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徵此时才明白过来虚云禅师派人烧粮仓不过是障眼法,想起那盲禅师临死时的笑容,他突然有点不寒而栗——既然烧毁粮草辎重不是他的目的所在,那么他真正的后手是什么?

汝南王生性多疑,凡事讲究一个谋定后动、胸有成竹,看不透眼前的雾障,便不敢轻举妄动,人在营帐中端坐着,心里却如同有一团乱麻,怎么都理不清。

他从小火炉上拎起酒壶,给自己倒了碗热酒,端起碗沾了沾唇,恍惚间觉得心虚,往旁边偷觑了一眼,随即才想起,这世上唯一一个会摸索着夺他酒碗的那个人已经被他亲手杀了。

年纪一大,早些年落下的病齐齐发作,像是约好了来讨债似的,这场仗打完,他大约是再也不能披挂上阵了。

决胜千里之外?司徒徵自嘲地笑笑,引羌胡入关,残杀了多少大靖子民,即便坐上那个位子,他也难逃一个千古骂名——到头来还是阿颜那小子捡个现成的便宜。这么一想,举兵谋反确也没什么意思,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谋划了那么多年,断然没有这时候收手的道理。

司徒徵漫无边际地想着,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有亲兵入内禀报:“将军,有一伙羌人临阵倒戈,突然杀起自己人来。”

猪狗就是猪狗,司徒徵问道:“是哪一部?”

“似乎是参狼部。”那属下道。

“折决那奸猾的老东西!”司徒徵咒骂一声,“必是想趁乱反咬一口,也不看看眼下什么时候!一群宵小,翻不出什么大浪来,叫盍稚部和白马部派人去收拾了,他们狗咬狗,难不成还要等我?”

“是!”亲兵领了命出去,没过多久又折返,“将军,白马部也反了!盍稚部抵挡不住,被杀得七零八落,现在那群羌人正在往主帐来!”

司徒徵喉咙口涌起一股腥甜,他从来不把胡人看在眼里,对他来说,这些人蒙昧无知,几乎不能称之为人,也就跟牲畜差不多,只要找到驱赶的方法,他们自然会傻傻地卖命,待夺了大位再将他们打回关外去便是,谁知在这节骨眼上偏偏出了岔子,连着两部叛乱,必是有心人挑唆策反。

自从对禅师起疑之后,司徒徵就不动声色地防着他,几乎是将他软禁在帐中,没想到他还是想办法暗中递送消息,把数月前与西羌盍稚部首领滇良子的约定告诉了其它几部。

司徒徵不免冷笑,卫十一郎自命清高,到头来还不是与他干一样的勾当。

他意外地感觉畅快了些,下令即刻调遣营兵抵挡作乱的胡人。

胡人一乱,靖兵得了喘息的机会,绕到后方偷袭的那路人马掩杀着潜入营中,循着虚云禅师先前的指示很快找到了叛军转移出来的粮草和辎重,泼上油点了几把火,火借风势,立即熊熊燃烧起来。

刚把叛乱的胡兵压了下去,又传来粮草辎重起火的消息,司徒徵脸色阴沉,把膝上的衣袍揪成了一团,旋即慢慢松开五指,就算胡人全都倒戈,卫家小子不过带了区区两三千骑来偷营,入了他营中便休想再逃出去,若是他敢把所有筹码一次压上,那便更有趣了。

正想到此处,便有探马来报:“将军,敌兵大举进犯,有数万人马。”

终于等来了,司徒徵不禁一笑,披上轻甲,走出帐外,命属下牵来战马。

司徒徵翻身上马,成败在此一役,他不一定能赢,但是卫十一郎已经输定了,他大概想不到自己凯旋时等待他的是国破家亡。

禅师说得对,他已经老了,即便打下江山,也不过是替儿子作筏子,还不如就这么与了他。

他已在凉州把卫琇拖了数月,数十日前传来偃师大捷的战报,这个时候长子司徒颜统领的大军恐怕已经入京了,司徒钧一死,一切成了定局,卫十一郎即便立即回救,也是回天乏术,再说他痛失所爱,还愿意管司徒家的闲事么?

