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已经开席近一个时辰,这还是齐王第一次问起王妃——阖府都知道王妃不中用了,谁也不敢在齐王跟前提她,方才其乐融融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只有乐伎仍旧不明就里地弹奏着。

高氏如何听不出他的口吻异样?诚惶诚恐地道:“回禀殿下,王妃身体不适,已经安置了。”

齐王将兕觥重重往案上一磕,酒浆顿时溅得到处都是:“你找人把她给我叫过来!”

高氏面露难色,就算这府里的中馈实际上由她掌管,可在身份上卫滢还是压了她一头,而且她那孤高清冷的性子......高氏还真没把握将她叫来。

她正盘算着如何开口,一向唯唯诺诺的世子却起身拜道:“还请父亲念在母亲近来病势沉重......”

话还未说完,齐王便从案上抄起兕觥掷了过去,因为有了醉意失了准头,没砸中世子的头,擦着他的肩膀落在了地上。

齐王睁着布满血丝的怒目,直勾勾地瞪着长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却是没有再提去叫王妃的话。

出了这档子事,席间的乐伎也不知所措起来,继续奏下去似乎不妥,又不敢贸然停下,犹豫之间曲调便凌乱了,齐王勃然作色:“奏的什么东西!来人!把这些贱婢杖杀!”

高氏知道他这是有些醉了,埋怨地瞟了儿子一眼,温言劝解道:“殿下息怒,大节下的不宜见血,姑且留着他们的贱命日后再发落吧......对了,高家前日献了几个乐伎来,里头有个琴伎倒是差强人意,技艺不至辱没了殿下的耳朵......”

齐王发了一通邪火,灵台稍微清明了一些,便就坡下驴地道:“既然你说好,想必是可以听听的,叫上来吧。”

高氏吩咐下去,不一会儿便有侍女将那琴伎带到。那女子约莫十五六岁,着一身白衣,抱着张桐木素琴,容色不算绝美,然而气质清冷,叫人一见便挪不开眼。

琴伎见了贵人也不怯场,容色淡淡地行了礼,将琴搁在案上,定了定神,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沉着地奏起流水来。

齐王初时只觉那少女宠辱不惊的模样和眼角眉梢的神色有些莫名的熟悉,待那琴声一起,便如魔怔一般僵住了——那专注时微微颦眉的神态,那行云流水的琴音,都像极了年少时的王妃,流水正是卫滢最擅长的曲子。

齐王心里一动,旋即想起这乐伎是高家献来的,高谧那厮旁的本事没有,谗谄阿谀倒是无师自通。他向来不喜欢别人自作聪明妄图揣测他的心意,不过今夜他却不打算和高家那蠢物计较——这份礼送得实在太及时。

一曲奏罢,齐王将那女子叫到跟前,和颜悦色地问她年齿和名字,解下腰间的碧玉龙凤佩赏给她,向高氏使了个眼色。

当夜高氏便将那女子送到了齐王的寝殿中。

齐王恣意挞伐了大半宿——即便生得有几分相似,那也只不过是个供人取乐的下贱乐伎罢了,再怎么哭求哀嚎也引不起他半点怜惜。

一直到月斜星微之际,他才终于尽兴,疲惫又满足地闭上眼。

半睡半醒之际,突然有下人来禀:“殿下,不好了,王妃......”

齐王听到王妃两字一个激灵惊坐起来:“王妃怎么了?”

“王妃她......”那侍女惊恐道,“王妃她不行了!”

