王同许多高僧名道都有来往,虚云只不过是其中一个,来往也不见得比旁人多,要说特别之处,也只是他们相识早些,禅师从道家转投佛门之事也不难查,算不上秘密。他一直以来云游四方,青州水灾时不止一个游方僧侣前来超度亡灵,留下的也不止他一个。”

“于是我就稍稍试探了戚氏一下,故意引着她说南阳寺。”钟荟眨了眨眼,露出个狡黠的笑容,卫琇不知怎的想起了狐狸。

“无论你怎么问,她都绝口不提虚云禅师,”卫琇掀起眼皮望向她,“我猜得对么?”

虚云禅师生就一副好皮相,往大街小巷随便拉一个女子向她打听南阳寺,恐怕都不会忽略这位俊俏盲禅师,钟荟逮着戚氏问了半日,连寺中斋膳有几道菜都打听清楚了,戚氏却只字不提虚云禅师,这才是最古怪的事。

屋子里灯有些暗,跳动的烛火将卫琇如玉的脸庞罩上层神秘又朦胧的光,那眼神中不知怎么带上了几分妖冶,显得格外诱人,钟荟忍不住凑过去嘬他红润的双唇,一边嘬一边呢喃道:“好卿卿,你怎么就能那么聪明呢......”

第168章 月圆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素月当空,九州清辉同照。

随着齐王妃与世子定下的举事之期将近, 卫琇在兵营中的时间越来越长,与钟荟聚少离多,中秋团圆之夜便提前赶回府中相聚。

这是两人到青州以后第一次过中秋,府里的下人大多是从京都跟随他们来的家仆, 钟荟顾念他们思乡之情,特地放了一日的假, 在莲池边张了十几顶纱帐, 铺上席簟,预备酒肴, 从临淄城里请了百戏班子, 从晌午一直热闹到深夜。

卫琇这些年不习惯热闹,夫妇俩便关起院门,在院中小荷塘边露天铺了竹簟和象牙席, 一张长案上摆了许多瓜果点心和酒肴,墙外传来隐隐约约的人声和丝竹, 既清幽又不寂寥。

阿枣和阿杏备好酒筵便被钟荟赶去园中饮酒看戏, 眼下身旁没了下人,两人便腻腻歪歪地互相伺候,你喂我一口糕, 我喂你一口酒,倒也自得其乐。

金盘里琳琅满目地摆着几样时令瓜果,除了常见的葡萄、蜜桃、蜜瓜以外, 还有一串枝青叶碧的荔枝,是快马从岭南送来的,今日刚到府上——钟禅去岭南当了几年刺史也不全是坏事,偶尔以权谋私一回也没忘了远在青州的女儿女婿。

钟荟和卫琇口味相近,都喜食荔枝。

“说起来我这辈子第一次尝到荔枝还是在你家,还闹了笑话,只不过你那时候只有丁点大,肯定是不记得了。”钟荟摘下一颗拈在指尖,有些怀念。当时的广州刺史是卫昭的门生,每到荔枝成熟的季节,卫府总是全洛京最早尝到新荔滋味的,连帝后都要往后排。

“什么笑话?说来听听?”卫琇剥完一颗紫葡萄塞进她嘴里,顺手把指尖上的汁水揩在她脸颊上,惹得钟荟吱哇乱叫。

“想知道吗?小阿晏?”钟荟一边拿绢帕蘸了清水揩脸,一边逗他,“你剥荔枝给我吃,说不定我会告诉你。”

“荔枝太甜,若是先吃这个一会儿别的果子都嫌酸了,”卫琇笑着冲她眨眨眼,顺手又塞了一颗葡萄到她嘴里,“我记得。”

话是这么说,却从她手上接过荔枝剥起来。

“骗人,”钟荟伸出手在他挺直秀气的鼻梁上刮了下:“你那时候有没有两岁?还不会说话呢,哪里就记得了。”

“不骗你,我开口晚,但是记事早。”卫琇笃定地道,“不知是谁一下子吃了小半筐荔枝,把肚皮都撑圆了,第二日便上火流鼻血,那时刚巧在我阿翁屋子里玩,滴滴答答全淌在他最喜欢的那幅织成地衣上,洗又不好洗,扔又不舍得扔,阿翁心疼得要命,最后只得在上面摆了个金凤凰席镇遮着。”

“没有的事,一定是你记错了。”钟荟心虚地搓了搓脸。

卫琇也不辩驳,只是眉眼弯弯地看她,看得钟荟心里发毛。

“说起这席镇,倒叫我想起另外一件事来,”卫琇悠悠地道,“我四岁的时候叫它绊了一跤,磕掉了一颗门牙。”