司徒徵只盼着他派出去的那队亲卫能不辱使命。

***

司徒颜领兵攻入洛京时是初四夜,一弯细细的新月白惨惨地挂在空中。

姜明霜披着氅衣坐在庭中,自从叛军打下偃师城,朝廷的兵马节节败退,如同落潮一般。

京师风声鹤唳,宫中人人自危,天子和中宫操心江山社稷,他们这些宫妃多是担忧自己和亲人的安危。

这世上教姜明霜牵挂的人不多,三娘子陪着姜老太太,带着二三十个庶弟庶妹们去了济源马表叔庄子上,她可以略微放心些——济源是小地方,离洛京又有点路,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殃及。

余下的心思,她一半给了在朝为官的姜家父子,另一半给了皇后宫中的三皇子,至于她自己,倒是不那么要紧了。

其他人没她那么看得开。

因为忧惧难以排遣,那些素日不怎么来往的妃嫔们倒是成天聚在一处翻来覆去地讨论,无非是叛军会不会真的攻进洛京,万一打进宫里来会怎么处置他们,讨论来讨论去,日复一日车轱辘似的,直到这一夜,城终于破了。

领兵的大将是汝南王世子司徒颜,他治军严明,军中也只有为数不多的胡兵,他入京既是为了夺位,便把京都视作自家东西,洛京百姓自然也是他自己的子民,入京之前便三令五申,不许麾下将士杀伤人畜、劫掠财货。

攻破洛京后,他先派遣兵马将几大世家围住——有这些人的支持,他才能名正言顺地取代司徒钧。

与此同时,他自己率着数千精兵长驱直入,直奔宫城,放火烧了宫门,不过一个时辰不到,便将负隅顽抗的上千宿卫杀得几乎片甲不留。

司徒钧身着十二章之服,戴通天冠,冕十二旒,站在宣德殿前望着远处灼灼的火光,仿佛置身于梦中——当日登基,他穿的就是这身衣裳,算算到如今十年不到,回想起来已如隔世了。

他身边是身着朝服的韦氏,不管他心里怎么想,这种时候能与他并肩站在这里的只有中宫皇后。

四周杀声震天,他们就像湍急河水中的两块石头。

韦氏平日不显山不露水,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确是有身为皇后的气度。司徒钧与她结发多年,虽说不上有多情投意合,也算是举案齐眉了。他握住皇后的手:“别怕。”

“我只是担心阿滢......”韦氏哽咽道,见天子脸色有些不对,忙又补上一句,“还有阿宝,他离不了乳母,不知道会不会饿哭。”

司徒钧没说什么,却不由自主松开了她的手,想起幼子,他的心头一软,但愿那些侍卫能护送他平安逃出宫去,即便一辈子不能再回来,隐姓埋名做个普通百姓也好。

不免又由阿宝想到他的生母姜明霜,司徒钧心里一阵揪紧,这辈子是负了她了,亏欠的也只能等来生再还了。

姜明霜在庭中先看见火光,随后才听见声响,她腾地站起身,不顾身旁宫人阻拦,发了疯一样拔腿就往殿外跑。

春夜依旧有些冷意,寒风扑在脸上叫人喘不过气来,姜明霜只想着再快一点,两条腿却不听使唤。她没有提灯——日日夜夜地望着承光宫的方向,闭着眼睛也能摸过去。

走到拐弯处她冷不丁地撞上一个人,身子一颤跌坐在地上。

那人以为撞上的是宫人,捡起滚落在一边的灯一照:“婕妤娘娘?”

姜明霜借着火光看了看来人,只见他作内侍装扮,看着有几分眼熟,大约是天子或者皇后宫里的人,冲他点了点头,不敢耽搁,连滚带爬地从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便要走。

“娘娘,”那人忙行了个礼,“奴婢奉陛下之命护送娘娘出宫。”

姜明霜不想逃命,只想同自己的儿子在一起,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一般,继续往前走。

那内侍拦住她:“娘娘,三皇子殿下已经出了宫,奴婢这就带您出去与他团聚。”

姜明霜脚步一顿,转过头,双眼突然亮起来,在灯火辉映下像两颗宝石:“当真?”

第199章 结局(下)

那内侍领着姜明霜到了一处黑灯瞎火的偏殿, 扣了扣门环,立即有人从里面把门打开一条缝, 一只眼睛往门缝外面瞅了瞅,一张口,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小六,怎么那么慢!差点就等不及你!”

