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宣慢慢重复道:“错了?”

叶元成肥大的身躯坐下来,压得竹凳咯吱直响,他打了个饱嗝,道:“你七岁时便开始练顾家枪法,学得倒是快,学会了却去和城惶庙的小叫化子们斗气,一直到做了他们的大哥,又去和东城的丐帮抢地盘,直到京尹府将你逮入大牢,府中数日不见了你的人,才知道你下了大牢。云臻七岁时在做什么?”

顾宣背在身后的手默默地压着指节,道:“云臻七岁时,因为大嫂养的一只猫死了,躲在后院偷偷地哭。”

叶元成道:“你八岁时便嚷着要有一匹自己的马,大哥怕你摔着,说只要你能驯服府中最烈的追日,就同意为你去寻找斑骓马。你偷偷跑去天驷监,一个月后居然和张公公称兄道弟,回来就驯服了追日。”

顾宣道:“云臻八岁时,我的斑骓马难产死了,他哭得很伤心,死活不让我们将马拖去埋了。”

叶元成道:“你十二岁时,和武安侯等人称兄道弟,跑马玩鸟,蹴鞠斗鸡,逛青楼,喝花酒,没有哪样是你不会玩的。回来却总能说出一些歪理,让大哥责罚不了你。纪阳府那一年险些被苏理廷暗算,也是你听到武安侯酒后泄露风声,赶回来报信,大哥未雨绸缪,才安然避过一劫。”

顾宣沉默着,叶元成继续说道:“你十六岁时便上了战场,手上欠下无数条人命,十八岁时便将一颗心锻得刀枪不入,二十岁时便让西路军视你如神明。可云臻呢?就算十岁之前是大嫂娇惯了他,可自打他十岁起,你是怎么管教他的?不让他结交朋友,不许他私自出府,不许他去风月场所。别人家的公子哥十六岁时即使没成亲,通房丫头总有几个,你呢?将他房中的丫环挑了又挑,但凡有轻佻一点的,不惜杖毙立威。他身为顾家的子弟,学的却全都是孔夫子仁义礼信的那一套!他到现在没有杀过一个西夏兵,西路军中有哪些将佐他都说不齐全。一帮清客相公们都能看透的时局,他只怕连风都摸不着!定昭,你说,你有没有错?”

顾宣回过头,直盯盯着看着叶元成。叶元成也直盯盯地望回去,轻声道:“定昭,你到底在怕什么?”

顾宣的脸在月色下微微地扭曲了一下,像微风吹过荷塘,泛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怕什么?

像是被冷月的光刺了一下,顾宣忽然转身,径自走下假山。叶元成看着他月光下的背影,许久都没有挪动身躯。

斯时月华如水,照着一畦绿荷,偌大的顾府静如深渊,唯有邻府的夜宴丝竹声依稀传来,唱的却是一曲《洛神赋》。

☆.温柔乡

顾十八发觉自家公子这几天很不正常,读书时经常握着书卷,望着窗外的树叶发呆,练枪时则时不时停下来,抬头望天。这日青凤来起舞堂送刚缝好的羊皮战甲,顾十八逮住这难得的见面机会对青凤嘀咕,“公子只怕是那天被侯爷吓到,吓出毛病来了。”青凤啐了一口,道:“你才有毛病。”顾十八道:“那公子干嘛总是拿着个布条在外面舞,还不停问我是刮南风还是刮东风?”青凤低头将羊皮战甲叠好,道:“侯爷正教他兵书星象,也许是学着看风向吧。”

她这一低头,颈后白晳脖颈上的一颗小黑痣便晃得顾十八心中一荡,等青凤走了才想起昨日在集市上买的胭脂忘了给她。回头见顾云臻还在风中发呆,他只得怏怏地趴在一边的歪脖子树上打瞌睡。天近黄昏,他睡得正酣,忽然一个寒颤醒了过来,果然,最怕的顾宣已进了院子。

顾云臻见顾宣进来,忙迎上去,“小叔叔。”顾宣淡淡道:“换衣服,随我去一个地方。”顾云臻刚要问去哪里,他已出了院子。

顾宣一袭深青色云罗长衫,腰间系着紫色衔环丝绦,长身玉立,丰神俊朗,站在府门前,吸引了半条街的目光。顾云臻出来见到,不由笑道:“小叔叔要见什么贵客?”顾宣嘴角含笑,“今天带你去见识见识。”