齐王愣了愣,轻轻将那侍女的话重复了一遍,一时间弄不明白话里的意思,茫然地看了一眼倒在榻边不知是死是活的琴伎,那似曾相识的面容像一道闪电劈中了他。

卫滢不行了?怎么会不行呢?是因为那药吗?可那僧人明明说过,这药只会让人迷失心智,绝不会有性命之虞......齐王心乱如麻,翻身下床披上氅衣便往殿外跑,他的寝殿距王妃的华光殿不算远,然而他心中惊惧,脚步虚浮,那条路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似的。

“王妃如何了?”他终于走到殿门,守门的两个婢子只知垂首呜呜低泣,竟连话都答不出。

齐王将他们往旁边一推,跌跌撞撞地往里冲。

他突然感到有些不对劲,他每次来华光殿,乳母张氏必定会迎出殿外,可他一路直冲进来却不见张氏的人影。

齐王当即想要转身,就在这时,华光殿沉重的铜门在他身后阖了上来。

第170章 绞杀

齐王何其敏锐, 立即知道自己是落入陷阱了,他不敢转身露出后背, 飞快地倒退几步,反手推了推,果然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他匆匆赶来,连个侍卫都没带, 不过此时懊恼自己的大意和草率已经无济于事。

四周寂无人声,青琐窗中偶尔传来寒蝉凄切的鸣声。

王妃的帷幄寝帐在最深处, 帐前案上点了一盏孤灯, 灯火幽暗而摇曳,透过琉璃屏, 穿过重重垂帷间的缝隙, 到眼前只剩死气沉沉的一线。

齐王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不自觉地伸手按住腰间的剑柄,心里稍定, 这把剑是前朝名将袁之物,不知饮过多少人的血, 有宵小也有英豪, 十五岁那年他阿翁老齐王将此剑赐予他,从此半刻未曾离过他的身,这个连就寝时也搁在枕边。

一声铮鸣, 寒剑出鞘,齐王紧紧握住剑柄,哑着嗓子吼道:“卫滢!别给我装神弄鬼!滚出来!”

齐王将剑横于身前, 一边大声喊着发妻的名字一边试探着慢慢向前走去。

不管帷幔背后藏着什么人,必定是有备而来,他虽有宝剑傍身,然而敌暗我明,已经叫人占得了先机。

齐王认清了自己的处境,强压住怒气,故作平静道:“阿滢,你出来,我们有话好好说,夫妻一场,何至于闹到这种地步。我答应你,从明日起不再逼你喝药……阿滢?”

无人作答,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高旷的大殿中回荡。

齐王怒从心起,对方的藏头露尾激起了他的血性,想靠这些鬼蜮伎俩对付他?且问问他手中剑答不答应!

他疾步走上前去,将离他最近的一重纱帷用力扯下来扔在地上:“卫滢,你有胆就杀了我!若是今日我出得了此门,必饶不了你!”

齐王疾步往前走,挥剑向着挡路的帷幔劈砍,宝剑锋利无匹,嘶拉一声割开织锦,有种屠戮般的畅快,他越走越快,一脚将琉璃屏踹倒,用剑尖挑开幔帐,往里一看,却是空空如也。

就在他四处查探时,突然有一滴水打在他后脖颈上。

齐王伸手一摸,手指一捻,心中一动,凑近鼻端一闻,是仿若铁锈的腥甜。

他当即抬头,又一滴血滴落,不偏不倚砸在他左眼上,他抬手一抹,在一片朦胧的红褐色中看到房梁上垂下的一条人影。

“阿滢!”他的头脑来不及反应,声音先一步颤抖着从他喉间挣脱出来。

梁上的尸首晃了晃,“扑通”一声落在地上,脑袋立时砸歪了半边,齐王连忙扑上前去一看,原来是乳母张氏。

油灯就在这时候悄无声息地灭了。

齐王仿佛突然被人按进了墨池中,华光殿中只有一团漆黑,只有月光穿过直棱窗前深色的纱帷,滤去了所有明亮与莹白的东西,留下几片不祥而阴郁的斑痕,如果月光照得进黄泉,大约就是这样的颜色。

齐王无暇顾及死不瞑目的乳母,一条人影从房梁上落下来,紧接着又是一条……这些人影无声地潜近,像是黑暗伸出的触手,亦步亦趋地将他围起来。

齐王被节节逼退至墙角,退无可退,不由怒道:“你们是谁派来的?世子还是王妃?”