唤作小六的年轻内侍道了声抱歉。

那女子把门打开:“快进来......”

女子这时才看见内侍身后站着的姜明霜, 她身上裹着披风,兜帽遮住发髻上的装饰, 看不出来身份。

她气急败坏地剜了小六一眼:“这是谁?你相好的?什么时候还带个人出来, 你知不知道轻重?”

小六陪着笑脸:“姊姊,就通融这一回罢。”

姜明霜默不作声地看了看那女子, 瞧着装束应该是宫人。

女子犹豫了片刻, 摇摇头道:“罢了罢了,赶紧进来。”

说着把两人带到一间堆杂物的耳室里,命小六帮她一起把一张卧榻挪开, 蹲在地上屈起手指扣了扣,其中一块金砖发出空洞的声响, 那女子道:“就这里了。”

两人把砖起开, 小六用手里的灯一照,下面隐隐绰绰是道梯子。

小六扶着姜明霜先下去,然后对那宫人道:“姊姊也下去吧, 我在这儿守着。”

宫人摇摇头:“你去吧,我留这儿,你有武艺, 出了宫万一遇上什么事还能支应支应,我跟着去派不上什么用场。”

小六看了眼小心翼翼扶着梯子往下爬的姜明霜,对那宫人行了个大礼,低声道:“姊姊的恩德小六来世再报。”

宫人蹙着眉看了他一眼:“护好公主。”

姜明霜顺着木梯下到地下,发现里头别有洞天。

小六走在她前头打灯,把一头一带给她牵住:“娘娘,您小心脚下。这条密道通往宫外,小皇子已经走了有一会儿,这会子应该已经上了马车,您且放宽心,出了宫就好了。”

姜明霜“嗯”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我认得你,你是皇后宫里的。”

小六脚步一顿,转过身来,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娘娘,奴婢不是有意骗您,奴婢......您信奴婢一回......”

姜明霜抬眼看了看,那内侍大半张脸藏在黑暗中,看不见他的眼神,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无端有种熟悉又安心的感觉,不由自主点了点头——若是他有意要害她,她横竖也逃不出去。

小六松了一口气:“娘娘您好走么?累不累?若是不嫌弃,奴婢背您走罢。”

“没事,我能走。”姜明霜推辞道,她想着她的阿宝在前方等着,便不觉丝毫疲累,两条腿仿佛能永远这么走下去。

***

叛军很快突入宣德殿,司徒钧最后几十名侍卫一个个倒下,最后一个死在他面前,颈上喷涌出的血溅了他一身。

司徒钧就在殿门被砸开的前一刻还想象着自己如何临危不惧——即便是引颈就戮,他也要维持住帝王的威严,凛然地将那逆贼怒斥一番。

可是死亡迫近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无暇顾及这些,侍卫滚烫的血溅在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韦氏的尖叫刺得他耳膜生疼,他后退几步跌坐在地,抬袖抹去脸上的血,像个手足无措的稚童一样呜咽起来。

没来得及啼哭出声,一柄大刀架在了他的脖颈上,司徒钧冷汗淋漓,不敢再吭一声。

司徒颜没有立即将帝后杀死,而是命人将他们送往金墉城关押起来。入宫之后,他立即派人包围各个宫殿,对照名册清点人员,很快便有下属禀报,皇后所出的四公主、膝下三皇子、三皇子生母姜妃并数名内侍、宫人不知所踪。

司徒颜有些不悦,但并不十分忧惧,三皇子不过是个不满周岁的婴孩,如今大势已成定局,凭着这点天家血脉又能如何,况且全洛京戒严,十二城门紧闭,他们根本逃不出去,只能找地方藏匿起来,只需加派人手细细寻查,总能将他们找出来。

更让他挂心的是凉州。

七日后,司徒钧下罪己诏,禅位于汝南王司徒徵,由世子司徒颜代父领旨。

司空韦重阳在太极殿主持禅让大典,拟定宝册,群臣中只有钟禅称病不出,司徒颜未坐稳江山,碍于钟家在世家中的地位,终究不敢轻举妄动,遣黄门去钟府探视慰问一番便罢了。

禅位大典之后不出三日,司徒钧与韦氏在金墉城中双双身染时疫暴毙。

司徒颜虽入主宣德殿,但是凉州一日没消息,他就一日名不正言不顺,这回他先斩后奏私自攻入洛京,若是凉州之事生变,他阿耶必定不会轻饶他,大约不至于要他的命,但是他这世子之位是休想保住了。

正思忖着,有黄门入内禀报:“启禀殿下,广平有八百里加急密函送到。”

“呈上来,”司徒颜一边拆信匣一边问,“凉州还是没消息么......”

