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不甘心这场信仰之战最终赢的人是崇文,你可以改变结局。”月陇西垂眸看向她,用手轻抚她的小腹。今日她情绪波动太大,他害怕她动了胎气。

卿如是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她疑惑地抬起头望向月陇西,“改变……结局?如何改变?”她的声音已近嘶哑。

月陇西皱眉,没有先回答,而是端起她手中的茶杯,喂到她的唇畔,“乖乖地喝点水,喝了我再慢慢告诉你。”

卿如是吸了吸鼻子,低下头将茶水饮尽。随即望向月陇西,等待他的回答。

“其实很简单。崇文要的,无非就是遗作得以传承,能启迪新一代的人继续为他的思想做贡献,继续下完他布的棋。”月陇西微抿唇,认真地说道,“崇文他再厉害,千算万算,也还是算漏了一件事。不,两件。”

卿如是惶惑地望着他。

“他算不到你我死而复生,更算不到我们来到了百年之后。若是回到百年前,一切尚未可知,但我们在百年后,那就注定他想要的结局是否真能延续,是由我们来决定的。”月陇西捧着她的脸,悉心为她擦拭掉眼泪,几乎无声地说,“卿卿,你还记得我搁置在密室里的崇文遗作吗?不如……我们毁了它罢。”

他话音方落,卿如是便一把紧捏住了他的手腕,不可置信地紧盯着他,拧起眉颤声反问,“……你说什么?”

月陇西以为她仍旧不愿意动遗作分毫,只好解释道,“只要销毁掉那些遗作,你也不再为遗作提笔,崇文的棋局便无法继续。或者,你还是更希望他的思想得以流传?可那样的话,你的心结永远无法解开。”他偏过头,垂下长睫,喃喃道,“但是,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

话未说完,他只觉手腕被卿如是掐得更紧。

她的神情颇为委屈,唇齿轻颤。

那是一种不愿意扭转既定事实,却又十分想要扭转的辛酸与无奈。

“可是……那是月一鸣啊……”她用额头抵住他的胸膛,留下这匪夷所思的一句话,默默流着泪。

不知过了多久,她哑声哭道,“那是……是月一鸣……倾尽余生所有,留给我的东西……”

第一百零八章 郁郁寡欢

她竟然……

月陇西沉了一口气, 眉梢微微一动, 轻笑了声, 听着却又似是无奈的低叹。

她竟然不是为了她骨子里的大义,和曾经的信仰。这回,她率先想到了月一鸣。

“难得……”月陇西几近无声地呢喃了两字, 随后又坦然笑说,“我真希望, 那个少年的灵魂能踏风御物, 自云端归来, 以耀眼的姿态再回到你身边,亲耳听到这些话。我猜他如何都料不到, 未来的某一日,自己会比卿卿心目中永远第一位的崇文党来得更重要。”

他说的话娓娓动听,语调轻扬着,像极了月一鸣从前说话的调调。两人的声音截然不同, 此刻听在卿如是的耳中,莫名重叠。

“其实他也经常托梦给我,跟我讲月一鸣和秦卿的曾经,叮嘱我照顾好现在的你, 在照顾现在的你之余还要看顾好你视若珍宝的崇文遗作。”月陇西挑眉, 肆意揉着她的脸颊,笑叹道, “但是,他也在得知前世真相后对我说过, 若有一日不得不毁掉那些遗作来安抚好你,那便毫不犹豫地毁掉罢。反正大义于他,于我,都无甚干系。与其留着遗作惦念他,不如毁掉遗作来治愈你。除非……比起安抚自己,你其实更不愿意毁了它们。如此,那就又是另一番结局了。”

卿如是似乎又平静下来了。此时双眸空洞,无声地流泪,手臂却缓缓收紧,锢着他,不肯松手。

满室寂静,凉夜渐深。月陇西抱着卿如是去沐浴更衣,又着人给她煮了些易克化的饭食来盯着她吃了,才搂着她睡觉。

床边留了一盏烛灯,房间里很暗。卿如是半耷着眼睛,神情涣散,不知在想什么,脸上不显一丝情绪。月陇西就垂眸看着她,眉尖愈渐蹙拢。

次日月陇西果真就没去刑部,留在家中陪她。卿如是一。夜未眠,天边微亮时才逐渐睡过去,唇色都泛着白。月陇西跟着她一。夜未眠,小寐了会就先起身去郡主的院子,让郡主午后再去探望。