毫无预兆,其中一人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长啸,其余人得了信号,抽刀便向齐王攻去。

甫一交手齐王便知来人是训练有素的死士,使的刀法还是自己王府的路数,只是到此时他才明白过来,司徒远压根没想过生擒,一开始就想取他的性命——没想到一向看不起的长子竟有弑父的魄力,齐王几乎对这儿子有些刮目相看了,不过那点微不足道的自豪刹那间便被怒火吞噬。

他横剑格挡,堪堪躲过一次直取他心口的袭击,随即又有一把刀从后腰处递过来,齐王回身全力迎击,剑锋迎着刀刃重重一撞,那刀竟然横断成两截。趁着来人错愕之际,他一剑抹了他的脖子。

齐王骁勇善战、剑术精湛,凭着手中利剑接连杀死数人,可围攻他的人耐心十足又不屈不挠,他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只是周围的死士逐渐变少,最后只剩三人,无法再将他围困在中间。

只是他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的田地,若是在光天化日下单打独斗,这些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可是此时更深夜半,对方人多势众,他前半宿又耗费了太多精力,难免左右支绌,挥剑的手越来越沉,一不留神背上和胸前连挨数刀。

死士知他体力不支,攻势越发凌厉,齐王要破舌尖,吐出一口血沫,提剑砍下其中一人的手臂,又向他胸口刺了一剑,同时左手运力,徒手将另一人手中刀刃劈落在地,趁那人弯腰捡拾之际削断了他的脖颈,再一个转身抬腿横扫,将最后一人踢翻在地。

那死士倒地时五指一松,手里的刀便脱了出去。齐王抹了抹嘴角的血走上前去,一剑刺入他胸膛,将他钉死在地上。

齐王拔出剑,泄愤似地劈砍尸体的脸:“想杀我……”

话说到一半只觉后脑勺一记钝痛,眼前黑了黑,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借着窗口的微光看见一人手里举着一条三尺多长的木板,是先前被他刺中胸膛倒在血泊中的死士,大约是没死透,这些畜生,齐王忿忿地想,以剑支撑着地面,双膝颤抖着想站起来。

那死士也狼狈不堪,他身受重伤,手臂上中了一剑,为了不辱使命,方才那一下几乎倾尽全力,一击之后“凶器”便脱手摔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原来是一张琴。

琴砸在地上,岳山断裂,琴弦脱散,那死士飞快闪过一个念头,一把抓住七根朱弦,连琴一起拖拽过来,扑到齐王身上,用琴弦缠绕住他的脖颈,一脚踩着琴身,一膝抵住齐王,使出浑身的力气用没受伤的右手拉扯琴弦。

齐王像困兽一样奋力挣扎,两腿不住地蹬,双手在空中抓握,躯干却被那死士用膝盖死命抵住,他无法呼吸,憋得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中脱出来,脖颈上的青筋像爬虫一样鼓起,他想呼喊,想痛骂,可是发不出声音来。”

他不信自己会死,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得如此轻易,如此可耻,他的大业还未成功,他要去杀了那逆子,还有卫滢,毒妇,贱人,王妃,卫滢,阿滢,他要找她好好问问清楚,他不信她想置他于死地。

直到最后,他突然意识到绞住他脖颈的是什么,那是二十年前他送给王妃的琴。

铜门缓缓地打开,月光撒进殿中,像一匹银白色的缎子。

齐王妃卫滢站在那匹缎子的边缘,往黑暗中望了一眼,只依稀看到些形状莫辨的黑影,屋子里宁谧寂静,只有夜风送来阵阵血腥气,时浓时淡,并不让人嫌恶。

“你要进去么?”王妃转身问世子。

齐王世子司徒远垂下眼帘摇了摇头。

卫滢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流露出些许爱怜:“那便罢了,我也不必看了。”

说完吩咐身后的侍卫:“你带几个可靠的人把殿中清理干净,送齐王殿下回他自己的寝殿。”