顾云臻不知要见识什么,懵里懵懂地上马,叔侄二人到了庆福坊,又转过几条巷子,顾云臻闻得风中的香粉气越来越浓,心里疑惑渐重。

待顾宣在一家华灯初上的锦绣门楼前下马,顾云臻指着门匾上的“春风阁”三个字,嗫嚅道:“小叔叔,这、这个我听说过,这是…”顾宣打断了他的话,道:“记住,今天我们叔侄姓吕,是来京城经商的。你只管装作来寻快活的,该怎样就怎样。”他眼神十分凌厉,顾云臻乖乖下了马,跟在他身后进了春风阁。

等在门后的一名相貌平常的男子似是认识顾宣,并不说话,只在前面引路,引着二人转过数间珠楼高阁,走了许久,转入一个草木葱茏的玲珑小院。见二人进来,一名华服女子迎上前来,她生得并不如何艳丽,只那眼睛灵动温润,看着人时,便似与你是久未见面的挚交好友,十分亲切。她向顾宣一笑,依了过来,“吕公子可是很久没来了,这位是…”

顾宣笑道:“这是我侄子,我带他来开开眼界。”说着凑到那女子的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女子笑得腰肢乱颤,身子愈发软了,好像马上就要跌入顾宣的怀抱。顾宣搂上她的腰,淡淡道:“别光顾着笑,给我侄子介绍一个好姑娘。”那女子脸颊娇艳如桃,纤纤手指在他胸前不断画着圈,娇慵无力地道:“放心吧,锦绣办事,你几时失望过?”

※※※

顾云臻看得瞠目结舌,顾宣已搂着锦绣入了内阁。顾云臻急了,唤道:“叔叔!”顾宣回过头来,笑道:“你自己寻乐子吧,别太拘着。”说罢与锦绣调笑而去。顾云臻正不知如何是好,香风袭来,一只软嫩无比的手握住了他的右手,同时一把娇柔的声音响起,“这位公子,请随奴家来。”

顾云臻转过头,一位美艳如花的少女已靠近他,牵着他的手,轻轻往长廊尽头走去。顾云臻迷迷糊糊地跟着她走,双脚如同踩在棉花之中。

少女牵着顾云臻走入一间精致无比的屋子,屋子里灯烛迷离,床畔白玉香炉中,兰麝青烟氤氲如梦,让房中平添几分靡靡之意。少女将门关上,引着顾云臻在床边坐下,轻声道:“公子,奴家为您宽衣。”说着,莹白如玉的手指慢慢地自他胸前划下,轻巧地解开了他的腰带。

顾云臻吓得一个哆嗦,急忙跳起来,可想起顾宣嘱咐的不能露了破绽,又慌慌张张道:“不、不急,咱、咱们先说说话…”少女抿嘴一笑,道:“一切听凭公子吩咐。”

桌上依例摆了酒菜,少女为顾云臻斟满一杯,柔声道:“公子,这是阿兰亲手酿的酒,您试试。”顾云臻欲待不饮,可又怕她来解自己的衣服,忙举杯一饮而尽。阿兰又再斟满,道:“这是阿兰家乡的酒,但凡有贵客来,是一定要连饮三杯的,不然就是看主人不起。”顾云臻只得再饮了两杯。

那酒入口极淡,酒力却是不小,顾云臻平时被管教得极严,从未这般喝过酒,不过片刻的功夫便红了脸。阿兰也不再劝,取了墙上的琵琶在一旁坐下,轻声道:“公子,阿兰为你弹奏一曲,如何?”顾云臻正怕她再劝酒,忙道:“好好好。”

她弹的却是一曲江南小调,琵琶声玎玎琮琮,挑人心弦,衬着她又甜又腻的眼神,顾云臻自出娘胎起没见过这等风月景象,不由看痴了双眼。

“冤家!你生得恁般多情,把奴家来抛弃。看你衣衫不整,看你俊面红透,到哪家做下了亏心事,上了哪家的金玉床?冤家!奴家朝也愁来暮也愁,泪水湿了罗衫袖,直待冤家今夜来敲门,你我被翻红浪温存够!”

