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顾作者:箫楼

文案

又是杏花骄阳天。

顾云臻重返青霞山,想起那一年那一日,他看着她手中扶着的那人,青衫染血、瘦骨支离,

却仍不屑转头看自己一眼,不禁冷笑,“他搅得天下倾覆,逼得我断情绝义。时至今日,你竟然求我放过他?!”

她静静地看着他,轻声道:“如果…今日是其华求你呢?”

是啊,当日,如果是其华求他呢?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阴差阳错强取豪夺虐恋情深

主角:沈其华┃配角:顾云臻,顾宣

上部:东风误

☆.红棠谢

苏理廷自过了四十以后,便睡得不安稳,这日天不亮听到一点动静就被惊醒。接着六夫人也醒了,到院门口和外面的人说了一阵话。苏理廷依稀听出是管家苏忠的声音,知道他为人老成,没有要紧事情不会这么早到内院来,便披上衣服,到垂花门前,问道:“什么事情,这么早过来?”

六夫人退至一旁,心中暗怪苏忠没有眼色,她本想趁早上将苏理廷服侍得心情大好时提一提娘家侄儿入仕的事情,这下看来是泡汤了。

不过是一个贱婢死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苏忠的冷汗已经悄悄的沁湿了额边,战战兢兢回道:“少爷…”他看着苏理廷长大,苏理廷少年时还称他一声“忠叔”,因此苏理廷已过不惑之年,做到内阁首辅,他仍称他一声“少爷”。只是今儿这件事干系太大,当年那惨烈景象重入脑海,他的话怎么也说不下去。

此时天方露白,西面仍有寥落星光,静静的庭院晨雾稀薄,桐树上的鸟儿浅浅低低地叫,苏理廷颇觉心境澄和,对苏忠的神情也没有在意。他伸开双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听苏忠将话说了下去,“少爷,沈、沈姑娘去了…”

苏理廷舒展的双臂凝在了半空,视线定在院门口那一带盛开的秋海棠上,嘴里干干道:“沈——姑娘?”

苏忠死盯着脚尖,从未觉得时间像此刻一般难熬。苏理廷脸上的血色一分分褪尽,因晨光暗薄,六夫人没看出来,絮絮叨叨道:“就是西边园子里关着的那位沈姑娘,不过一个贱婢,命人拖出去埋了就是,大清早的就来打扰老爷…”

她话未说完,苏理廷已直挺挺地往前走,他走得太快,苏忠再想提步追,已追不上。只见他修长的身影越走越快,最后竟在府中一路狂奔,仿佛要将一生的力气都用在这条路上一般。

西边园子外守着的人见苏理廷奔来,纷纷行礼。苏理廷到了门口,反而收住了脚步,呆呆地看着园子门上题着的“秋棠”二字,仿佛整个人被定住了,一动不动。隔了很久,黑褐色的残破院门被风吹得吱呀一声,守卫才见他的眼珠子动了一下。

这情形太过诡异,守卫们何曾见过自家老爷这般模样,正面面相觑,苏忠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他命守卫都散去,扶上苏理廷的手臂,“少爷请节哀,据小姐说,沈姑娘含笑而去,走得并没有痛苦…”

听到“小姐”二字,苏理廷才好像清醒过来。他推开苏忠,一步一步地往里面走,走到园子中间,看到满园子种着的海棠花,喉头哽着的那股气终于软了下来,他低低地唤了声,“阿棠…”伸出右手,却怎么也没有勇气去掀开那一道竹帘。

倒是屋里的人听到动静,掀开竹帘子出来了。见苏理廷一身深青色家居长袍,没有束腰带,脸色惨白,像是一块幕布上挂着一个垩白色的面具一般。她没有说话,也没有让开身子,而是直盯着苏理廷的眼睛,却不说话,只眼神在问,你为什么来?你有什么资格来看她?你来做什么?你为什么现在才来???

这眼神太像十几年前她的眼神,苏理廷恍惚之间竟以为是她在看着自己,唤了一声,“阿棠…”

沈其华听到这声呼唤在他舌尖上打颤,仿佛越过千山万水辛酸而来,心中一软,侧开身子,苏理廷便看到了榻上躺着的那个人。

其华已经给她换上了寿衣。她一直是“沈姑娘”,没做过“苏夫人”,所以身上穿着的是红色的寿衣。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她也是一袭红衣,塞上的风吹得秋草劲伏,她如一团烈火,在风中朗声而笑,“我叫沈红棠,你呢?”