听闻卿如是精神不振,郡主关怀地询问了几句,才吩咐道,“怀了身孕便是这样,敏。感多思,情绪不定。兴许也是想家了。你赶紧让管家备些礼,在卿夫人上门前先去请她来府上,莫要失了礼数,让她们娘儿俩谈谈心,如是或许就能开怀些。”

虽知道卿如是并非因为怀孕如此,但让卿母前来探望终究是好的。月陇西即刻安排人去办了。

待回到房间,他见卿如是已醒了过来,就蜷缩着身子坐在床角,神情郁郁,正盯着锦被发呆,仿佛床榻那一隅就是她的所有天地,身后是铜墙铁壁,周遭无人理睬,只由着她一人被抛弃后放逐在外。

当年的崇文党那么多人,崇文独独将她放逐在真相之外,独独抛弃她,让她去赴死。

或许她难过的不仅是信仰在一瞬的崩塌,还有回忆起来的当年无畏前行时一个人的寂寞。

月陇西觉得,她大概是在想当年烧毁雅庐的那场大火罢。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崇文党死的死,逃的逃,畏缩的畏缩,身边无人肯伸出援手也就罢了,背后还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她推进大火。

她看起来有些无措,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他走过去坐在床畔,故意将身子凑到她的天地里去,问道,“不睡了吗?要不要起来用早膳?梳洗一番,过会娘要过来。她好容易来一趟看你,见你这个样子的话会担心的。”

卿如是回过神,滞缓地望向月陇西,默然凝视着他,看了好一会才几近无声地说道,“我没什么。”

稍一顿,她眉心一动,将自己的双。腿锢得更紧了些,她盯着空中一点,呢喃道,“我忽然想到了余姝静……你不去刑部的话,就带些人,跟我一起去薛宅找找线索好不好?我很想救她。我觉得,她现在应该很孤独,很绝望,很想要身边有人能伸出援手。她是个单纯的姑娘,若等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她最相信不过的那个人布下的局,等她知道,在她绝望的时候,其实有很多人都晓得她的所在处,甚至这些人中为首的那个就是她最相信的人,想必她会很难过。”

月陇西紧盯着她,眉眼间满是心疼。他明白卿如是在说什么。而今的余姝静,就好比曾经的她。她不希望余姝静像她当年那样绝望,更不希望余姝静最后跟她现在一样。

“好。”月陇西没有犹豫,果断答应了她,“但是你得先梳洗吃饭,见过咱娘之后,我们才能出府。在这段时间里,我会派人留意刑部的情况,也会着重注意萧殷的动向。如何?”

卿如是颔首。

她没什么胃口,只想着肚子里刚孕育的小生命,灌了些粥米,吃了点醋溜白菜。用完膳就坐在窗边等卿母,口中含着一颗酸梅糖。

卿母来得很快,月陇西去府门迎进来,送入西阁后自己就退出门外。

月陇西只与卿母说了卿如是有身孕以及食欲不振这两件事,卿母闻喜讯赶来,进门后却见卿如是神色委顿,她顷刻间没了笑意,“如是?”

她的声音柔缓,语调中又带着些许嗔怪和心疼,嗔怪卿如是怎么把自己照顾成这般模样,心疼她怎么才离家两月就又是被绑架又是郁郁寡欢。

这声音让卿如是很是眷恋,唤的两个字都唤到了她的心尖儿上,眼眶一红,卿如是立即起身扑了过去,满腔委屈翻涌而上,她低唤道,“娘……”尾音发颤。

真是受了委屈,才会这么大了还跟母亲撒娇。

“怎么了?你跟娘说,娘帮你做主。”卿母拍着她的背,轻声哄道,稍顿,又皱眉问她,“该不会是月陇西那小子对你不好?!他要纳妾??还是他欺负你?厌弃你了??”