顾云臻听得面红耳赤,一曲终了,阿兰却落下泪来。顾云臻见那泪珠挂在她吹弹可破的肌肤上,不由心生怜惜,忙问道:“怎么了?”阿兰拭去泪珠,摇头道:“没什么,想起一些伤心事罢了。”顾云臻自然问道:“究竟是何伤心事,说来听听。”阿兰泣道:“阿兰不过想起刚入这春风阁时,为了学这首曲子,挨了妈妈多少打。”

顾云臻忙问,“你是被强行卖入这里的?”阿兰一低头,泪水滴在琴弦上,“是,阿兰命苦,被那好赌的爹爹卖入青楼,阿兰不从,逃了数次,都被妈妈派人抓回来,吃了好些打,阿兰不愿接客,被打得半个月都起不了床。但凡阿兰服侍得客人不如意,连饭都吃不饱…”

顾云臻怜惜之意大起,打定主意,等会去求小叔叔将这可怜的女子赎身出去,正思忖如何措辞才能打动顾宣,楼下传来妇人说话之声。阿兰眼中闪过惊惶之色,站起来道:“公子,时候不早了,阿兰服侍你歇息吧。”说着纤手微抬、罗带轻分,缓缓地宽去自己身上的杏红色轻衫,晶莹雪肤一寸寸露于空气之中,顾云臻脑中轰地一声,嘴里本能地说道:“不、不要这样…”

阿兰弱柳般地依过来,“公子可要怜惜阿兰,若是服侍得公子不好,阿兰会被妈妈责打的…”她说得楚楚可怜,顾云臻想起她的遭遇,心中一软,双手便搂住了她的腰。那滑腻柔软的触感让他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阿兰的脸更红了,咬着下唇,低低地哼了一声。听到这声轻哼,顾云臻脑中如同爆了一团火花,手不由自主地向上抚去,掌心触及两团浑圆,只觉一阵阵颤栗的感觉正自手指侵入大脑,心中知道不妥,可这里是小叔叔带自己来的,不妥在哪里,他也说不上来。

※※※

阿兰仰起头,将红唇慢慢地送向顾云臻的嘴唇,他看着这人生第一份大诱惑越靠越近,心似乎快要跳出喉咙,昏昏沉沉中还有着最后一分理智,“不行…”

双唇就要相接之际,风将窗户纸吹得哗啦一响,顾云臻双手一颤,牙关却重重地咬了下去。

舌根的剧痛和血腥的咸味让他自绮梦中清醒过来,他一把推开阿兰,从地上捡起外袍,踉踉跄跄地冲出房门,再也不敢回头。

阿兰被推倒在地,看着顾云臻离去的背影,哭笑不得。顾宣和锦绣已听到动静,从隔壁屋子过来,听了阿兰的讲述,顾宣苦笑道:“我是教他万一落入敌手,必要时可以咬舌头得保清明,不要被人逼供,哪晓得他第一次竟用在了这里。”

锦绣笑得花枝乱颤,“没想到侯爷有这么一个有趣的侄子。”顾宣恨恨地道:“只怪我以前管得太严,没想到管出这么个性子。不能再让他这样下去了,不然哪天被人玩死都不知道。”

锦绣依着他,笑道:“那侯爷是打算把他变得像您一样?”顾宣捏了捏她的面颊,笑得春风荡漾,“像我这样不好吗?”锦绣打开他的手,似怨似嗔地盯了他一眼,道:“好是好,可再多几个侯爷这样的人,只怕我们都要得相思病了。”

顾宣哈哈大笑,道:“我还得去找回这小子。”出门而去。

顾云臻逃出春风阁,胡乱地穿好衣服,系好腰带,爬上马,狂奔回了纪阳侯府。直到回了起舞堂,心仍剧烈跳个不停。那轻盈浑圆的感觉尚在掌心,如同缠住了他的蛇,让他浑身胀得难受,让他喘不过气来。

许久,他稍得平静,这才发觉自己憋出了一身汗,他虚弱无力地靠着墙,慢慢地想到顾宣可能会回来找自己算帐,又急得手足无措。

正想着对策,忽听到外面传来顾十八的声音,“咦,动东风了?”

顾云臻“啊”地一声跳起来,脑子中再也没有其他的念头,跃上马便出了侯府。

顾宣正往回走,遥遥看见顾云臻策马往东而去,追出两个街口,已不见了他的踪影。顾宣回了侯府,将马鞭一扔,怒极反笑,“顾云臻,看你天真到什么时候!”

