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了那辆马车,就停在不远处。驾马的马夫已经不见踪迹。”月陇西神色微凝,“我听他们说,你吩咐他们不必搜查那三条林荫道?”

“嗯。”卿如是回道,“我被人抱出马车后站的位置身后就是那三条林荫道,当时我特意往回看了一眼,那样的泥路上,却没有留下车辙。若不是经历过沈庭案那一茬,我便会以为这是一桩巧妙遮掩了作案痕迹的悬案。”

“沈庭……”月陇西稍忖,想通了关键,“你是说,方向?”

卿如是颔首,“没错。我被蒙着眼,当睁开眼的时候自然会误以为身后就是我的来路,但其实就和茶坊那扇门的布置手法一样简单,只需要在抱我下马车的时候稍微调换我的位置,让我背朝着林荫道即可。所以我敢断定,马车并非是自林荫道来的,反而是从正街的街道上来的。这也刚好符合你刚才说萧殷算好了躲避街道搜查的路线这一推论。”

“果真如此。”月陇西恍然轻喃,似乎想起什么,忽地抿起唇角浅浅一笑,笑意虽浅,却蔓延至眉梢眼角,洋溢着说不清的温柔,“不聊这些了。你谈到那条林荫道,我却忽而想起一些事。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年你刚满十六,尚未过府。有天晚上,曾经一起混过军营的一位友人途经扈沽,带着妻儿来探望我。他有一双儿女,前后出生,姐弟俩凑成一个‘好’字,都生得极标致,性情也乖巧,姐姐十岁,弟弟不过四岁。来我府上后那般坐着不哭不闹的,唯有看见雪片糖时缠着要了几块。我瞧着很是欢喜,便给他们一人封了百两银票当作补发的压岁钱。当晚喝了些酒,醺着了,送他们走的时候深一脚浅一脚的,不知怎么地就跟着他们一块走到了一条林荫小道。”

“夜幕沉沉,月明星稀。我记得很清楚,那条小道种满了桃树,结了许多许多桃子。友人左手抱着四岁的小男孩,右手牵着他的妻子,而他的妻子又牵着他们十岁的小闺女。

红灯笼绕满了桃枝,映亮前路,而我就站在他们身后目送他们离去,闻到桃树和甜酒的芬芳,看着小姑娘拿手指戳了戳朝她握着的小扇扑来的萤火虫,然后你猜如何?那小男孩竟然从他爹的怀抱里爬了出来,翻到他爹的背上,还妄图骑到肩膀上去。

我也听见他们一家四口渐行渐远的笑声。友人回头时冲我笑了笑,用一种能流溢出笑意的声音对我说‘我走啦,你要珍重啊’。当晚我就扛着醉意去找你了,可得知你去了采沧畔……我不太清楚要如何进去寻到你,只能顶着风在外面站了一。夜,其实也不算是在等你,说不清是在等什么,或许是在等灯火燃尽,路边老人手提的皮影戏里那两个小孩能从遮布后面蹦出来,陪我玩耍。我想,彼时孑然一身的我,该要如何珍重呢。”

他的声音很轻。卿如是也不得不放轻声音,问道,“你很喜欢小孩子吗?”

“是啊。”月陇西笑了下,回忆道,“小时候在扈沽山,养育我的祖母就很喜欢小孩子,她精神不太好,有点痴呆,但都记得每日要给我们这群小孩发糖吃,过年也会给我们包压岁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被族里着意栽培的缘故,拿到的压岁钱总是格外多些。后来祖母去世,每日给那些小孩子发糖就成了我的任务。过年的时候,我也会给他们包压岁钱,再给自己包一个最厚的,存着,自己也不用,就拿来买糖发给小孩子。只是没几年就被送到了扈沽城,月府里清静,没什么小孩子了。”

“我无数次怀念在扈沽山的光景,也喜欢来到扈沽城,走在廊桥遇见你的情形。可也深知,你与旧岁不可兼得。从前一直期望你能为我添个一儿半女,就像我那位友人一样,能喝得微醺后牵手走在林荫小道上,闻着桃树香气,看尽万家灯火,皮影戏里还有像我们儿女一般可爱的红绿小童……”