※※※

朝中正是多事之秋,内阁首辅苏理廷却忽然告病,这是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事情,未免让人猜测纷纭。有说他是趁机要挟今上的,有说他是在党争趋于白热化时抽身而出明哲保身的,还有一种流传不广的说法,说他一位未过礼的小妾死了,他伤心过度因此抱恙,听到这种说法的人,都哈哈大笑,嗤之以鼻。

若说心狠手辣,冷酷无情,苏理廷排第二,朝中无人敢排第一。十多年来,他游刃于两派之间,口蜜腹剑,两面三刀,无所不用其极,人称“苏阎王”,说他会为了小妾之死而病倒,未免是天下最大的笑话。

苏理廷却是真正病了,这场病虽不猛烈,只是低热、咳嗽,却总不见好。他又固执地不肯请太医,也不理朝廷的风起云涌,反而搬到了秋棠园。他日日坐在沈红棠的灵柩旁,有时一坐就是大半天,也不知在想什么,眼神总是落在很遥远的地方。

其华总算记着娘临终前的嘱咐,没有轰他出去,却也没有好脸色给他看。苏理廷虽在病中,手下的密报仍源源不断报上来,苏理廷看了丢过一边,其华便拿来引火。沈红棠卧病多年,其华五岁时便会踩在小板凳上往锅里添水煮面,但她并不做苏理廷的那份,自己吃完了便守在沈红棠的灵柩旁。

两人这般不声不言地过了七日,到了沈红棠出殡的日子。其华自沈红棠死后一直很平静,在人前也没有落泪,却在安放墓碑时如同疯了一般,将那刻着“苏门沈氏夫人之墓”的墓碑用力推倒,指着苏理廷痛骂,“你有什么资格?!生前关着她、折磨她,死后还要用苏夫人的名份来霸着她!有种你跟到地下去对她说,何苦在这里假惺惺地做戏!”

仆从们皆惊骇不已,苏理廷却只是挥挥手,命他们远远退开。其华骂累了,坐在墓边无声地流泪。苏理廷亲自动手将墓碑竖起,其华又冲过去推翻。一次又一次,两人终于精疲力竭,坐在黄土之中喘气,你瞪着我,我瞪着你。

这是苏理廷十五年来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看其华,看了一阵,他忽然间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落下了眼泪。

认识红棠的那一年,他正伴随尚是栗王世子的今上塞外打猎,为了争一只狍子,他与陈鹤年打了一架。栗王世子看着二人打架,笑得岔了气,回去作了一幅画,画的就是当日情形。

眼前的少女,瞪着眼睛的倔犟样子,与画中的自己何其相似。枉自己疑心了十五年,介意了十五年,就如其华所说,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在死后还用“苏夫人”的名义捆着她?!

他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离去,身影被夕阳在秋风枯草中拖成一道长长的影子。仆从们惊惶地发现,自家老爷才四十出头的人,怎么就显出了几分老态。

※※※

其华没有回苏府,而是在沈红棠的墓边住了下来。她打定主意,守墓一年后便去塞外寻找舅舅。起先她搭了个十分简陋的草庐,第二天苏理廷便派了工匠来,七天之内在墓边建好了一座小木屋。小木屋建得十分精巧,很像沈红棠画中描绘的故居模样,其华倒很喜欢,在木屋中住了下来。苏忠又亲自送来她在苏府的旧物和日常所需物什,他多年来暗中照护着沈红棠母女,其华对他存着几分感激,便没有将东西退回去。

跟着苏忠来的还有其华养的猫儿乌豆,它只迷惑了一阵,便随遇而安,不多时便在屋顶上扑到了几只麻雀。

苏忠送来的东西中有一管胡笳。其华便每晚坐在窗边吹着胡笳。她只会吹一首,这首曲子还是她年幼之时,沈红棠为了哄她入睡,夜夜吹的那首。漫长的冬夜,只有乌豆盘在她膝头,听着呜呜咽咽的胡笳声,偶尔“喵”地叫上一声。

冬去春来,墓边的野草在春风中开出嫩黄花朵的时候,乌豆的叫声也越来越凄厉,终于,它有三天三夜没有回来。

其华在墓边找了数圈没有找到,只得往后山寻去。沈红棠葬在京郊的青霞山北麓,青霞山南麓有香火旺盛的麓泉寺,北麓却是人烟稀少,其华沿着狭小的山径走了大半个时辰,都未寻到乌豆,也未遇到一人。

初春的阳光如碎金一般洒遍山野,其华走出了一身细汗,见不远处有山溪淙淙,溪边有片杏林,杏花纷繁,开得正盛。她走到溪边,挽起袖子,捧着溪水喝了几口,正要站起,忽听到一阵微孱的猫叫,似婴儿弱弱的啼哭声。其华心中一喜,往猫叫声传来的杏林中走去,边走边“喵喵”地唤,听得猫叫声越来越清晰,其华骂道:“死乌豆,看我回去不打断你的腿!”