☆.寄风缘

迎面而来的确是东风。春日黄昏时的东风,混着杏花、桃花、柳絮的香,伴着满城渐起的灯火,吹得人醺醺欲醉。顾云臻直至出了城,酒意才稍稍退却。他打马直奔青霞山,到了山脚才想起现在是夜间,根本不可能上山采药,可他也不敢回城,只得找到麓泉寺借住了一个晚上。

禅房中,他时不时就面红耳赤一阵,每一次脸红,便连念数声“阿弥陀佛”,又担忧明天不会再刮东风,数次起来看窗外在风中摇曳的松竹,再想起那素衣少女不知会不会如约而来,上次没有问她的姓名,心中十分后悔,这一晚如何睡得安稳。

天不亮他便起来,见东风愈盛,不禁大喜,便直奔杏林而来。杏花在晨光中开得云蒸霞蔚,顾云臻进了杏林,远远见那素衣少女正站在树下张望,乌发如云,纤腰不盈一握。他看着她的腰,手指头一动,正要往上细看,恰好其华转过身来,见到他便微微一笑,顾云臻窘得说不出话来。

其华并未察觉到他的窘色,拿起地上的竹篓,道:“走吧。”顾云臻愣道:“啊?”其华道:“去采寄风草啊。趁着东风正盛,要是转了风向,可就采不到了。”顾云臻忙抢过竹篓子背上,跟在她身后,犹豫了好一阵,又觉得贸贸然问她闺名不妥,便在脑中盘算,要想个什么办法套出她的名字才好。

其华带着他往青霞山西侧的悬崖峭壁走去,这一路起始尚有狭窄的石径,越往上走,越是艰难,往往需手脚攀爬,有时还需侧着身子慢慢挪过宽仅数寸的石崖。顾云臻见其华在前面走得如履平地,十分惊讶,忍不住问道:“你练过轻功?”其华愣了一下,道:“我们采药之人久在山崖出没,自然身手灵活些,轻功倒是没有练过。”顾云臻一想也是,便又在心里盘算如何问出她的名字,一边顺口道:“看来轻功一途,还是要在这等险要地方来练,以姑娘的身手,京城一般的武师也难以抓住你。”

其华小时候体弱多病,且常被苏府里那些捧高踩低的人欺负,就是去厨房要点菜,也被人揪着耳朵骂。其华性格倔强,挨了打骂也不肯回来哭。直到八岁那年,沈红棠见到她背上的伤痕,才知道女儿小小年纪竟饱尝了世态炎凉。

沈红棠思量了整整一晚,决定教其华武功。只是她不肯教打斗的招式,只教其华练轻功。按沈红棠的说法:苏府之人打你时,你躲开便是了,何苦与人争个高低。沈红棠卧病在床,只能口授,一切靠其华自己苦练,颇吃了一些苦头。这些年,她谨遵沈红棠的严训,从来没和人动过手,还总以为自己的轻功不过是能躲开那些人的打骂。苏府的人也从来只是以为这个小丫头跑得快,骂她两声“贱丫头”就算了,她倒是再也没有挨过打。

听顾云臻如此一说,其华不由心生疑云:若真如这少年所说,以自己的身手,京城一般的武师已抓不住,为何娘不让自己带着她逃离苏府呢?为什么娘让自己姓沈,却仍说苏理廷是自己的亲爹,不允许自己对他无礼、对他不孝呢?

※※※

她这么想了一阵,忽然感觉总有什么不对劲,想了半天才发觉是顾云臻说话的声音。她忙转过头来,问,“你声音怎么变成这个样子?”顾云臻脸上腾的一红,扭扭捏捏道:“没什么,今天早上吃馒头吃得太快,不小心咬了舌头。”

其华“噗”地一笑,顾云臻脸更红了。其华凑过来说道:“让我看看你的舌头。”顾云臻心中有鬼,哪里敢让她看,更觉得这话有着几分不能深究的暧昧之意,便红着脸连声道:“没事没事,只不过轻轻地咬了一下,不用看。”

其华道:“声音都变成这样了,咬得可不轻,得赶紧服些药才是,不然伤了舌根,很难痊愈。”她四处望了望,往右边的山崖上攀去。那里长着几丛可以清热化毒、止血敛伤的龙芽草。她小心翼翼地在山崖上寻找落脚的地方,身子则紧紧地贴着崖壁,慢慢地往上攀爬。