卿如是抿唇,心底涌起一股热潮,她轻挽了挽耳发,低声说,“会有的……很快就会有了。”

话音刚落,她忽觉胃部一阵翻江倒海,直漫到胸腔,促使她迅速趴到床畔,埋头干呕起来。

月陇西见她俯身,下意识就从她背后环住她的腰肢,怕她摔下去,待把人稳稳接在怀里,才察觉她是在干呕,心一紧,蹙眉恼道,“怎么忽然……那些人给你吃了什么东西?”边说,边用手给她拍背舒缓。

可是卿如是空腹一整日,只在方才吃了一口鸡糜粥,什么都吐不出来。一阵阵地呕酸水,不一会人就虚脱了,趴在他腿上喘气,“什么都没给我吃,就喝了点水啊……”她微一愣,忽然反应过来什么,沉吟了下,不期然地,侧颊染上几分红晕。

这是不是意味着……半个好消息已经可以确定是一个完整的好消息了?

卿如是咬了咬下唇,刚想开口跟月陇西说话,他的人就已经站起来吩咐院里的小厮去喊月府养的大夫了。

待他坐回来,重新把她给扶到靠枕上倚着,卿如是忽然又有些羞怯,不知如何开口,只低头抠着指甲,嗫嚅道,“其实……应该不是他们给我喂的水有问题罢。”

月陇西凝视着她,狐疑道,“为什么?”

“我刚刚就想跟你说来着。就……那半个好消息……我本不是很确定,现在大概确定了?”卿如是抓了抓有些毛躁的头发,换了种表述,“就是,嗯……要不然,你明儿个先买个几斤糖囤着……明年开始慢慢发?”

月陇西疑惑地端详着她,反应了好片刻,逐渐睁大双眼,喉头一滑,哑然道:“……什、什么?”

第一百零五章 喜极而泣

“什么什么?”他的反应让卿如是有些不满, 她蹙眉抬眸, 拉起他的手放到自己小腹上, 直白道,“我说,我可能怀孕了, 我肚子里好像有你的孩子。听清楚了吗?就、就大概这么大式儿的?”

卿如是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尾小鲤鱼的大小, 又低声说, “咳。也许没那么大罢, 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最近搅得我浑身都不舒服。余姝静说, 我这几日嗜睡可能就是这个缘故……”

月陇西的喉结滑动好几下,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她的小腹,抚在上方的手掌微微颤抖,他都不敢把手直接搁在上边, 怕撑坏了。不消多时,热意就在掌心聚拢,促使掌心逐渐发热,转瞬间就浸出细密的汗珠子。不知是不是错觉, 他似乎能感受到一条小生命就在自己的掌心间游弋。分明还不会动的, 但就是很神奇。

他低头笑了下,是从喉咙里溢出来的一声轻笑。紧接着, 又低笑了声,这声笑像是被淹没在岁月里, 无端喑哑。

卿如是看得很清楚,男人的眼角红了。

他用舌浅抿了下干涩的唇,不可思议地凝视着卿如是,笑了声,敛起神色,细细回味方才她跟自己说的话,随即微握拳抵住唇畔又笑了声,忽而哑声笑道,“你……重新说。重新告诉我,告诉月一鸣。他刚刚,还没有听见。”

她从前不太懂何为喜极而泣。还以为是真的太过高兴了,欣喜的眼泪就不自觉被逼仄的眼眶挤出来一两滴,不会很多。而今知道,那些喜极而泣的事,哪一件不是过尽千帆,蹚风踏雪后于枯野拾荒,终爬过一场场辛酸,与新梁燕子,再归来。

卿如是低头,凝视着他的手背,仿佛透过那些纹路能看见曾经伤痕累累世事交错的岁月,她郑重地道,“月一鸣,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肚子里有你的孩子了。或许我该种一棵桃树,酿几坛子烈酒埋在树下,等到枝繁叶茂,再挂满红灯笼,摘下成熟的桃子,一边啃,一边去看皮影戏,看那皮影戏里的小少年小姑娘,就像我们的孩子一样……”

她抬眸,看着月陇西,“月一鸣听见了吗?”