“阿耶身上的伤......”司徒远忍不住道。

“自会有人安排妥当,你不必担心,”王妃轻描淡写地道,“广成殿那边不知如何了,我们去看看。”

说完自顾自地回身往廊庑下走去,世子在后头望着嫡母的背影,只见她身姿端雅而轻盈,素白的斗篷在风中飘拂,映着如水的月色,像噩梦结束时睁开双眼看见的那道光。

王妃走出几步,似是发觉他没有跟上来,便转过身来,像小时候一样朝他伸出手:“走吧,今夜还很长。”

第171章 生变

齐王侧妃高氏在睡梦中被一阵喧闹嘈杂的声响吵醒。

她此时还没想到是出了事, 怒多于惧,皱了皱眉睁开眼, 腾地坐起身,正要唤婢子来问个明白,贴身侍婢阿梅便火烧火燎地跑到帐前跪下来:“娘子,王爷薨了!”

“什么?”高侧妃茫然地瞪视着前方, “谁?王爷怎么了?”

“王爷没啦!”阿梅抹着眼泪道,“王妃和世子带了好多人来, 把咱们广成殿给围起来了!说是要捉你呢!”

“王爷没了?怎么就没了?”高氏紧紧揪住阿梅的袖子, 像抓着救命稻草似地,“他们捉我做什么?对了, 阿迅呢?你快点找人去叫阿迅来!”

话音刚落, 门外传来“嘭嘭”的巨响,广成殿里的侍女和内寺哭作一团,慌慌张张地往远离门口的角落里躲。

“阿迅, 快去找!快啊!”高氏没了主心骨,语无伦次地道。

“殿外都是人, 奴婢出不去呀!”

撞门声一下比一下响, 擂战鼓似的,阿梅心惊肉跳,慌慌张张地把袖子拼命往外拽——王妃和世子是冲着侧妃来的, 他们这些奴婢躲开点说不定还能捡回一条命,留在她近旁可就凶多吉少了。

“你个落井下石的下贱胚子!”高氏觉察出她的意图,一个巴掌朝她扇去, 无奈吓得手脚发软,使不出什么力道。

阿梅脸上挨了一下,越发顾不得什么上下尊卑了,使劲掰开她的手,把她一把推倒在床上,急急忙忙蹲到墙边的青铜大花瓶后头去了。

就在这时,厚重的木门轰隆一声开了。

齐王妃和世子司徒远带着一队侍卫不紧不慢的走进殿中,血腥气像潮水漫上沙滩一样漫进屋里。

高氏吓得钻进帐中,在角落里缩成一团,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忍不住自欺欺人地闭上了眼睛。

“高氏,你与乃父高谧、乃兄高俭、逆贼司徒迅,谗谄惑主、以卑陵尊、以下犯上、谋害主君,你可知罪?”齐王妃面容沉静,语调平和,话一出口却是字字如刀。

“我……我没有!”高氏连连摇头,紧紧抱着膝,浑身战栗着哭喊道,“你们莫要诬陷我!阿迅呢?阿勋在哪儿?我要见阿迅!”

“逆贼司徒迅业已伏诛。”齐王妃淡淡道,既没有快慰,也没有怜悯,仿佛她杀了面前这人的儿子是件稀松平常的事。

高氏不抖了,也不躲了,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精心掩饰的老态显露无疑,她死死盯着王妃,眼睛里露出狠戾的凶光:“卫滢,你这贱妇!你杀我阿迅!我要将你千刀万剐!”

她一边说一边连滚带爬地朝王妃扑过去。

王妃不见丝毫慌乱,往旁边避开些,立即有侍卫上前将高氏制服。

高氏衣衫不整,被那侍卫扭住胳膊压在地上,仍旧竭力将脖子拗过去盯住王妃,咬牙切齿地诅咒道:“卫滢!你不得好死!”