卿如是摇头,哑声道,“他对我特别好。前世今生,没有谁比他对我更好了。我只是最近常常做噩梦,又恰逢怀有身孕,被人绑去后受到了惊吓……”

“那,如何这般委屈……?”卿母松开她,狐疑地问道,“是因为做的噩梦吗?你梦见了什么,要不要跟娘说一说?其实,不管你做了什么噩梦,你都须得记住那是假的,不必记挂于心。或者,是因为那些绑匪欺负了你,你才委屈?放心,自有娘帮你出恶气,你爹官大,你夫君、你公公,还有你婆婆,官都大得不得了,你嫁给陇西,那陛下也就是你的姨父了,身为皇亲国戚,咱们什么都不用怕!”

卿如是捏着她的衣角,垂下眼睫,先轻笑了声,然后默然片刻,忽地用双手捂住脸低泣起来。她哽咽道,“娘……若我上辈子就能遇见你们,该有多好……”

前世唯一为她做主的那个人最后也万劫不复。没有旁的人为她做主,家境不算好,自己的亲爹娘人微言轻,公婆从未照过面,她甚至不晓得月一鸣究竟有无爹娘,惠帝亦不是亲戚,不仅不亲,还随时随地想要她的命。这辈子太好,她也恍惚觉得是一场梦。

她大概能明白,月陇西害怕从梦中惊醒的那种恐慌了。

卿如是忽地失笑,便又笑了许久。笑时竟又觉得脸上的泪痕在一瞬间都变得滑稽。她不知道自己在得知真相后的短短几个时辰内究竟是怎么了。

唯恐大梦一场,睁眼醒来后看见的人不是月一鸣,也不是夫人。而是崇文党,是失火的雅庐,是西阁的残阳……

她自以为过尽千帆,历经风雨,不会再畏惧任何真相,也早该承受得住真相的残酷。却不想,最后的真相告诉她,她当初历经的所有风雨,也都是别人算计好的陷阱。

她现在怕了那个真相,也怕了那段过去。更怕真相会继续祸害她,让她腹中胎儿也间接因此受到伤害。

卿母拉着她坐下,边给她擦拭眼泪,边温柔地说道,“傻孩子,什么上辈子下辈子,你且过好这辈子,旁的什么都不必想。就算真有前世来生,那娘也一定还是你娘,生生世世护着你。难过的东西都是梦里的,高兴的东西才是现实里的。你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你腹中还有一条生命,这般消沉下去,娘真怕你……算了算了,你哭罢。娘在这呢。”

卿如是止住了夹杂着眼泪的笑声,像失了生气的木偶,趴倒在卿母的腿上。

她忽然很安静地望着窗外的风景,徐徐道,“兴许人真的有上辈子呢。我许是忘过奈何桥,忘喝孟婆汤,所以还记得上辈子的事。我见过那时的高山流水,见过清风明月,那里也有廊桥,还有采沧畔的墨客风。流,后来我看见一场大火烧了所有的景色,只留下一方花窗……就这么丁点大的一方花窗,里面装着夕阳……我以为那是最后的风景。但我近期做了个噩梦,梦里才是最后的景色。娘,你猜是什么?”

卿母一手抚着她的头发,一手捧着她的脸,“是什么?”

卿如是忽然低声笑起来,把脸埋在卿母的腿上,泪湿襟裳:“……不知道。一片黑色的……娘,我觉得我又要死了。”

第一百零九章 给未出世的闺女取名

“胡说。”卿母温柔地抚摸她的长发, 听到这里眉心微皱, 拍了下她的脑袋, 轻叱她道,“什么要‘死’啊要活的?此生尚且未走到尽头,如何就成了‘又’?……哭罢, 哭一场就都当是过去了。”

她稍作一顿,低叹道, “人啊, 悲伤的时候就愿意把自己停在现在, 欢喜的时候就把自己放到未来。”

人总是喜欢在欢开心时畅想未来的美好,而不注重看顾现下的局势 ;总是不喜欢在难过时想一想未来终会踏过如今的坎, 只注重而今所经受的痛苦。生而为人,多是如此。无可奈何。