黄门正要回话,只见主人脸色一变,他的三弟司徒玟在冀州起兵,数日前已经打到广平,据称领兵之人是个无名小卒,却屡战屡胜,势如破竹。

***

司徒香不记得自己骑着马奔驰了多久,她只觉得两股火辣辣的疼,扬鞭的手几乎举不起来,然而她的心里有另一种疲惫。

这一夜的广平郡星月皎然,她已经能望见兵营黑黢黢的轮廓和星星点点的篝火——自小跟着她阿耶南征北战,那是她熟悉的景象。

马蹄踏过,原野上升起小蓟淡淡的香气,有点似菊,让她想起洛京的秋日,那时候满城都是菊花,家家户户的园圃中似乎都栽着几株,她第一次见到姜景义就是在那样的秋日。

很快到了壁门,她一拽缰绳,把自己的名刺交给兵士验过,然后径直策马奔向主帐。

她下了马,想掀开帐帷去找他兴师问罪,却在距他一步之遥的时候踟蹰了,见了他又能怎么样呢?质问他为何恩将仇报?她救了他,又帮他隐瞒身份混入阿兄的营中,她现在能狠得下心揭穿他的身份么?若是狠得下心她也用不着来这儿找他对质了。

门口的侍卫认得她,上前行礼:“殿下,来寻将军么?属下进去禀报。”

“将军歇下了么?”司徒香问道。

“半个时辰前才安置。”那侍卫回道。

“不必禀报了,我......晚些再来。”

司徒香说着走到帐前,伸手把帐帷拨开一条窄缝,往里望了一眼。

帐中一片漆黑,但是她仿佛看见了姜景仁熟悉的睡颜,心中有种得偿所愿的充实完满。

她翻身上马,出了军营,任由马带着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这回她不急了,马渴了,把她带到一条河边。

司徒香不知道这是什么河,她下了马,牵着缰绳把马带到河边,温柔地摸摸马鬃,解下佩刀放在河边的石头上,一步步地走进河中央,河水很冷,渐渐漫过她的小腿,膝盖,腰,脖颈。

司徒香回头望了一眼军营的方向,闭上眼睛沉入这无名的水里。

***

入凉州以来,卫琇与司徒徵数次交锋,这是最残酷的一次。

两人都明白,已经到了必须决出胜负的时候。双方主将亲自上阵,战鼓如雷响彻云霄,生生把东边的天空敲开一条裂缝,血色的朝阳映亮了地上的血河。

卫琇不停地挥刀,整条胳膊都已麻痹,他便将刀换至左手,继续砍杀。

这个司徒徵更是早已露出疲态来,一队亲兵将他护在中间。

突然从背后射来一支冷箭,一名侍卫在千钧一发之时扑上前来,堪堪以身替他挡住。

汝南王转过身去,是他所剩无几的亲信之一。

侍卫们冲上前去将那谋逆之人制服:“说!是谁派你来的!”

那人不肯吐露半个字,被侍卫们乱刀砍成了肉酱。

即便他不说司徒徵也能猜到,他想着把江山拱手让给儿子,儿子却迫不及待要立即置他于死地,衰朽疲弱之感突然漫过他全身,让他不能动弹。

真的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侍卫的圈子退得越来越小,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他想再杀几个人,已经杀不动了。司徒徵看着一箭之遥的卫十一郎,一身血污仍是那么年轻,那么干净,如同黎明一般辉煌,而他将留在夜里。

司徒徵朝着卫琇笑道:“钟十一娘。”

卫琇闻言果然脸色一变。

司徒徵心满意足,抬剑往脖子上一抹,从马上栽倒下来。

***

钟荟腹中的绞痛一下紧似一下,阿枣忙扶她躺下。

马车是临时找的,车厢既狭窄又简陋,阿枣只能将大氅与她垫在身下,紧紧握住她的手:“娘子,您忍一忍,待到了安全之处......”