“听见了。”月陇西忍不住又笑了声,眼泪竟就那么笑着落下来,像是在天上闪啊闪的星子,猛地坠入凡尘,他便也成了俗人一个,抚摸着她的肚子开始喋喋不休起来,“你说得对,我明日就要去买一棵桃树苗,种在庭院里,旁边再栽些花草,用零落凋敝的花养出肥沃的土。还要着人去酿些酒,就埋在树下,贴上红封,记录下日期和时辰。还要买好多小玩意,就摆在不知是囡囡还是囝囝的小床上……说起床,明日咱们就着人收拾一间屋子出来开始布置床柜桌椅罢?但好像小孩子应该要跟着奶嬷睡的……你说,我们要不要请位师傅算一算咱们西阁哪处的房间风水更好?还有……名字是咱们取,还是让大师算一个?”

“???”卿如是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终于听不下去了,“你没毛病罢?这刚一个月,是刚怀了一个月,不是生下来一个月。”

“我有毛病。”月陇西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正儿八经地说,“卿卿,我真觉得自己有毛病了,心跳快得不正常。”一顿,又将她的手放在自己额间,“头脑发热。”拉到脸侧,“两颊发烫。”最后与自己十指相握,轻贴着她的小腹,自我怀疑道,“……我就要做父亲了?不是梦……?我以前,也没梦到过自己能当爹的情形……被你欺负的,想都不敢在梦里想。”

他的声音很轻,却能听出话里的喜色。话落时传唤的大夫敲响了门,月陇西立马兴奋地起身,也不知他怎么走的,就那么几步路,腿还撞到了隔架上,卿如是听着都疼,他却没事人一样去开门。

“世子。”大夫给他行礼,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往里带,“世、世子??”

“夫人近日嗜睡,吃不下东西,心烦气躁,方才喂给她的鸡糜粥她只吃一口便觉得恶心,分明一整日未曾用过膳,却吐了好半天的酸水……”月陇西抢在卿如是前头把症状一口气说完,最后低笑着总结道,“你说,这是有喜了罢?”

卿如是倚着靠枕,被他一段话羞得脸颊红透。

大夫尚未缓过劲,愣了下,示意卿如是把手伸出来,他细细把过脉,谨慎地道,“世子所说症状的确是孕者早期之症,但脉象上看并无征兆,想来是胎儿不足两月。所以,至少得要一月后,方能确定。”

“以我所述之症,可以确定几成?”月陇西心底和卿如是想得差不多,都知道自己一个月前做过什么,其实已然有八成把握。

“这……”大夫似是有些为难,这种大事岂敢下定论,只解释道,“近期天气潮湿闷热,亦会有上述症状。”他抬眸见月陇西眉尖微蹙,赶忙又补充道,“不过,老夫斗胆请问夫人,过去一月里……日子可还准?”

卿如是回想了番,倒还真没来。月陇西再次抢答,“不准,这月不曾有。是不是就可以确定了?”

大夫摇头笑说,“最好,还是一月后再把脉诊断一回。世子莫要心急,夫人身体康健,生子孕女不是难事。”

月陇西根本不管那么多,听大夫的意思就是不敢给他准信,他自己却在心底又偷摸摸加了一成可能,九成的可能,那就当是十成了。他迫不及待地追问,“怀胎十月间可有何忌讳?你列个单子出来,给我绞尽脑汁地想,不能漏掉任何事项。最好再把各类补品也列出来……罢了,补品你就不必列了,待我明日着人招个专程做药膳的厨子回来,再招个经验十足的嬷嬷……”

他自言自语一阵,不待大夫插上话,又立即吩咐道,“你快回去写,过会儿我让人去你住处取。”

大夫就这么被打发,本着尽职尽责,与对月陇西这等年轻气盛的毛头小子的不信任,走前仍是多说了句,“世子,老夫还有一事叮嘱……”

他面露难色,似乎是碍于卿如是在。月陇西意会后借着送他出门的几步路,与他单独谈话。

“夫人若真有喜,世子就不得在夫人怀孕的头三月与尾四月期间行那夫妻之事。”低声说完,大夫便作揖告退了。

独留下月陇西一人站在原处,蹙眉思索。想了会,他又立时关上门回到床畔,打量着卿如是,打量片刻,竟又低声笑了。好罢,划得来。

卿如是觉得他真是病得不轻,“你笑什么?”