王妃充耳不闻,世子走上前来,照着高氏脸上扇了一巴掌,回身对手托金盘的内寺道,“赐高氏金屑酒,广成殿中诸人一律处死。”

此话一出,殿中哀嚎、痛苦和告饶声此起彼伏,司徒远无端想起某一回站在高楼上,欲雨时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向他压过来。

司徒远不由皱着眉头抚了抚心口,齐王妃看在眼里,关切地问道:“怎么了?觉得不舒服?”

司徒远沉默地摇摇头,转过身和嫡母并肩往外走。

齐王妃向他靠拢了些,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道:“方才你不该亲自动手,往后谨记,你的手不是用来做此等事的。”

司徒远驯顺地垂下眼帘,惭愧道:“谢阿娘教诲,儿子知错了。”

卫滢慈蔼地看了眼他的发顶,没说话。

司徒远落在后面,伸出手端详,他的手瘦而枯槁,骨节像树瘤一样突出来,只有方才打人的手心有些血色,这样的手能用来做什么事呢?

***

夜风透过碧窗纱,送来丝丝缕缕的凉意。

卫琇离去后,钟荟换上寝衣,熄了灯躺到床上,双手交叠在腹上,阖上眼,不安如墨在水中缓缓化开,像灰蒙蒙的阴雨天一样笼罩在她心上。

鼻端飘来淡淡的苏合香,这是卫琇离去前为她点上的。

明知她夏日不薰香却偏偏燃了香,是怕她忧心睡不着么?想起卫琇无微不至的柔情,钟荟便像浸在热泉里,浑身暖融融的无比惬意,眼皮也慢慢变沉。

到底是哪里算漏了?她想静下心来把这些时日发生的事再好好想一遍,可尚未理清楚的纷争谋算逐渐模糊成一团,齐王、王妃、汝南王、盲禅师、齐相、世子……这苏合香似乎有些甜……是院子里的丹桂香么?钟荟迷迷糊糊想着。

这念头仿佛一道电光,将她心底的疑惑照得雪地一般亮——这是青州,不是京都卫府,院子里压根没种桂花,哪来的丹桂香!

钟荟立即捂住口鼻,忍着头晕眼花,强撑着坐起身,第一件事就是摸到案前,把装满卫阿晏柔情蜜意的三足绿釉香炉奋力掷出窗外。

怎么这么笨呢!钟荟懊恼地攒起拳捶自己的脑袋。这么浅显明白的道理,她却一叶障目——当然卫琇的刻意引导也是功不可没。

王妃心思谨慎缜密,若非十拿九稳必不会轻举妄动——她先入为主,一直把这视为理所当然,要是王妃也算错了呢?

还有汝南王司徒徵,世人都道他智小谋大、才高识寡,前些年凉州胡乱,当时领兵戍边的司徒徵不战而降,被先帝解了兵权召回京师,新帝登基后再度起用,征拜镇北大将军,都督幽、冀、并州诸军事,这几年可说是毫无建树,领着十万大军却常常被鲜卑人打得丢盔弃甲,在满朝文武中几乎成了个笑话。

果真如此吗?钟荟想起他那双玩世不恭的眼睛,总觉得戏谑背后如同深渊一般幽暗莫测,不是司徒铮那样不加节制的嗜杀和疯狂,而是分毫不爽、恰到好处的野心。

司徒徵对他们有救命之恩,他们与汝南王府因而多了一分亲近,逢年过节总不忘备一份厚礼,在京都时与他几个子女也多有来往。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当初卫琇是卫家遗孤,无依无靠的少年郎,而今却是天子信臣,都督青徐的一方刺史,汝南王对青州有所图谋,他们是绝不能独善其身的。

他既然将手伸到青州来,总不是为了搅浑水消遣顽。在多疑的齐王眼皮底子下揿入蔡宾这颗钉子,可想而知有多难。

汝南王处心积虑做了那么久的局,绝不是为了替别人做嫁衣。

“君终,无适子,其国可破也。”齐王世子虽体弱多病,齐王妃却是个静渊有谋的女中豪杰,齐国落到世子手里,有王妃坐镇,单凭一个齐相能搅出什么风雨来?更何况青州刺史还是王妃的堂侄!