卿母一直陪着她,直到傍晚用完膳才离去。卿如是收拾了番心情,跟月陇西一起乘马车将人给送回卿府。

回来的时候卿如是的心情仍旧异常沉郁, 月陇西未免她继续沉浸在情绪里头,便故意引开话题,“原本我们不是说好等娘走后带兵去薛宅找线索的吗?结果,下午的时候刑部就有人前来禀报……”

他先起了个头, 卿如是尚且怔愣着, 反应片刻方回神看向他,低声问, “如何了?”她的嗓子都哭哑了,稍微抬高声音就觉得疼, 只得压着声说话。

月陇西为她轻叹一口气,从袖中拿出一张折好的纸单递给她,“我来说,你听着就好,能不用嗓子尽量别用。这张纸上详细记录了今天下午发生的一切。还记得我跟你说的绑匪寄来的那封信吗?晌午时分,萧殷带人找到了信纸的出处,原本并没有根据售出记录查到可疑之人,但后来萧殷特意派遣官差在周边搜寻,十分‘巧合’地搜到了一座荒废的宅子。”

卿如是迅速浏览着纸上简明扼要所记录之事,还未看完,又抬眸听他细说。

“那片区域几乎可以说是扈沽的废地,不怎么受上边管辖,有人在那一带贩卖私盐,也有违规商户于树林中搭棚自产货物,给摆摊的货郎进劣质品,谋取私利。因此,找到宅子的时候官差意识到了这片地是他们刑部搜寻两日的盲区,赶忙上报萧殷说明。萧殷没有丝毫犹豫,带领一干官兵进宅搜查。那座宅子,就是你和余姝静被困的第一个地方,薛宅。”月陇西盯着她轻笑,笑意中略有讥讽,“倒是省去了我们去薛宅探寻的时间……”

卿如是眉头紧蹙。萧殷这罪魁祸首,竟然敢堂而皇之带着刑部的人先她一步去了薛宅?

她心情越是沉郁,脑子越是清明,想问题时就更能冷静。

能让她平静下来想些别的事再好不过。月陇西凝视着她,接着说道,“更巧合的是,萧殷一行人竟然就在薛宅里,找到了被关于柴房的余姝静。”

这一点卿如是万万料想不到,她微睁大双眼,茫然地望着月陇西,“不可能……”她和余姝静分明被转移到了别处。

月陇西颔首,“我亦觉得惊讶。这与你昨日跟我说过的事实衔接不上。我想,或许就在你被放回来的这期间,他们做了些别的动作。”

卿如是笃定地摇头,“你所说的别的动作,难道是指把余姝静又从我们被关之处带回到薛宅?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既然萧殷那么快就带人去到薛宅,那说明他本来也没打算让余姝静在他手里待得太久。既然很快会去救她,又何必把人转移来转移去的浪费时间呢?”

她稍一顿,垂眸看向纸上的文字,“或许,不是我被放回来的期间他们的行动被我们漏掉了,而是一开始……他们就根本没有任何动作。”

“你的意思是……?”月陇西恍然,挑眉问道,“当晚,你和余姝静压根就没有被转移?”

卿如是点头,微眯起眸子回想前晚的情形,眸底掠过一丝恍然。正待要开口说话的时候,月陇西止住了她,“先听我说完后来的事,你且捋一捋思路,兴许能想通更多东西。等回家再一句句写下来告诉我。嗓子都不晓得疼的吗?”最后一句话带着些许无奈的笑意。

他瞧见卿如是埋下脑袋,不知为何就轻叹了声气。像只淋雨后蹲在屋檐下观望雨帘的惆怅的猫,极其惹人怜爱。月陇西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小指的指尾不小心触到了她发髻上的玉簪。

那是一支用透亮莹白的玉石雕刻的镂空弯月簪。弯月被银丝缠绕出的流云一圈一圈环绕着。月与云痴缠悱恻,最后于月勾处系结,以一颗珍珠镶嵌,遮挡住结线。

月陇西微翘起唇角低笑道,“我想到了……”他用手拔出玉簪,拿在指间细细打量,再抬眸凝视着卿如是,轻问,“倘若我们生了个闺女,就唤她‘月绾’,你说好不好?”