她转过一株杏树,只见一人单膝跪在地上,背上负着弓羽,正低头忙碌着什么。其华见是陌生人,便停住脚步。那人听到动静,回过头来,却是一位眉目清和的少年。

☆.季子少

其华正欲转身离去,忽见那少年双手按着的正是乌豆,忙唤道:“乌豆!”乌豆听到主人的叫唤,睁开眼睛,微弱无力地叫了声,其华这才发现它的后腿扎上了布条,布条上还有血迹正在渗出,再一看,少年身旁有一支带血的黑翎箭。

其华听说京城豪门子弟多爱在青霞山挟鹰追兔,驱犬打猎。他们还下赌注,看谁猎的猎物更多,往往有那等没用的纨绔子弟不愿落于人后,便会将山中农户养着的家禽也猎来充数。青霞山的农户不堪其扰,告到京尹府,也无人管。她气得走过去在那少年肩头一推,下手又快又狠,少年没有提防,仰面摔倒在地,后脑勺磕在一块石头上,倒吸了一口冷气。

其华将乌豆抱起,见它拱在自己怀中不停颤抖,浑没有往日的嚣张霸道模样,心中恼得喷出火来,指着少年骂道:“有种就去塞外,和西夏兵比箭法,光欺负这些猫啊狗的,算什么英雄好汉?!”

少年揉着后脑勺站起来,神情窘迫,说道:“原来它是你养的,真是抱歉。我已经叫了,可还是…我追了很远才追到它,所幸…”

其华仔细检查一番,见乌豆伤的只是右后腿,其余地方却是无恙,放下大半个心。她斜眼看着那少年,笑得有几分俏又有几分坏,“这位公子,真是不好意思,咱家乌豆没有训练过,不知道听到您的叫声便停下来,倒让你追了这么远,不但对不起您,也对不起您的主子爷不是?”

苏理廷在朝堂之上素有机辩之名,只要对方露出一点漏洞,便紧抓不放,骂人骂得没有一个脏字,往往还面带笑容,气得对手当堂吐血。其华这几句话颇得几分他的真传,那少年眼睛眨巴了好一会,才回过味来。

其华话一出口便退后了两步,只待少年发怒,她便要撒腿就跑。那少年却没有发怒,面红耳赤了好一阵,抱拳向着其华一揖,声音十分诚恳,“十分抱歉,我们确实没有看清楚,以为是一只小狐狸,待发现不对劲时,箭已经出弓了,还请姑娘见谅。在下府中有擅长给马和猎犬治病的兽郎中,在下定会请郎中前来为您的猫儿疗伤。”

其华在少年说话的功夫低头看了看乌豆,见它腿上扎着的布条十分妥帖,布料华贵,显见是从那少年的衣衫上撕下来的。心想他若真是胡乱射猫充当猎物,也不会这么费劲为它包扎。山那边隐隐地有犬吠声,离此处甚是遥远,可见他是追了很远才追到乌豆,为它拔箭包扎。这少年道歉又十分诚恳,被骂作狗也不生气,其华心头那把火便不知不觉地熄灭了一些。

见乌豆委屈地望着自己,她摸了摸它的头,向那少年冷冷道:“郎中就免了,你们以后少来青霞山祸害这些畜生便是。”四处寻了一番,拔了把草药,放到口中嚼碎了,将布条拆开,敷在乌豆的腿上。

乌豆被草药刺激得“嗷”地一声,拼命地想往上蹬,其华不便包扎布条,正哄着乌豆,那少年伸手道:“我来吧。”同时一股浓重的汗味扑鼻而来。

其华将头仰后一些,嫌弃地瞪了他一眼,“不用!”那少年从未被人用这种眼神瞪过,偏瞪他的一对眼珠子是那般黑又那般亮,他心中一迷怔,便愣在了当地。

乌豆还是拼命挣扎,刚敷上的草药掉在了地上。其华手忙脚乱,少年又凑过来,认真道:“你一个人不行,让我帮忙吧。”其华再瞪了他一眼,却还是将布条交给了他。

她按住乌豆,少年捡起草药敷好,又轻轻缠上布条。乌豆不再挣扎,琥珀色的眼珠子看看其华,又看看那少年。

最后那个结,少年绑得十分细心,似在雕琢着一件稀世玉器。见乌豆意欲挣脱,他轻声哄道:“你叫乌豆是吧,别乱动,很快就好了。”他这样轻言细语的声音,如同溪水在月光下轻轻地流淌。乌豆“喵呜”了一声,舔了舔他的手,便不再乱动。