“我方才没想到,怀孕后不得行夫妻之礼。大夫说孕期四五六月时倒是可以,但我害怕……不到万不得已,咱们还是别了罢。”月陇西在她身旁坐下,握着她的手,别有深意地捏着,轻声说道,“所以,辛苦你了。”

“???”还以为他那句“别了罢”之后紧跟着会是“我忍忍就过了”,卿如是猛抽回手,转过头不跟他说话。

“这么小气啊。”月陇西边笑说,边俯身轻贴在她的小腹上,“……什么时候能听见宝宝踢肚子呢?”

“还早得很。”卿如是垂眸凝视着他,沉吟道,“你说,我们要不要现在就把消息告诉我们爹娘?或者,等一月之后确定了再说?”

月陇西抬眸瞧她,笑道,“说啊,大夫不清楚,你我之间一月前做了什么好事心底还不清楚吗?我已经确定了。现在恨不得广发喜帖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提醒了我,一会我就要搬个小桌子到床上来,跟你一起写喜帖,封红包。我要逢人就说,不管熟不熟,只要向我贺喜,我就给他们发红包。”

卿如是忍不住笑了,“有病。”

“我现在就告诉爹娘去,再唤个可靠的小厮跑腿,让那小厮带上皎皎,去卿府告诉岳父岳母。”月陇西执行力之强,话音落下,人就站了起来,径直朝外头走。

卿如是也没拦他,目送他出门,然后躺在床上望着帐顶笑。

这个消息,她也有非常想要告诉的人。告诉岁月里故作稳重实则顽劣不羁的月一鸣,告诉曾用一生追求平等,为女人争权却从未真正当过一个女人的秦卿,告诉秦卿那一双历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父母,告诉像姐姐一样温柔和蔼的夫人,告诉亦师亦友的崇文先生……

“崇文先生……”她忽地想到什么,渐渐敛起了笑。

被绑架之前,她想到的一切令自己内心波涛汹涌的问题如潮水般顷刻袭来,眨眼就淹没了她的喜悦。

她是要向月陇西问清楚的。

她默然盯着床帐,用手轻轻抚摸着小腹,不知过了多久,门猛地被推开,吓了她一跳,就见月陇西跟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少年似的,风风火火地跑回来,低笑道,“娘刚说要来看你,我说你还歇着的,让她明日再来。热水我吩咐他们在烧了,咱俩再聊会儿就沐浴睡觉。明日我就跟刑部那边说你受到惊吓,我要告假在家陪你。”

“这样好吗?你跟我成亲以来,隔三差五就不去刑部,不会惹得陛下不高兴?惹得刑部上司对你有意见?”卿如是微睁大眼问道。

月陇西用舌尖顶了下脸颊内,坐到床畔,随手脱去外衫,笑道,“不碍事,谁让皇帝是我姨父来着,就是可以为所欲为……我见你方才躺着出神,在想什么?有心事?”

他先提了,卿如是就忍不住想一咕噜问出来,否则憋在心底难受。她斟酌着措了措辞,“嗯,我好像,有点想明白当年的事情了,但还有太多的问题需要你为我解答。这回,我希望你把真实的故事都讲给我听。”稍一顿,她挑了个起头的问题,“比如,你是如何跟大女帝认识的?”

第一百零六章 当年真相(三)

听她将字句从口中缓缓吐出, 月陇西微怔了怔。

猜到她饶是跟自己约好尽量不去想前世的事, 也仍是会固执地追寻真相, 但没有料到会这么快就又问到了他的头上。

所谓真相,于她来说不就是杀人诛心的怪物吗。那个人,就是两面三刀的怪物。

月陇西晓得, 卿如是打定主意要从头问起,那就不可能再放弃。今日不说, 她必会耿耿于怀, 食不下咽。与其让她被蒙在鼓里为真相猜度来猜度去, 陷入未知的惶恐中,倒不如跟她说清楚来龙去脉, 让她接受现实。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卿如是了。

月陇西轻叹一声,垂睫低问,“你先告诉我,你为何想要得一个隔世的真相?”