钟荟痛得抽了口冷气,刚想说还能忍一会儿,身下突然一热,一股热意涌出来,是破水了。

大夫交代过,若只是抽痛还能行动,一旦破水便不能再颠动了。

钟荟无奈地摸摸肚子,苦笑道:“你家娘子倒是能忍,这小崽子偏偏忍不得这一时半刻......出来看阿娘怎么收拾你!枣儿......你同前面的侍卫说一声,寻个隐蔽些的......嘶......寻个隐蔽些的地方把车停下......再这么颠下去我要散架了......”

阿枣撩开车帷探出头去,低声把夫人即将临盆的事说了。

侍卫们只好寻了个地方停下,翻身下马将马车围在中间。

这时候再去找稳婆和大夫太冒险,阿枣一个没出嫁的大姑娘束手无策,急出了一头汗。

阿杏在外头呜呜直叫,钟荟在车中听到她的声音,对阿枣道:“听听她有什么话说。”

侍卫把她押到车帷前,取出塞在她口中的帕子。

“娘子,”阿杏急着道,“我小时候见过我阿娘生我阿弟,你让我来帮忙,我知错了娘子......”

“你还有脸!”阿枣气得直跳脚,又想冲上去打她。

钟荟摇摇头:“让她进来罢。”

钟荟本以为生孩子大约也就是一两个时辰的事,谁知破水后过了许久还是没有动静,就是隔一会儿痛一阵,肚子里那小崽子临到头似乎又不急着出来了。

“是这样儿的,奴婢的阿娘生我阿弟生了一夜呢。”

阿杏说着拿帕子想替钟荟掖额头上的汗,被阿枣劈手夺了过去:“你别动娘子!”

阿杏只好讪讪地退到一边,紧贴着车厢壁跪着。

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东方的天空有些发白了,变成香灰般的颜色。

钟荟腹中疼痛越来越频密,越来越强烈,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衣服早已经浸得透湿。

“快了快了,”阿杏举着灯低头看了看,“娘子再忍忍,马上就要生了。”

“外头的情形如何了?”钟荟阵痛刚过,听到砍杀声似乎离得近了,无力地问道。

“奴婢去外头看看......”阿杏把头探出车外,模模糊糊看见许多黑影靠近过来。

她连忙拉起帷幔,仿佛一层毡布能将危险挡住。

侍卫们察觉到危险,纷纷拔刀,呈扇形排开。

将他们包围起来的除了司徒徵派来的死士还有百来名前来袭营的士兵。他们拔出兵刃便砍杀过来。双方人马立即战在一处。

守着钟荟的侍卫方才打退过几股袭营的敌兵,死伤惨重。汝南王派来的死士一边寻找卫夫人的踪迹一边应付营中士兵,折损了不少人。

营中兵士听到侍卫发出的信号赶来援救,司徒徵的人马知道越是拖下去他们的胜算便越小,一发凶狠地攻过来,一名侍卫身负重伤,逐渐不敌,司徒徵的死士如一柄尖刀插入人墙中的豁口,转眼之间便攻到了车前。

“娘子,您吸口气憋住,然后使劲,要用巧劲,一气儿用力到底......”阿杏抹了抹脑门上的汗,“再来,再来一次......娘子别急......”

钟荟痛得神思恍惚,抽着冷气,声音也发不出来。她眼前模糊一片,连阿枣的脸都看不清了,只知道用力抓住她的胳膊。

阿枣胳膊上已经掐得泛青,她忍着痛,握着钟荟另一只手:“娘子,加把劲,郎君很快就回来了。”

阿晏,钟荟在心里轻轻喊了一声,屏住气一用力。

“出来了!出来了!娘子!”阿枣带着哭腔欣喜地喊道,“是个小郎君!”

阿枣颤抖着手用灯上烤过的匕首割断脐带。

“小郎君,得罪了。”阿杏说着在孩子臀上拍了一下。

阿饧嘹亮的哭声响彻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