其华不由仔细看了这少年一眼。她自幼到大很少与外人见面,更从未见过这样的少年——做错了事会道歉、会对小动物柔和地说话,看见同龄的女孩子不会毛手毛脚。

在她的印象中,十来岁的少年都如同三夫人所生的儿子一样,在苏理廷面前如同一只老鼠,转背却能将爆竹绑在丫环的辫子上,等她们吓得四处逃散时他就会将她们逮住,脱光她们的衣服,再威胁她们不许告诉相爷;他还以祸害整个相府的畜生为乐,乌豆的娘,就是被他拨光了身上的毛,再用一把匕首慢慢地切去它的前腿、后腿,然后拎着它的尾巴,在后花园里得意地甩来甩去,直至将它甩到高高的树上,再拍手大笑。那时乌豆还是只小奶猫,没有了娘,被他丢在秋棠园的墙根下。其华实在听不得那凄惨的叫声,这才将乌豆捡了进来。秋棠园枯燥的生活,因为有了乌豆,其华才能见到沈红棠时不时露出一丝笑容。三夫人的儿子后来还想捉乌豆去弄死,其华半夜将他引到树林子里,扮成冤死的猫儿来索命,打得他半个月不能起床,他这才不敢再打乌豆的主意。

※※※

她正胡思乱想,那少年已将布条绑好,抬头向她一笑,“好了。”他笑得十分明朗,双眸黑白分明,如头顶煦暖的春光。其华不自禁地扯了扯嘴角,回了他一个微笑后,转身离开。

少年却还跟在她身后,心中踯蹰不决,见她在前面越走越快,只得高声问道:“姑娘,你会寻草药,是这山里的药农吗?”

沈红棠卧床多年,其华为了减轻她的痛苦,求苏忠买来上百本医书,一一细读,寻找止痛之方,数年下来,世间草药她已识得大半。但她自然不会将这事说与陌生人听,只道:“关你什么事?”

少年见她没有否认,喜得追上来,道:“太好了!虽然很冒昧,但不知姑娘可否帮在下一个忙?”其华脚步不停,皱了一下眉头,“什么?”少年追到她面前,道:“我听人说,这青霞山有一种草叫做寄风草,可以医四肢麻痹之症,所以这才前来青霞山打猎,想寻到这种草,不知姑娘可见过寄风草?”

其华心中一动,停住脚步,问,“病者是你何人?”少年道:“是我娘,每逢下雨之时,她手脚麻痹,十分痛苦,我恨不能以身相代。”说到后面,孺慕之情溢于言表。

这话触动其华心事,她默然片刻,道:“见是见过,只是不太好采,需得费些功夫。”那少年大喜,兜头向她行下大礼,道:“求姑娘告知那寄风草生在何处,在下必会设法采来。姑娘大恩,在下将铭记不忘。若是姑娘对射伤你的猫还有意见,我愿意赔你几只,不,几十只猫,不,几百只都可以…”说到后面,他已语无伦次。

其华看着他,想起那一年,当她在医书上得知寄风草也许可以减轻娘病症发作的痛苦时,脸上露出的也正是这种狂喜之色。她顾不得自己只有十三岁,京城外的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悄悄地出了苏府。她只知寄风草生在青霞山的悬崖之上,却不知那悬崖上还有毒蛇和苍鹰。

当她将寄风草采回来,沈红棠看到她撕裂的衣服,趁她不注意,将熬出来的汤药统统倒掉。其华急得跺脚,再度背上竹筐,沈红棠却只是冷冷地看着,说,“你如果再去采这寄风草,我就不再喝任何药。”其华不能顶嘴,气得拼命地捶着床板,她捶得双手肿痛,仍不停下。沈红棠想拉住她的手,却倒在了地上。其华去扶,沈红棠看着她手臂上被老鹰啄出来的伤痕,第一次在女儿面前放声大哭。

其华从小就不爱哭,便是被三夫人用针狠狠地刺在背上,她也没有掉一滴眼泪。但看着沈红棠哭得瘦弱的身躯缩成一团,她的眼泪也终于一滴滴落了下来。

哭完后,沈红棠躺在她的怀中,轻声地问她,“其华,在青霞山顶的望乡崖往北看,能看到塞外吗?”其华点头道:“嗯,能看到。”“有牛羊吗?”“有。”“有很蓝很蓝的天,不是京城的这种蓝,而是那种像紫色的蓝天吗?”“有,还有弯弯曲曲的河流,有一望无际的草原。都看得见…”