“与你当初去弄懂真相的心态一样, 是不甘心,不甘心被命运玩弄于鼓掌,做尽好事,还一无所知。”卿如是笃定地道, “你说罢。你我历经风雨, 还有什么会是我承受不了的?”

“不甘心?”月陇西轻摇了摇头,凝视着她道, “我从未不甘心。当初我窥破事实的一角后执意去揭开真相,不是因为我不甘心, 而是因为我心疼你,我替你不甘心。就如同你现在所想的一样,你的确不甘心了。我做的一切是为你……为你又何来不甘心?可你不同,你做的一切,是为了你的信仰。然而你的信仰……”

他稍一顿,不再说下去。

卿如是定眼看着他。

良久,他才捡起她方才的问题,徐徐道,“我跟大女帝相识于你被囚西阁的第三年,湖间画舫上。那时我与友人正商议如何逼迫惠帝变法,因为我意识到,各家各派思想无法共存,很大原因是由于惠帝将禁。区制定得太狭隘,但凡稍有想法靠近崇文思想,惠帝便会滥杀。其实只要让崇文党所阐述的思想控制在一个能与君共存的适宜的度内,变法后就能最大程度容忍崇文党的存在。就如后来大女帝所统治的王朝那般。

彼时我跟友人聊的便是这个。后来停下休息,我同友人说起你的事,扬言要天地万物见证我们白头偕老,被女帝听见了。事实上,她早就将我们的所有谈话听进耳中,只不过在我说到你的时候才借机插话进来,主动与我们攀谈。我们见她豪爽,便请她喝酒共聊。临着酒劲上头,快要各自回家时,她终于将话题带回到了我和友人所说的变法。”

说至此处,月陇西的眸色逐渐幽深,“她借着酒意感慨惠帝喜怒无常,变法难比登天,与其逼迫惠帝变法,不如另寻一位皇帝。此言荒唐,当灭九族。可她敢说出来,其实是一早就笃定我不仅不会处置她,还会考虑她话中的可能性。因为她找上我时,已经盯了我很久,她了解我的境况,也知道我与你身上发生的所有事。如她所料,我只不过告诫她几句,笑说她醉了,便不再说。但谋反的种子,也在我的心底埋下了。”

卿如是蹙眉,喃喃自语,“她果真是蓄意接近你,引你进入他们的阵营。”

“没错。”月陇西垂眸,回忆道,“我也是后来才明白。自那夜之后,我与她有了些交际往来。她常在信中同我说惠帝昏庸,治国无道,又有意无意地问到你被废双手后的情况……分明只是感慨叹惋,可久而久之,我愈渐觉得她所提之法可行。谋反是难,可要谋反的是百年月氏,被篡位的是气数将近的昏庸帝王,情况就大有不同了。我认真考虑了半个月的时间,设想过千万遍,终于下了决心。要谋反。”

“我决定之后,也将此事告诉了她。因为那时我已想明白她的目的,且我在她的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或者说,我看到了过于崇尚崇文思想的影子。我觉得,这场变法,必然少不了她这样的崇文党帮助。果不其然,在我跟她说了谋反的想法后,她也同我说了她与她的同伴们的想法——既然男人称帝维护不了女权,也不舍得让天下平等,那不如由女人来做主。”

“我就是这么一步一步,被她拉入阵营,带领月氏心腹,勾结朝中重臣,以月氏掌权人的身份融入她麾下崭新的崇文党,去颠覆一个暴君的。”月陇西抬眸紧紧凝视着她,握紧她的手,缓缓说道,“而这一切,都在崇文的计划之中。”

卿如是的指尖微微蜷曲,睫毛似是被浮尘惊吓,轻闪动了下。她紧蹙眉尖,抬眸盯着他,提醒道,“那时候崇文已经死了。”

月陇西颔首,“死了。可他死前布下了很大一盘棋,你、我,还有女帝、常轲,皆是棋子。你以为大女帝对常轲说的那位‘原本被他选中的人’会是谁?”他稍一顿,紧盯着她,轻道,“卿卿,是你。崇文原本选中的那个为女权出头的人……或者说是为女权牺牲的人,其实是你。”

心底早有些猜测,但此时仍是觉得胸闷得难受,像被绑上巨石沉了湖,不能挣扎,且喘不过气。卿如是垂眸,不知在忍着什么情绪,她固执地道,“可崇文先生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他对大女帝说过,所以大女帝才能在崇文死后主动找上你,不是吗?为何崇文不跟我说?”

