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非但知道小娘子是美人,还知道你心善,”姜景义笑道,“劳驾小娘子帮我把同袍搬到里头去好么?”

“我凭什么要帮你们?”

女子嘴上虽然这么说,却弯下腰和姜景义一同把不省人事的姜悔搬进屏风后。

“你是来袭营的?”女子在黑暗中打量姜景义的轮廓,“我问你,你们主将姜二郎在哪里?”

“你找姜将军何事?”姜姜义纳罕。

“与你何干!快说!”女子恼羞成怒。

“小娘子同我们将军有旧么?”

“有仇,”女子说完突然想起什么事,“我出去把那两具尸首拖远点,若是想找死就尽管吭声……”

说着绕过屏风走了出去。

姜景义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脱下姜悔的铠甲,解开他的外袍,撕下中衣衣襟,摸黑替他包扎股上的刀伤。

  过了约莫半刻钟,他听到帐外热闹起来,似是追兵到了。他把布条扎紧打了个结,然后迅速把侄儿拖到屏风后头,握紧了手里的刀柄。

就在这时,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们怎么才来呀?侍卫也不知哪儿去了,还好我躲在帐中,没叫贼人发现……”

一个男子答道:“请殿下恕罪,不知那些贼人现在何处?”

“我听着脚步声像是往南边去了,等等,又像是北边,我在里头吓得魂都快飞了,如何听得清楚……叫两个人守在帐外便是了。”

不一会儿,那女子折回来,走到他身边:“行了,快说姜二郎在哪儿?”

姜景义将布条扎紧,打了个结,头也不抬地道:“已经死了。”

女子颤声道:“怎么会?”

姜景义正要笑,一滴温热的水落在他手背上,他一怔,旋即明白过来,是那女子落了泪。

他更觉好笑,一笑便牵痛了胸前的伤口,疼得嘶嘶抽起冷气来,不过心里颇有几分快慰,没想到山穷水尽之时还有个小美人陪他逗乐子,老天着实待他不薄。

“你诳我!”女子回过神来。

倒不算太傻,姜景义心想。

“小娘子不是与我们将军有仇么?他死了不是正好么?”

女子忿忿地哼了一声不去理他,转过身把手伸进帐中摸索了一番,从被褥中掏出颗夜明珠:“先替你同伴上药吧。”

姜景义借着夜明珠清冷的微光看清楚她的面容,她比他想的还美,无瑕的肌肤泛着真珠般的辉光,随意绾起的长发宛若丝缎,金棕色的眼珠如同价值连城的宝石,她的眼窝比一般人深一些,鼻梁又高又直,想是有胡人的血脉,对上年纪,他便有了个猜测:“我认得你,你是武元乡公主。” 

***

入了秋,洛京城里枫叶红,菊花黄,点染出一片深浓的秋色。

这日卫阿饧一大早就被他阿娘从被窝里拖了出来,往日还能讨价还价能赖上一会儿,今天她阿娘却是格外铁面无私,任凭他怎么撒娇卖痴也不肯通融一二:“今日是你外叔祖的大日子,咱们可不能失礼。”

“外叔祖……”卫阿饧眨巴眨巴惺忪睡眼。

“就是你二翁翁,”钟荟在儿子头上摸了一把,“昨夜不是还同你说过么?怎么又忘了?忘性这么大也不知是像谁……”

“哦!”卫阿饧眼睛一亮,“我要去找二翁翁顽!”

姜景义说起来是祖父辈的,但是爱顽爱笑,在小辈中很有人缘。他平日一直在西北,数月前才回到京都筹备婚事,统共没和孩子们见上几面,已经隐隐撼动了二舅在他们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地位。

待母子俩收拾停当坐上犊车出府,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了,卫阿饧方才的兴奋劲过了,倚在阿娘身上昏昏欲睡:“阿娘……二翁翁为何要娶亲呀?”

“成家立业是天经地义的事呀。”钟荟随口敷衍道。

“那我啥时候能娶亲呀?”

“你呀……”钟荟看了眼儿子,揉揉他的耳朵,“等有小娘子愿意嫁你再说吧。”

卫阿饧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打定了主意改日去同钟家姊姊商量商量,他认识的小娘子实在不多,想来想去能当他娘子的也就是钟家姊姊了。

他消停了没多久又问道:“阿娘,二翁翁娶的是谁呀?”

“是你秦家姨姨……以后不能叫姨姨啦,要叫外叔祖母。”

卫阿饧一脸困惑,钟荟也不知道该如何同他解释清楚,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昔日手帕交突然长了一辈,她自己都觉有些怪异,想了想便对儿子敷衍道:“待你阿耶从朝中回来问他去吧,乖。”

卫阿饧小声咕哝了一句,掩着嘴轻轻打了个呵欠,眼皮耷拉下来。

钟荟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儿子的背,耳边是车轮轧过土路单调的轰隆声,她的思绪不由自主渐渐飘远。

当日信都城为汝南王的大军攻破,冀州刺史秦青殉死,秦家女眷充为奴婢,许多人不堪磋磨折辱而亡,当时隐瞒身份潜藏于叛军中的姜二郎机缘巧合下救了亲四娘一命,遂成就了一段佳话。

听说二叔打算娶妻的消息,非但是钟荟,姜家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犹以姜老太太首当其冲。