钟荟回忆了一下,似乎是有那么好几年卫十一郎一直缺颗上门牙,她还和他阿兄阿姊们一起笑话过他好几回。

“那席镇……”钟荟脱口而出,随即便意识到,那席镇,那地衣,连同那屋子,那宅院,那些回忆里的人和物都已经不在了,明明是如蜜水一般甘甜的往昔,两人每次回想总是小心翼翼,生怕想得用力一些,碗底的苦味便要泛起,一丝一丝地渗透了,不知不觉中一切都变了味。

那些记忆是钟荟的一部分,却几乎是卫琇的全部了。

卫琇的笑凝固在嘴角,眼神却慢慢黯淡下来,他端起酒盏抬头望了望头顶的明月,默默地一饮而尽。

“明日……”两人一直很有默契地绕开这个话题,最终还是钟荟沉不住气。

“别担心,堂姑母既然已经知晓,想来应该有成算,”卫琇安慰道,“我只是带些人马去支应一下,不会有事的。”

钟荟点点头,卫琇已经设法把蔡宾与汝南王司徒徵有瓜葛的消息传递给王妃,然而她心里仍旧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仿佛遗漏了重要的一环。

两人一时无言,卫琇一个接一个地剥荔枝,不知是怕她吃多了血溅当场还是因为天生手笨,他剥得很慢,若是平日钟荟早就等不及了,可因为心里挂着事,愁肠百结,吃什么都觉味同嚼蜡,不过尝了五六颗便摇头了,倒是桂花酒淡而微甜,钟荟仗着自己酒量好频频倾杯,不多时已有些醉意,卫琇最后只得压住她的杯盏。

不知不觉月斜灯暗,园中人声渐稀,管咽弦喑。卫琇要连夜赶回兵营中整军,终是到了离别的时候,尽管只有几步路,卫琇还是坚持将钟荟送回屋里。

钟荟从枕边取出前几日跑了好些寺庙道观求的一沓平安符咒,一股脑全塞进他腰间自己亲手绣的香囊里,直塞得香囊鼓鼓囊囊变了形——这还是她从姜老太太那里得来的真传,二叔久经沙场,几乎没受过什么凶险的伤,说不定是托赖老太太广撒网呢。

“早些安置,免得昏昼失序,”卫琇将她紧紧一搂,随即放开,像是刻意轻描淡写,“明日十六,月色比今日还好,你不是常抱怨来了青州还不曾看过海么?明日事毕我带你去海边赏月。”

钟荟箍住他的腰在他胸口蹭了蹭,闷声道:“也不必非得是明日,月亮扁一些小一些也无妨,咱们早些出门,赶在渔民夕归的时候到海边,带上锅子、银碳和盐酢,到了那儿赁一条船,向渔民买些刚捞上来的虾蟹鱼贝,一边赏月一边现煮现吃......”

“......”卫琇原本想的是抚琴泛舟、浅斟小酌、清歌伴月,不过叫她这么一说,似乎越发叫人期待了,他不自觉地微笑,低下头亲了亲她的额头和眼帘:“到时候我把那柄薄刃的胡刀也带上,叫你看看我片鱼脍的手艺。”

钟荟想了想他方才剥荔枝时那笨拙的模样,对他的手艺没什么信心,觉得八成还是得靠自己,只笑着推了推他:“赶紧走吧,这时候回去到了营地还能阖会儿眼。”

待他终于转身走出了屋子,又提着裙子追上去环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背上:“千万多加小心......”

第169章 团圆

中秋夜的齐王府火树银花, 笙歌曼舞彻夜不休。

齐王夙来极重伦常,即便一家人私下里几乎到了形同陌路的地步, 如此佳节也要齐聚一堂,面上看起来仍旧是熙熙融融、父慈子孝、夫唱妇随。

家宴设在园中地势最高的驾云楼中,人在楼上倚阑四望,园中灯火流丽, 珠宫玉殿美不胜收。

齐王姗姗来迟,四下里一环顾, 刘高两位侧妃、世子司徒远以及其他庶子女都已到场, 惟独不见齐王妃卫滢的身影——有人已经不愿陪他演这出琴瑟和鸣的戏了。

齐王眉头一皱,眉间纹路变得更深, 本就峻刻的面容又添几分戾气。

高氏侍奉他的时候最多, 一见他这神色便知他不悦,眼神微微一闪,连忙带着一双子女迎上去行礼, 世子反倒落在了后头。

云麓乡公主先前因为拒婚一事拂逆了父亲的心意,叫他禁足了好些时日, 今日逢着中秋才法外开恩放她出来透透风, 故而见了父亲仍旧有些发怵,不自觉地往高氏身边挨。

齐王看了眼英武魁伟肖似自己的三子梓桐乡公,眉头舒展了些, 几不可察地点点头,紧接着目光落到不省心的娇女身上,被她那怯怯的神情逗笑了。

云麓乡公主容貌气度虽不如王妃所出的两个姊姊, 但生得娇俏可人,自小与齐王亲近,倒比两个嫡女更受宠爱。

世子和刘氏所出的二子司徒迈也上前向父亲行礼,齐王扫了眼一脸倦容的长子,脸上重又笼上了一层阴霾,人与人之间的远近亲疏很难说清道明,即便亲如父子也难免厚此薄彼,齐王因他是长子,又养在嫡妻膝下,这才将他立为世子。