卿如是一愣。此番局面下,他竟是在为孩子斟酌起名?她抿住嘴角,难得地浅笑了下,无声问,“……哪个‘绾’?作何解?”

“‘绾’啊……自然是有系结、盘绕、挂念之意的‘绾’。”月陇西随手转着发簪,笑道,“愿为绾心人,与卿卿纠缠生世,如这月与云般系在一处,随时牵挂想念,永不离分。”

卿如是耷拉眼皮无语地盯了他片刻,低头错开视线,轻声道,“在闺女面前能不能别秀了。人家就不配拥有个代表父母寄望或者祝福寓意的名字吗。”

她竟然搭话同他玩笑了,月陇西凑过去挨着她坐得更近了些,“我不管,我就喜欢这个名字。是我们生下来的,代表我们夫妻恩爱有什么不对吗。像是在说玉湖廊桥上的那弯月亮一样,多好听。”

卿如是其实还挺喜欢的,她没有反驳,偏头倚在车壁上,想了会,好奇地问道,“若是生个男孩呢。”

月陇西失笑,“怎么,忽然比我还心急了?我才取好女孩的,你便要问男孩的。卿卿你是刚怀上一个月,不是刚生下来一个月。”

卿如是斜眼睨着他。这句话是她昨日说月陇西心急的时候拿来怼他的。

“逗你的……”月陇西随意搓玩玉簪的动作一顿,赶忙坐直身子拉住她的手,又将她倚在车壁上的脑袋搬起来搁在自己肩膀上,才笑说道,“我说你这有夫君不用,非去靠那车壁做什么?”

他幽幽叹了口气,稍一顿,沉吟道,“男孩子的名字么,暂时还没想好。我相信名字这样的东西,也讲究一些缘分的,可遇不可求。”他边说边搓着簪杆,凝视上面绾结在一起的月与云,清浅一笑。

的确是可遇不可求。他给她取的乳名,每一个都有特别的意义,属于不同的场景,总要承载着些与众不同的情感,方是独一无二。卿如是的眸中衍出些潋滟的光泽,她垂下眼睫安静小睡,不再跟他搭话。

两人回到西阁,见郡主就站在院内的花圃里,亲自帮他们的花浇水。似是已等候多时。

“你们可算回来了。”郡主放下花洒,从身旁嬷嬷那里接过巾帕,擦拭双手后方朝他们走过去,先示意月陇西回避,而后拉住卿如是,“我听陇西说你喜欢吃糯米鸡,就命厨房给你做了些。因着你这些天口淡,特意让厨子在腌鸡肉和泡糯米的时候掺了些酸汁儿进去,你尝一尝。”

卿如是跟着她到石桌前,本没什么胃口,但不想折煞郡主好心,仍是执筷吃了点,淡笑道,“好吃。”

郡主别有深意地笑说,“酸的,当然好吃了。”稍顿,她伸手拍了拍卿如是的手背,“这两日怎么了,跟娘说一说罢。食欲不振和郁结在心的区别,我还是瞧得出的。”

卿如是垂着的眸子里有光点轻轻一动,她抬起头,怔愣了瞬,低声道,“我不知从何讲起,这件事,不太好说。”

郡主温柔地凝视着她,并不作声。

须臾,卿如是斟酌着措好辞,挑拣了个问题,“娘读过许多崇文先生的书籍,可有难与之共通,困惑不解的时候?”