顾云臻阻挡不及,其华已爬上了数尺。山风劲盛,她一身素服,如同在崖壁上绽开了一朵白茶花,却又颤颤悠悠,仿佛随时会从枝头坠落。顾云臻在下面看得提心吊胆,不时叫道:“小心些!”又叫:“再往右边一点,对,右边半尺,有落脚的地方。”二人这般配合,其华终于采到了那丛龙芽草,返身下来。

她快落到山路上时,顾云臻迫不及待地迎上去,道:“不过舌头咬了一口,用不着这么冒险,若是有个好歹,可…”

他话中关怀之意甚浓,其华从小到大,只有沈红棠对她用这种口气说过话。一时间像是有股暖气自心窝处吹进来,又像有片羽毛在心窝里挠了挠,她一下心神不稳,脚下一颤。

这一颤,顿时没站稳,本来要稳稳跳落的身子从石壁上趔趔趄趄地滑下来。顾云臻看得清楚,“唉呀”一声,跳前一步,双手往前伸出,搂住了其华的身子。只听得“喀喇”、“啊呀”数声,二人在山崖边滚了两圈,总算顾云臻在千钧一发之际,用右手死死拽住崖边的一根粗藤,左手搂着其华的腰,二人才没有掉下悬崖。可此时,其华的身子已经滑出山崖,悬在空中,十分危险。

山风剧烈,其华左右摇摆,顾云臻的手慢慢吃不住力,一分一分地自她腰间滑开,他急得大叫:“抓住我的手!”其华忙伸出双手,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臂,可抬头间,只见顾云臻拽着的那棵老藤吱吱作响,显然是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有断裂开来的危险。她闭了闭眼,在心中叹道:罢了,就和娘一起埋在这青霞山吧。

她睁开眼,对顾云臻叫道:“再往上走,你就能看到寄风草。”顾云臻愣了一瞬,明白过来,大叫,“不要放手!”眼见其华就要放开双手,他急得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叫着的却是十分决绝的话:“你若放手,我也放手!和你一起掉下去!”

其华听在耳中,整个人便在大风之中呆住了。顾云臻拼尽所有的力气,用脚抵着崖边一块突起的石头,一点一点地往后挪,待身子重心靠后一些,他又咬着牙,一分一分地将其华往上提。老藤在头顶吱呀作响,碰得崖壁上的泥土纷纷往下掉落,其华不由闭住了眼睛,心中一片混沌之时,已被顾云臻提上去,紧紧地抱在了怀中。

与此同时,那颗老藤终于“啪”地断裂,带起无数泥土,往山崖下呼悠悠地坠落。顾云臻紧抱着其华,靠在石壁上,两个人的心都是砰砰跳动,似就要从胸膛跳出来一般。

※※※

顾云臻先睁开双眼,他望着脚下的万丈深渊,脑中一片眩晕,越想越是后怕。想起爹战死沙场,娘仅有自己这么一个儿子,想起小叔叔的厚望,想起将来还要撑起二十万西路军,若是就在这里死了,娘和小叔叔连自己的尸骨都找不到。他这一刻十分后悔自己的莽撞,怀中之人是那般轻盈柔软,仿佛比掉入万丈悬崖更为危险,他心中既慌又怕,双手欲推开其华,可刚用力,右腿剧痛难当,不由□出声。

其华被顾云臻拽上来后,耳中一直嗡嗡地响,直到顾云臻推了这一把,才回过神来。她查看一番,估计是他接住自己时右腿的腿骨被压裂了,苦笑道:“今天采不成寄风草了,还得想办法下山。”

两人历尽千辛万苦下山,已近黄昏。十里彤云铺在杏林上空,瑰丽无边。其华却没有心思欣赏这等美景,赶紧寻来草药树枝等物,将顾云臻的裤脚往上捋起,敷上药,撕下衣裙的下摆轻轻包好,又绑上树枝。忙碌完毕,顾云臻才稍减疼痛,他看着渐落的夕阳,苦着脸道:“回去要被骂了。”

其华看着他的腿,忽然问道:“后悔了?”顾云臻知道自己推开她的动作让她看穿了心中的后怕与后悔,只得闷闷地回了一声“嗯”。其华沉默了许久,又问,“那如果回到刚才,你还会…”她低下头,轻声道:“还会说要和我一起掉下去吗?”