“因为你和大女帝前后所要牺牲的东西并不相同。”月陇西皱眉,深吸了一口气,眉梢流溢出丝丝怒意,“你记得从前那些在扉页介绍写下你名字的书吗?你认识我之前,他就在背地里把你推出去了。若没有他的示意,作为崇文党枢纽的书斋怎会公然卖出有你的名字的书?

那时候他应是还没有颠覆王朝这样荒唐的想法,他也不觉得身边谁有这个能力帮他推翻惠帝,他只是觉得在构建平等和维护女权上,须得有更多的女人站出来反抗。所以他彼时选中你,是要你做女子里的领头人,最好能像他那样,昭昭然死在刑场,激起女子的愤怒,燃烧她们的麻木,勾动她们的心火。

你是他一手栽培出来的,以他为信仰,对他的思想深信不疑。拿来跟他一样死在刑场,最合适不过。所以他无时无刻不在引导你激怒惠帝,采沧畔挥毫万字大言不惭,视察官差前口出狂言,书斋各文集扉页都是你的名字……他一直,在等着你死。”

最后几字,落地无声。

听进卿如是的耳中,亦是良久的沉默。她垂着头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只一股窝在心底绞成乱麻的情绪疯狂滋生,仅片刻就让她眼角猩红,喉头抻紧,“那……是大女帝又如何?为何后来放弃用我,转用大女帝?……心软了吗?”

月陇西未言,先起身去给她倒了杯茶,让她喝下。

卿如是无意识握住杯子,等他的答案。

他轻摇头,“因为他万万没有想到,途中会突然出现一个我。我回扈沽城,遇见你,护了你,最后把你纳入月府。我把书斋有关于你的一切都销毁了,在惠帝面前保下你,又屡次护住了崇文党。便是这屡护崇文党,让他盯上了我。准确说来,自我回扈沽起,他一直在暗中观察我,直到发现我与你有牵扯,他便起了另一种心思。

没法再利用你的死,但可以通过你来利用我。我猜你进入月府后,他就结识了大女帝,想将大女帝培养成另一个你,可一年后的局势等不得他慢慢再培育一个你出来,他须得先赴死助其他崇文党脱局。所以只能立马转变策略。这个策略就是谋反。与其让一个能代表女子的人赴死,不如让能代表女子的人翻身做主。促使他有谋反这个想法的人,依旧是我,是背叛了月氏,屡次护住崇文党的月一鸣。”

不是心软,而是有了更好地物尽其用的法子。卿如是低眸抿了口茶,咽下满心涩然。茶水微苦,她喝进去润不了心脾,只觉得如火燎烧,瞬间点燃了方才积攒了满腔的委屈。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从眼眶落出来,弹到手背上,顷刻破碎成渣。好像是她的信仰。

“他死前,其实见了三个至关重要的人。”月陇西抬手,温柔地为她拭去眼角的泪,那样肮脏的信仰,不要也罢,“前两个是在入狱之前见的。一是大女帝,二是常轲。他先为大女帝布局,让她与当年许多因书斋老板之死而被保下的崇文党汇合,潜伏在外,等待时机,寻找合适的机会结识我,蓄意引我入局,借助我来拉拢整个月氏进行谋反。”

“后又为常轲布局,他必须在大女帝登基之后才能启用,所以那时只能先布好局,能否启用尚未可知。他的作用就是去控制定会被权力噬心,忘记登基初衷的大女帝,如崇文所料,后来的大女帝身处高位,被权力吞噬,不仅背叛崇文党,还妄图将崇文党收归麾下。