沈红棠长长地吁了口气,闭上眼睛,轻声道:“那就好,等哪天我的病好一些,你带我去青霞山,我看一眼塞外,就看一眼…”

沈红棠想到望乡崖看一眼塞外的愿望,到死也没有实现,也许正因为这样,她的遗言才会说要埋在青霞山。她想让她的魂魄日日夜夜地朝着北方,朝着故乡。

可是,其华知道,站在青霞山顶的望乡崖,可以看见红枫遍地的河北平原,却看不到塞外的蓝天、牛羊和河流。怎么也看不到,就是把双眼望穿了,也看不到。

☆.麒风伤

少年见其华久久不说话,黑亮的眼眸中有一点凄然的光,以为是自己言语中不小心得罪了她,正惴惴不安,其华轻声开口,“并不是很难寻,只是得等到有东风的日子才行。寄风草平时伏生于悬崖峭壁之上,与崖石同色,难以分辨。起东风时,它们才会立起来,在风中摇摆,那时才可看出它生在何处。”

少年恍然大悟,道:“难怪我来过数次青霞山,都未见到。”他露出为难的神色,“既然今日采不成,不知姑娘可否告诉在下那寄风草大概生在哪一块山崖上?”

其华本不欲多事,可刚一转身,青霞山顶向着北方耸然而立的望乡崖遥遥地撞入她的视线。她终转回头,向少年说道:“我可以带你去采。不过…”少年大喜,忙问,“不过怎样?”

其华道:“这寄风草既然是给你娘服用,只能你亲自去采,如果你命人去,我便不带路。但我事先和你说清楚,那悬崖峭壁之上有蛇禽出没,而且道路艰险。我将你带到最难走的地方,便不再上去,只能由你一人上去采药。”说完,便紧盯着少年。

少年的神情没有丝毫犹豫,点头道:“当然,在下定当做到。”其华一笑,便觉他射伤乌豆也不是那么可恶了,清清脆脆地说道:“那行,今天你先回去吧,等下次起东风的时候,你来这里,我带你去采。”少年揖礼道:“如此劳烦姑娘了。”

其华一撇嘴,“别跟我来这些虚文假礼。”少年呵呵笑道:“是。那我不来虚的,定会赔姑娘一只更好的猫,来自波斯的名种猫。”

其华抚着乌豆颈间那一丛雪白的毛,不屑道:“谁稀罕你的波斯猫!你便是拿一千只来,我也只要我的乌豆。”乌豆似乎听懂了,拿头在她怀中蹭了蹭,又回头冲着少年凶狠地呲了一下牙。

少年看看乌豆,再看着其华微瞪着眼的神情,差点笑出声来,好不容易憋住,向其华施礼告别,慢慢举步离去。

眼见他就要消失在杏树后,其华忽然瞥见地上带血的黑翎箭。她走近几步,俯身捡起来,只见箭头用上好的精铁锻成,箭杆上则用小篆刻着两个字。

定昭。

其华见过苏理廷有这样刻着字的箭,狩猎比赛时如与其他王公贵族同时射中猎物,便于判定输赢。她不便直呼他的名字,只叫道:“喂,你的箭!”那少年正十分不舍,听到呼唤跑回来,却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道:“姑娘,还有何事?”“你的箭。”其华将黑翎箭递给他,他“哦”了一声,取过箭,道声谢,这才离去。

他走了很远,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漫山杏色之中,素衣少女抱着黑猫婀娜而立,云颜鸦鬓,一时分不清,究竟是花更娇美,还是人更清丽。

※※※

青霞山南麓麓泉寺前正有一大群人,簇拥着一名眉眼冷峻的锦衣青年,见少年由山上下来,不由都松了一口气,纷纷笑道:“小侯爷回来了!”少年腼腆地笑了笑,走到那锦衣青年面前,叫道:“小叔叔。”

锦衣青年眉头微皱,没有说话,径自上马,挥鞭离去。众人忙纷纷打马跟上。有随从过来向少年轻声道:“侯爷等了大半日,生气了。”少年吐了吐舌头,笑道:“小叔叔他若冲我笑,我反倒有些怕,他生气就好,就怕他不生气。”说着得意洋洋地上马,跟着驰下山。

纪阳侯府的管家领着一众仆人等到日落西山,才见自家侯爷带着小侯爷回来,纷纷忙着接猎物、牵马,递热巾、上茶。

纪阳侯顾宣入了会贤堂,擦了把脸,见侄子顾云臻嬉皮笑脸跟进来,便略带了点笑容问,“追到了?”顾云臻吓了一跳,老老实实回道:“追到了,射中了它的腿。小叔叔,您的箭。”说着,将手中的黑翎箭奉到顾宣面前。