顾云臻挠了挠头,道:“我也不知道,反正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为了帮我采药而死,我做不到。更何况…”他偷偷看了她一眼,后面的话吞了回去,只在心中默默地想——你也是为了我,才想要松开手的。

其华抬起头,笑得十分灿烂,“你等着。”她这一笑,宛如满山杏花同时开放,顾云臻心中又是一阵迷糊,忽然想到,若是方才她真的放了手,只怕自己真的会跟着跳下去。

其华却乌发一甩跑了开去。顾云臻不知她要去做什么,等了片刻,只见她握着两根木棍走回来,原来是去折树枝做成了一副拐杖。顾云臻一瘸一拐,在其华的搀扶下下了山,被她扶上马,直到回头时再也看不见她,忽然想起:又忘了问她的名字。

☆.迷离梦

回到顾府门外已是繁星满天,顾云臻生平第一次夜不归宿,正发愁如何面对顾宣的雷霆之怒,耳边忽响起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跟我来。”他乖乖地转身,跟在顾宣身后,二人由顾府后门进去,顾宣却没有进祠堂,而是入了他居住的俯仰轩。

进了屋子,顾宣蹲下身,查看一番顾云臻的右腿,问道:“怎么伤的?”顾云臻张了张嘴,顾宣抬起头盯了他一眼,他心一慌,结结巴巴道:“我听说青霞山有寄风草,便找了个药农带路,结、结果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就变这样了…”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

顾宣拆开布条看了看,冷冷一笑。他将布条重新绑上,并不说话,坐回椅子上,倒了杯茶,慢腾腾地喝起来。顾云臻最怕就是他这副模样,心中发毛,正准备撑着拐杖站起来告退,顾宣忽然问道:“那姑娘生得很美吗?值得你去救?”

顾云臻吓得一个激凌,手一抖,拐杖掉落在地。顾宣看着他吓得发白的面容,站起来,道:“包扎的布条是从女子衣裙上撕下来的,你的腿伤,不可能是摔伤所致,只可能是被一个人跌下来的重量压裂开。还有…”他靠近顾云臻,冷声道:“顾云臻,你记住,以后说谎,千万不要结巴,不要怕看别人的眼睛。”

顾云臻低头不语。顾宣冷声道:“你今天可以为了救一只猫,跳下山坡;明天为了救一个姑娘,被压断腿;是不是准备日后为了救几个人,就置二十万大军于不顾?!”

顾云臻忙解释道:“她也是为了帮我采药才险些掉下山崖的。好在我们命大,抓住了一根老藤。”顾宣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气极反笑,“原来天佑我们顾家,不但出了你这么个大仁大义之人,还让你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看来以后大伙也不用再和西夏人死拼了,只要你顾云臻往阵前一站,就可感化所有敌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未可知呢!”

顾宣话中浓浓的讥讽之意像锥子一样刺痛了顾云臻,他猛地抬起头来,直视着顾宣的眼睛,道:“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大仁大义,我只知道,当年若是我,我也会像爹一样回去救小叔叔的!”

顾宣如遭雷殛,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用手撑住桌子才能站稳。顾云臻话一出口,便十分后悔,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转身而去。

脚下似有波涛在咆哮,模模糊糊像是那年黑风谷的风声。顾宣扶着桌子慢慢地坐下来,面色苍白,只有手指在轻颤。他想起那一年,扶着大哥的灵柩归来,顾云臻已长到齐自己的肩头那么高。他以为他会大哭,紧紧地抱住他,没想到他却反而安慰自己:“小叔叔,爹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您不必太过伤心。”

这几年,他一直想着如何开口对他说明真相,却原来他早已知道。

不知坐了多久,听到屋外有轻如片羽的脚步声,顾宣才恍然清醒,开口问道:“十一吗?”顾十一进来,道:“是我,侯爷。”顾宣想了想,吩咐道:“派人去请陈太医来看一看云臻的腿,命他们好生侍候着,不可怠慢了陈太医。再去查一查,青霞山附近有哪几户药农,家中都有些什么人。”

顾十一出去吩咐了,返回来将手中的密报呈上。顾宣看罢,冷笑道:“苏理廷这个老狐狸,装病装了几个月,居然派人到了灵州。”顾十一道:“那人到了灵州,也没去咱们的军营外转悠,反倒在城中住了下来,看样子,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人。侯爷,您看,苏理廷是不是要对付咱们?”