崇文早料到这点,所以他让常轲离开了扈沽,杜绝与大女帝见面,如此去保护常轲那纯粹的信仰不受权力蛊惑与侵蚀。崇文将死前才告知常轲他的任务,为防大女帝不信任常轲的亲信身份,崇文将夜明珠给了常轲,作为信物。这也是为何我从不知大女帝身上还有夜明珠这回事,那时候夜明珠在常轲身上。

但崇文也有料不到的东西。比如,常轲仍是被惠帝找了出来,火刑后,他的信仰也不再纯粹。”

终于说到这,月陇西沉了口气,“最后一个见的,就是你。在狱中。我就在隔壁,将你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他给大女帝的任务是推翻旧政,给常轲的任务是控制大女帝,给你的任务则是前两项任务的基石,保住他的遗作。

或者说,这个任务,是他借你之手交给我的。以你之力无法保住遗作,因为你早被惠帝盯死了,但他知道我会帮你。利用情爱纵然可耻,但我甘愿入局又有什么办法……结果也的确如此。”

随着他声声落下,窗外风声渐次喧嚣。卿如是再也按不住心底那根颤动的弦。

她陡然崩溃,哭声渐惨。

月陇西环住她,眼角猩红,他叹了声,无奈地哑声道,“不是你错了,只是弦断了。”

第一百零七章 当年真相(四)

她举目所见从来都是青天艳阳, 如今撕开一角, 看到的却是无尽黑暗。

不是她信错了, 而是随着信仰而动的那根弦断了。人之信仰,好比一把琴,行为弦, 情为面,思为山, 拨弦则随心而行, 拂面则抒情, 敲山则思跃。世事万物与你我皆是抚琴人。青天艳阳之下可奏钧天广乐,暗黑深渊之中亦可奏靡靡之音。

可若是从来都活在白日, 感受纯粹,未曾见过信仰的黑暗。那么心弦是承受不住这样一场颠覆的浩劫的。卿如是便是如此。

她并非信错了一生追求,只是她所信的从来只有一个完整的信仰中白的那一面。现今翻过面,展现的全都是黑色, 她的心再无法承受。

而教导她的那个人为何总是泰然自若地看待他的思想呢?因为他早就清楚地认识到了有关于黑白的道理,他明白他所有的纯粹都留在了要传承给后代的那些书籍上。那一张张纸上写的,都是他所希望所憧憬的最纯粹美好的东西。而他要将这些东西传承下去,就注定自身无法再纯粹。他必须肮脏不堪, 才能与更肮脏的世事抗衡。

至于常轲, 他并非弦断,他的纯粹毁于世事放的那把火。饶是知道自己身处黑白之间, 他也一直坚信自己所做所为是对的,他能够承受黑白共存的信仰, 但承受不了自己明明在做着对的事情,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自己拼尽全力帮助的世人打压。

惠帝那把火烧尽了他的信仰,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坚守一个屡次伤害自己的信仰,难道这个信仰不是为了让世间更美好更纯粹?他再无法与崇文所教导的思想共情,因为他屡屡温柔抚摸的琴面已经被大火烧毁。

大女帝同样身处于黑白之间,琴弦未断,亦不受烈火烹心,琴面犹在。只是她那把琴的岳山被权力侵蚀,变得腐朽且荒芜。她所思所想已违背了崇文党的初衷,从忠于崇文党,愿为天下大同鞠躬尽瘁,到后来情愿收服崇文党,唯我独尊。

信仰如琴,行为弦,情为面,思为山。果真如此。卿如是、常轲、大女帝,他们都在信仰之战中输得一塌糊涂,唯一的赢家,是那个明明奏响了靡靡之音,却将钧天广乐流芳千古的崇文先生。

孤月独明,万家灯火歇。可见乌云如烟,亦可见青山千重,既纯粹,又凄冷。此一战,便是如此。

“人的复杂恰是生而为人最为精彩之处,黑白分明的从来都不是人,把黑白搅和在一起,灰色的那个,才叫做人。也正因为灰色混沌且浑噩,寻常看来不足为奇,当着重彰显出纯白的那刻,才会予人以惊艳。反之,就会教人难以接受。”