然而从司徒远蹒跚学步直至长大成人,齐王从未对这个儿子生出过舐犊之情,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厌弃,随着他的哮疾逐渐转笃,王妃母家又遭逢剧变,齐王自然兴起了另立三子的念头。

在他看来这是天经地义之事,父为子纲,他当初能将他立为世子,如今自然也能改立他人——长子的生母不过是个卑贱侍婢,本人体弱多病又资质平庸,唯一的依仗便是王妃背后的卫氏,如今那依仗已然没了,他凭一己孱弱之身根本支撑不起这份家业,此举不过是绳愆纠缪罢了。

只是司徒远居世子之位多年,在臣子和将士中已积累了一些威望,径行废立难免有一番风波,莫如徐徐图之。

“这几日上气之症好些了么?”齐王冷淡地问道。

世子明白父亲不过是敷衍,何尝真的关心过他的病势,不过还是恭谨地答道:“承蒙父亲垂问,回父亲的话,近来好多了。”

齐王漠然地点点头:“‘父母唯其疾之忧’,营中的事你不必过问太多,顾惜身子便是你的孝心了。”

世子低下头再拜,口中称喏,谁也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一旁的梓桐乡公司徒迅却是难掩眼角眉梢的得意之色,阿耶这是明着叫大兄别插手军务了。

高氏毕竟多吃了几年盐米,城府比起年轻气盛的儿子深些,不过闻言脸上的殷勤笑容也真诚了几分:“郎君先入席吧,坐下慢慢说。”一行说一行给他解下氅衣,抖了抖递给一旁的侍女,这些事情本不该由她这个侧妃来做,但是齐王素来喜欢女子温驯小意,高氏也乐得逢迎。

一旁的刘氏冷眼看着,脸上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轻蔑,这高氏说起来也算青齐旧族,可行事实在有些不尊重,大庭广众下抢奴婢的活还算细枝末节,因年老色衰惟恐失宠便把年轻貌美的侄女弄进府两女侍一夫就令人不齿了。

一大家子人依次入了席,齐王瞥了一眼身旁空空如也的座榻,有些不豫——对她用药确是有点过了,但他也是不得已——谁叫她性子如此刚强执拗,若她是个安于室家的女子,他又何必出此下策?

高氏将他神色看在眼里,连忙捧着酒觞走上前去,盈盈一拜:“妾谨以此杯祝殿下福寿绵长。”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刘氏腹诽高氏谄媚,可同为侧妃,她也只能步人后尘,说了几句场面上的吉祥话应付了事。以世子为首的子女们紧随其后,世子身子骨弱,便以茶代酒,梓桐乡公却是继承了齐王的海量,爽朗地道:“今夜阿耶可要赏个光同儿子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几个儿子中间只有司徒迅敢与父亲自在自如地谈笑风生。齐王看着英姿勃发的三子,自豪之情油然而生,当即一仰头,将一觞酒倾入喉中,接着把金觞往案上一撂,吩咐侍女道:“取两只兕觥来!”

侍女很快取了一对硕大的青兕角酒觥来,齐王和三子旁若无人地剧谈豪饮,刘氏瞟了一眼微张着嘴傻坐在一旁看着父亲和弟弟的亲儿子,怒其不争地摇了摇头。

世子司徒远小口小口地啜着茶汤,时不时抬起眼望一望父亲和三弟,脸上始终挂着一成不变的笑容,齐王冷不丁地瞥见一眼,心里便如同有长虫爬过,生出那种熟悉的嫌恶来,也不知卫滢那样清高不群的性子,怎么养出个如此阴郁怯懦的儿子。

贱种就是贱种,齐王心道,即便给他一片最肥沃最高贵的土壤,长出来的仍旧是扶不起的病秧子,他不由再一次暗自遗憾卫滢没能给他生一个儿子,他们亲生的儿子不知该有多出众——若是阿滢亲生的儿子,即便卫家倒了,他也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传与他。

想起卫滢,齐王的脸色又阴沉下来,他不记得自己饮了几杯酒,只觉头有些发沉,胸腔里堵着的东西逐渐压抑不住了,直往外涌。他用力捏了捏眉心,对高氏道:“王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