若她是司徒徵,就趁着齐国内乱的机会把齐王、齐王妃、世子、司徒迅一网打尽,扶立幼子,通过齐相遥制青州,届时幽、并、冀、青尽在他囊中,只需再拿下兖州,挥师西向、直取洛阳也并非痴心妄想。

还有一个卫琇,有此前在青州的一番动作,若换作是她,绝对会趁着他羽翼未丰之时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卫阿晏!说什么早些办完事陪她去海边看月亮,根本就是为了麻痹她扯的瞎话!

“阿枣——阿杏——”钟荟眉头一皱,扬声喊道。

等候在屋外的两个婢子面面相觑。阿杏小声道:“娘子怎么醒了,郎君不是说……”

“嘘!”阿枣白了她一眼,“娘子又在唤了,先进去再说!”

两个婢子忐忑不安地走到屏风里,只见主人披了衣裳站在窗口,手里拿着把纨扇使劲扇着。

“哟,半夜三更的穿得这样齐整,”钟荟斜睨着他们, “这是要上哪儿去?”

“这不是……娘子……”阿杏欲盖弥彰地摇头,语无伦次地解释。

“不是什么?” 摇了摇扇子,嘴角挂着冷笑,“今日不是该轮到阿枣值夜么?你这是凑什么热闹?”

阿杏摸摸圆圆的鼻头,讪笑道:“奴婢睡不着……来寻阿枣姊姊说说话儿……”

阿枣是两人中较为机灵的一个,看这情形知道糊弄不过去,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求娘子恕罪,奴婢不是故意要瞒着您的!”

阿杏有样学样,也跪倒在地,带着哭腔道:“娘子饶命,奴婢也是被逼的……”

钟荟一见这两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气不打一处来:“你们是我的婢子还是卫十一郎的婢子?那么听他话你们找那姓卫的要月例去!”

“娘子……”阿杏从下往上怯怯地望着她嘟囔道,“奴婢的月例是卫家给的呀……”

她说得没错,钟荟一时语塞,随即骂道:“你们俩!胳膊肘朝外拐的臭丫头!这些年真是白疼你们了!就知道帮着郎君欺负我……说!他怎么吩咐的?”

阿杏经不起吓唬,见娘子脸色不好语气生意,立即竹筒倒豆子似地全交代了:“娘子,是郎君下的命令,这迷香也是郎君点的,方才那枣茶里的药也是郎君给的,说……说等你睡着了把你抬上马车送出城外的也是郎君,您可别怪罪我们啊……”

钟荟竟通情达理地点点头:“嗯,也对,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起来吧,阿枣你伺候我洗漱更衣,这季不是新做了套出门穿的裤褶么?给我找出来。”

“还有你,”钟荟朝着阿杏点点下颌,“去前院看看车马和侍卫准备好没有,郎君不是要送我出城么?想来已经都备齐了吧。”

“娘子,这三更半夜的您是要去哪儿啊?”阿枣赶紧问道,她可不信娘子会按着郎君的安排乖乖出城。

“这还用问?”钟荟一挑眉,“当然是讨债去!”

第172章 阴谋

八月十六破晓时分, 天色微明,晨曦中带着一抹血色。

齐王府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齐王马上风猝死,医官从房中半杯残酒中验出邪淫药物,那乐伎对罪行供认不讳,并牵扯出侧妃高氏及其所出之子司徒迅——那女伎正是侧妃之父高谧所献, 高谧一向工谗惑主,包藏祸心, 终于犯上作乱无所不至。

事发后世子立即调遣私卫百余人围了齐王的景仰殿, 司徒迅不孝不悌,冥顽不灵, 召集殿中侍卫负隅顽抗, 最终身中流矢而亡。

这套说辞私底下没几个人相信——谁都知道齐王对三子疼爱有加,甚至有意改立世子,司徒迅要害也该去害他长兄, 世子位还没到手,哪有人会傻到把自己靠山推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