的确,着重彰显出黑暗的时候,就教人难以接受了。

卿如是想起崇文曾经的教导,一瞬就将她的眼泪封在了眼眶里,她讷然地盯着被面上的玉兰花,随着窗外的清辉一同披在她身上的,还有更改不了真相现实的无奈与颓然,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正落着泪,可一种好似蚕茧的沉闷紧紧包裹住了她。就像是被困在泥潭中的野兽,困兽犹斗,泥潭表面却已平静无痕。

月陇西一边轻拍着她的后背,一边和着回忆徐徐说道,“那年你与我同去赌坊救书斋老板的时候,我就有所觉察,但因为你的关系,一直没去调查过。来到晟朝后,我才着意去寻找当年的真相。我多次询问过叶渠有关于大女帝以前的事,得到不少令我匪夷所思的细节,比如,大女帝总是给叶渠讲述她幼时被人欺辱的往事,可我与大女帝相识十多载,只知她是崇文党,且一直追随崇文手下。

我一直无法将我知道的线索串起来,直到我们从叶渠那里问出了谄臣常轲,以及前些时候去书斋,得知书籍扉页可由书作编写,还有在叶渠手中的那个被火燎烧过的盒子,我才终于将事情从头到尾都衔接在一起。”

他语气平静,已真将往事当流水,任其东去。

卿如是仍然讷讷地盯着锦被,一开口,嗓音有些沙哑,“你当初为崇文党做了那么多,知道真相的时候,不后悔吗?”

“你如今后悔了吗?”月陇西低头凝视着她。

卿如是摇头,垂眸微凝噎道,“……我不知。不知后悔应该要如何个后悔法,就算再重来一次,我也无力改变自己的信仰。因为自始至终,哪怕现在,我都不认为崇文先生的思想,他的追求是错的。我依旧觉得他所描述的景象十分美好。只是我错把崇文先生这个人当作了信仰,纯粹的只是他留在纸上的东西罢了。可你应该后悔的……你做了冤枉事,何必为崇文党保下遗作,又何必苦练我的簪花小楷,何必因为废掉我的手心怀愧疚,也去废掉右手,更不必为留存遗作修建密室,不必夺得月氏族权扳倒惠帝……”

她说到此处,声音再次哽咽。

月陇西竟然笑了,他起身又去给她添满了茶,递到她手里时顺势将她的手连着杯子一起握住,“方才我讲的,是有关于你的信仰的真相。如今我来给你讲一讲,我的信仰。我若是后悔,就该期望自己当年不要走上那座廊桥,不要遇见你了。”

卿如是眉尖轻蹙了下,眸中终于有了些神采,她抬眼看向月陇西,示意他继续说。

“我为崇文党保下遗作,为留存遗作建造密室,都只是因为你想要保下它们罢了。我承认自己憧憬过崇文所描述的平权和大同,可那也只是因为我当年被族里逼迫娶了我不想要的女子为妻,那时候我觉得,只有平权才有追求所爱的权力。而我午夜梦回时用刀子废掉右手,也并不单是因为废掉了你的右手,害你不能执笔追求你所要的东西而愧疚,我更多的是因为……我想陪着你一起,想体会你的痛苦。至于苦练你的簪花小楷,其实最开始只是因为……”月陇西声色微顿,低声说道,“你走后,我很想念你。”

他轻笑了声,像是为她眼眶中陡然蓄满的泪水失笑,趁着她的眼泪没有落下来,他抬手用袖子为她拂干,徐徐道,“我做的这一切,都跟崇文党没关系。崇文党不曾诱过我去做愚不可及的事,诱我的只有你。你才是我的信仰。既然如此,我怎么可能后悔呢?我不后悔的,卿卿。”

卿如是咬紧牙,不想让自己的嚎啕声从口中溢出来,她体会到蚕茧被别人剥开的痛苦,闷在茧壳里的痛苦尚未褪。去,就逼得她面对新一轮的能够触及灵魂的痛楚。她将眼泪流了出来,如被猎人用捕网从泥沼中捞出来的野兽。

人总是要死的,如果很久很久以后,月陇西先去,她也不想独活。就像秦卿死的时候,月一鸣不愿意独活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