顾宣接过箭,往他衣服下摆扫了一眼,笑道:“回头我得去大哥灵前奉一炷香,告诉他顾家出了一位大仁大义之人,为了一只误伤的猫,不顾自己安危,追出一个山头,去为猫包扎疗伤。”

顾云臻顿时满脸通红,一旁的师爷们拼命使眼色,让他跪下认错,顾云臻却不动,心中翻滚不已,犟得脸红脖粗。

顾宣再瞥了他一眼,道:“未来有您这样一位大仁大义的纪阳侯,看来圣上也不用再防着我们顾家了。我这便去向圣上请辞,让您正式袭爵,如何?”

顾云臻“扑通”一声跪下,低声道:“小叔叔,我错了。”

顾宣用热巾细细地擦着手,笑道:“怎么就错了?我射中那猫的时候,你不是不听劝阻,执意要去救它吗?先生们拦着你时,有主之生灵,皆应与人一视同仁,这话不是你说的吗?”

师爷们从旁劝,“小侯爷有仁善之心,也是一件好事。”顾宣一声冷笑,“你们再劝下去,我们顾家就要出一个活菩萨!”

顾云臻觉顾宣的话句句剜心,只得勾着脑袋,道:“小叔叔,我错了,以后再也不犯。”顾宣慢慢地蹲下来,在他耳边问,“再也不犯什么?”顾云臻死盯着脚前的地砖,闷声道:“再也不会有妇人之仁,不会为一己之私置大局于不顾,置自身安危于不顾。”

“话倒是说得漂亮。”顾宣一笑,道:“既然知道错了,就去你爹灵前跪上一夜,同他好好说说,你是如何省悟的。”顾云臻应了声,“是。”

他站起来,走到门口,却听顾宣又唤,“回来。”他忙转过身走回来,顾宣盯了他一眼,道:“小叔叔再教你一个乖。”顾云臻道:“是,侄儿听着。”

顾宣凑到他耳旁,轻声道:“今儿去追那猫的人若是我,我绝不会说那些混帐话,我只会说:纪阳侯的箭只杀夷狄之贼,只猎虎豹之兽,岂能让这障眼的猫儿带走?侄儿这便去将箭追回来,免得辱没我纪阳侯府的威名。”说罢,不再看愣住的顾云臻,扬长而去。

师爷们急急跟去,偷偷躲在二门后的丫头青凤这才敢走出来,到顾云臻面前推了推他,笑道:“快去给夫人请安,再去祠堂跪着,免得侯爷再教一个乖,可别带坏了我们大仁大义的顾小侯爷。”

※※※

顾云臻在祠堂跪到入夜,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转头一看,忙跪行过去,磕头道:“娘,孩儿不孝。晚上露重,您回去休息吧,孩子会在爹灵前悔过的。”

顾夫人在椅中坐了,道:“既然是灵前悔过,都和你爹忏悔什么了?”顾云臻扭捏地移动了一下双膝,用略带撒娇的口气道:“没说什么。娘,您就别管了,早点去歇息吧。”顾夫人怒道:“看来你将你小叔叔的话全当成耳边风。”

顾云臻低下头不做声。顾夫人道:“你从小就有善心,七岁时,我养的一只猫死了,你哭得比谁都伤心。八岁时,你小叔叔的一匹马因为难产死了,你拼死拼活地拦着我们,不许将它拖出去埋了,非叫我们把小马驹救出来。当时你爹就说,我们顾家几十年来在战场上明枪暗箭,手上不知沾了多少血,欠下多少条人命,怎么偏偏出了你这么个心地慈善的?只怕顾家几十年基业要在你手上毁于一旦。当时我劝你爹,也许你年纪还小,等再大些,到军中历练几年就会好了。现在看来,你爹真是一语言中。”顾云臻听顾夫人说得重,不敢反驳,深垂着头。

顾夫人叹了口气,道:“你今年满了十六了,有些事情当说与你知道,正好你六叔此番回京述职,让他说与你听吧。”她唤道:“顾六,你说吧。”一旁的顾六忙上前,道:“是。”

他又转向顾云臻,道:“那一年西夏来犯,侯爷带着二十万大军严阵以待,公子当年已满十六岁,侯爷便将他带在身边,说是要让他历练历练。”顾云臻知道他口中的“侯爷”是自己的爹,已故纪阳侯顾显,而“公子”则是指现在的纪阳侯,小叔叔顾宣。他对爹印象淡漠,对顾宣却是十分敬畏崇拜,当下打起精神细听。

“与西夏作战一年多,公子立下不少战功,侯爷很是高兴,便将麒风营交给他统领。那一年,麒风公子在边关赫赫有名,公子春风得意,很是威武了一阵子。后来,西夏忽然撤军,侯爷觉得有诈,公子仗着武艺高强,便自请往塞外一探究竟,侯爷犹豫再三,还是准了。公子到了塞外后,路见不平,出手救了一位女子。”

顾云臻听得入神,见顾六停住不说,忙问,“后来呢?”