“只要是读书,便没有谁敢说自己未有不解之处的。哪怕是原作自己也不一定全都明白罢。因为我始终相信,人在每一刻的心境都是截然不同的。书作在写下那些字句时的心境,定然也与后来回看那些字句时的心境不同。既然心境不同,便不会与之全然共通。”郡主认真道,“崇文先生亦是如此。我常常会想,他记录在书本上的惊世思想,是否只是他生命中的昙花。”

“昙花?”卿如是喃喃自语,琢磨着其中深意。

“没错,执意只在黑夜中绽放一瞬的昙花。”郡主目露向往,转瞬又成了鄙夷,“那些惊世思想,或许只在他写在纸上的那刻最圣洁最高贵,而后的每一刻,他的思想都再不复那刻纯粹,甚至,很有可能因为挣扎在黑夜而不得不舍去道心,致使他不仅不再纯粹,还肮脏不堪。所以,他才会拼了命的想将著作留存下去,证明他纯粹过,也希望后世有人能继承他的纯粹,为他所坚持的盛世努力罢。”

卿如是看她的眼神中略有些不可思议,凝视她须臾,忽地哑然失笑,那笑意有些苦,她轻絮道,“连百年后的人都能看明白……”自己却被蒙蔽这么久。

枉被后世称说是最能理解崇文思想的人。

第一百一十章 是我们家娶进门的小祖宗

“你这般问, 可是因为近期有与书籍中难以共通之处?”郡主帮她扶正一支歪斜的玉簪。

卿如是摇头, “并非书中文字让我困惑。我困惑的是, 为什么像人这样有是有非的黑白之物,还能写出那么纯粹圣洁的文字?你也说了,崇文的思想是他生命中的昙花, 他本人做不到如他所述那般,却又凭什么写下这些去教导别人?或许我是觉得他这么做, 本身就有些可笑。亦或许, 我是觉得依照人黑白并存的秉性来说, 就算后世都看懂了他那些圣洁思想,也没有用。因为根本做不到。”

郡主微一愣, 低头失笑,在卿如是疑惑的目光下,抬眸,温柔地摇头道, “我差点就被你绕进去给说服了。你不必将其中原委放得太大,其实这再正常不过了。”

卿如是拧眉凝视她。

她道,“你不妨类比一件小事来看。就像我教你孕期不要动怒动气,这肯定是为你好。可焉知我怀孕的时候没有动怒动气?焉知你后来有没有听我的话不要动怒动气?若我再怀孕, 焉知我会不会动怒动气?人不都是这样, 说的容易,做的难。明白得很快, 践行得很慢。

文字和话语都可以由人自己掌控,可人掌控不了自己的是非曲直呀。人性如此, 喜怒哀乐皆是随心,黑白兼而有之,脱口的话和写出的字能再三斟酌,考虑周全后再教别人知道,曲直行为却总受他人他物影响,好时千般万般地好,逼急了也能荤话连篇……这就是为何我们明白许多道理,仍旧过不好一生的原因。

我之所以说崇文写在纸上的字是昙花,也有说他清灵通透的意思。他对天下人好,才能写出这样的文字,但他这人肯定不全是这样的,或许他对他自己身边的人并不好。然则,我们何必纠结他为人如何,值不值得教导我们,教导我们过后我们又能否明白。通透的字只是拿来警醒世人,不是拿来让我们消遣时去非议写字的人,亦不是拿来奉为圣书非得要我们顶礼膜拜。

若要把过往里被奉为先哲的人都拿出来评判一番,你会发现,他们也就那么回事儿。吃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幼时没准还爬树打架尿裤子,后来杀人纵火被通缉。届时整个学海都会充斥着可笑。所以,用写书人的秉性来评判书的价值和这人思想的深度是很没有意思的,卿卿。”

卿如是似是明白,又似是困惑不解。这种道理她该比谁都通透,但偏偏落到自己身上,仍是解不开某个系死了的结。因为她就是被崇文放逐在价值中定义的傀儡,是崇文没有坦诚对待的身边人。她无法不在意,无法不对崇文失望。

“至于你说‘就算后世看明白他的圣洁思想,也没有用,因为做不到。’”郡主稍侧身,指向隐在夕阳中的城楼,“多站在那种高的地方看一看,你就知道有没有用了。如今的晟朝,不是比百年前好太多了吗?明明人们依旧愚顽不堪,可偏生就是好太多了。很奇怪,是不是?有时候自以为想通了一些道理,于是觉得别人可笑,那就该沉下心多爬几楼,再回头看这道理,你会发现……他们固然很可笑,自己也不外如是。”