老太太虽然时常念叨幼子的婚事,但是这么多年下来私心里也已是不抱什么希望了,没想到儿子主动提出要上秦家提亲——亲四娘随军进京后便寄居叔父家。

骠骑将军年届不惑之时决定娶妻,整个洛京城群情鼎沸,姜二郎英雄救美的故事也传得越来越玄乎,钟荟便听过许多种传闻,但是当日情形究竟如何,她二叔语焉不详,秦四娘绝口不提,她自然不会多问。

秦四娘贞静温柔,姜老太太怜她耶娘不在了,又敬她是忠烈之后,对这个二儿媳怎么看怎么欢喜,连带着对儿子也有了好脸色,不怎么祭出她的豹头拐杖了。

整个姜家笼罩着喜气,钟荟自然也由衷欢喜,只是这欢喜中总有一抹挥之不去的影子,一瞥见便惆怅起来。

她已经许多年不曾见过司徒香了。

回想起来,最后一回见面还是她随卫十一郎前往青州赴任之前,那时他们还约定来年在青州相会,然而等不到重逢已经天翻地覆。

汝南王谋逆兴兵之后,钟荟便再也没听到过司徒香的音信。司徒徵死于沙场,三个儿子伏诛,女眷充作官奴,钟荟着人打听,司徒香却不在其中——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不曾存在于世。

舆人勒紧缰绳,犊车在姜家大门前停了下来。

钟荟回过神来,发现一条胳膊已经被卫阿饧压麻了,她轻轻捏捏儿子的耳垂把他弄醒:“阿饧,我们到了。”

虽是深秋,姜府却是一派花团锦簇的融融春意,府中屋宇修葺一新,梁柱涂上了新的彩画,屋瓦上涂了核桃油,到处张灯结彩,可以想见入夜之后是怎样一番火树银花的光景。

钟荟让阿枣和乳母带着阿饧去姜老太太的松柏院,自己则回了未出嫁前住的小院子。

她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司徒香留下的那堆鸡零狗碎的信物,满满当当装了一匣子——二叔难得回京一次,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把这些东西物归原主,他完婚之后立即要前往西北,若是错过这一回,又不知得等到何日,然而今日是他与秦四娘的大日子,怎么想都不合时宜,钟荟抚了抚盒盖上的茱萸纹,叹了口气,把它收回原处,去前院寻父兄。

“二娘来啦!”姜景仁一身朱衣映得红光满面,唯一的弟弟总算成家有了着落,他这做兄长的也放下一桩心事。

钟荟向父兄问过安道:“二叔呢?”

“方才还在的……”姜景仁捋了捋脑门,叫来个奴仆一问,答曰往园子里去了。

“大约是盯着下人布置花厅去了。”姜昙生在一边道。

“女儿去道声贺喜。”

“应该的。”

园子里的树木都绑上了彩绸和绢纱做的花朵,远看如霞如锦。四处都是脚步匆忙神色焦急的奴仆,却不见姜景义的身影。

钟荟在园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在一个偏僻的小池塘便找到了她二叔。

旁人忙得团团转,他这个正主却无所事事,袖着手歪歪斜斜地靠在池边一棵梨树上。

听到身后脚步声,他警觉地转过头,待看清来人,眼睛先弯了起来:“小阿婴回来啦。”

钟荟笑着行了个礼:“二叔,在这儿躲清闲呐?”

“啊呀被你逮了个正着,”姜景义站直身子,往袖子里掏了掏,摸出一小包风干肉脯,冲她挤挤眼,“拿了二叔的好处莫要告我的状。”

钟荟哭笑不得地接过来,姜景义偶尔回京一次,见了面还把她当孩童。

道过恭喜,叔侄俩寒暄了一会儿,姜景义怔怔地看了会儿水面,突然没头没脑地道:“你上回说有个友人托你转交些物件……还在么?”

钟荟不防他突然提起这茬,愣了愣才回过神来:“在的,我叫下人取来?”

姜景义眉头一动,无端让人觉得有些悲恸之意,不过只一瞬便恢复如常:“不必叫人,我这就随你去取吧。”

两人到得钟荟原先住的院子,钟荟让姜景义在外头听事中等候,吩咐婢子煮茶,自己则回房捧了司徒香留下的那只木匣子。

匣子有些沉,钟荟把她捧在怀里,恍惚间觉得里面似乎装着一颗沉甸甸的心。

“都在这里了,二叔请过目。”钟荟小心地掀开盖子。

哪怕妥当地收在匣子里不见天日,那些物件仍显得陈旧,绣工很粗劣的香囊、不知名的石头、奇形怪状的玉佩……中间还放着一小绺断发,已经失去了初时的光泽。

姜景义忍不住伸出手,在指尖即将触到发丝的时候突然收了回来,仿佛被炭火烫了一下。

他的目光颤了颤,旋即微微觑起眼,把盖子重新阂上,脸上挂着若无其事的笑,声音却有些哑:“多谢。”

钟荟察觉他的不对劲,心里不免抓心挠肺地好奇,可毕竟是长辈的私事,实在不好随意打探,只得道:“我叫下人包起来。”

姜景义沉默了良久,摇摇头:“不必了,你替我扔了罢。”

说着站起身往庭中走去,走出几步又折返,解下腰间的短刀,递给钟荟道:“这也是她的,不便再佩在身上了,一起扔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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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时不会更别的番外啦,心已经飘向了新坑。。

谢谢小天使们的等待和支持,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