顾六长叹一声,道:“公子见那女子受了伤,十分可怜,一时也不忍丢下她不管,便将她带在身边,在塞外打探一番后,没有发现西夏大军有异动,便又带着这名女子回到了灵州。那女子生得美,性格又温柔,不过数月,公子便向侯爷提出来,要娶那名女子为妻。侯爷见那女子来历不明,本不准。公子在大雪中跪了三天三夜,侯爷拗不过他,终是允了。”

顾云臻知道自己从来没有一位小婶婶。纪阳侯顾宣是京城所有待嫁少女的梦中情郎,他却不对任何一位女子假以颜色,不料也曾经如此痴情。

☆.纪阳劫

“当时老爷老夫人都已经不在了,长兄如父,既然侯爷在灵州,公子便决定在灵州成亲。成亲当晚,灵州城十分热闹,四面八方的百姓都拥来为麒风公子庆祝,结果发生了踩踏事故,侯爷怕伤亡太重,就下令打开四方城门,疏散百姓,结果西夏大军忽然掩到灵州城下,和早已潜入城内的细作内外呼应,西路军猝不及防,侯爷带着我们往黑风峡撤退。那里有一条只有几个大将才知道的小路,只要西路军从那里撤走,再绕回黑州,便能站稳脚跟,再杀西夏一个回马枪,谁知…”顾六咬牙切齿,“谁知西夏人早就埋伏在那里,西路军三万人马…”

顾云臻颤声道:“六叔,别说了,爹战死在黑风峡,我都知道。”

顾六双眼通红,道:“不,小侯爷,有些话六叔一定要告诉你。与你小叔叔成婚的那女子,是西夏细作,她趁你小叔叔不备,偷看了地图,知道了小路所在,是她提议要在成亲的当日放百姓进城庆祝,也是她在发生踩踏之时,提议大开城门疏散百姓。还是她,在你小叔叔持枪杀敌、掩护侯爷撤退时,在旁边狠狠地刺了他一剑!”

顾云臻听得目瞪口呆,顾六续道:“侯爷本可以撤走,见公子受伤,又带着人回来救公子,当时一片混战,等我们护着侯爷和公子冲出黑风峡,这才发现侯爷身上中了数刀。侯爷临终前,并没有责怪公子,只是握着公子的手,说:定昭,不要哭,等你不再为任何人流泪,你就不会再上当受骗,不会再心慈手软。”

顾云臻望着满堂的灵位,一股辣辣的热流不停刺激着他的喉头。顾夫人站起来,他仰头看着她,颤声道:“娘,您怪小叔叔吗?”

顾夫人凝望着他韶秀的面容,叹道:“你爷爷奶奶去得早,你小叔叔只比你大八岁,是我一手将他拉扯大,他就相当于我的长子,你爹也是如此看待他。我们怎会怪他?我顾家世代纪阳侯,掌控二十万兵马,动则牵涉天下,圣上一直对我们很忌讳。你爹战死沙场,当时若不是你小叔叔带伤杀敌,夺回灵州,西路军便要土崩瓦解,若不是他反败为胜,圣上早就夺了我顾家的兵权,我们母子也将被牵连下狱。当时边关形势紧急,圣上命他暂袭爵位,统领西路军,待你成年后再还给你。这些年来,他撑着顾家,撑着西路军。我既盼你像他,炼得一副刚硬心肠、狠辣手段,可我又怕你像他,唉——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别怪你小叔叔,他这是为你好。他一直在等着将侯位还给你,你莫辜负了他。”

顾夫人离去后,顾云臻跪在灵前,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月色。他忽然想起十岁那一年,小叔叔扶着爹的灵柩归来,满城缟素,阖府痛哭。只有小叔叔,人前人后没有落一滴眼泪。但他记得,当小叔叔背着众人将自己紧紧抱住时,自己的胸前,似乎被什么东西濡湿了一大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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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到了南地进贡来的新鲜竹笋,纪阳侯府又素来尊敬各位先生,管家早吩咐送到集贤院来,应着这至鲜之物,再叫厨房炒了一碟五香豆腐干,一盘彘骨,一份时蔬,师爷们就着一壶小酒,彼此说着闲话。