“卿卿啊。”郡主浅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道,“谁都做过龌龊事,别自认清高,因为自己没做过别人那件龌龊事,就瞧不起别人做的龌龊事,这样你就会舒坦得多了。我跟你讲个人罢,月家祖上那位叱咤风云的相爷,他也就是瞧着风光,背地里的龌龊事也没少干,不仅自创百十种酷刑,让成千上万的人遭此毒手,还当街聚赌,砍断别人两根手指头,恶劣就恶劣在,他偏砍的是别人的食指和无名指,也曾误入歧途,赚过人命钱,更甚者……幼时还当众扒过人小姑娘家的裙子。”

话音落,尚且沉浸在惶惑中的卿如是忽然就回过神,皱起了眉,“扒……扒小姑娘家的裙子???”

“这些都是月家津津乐道的秘史,你公爹跟我讲的。”郡主轻舒气,“我说这些,也不知能否开导你一二,我只希望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别让身边的人担忧。你昨夜没睡罢?”

卿如是一怔,轻点头,低声问,“娘怎么知道?”她后来补了觉,脸上该不是太明显罢。

“陇西说的。”郡主见她郁郁地点头,便又摇头笑道,“他就算不说,我也能从他的脸上看得出。因为你不睡,他也一。夜未睡,就那么守着你。同样一。夜未睡,你清晨补觉时,他却早起来找了我,请求我不要那么早去看望你,免得扰你休息;你下午补觉时,他也来找了我,请求我为你开解一二,又问了我一些有关于你孕期的事,还嘱咐我快点选几个有经验的嬷嬷和擅长药膳的厨娘到西阁去服侍你……

卿卿,好好照顾自己罢。你不高兴,陇西就不高兴,他来烦我我也不高兴,到时候你公爹也……”郡主笑道,“你可真是我们家娶进门的小祖宗了。不管有什么暂且解不开的郁结,都要记得吃饭睡觉……也要记得抱他、对他笑。他对你太好,我这个当娘的都有些嫉妒了。”

卿如是失笑,稍一顿,郑重地点头,“嗯。娘,我知道了。”

“那快进去罢。”郡主示意身后的嬷嬷跟上,“我也回去了。”

目送郡主走出西阁,卿如是才转身朝屋内去。

月陇西竟就站在门边,倚着墙,见她进来就一把给她打横抱起,笑道,“我娘让你抱我,谁知道你面上答应得好好地,背地里究竟会不会抱,所以还是我来代劳罢。我月家娶进门的小祖宗,还不赶紧给爷笑一个?”

“你偷听我们说话?!”卿如是皱眉,指尖戳在他的胸口,“那你还好意思跟我嬉皮笑脸的?没听到自己做过的什么事儿刚刚从娘的口中败露了吗?!”

“什么事?”月陇西莞尔道,“守了你一整夜?找娘开解你?还是……”

“是你扒姑娘家的裙子!”卿如是用倒肘不轻不重地撞了他的心口一下,嗫嚅道,“你怎么……从小就不要脸呢你。”

月陇西随便回想了番,笑道,“好像是有这么件事罢,我都快忘了。”

“为什么去扒人家裙子?”卿如是稍微想了下,顷刻间柳眉倒竖,“看上人家了?”

月陇西笑得愈发肆意,抬眸看了看天花板,眨巴着眼点头叹道,“嗯啊,那你看我遇到你的时候扒你裙子了吗?我就该扒了你的裙子,让你从那时候起就打定主意这辈子都忘不了我,看到我还能上赶着追我跑。”

“点头又反问……究竟是不是啊?”卿如是蹙眉,捧着他的脸捏,“你赶快说,别插科打诨,显得心虚似的。”

月陇西“哎哟”地叫唤了两声疼,抱着人走桌边坐下,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倒了杯茶。卿如是正待要接茶的时候,就见他把茶水凑到了他自个唇边浅抿了一口,然后跟她笑道,“见你捏我脸捏得正开心不是,悉心得觉得您已经没有空手喝茶了呢。”

卿如是:“……”

月陇西一笑,抬手把茶杯喂到她嘴边,“喝罢,我错了。再晚一步待会儿该我跪下来求你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