纪阳侯府的这些师爷,有的精于奏牍,有的长于司库,有的工于乐曲,虽都知自己不过是顾府养着的清客相公,万万比不过西路军中的“十八郎”,但他们本是科举失意后投靠顾府、谋一个栖身之地的,所求不多,这些年过得也颇为逍遥自在。

顾家祖先顾汴本是前番旧将,在本朝立朝之初投诚而来,太祖太宗才得以平定江山。为安抚顾汴及其带来的十万旧将,太宗亲自在凌烟阁立下手书:封顾汴为纪阳侯,世代袭爵,统领西路军,镇守西部边陲。

西路军这些年来打过突厥,之后又与西夏纠战数十年。顾家儿郎前仆后继地死在战场之上,长房这一脉却神奇地传承了下来。传至顾显,也是在有了嫡子顾云臻后才战死黑风峡。顾显死时形势危急,顾云臻又年幼,今上才命顾显的幼弟顾宣战场袭爵,统领西路军,抵抗西夏入侵。偏今上又在圣旨中指明顾宣乃临时袭爵,待长房的顾云臻成年之后,再还爵于他。

这些年众人冷眼旁观,未免都暗自心惊今上的手段,也为顾府日后的前程担忧。有那等在顾府呆得久的人更记得,当年西夏退兵之后,顾宣扶柩归来,今上并不是没有动过心思,九门关闭,缇骑郎、金吾卫异动,顾宣闭府不出。那霜冷灯寒的夜晚,师爷们守在集贤院,听着疾雷般的蹄声在府外大街上响起,透过门缝,看见荷戈持枪的金吾卫杀气腾腾而来,刀出鞘、箭在弦,只待宫墙内的一声令下,纪阳府便要血流成河。

若非顾九从灵州连着递来九封加急战报,言西夏再度大兵压境,二十万西路军未及禀报兵部,已于灵州集结,随时准备抗敌云云,顾府能不能幸免还是未知之数。之后缇骑郎、金吾卫散去,对外只言在顾府附近捉拿盗贼,顾宣入宫,君臣再度携手欢笑,一场狂风暴雨弥于无形。自然,“西夏大军”也于数日后退去。

顾宣从此未离京城,顾九从此不离灵州。

这几年表面上的平安,也不知还能维持多久。唯一没意识到这一点的人,怕只有那位心地仁善,一直在京城太平生活中长大的顾小侯爷——顾云臻。

这些事,大家心里都或多或少的看明白了,只是谁都不敢说出来,毕竟这事情不是他们这些清客相公们能够轻易捅破的。只因今日青霞山行猎有了这么一出,微醺之余,便未免都发些感叹,又彼此顾忌着,这话便说得云山雾罩、不清不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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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管着司库的师爷叶元成默默地坐在一边喝着酒,并不插话。这是一个大胖子,胖得脸上的五官挤在一块,胖得让人不忍多看一眼。这是府中出了名的酒鬼,便是白日,酒壶也从不离手,倒是没有误过正事,同僚们习惯了他多年来的沉默寡言,并不觉得他碍眼。二更鼓响,只见他伏在案上,酒壶倾覆,残酒淋漓,已然醉倒。

众人尽了兴,各自散去,各归各家,待屋内归于岑寂,叶元成才站起来,挪动两条肥胖的大腿,似一座山般地走了出去。

转过屋后的一丛竹子,叶元成掏出腰间的铜匙,打开一道小角门出去,经过一个荷塘,从假山拾级而上,这是一处六角竹亭。

亭子里没有点灯,一人于月下负手而立。桌上倒是放着一壶酒,叶元成拎了拎,酒却是满的,且早已冷了,佐酒的一碟菜也早已冻成了一团油。叶元成坐下,叹了口气,“暴殄天物!”

顾宣回过头来,皱眉道:“胖成这样,再喝下去,神仙也救不了你。”叶元成嘿嘿笑,下巴的肥肉在月光下叠成了一道道深深的沟,“你心情不好?”顾宣横了他一眼,叶元成道:“别否认,你心情不好时便拿我出气。”

顾宣不答,叶元成喝了口酒,道:“我今天没去打猎,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

顾宣抬头看着一弯冷月,并不说话。叶元成醉意涌上来,径自走到亭角对着下面的荷塘撒了泡尿,提了裤子走回来,说道:“定昭,不要怪我多嘴,我总觉得这几年,你管教云臻的方法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