顾宣沉吟不答,顾十一又道:“要不,咱们先下手为强,将那人引出塞外,再参他一个私自派人出塞,勾结西夏人的罪名。”顾宣摇头,“圣上到底是将苏理廷视为心腹,还是只将苏理廷作为平衡朝中势力的棋子,我现在还摸不清楚,不能妄动。万一那人是圣上命苏理廷派出去的呢?咱们现在还不能轻易和苏理廷翻脸。”

他将密报攥在手中,冷冷一笑,“打蛇,一定要让它没有察觉,然后准确无误地打在它的七寸之上。”

※※※

顾云臻回到自己的院子,本想悄悄地睡下,结果让青凤看见他一瘸一拐的样子,咋咋呼呼地一叫,所有人都惊醒了。陈太医到后,看过他的腿,点头道:“谁寻的草药?倒是对症。我这里再另开一些。记住,要好生歇着,半个月内不能用力,不能沾水。”

众人纷纷扰扰一番才散去,顾云臻躺下来,右腿疼痛无比。这种痛像是有钝刀子在那处一下一下地砍着,疼得他直冒冷汗。可他怕让屋外的青凤小看自己,便闷在被子里面,咬着牙根,不让喉间的□声逸出来。

疼得迷迷糊糊间,他忽然见那素衣少女从屋外走进来,笑得比青霞山的杏花还要明艳动人。顾云臻惊喜不已,问道:“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素衣少女笑道:“我来看看你的伤好了没有。”顾云臻道:“没什么大碍,你别担心。”素衣少女道:“你总是为救我而受的伤,不来看一看,我心中过意不去。”说着坐到床边,柔声道:“来,让我看看你的舌头。”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温馨纤细的幽香,如能蚀骨,软语腼腆的模样更是可喜,顾云臻心中一荡,便顺从地张开了嘴。

素衣少女慢慢地俯下身,不知何时,她身上的衣物滑到了地上,晶莹无瑕的肌肤如一道闪电般照亮了整个房间。顾云臻热血如沸,伸出手去搂住了她的纤腰。

怀中软玉温香,顾云臻如同陷入了一场绮丽无边的梦。天地混沌,整个世界翻过来又覆过去,他飞起来又落下去,直至最后,流星划过,整个世界崩塌。他喘息着睁开双眼,全身如抽空了一样无力,身下已是湿滑一片。

顾云臻以前并不是没有做过春梦,可从未像今晚一般狂热,梦中的女子如此清晰。若在以往,他会将裤子换下来,自有青凤等人收拾去洗,可这一次,他唯恐被人知道自己在梦中和那素衣少女如此这般,虽然头昏脑重,右腿疼痛难当,仍支撑着下了床,将湿裤子换下,再一步一挪地摸出去,所幸外间的青凤和小丫环们睡得很沉,并未察觉。

顾云臻摸到院子中的水井边,又要提防着不惊醒别人,这裤子便洗得十分慢。偏偏后半夜天气突变,飘下细雨,等将裤子洗好晾好,他身上已经湿透。他哆哆嗦嗦地回到房中,只觉天旋地转,一头栽在了地上。

※※※

昏昏沉沉中,有一双手摸上他的额头,接着有人在说话,再接着,有冰凉的毛巾敷到了他的额头上。顾云臻想睁开双眼,眼皮却似有万斤重,怎么也睁不开,身子一时冷,一时热。

身边之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焦急,许多人在进进出出,脚步声纷繁杂踏。顾云臻似乎听到顾宣的声音:“不许惊动夫人!搬火盆子进来!再拿我那件貂皮大衣来!”寒热交加中,顾云臻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顾云臻仿佛回到八岁那年,爹出征前夕,小叔叔的一匹马因为难产死了,肚子里的小马驹始终没能出来,他不停地哭,不许顾六他们将马拖走,非要他们将小马驹救出来,可是没有人答应他,爹更用很严厉的眼光看着他。小叔叔将他拖开,嘲笑他比奶娘的女儿还要娇气,将来怎么可能当统领二十万兵马的纪阳侯?他记得自己当时很气愤,在小叔叔手中不停挣扎,双腿乱踹,哭闹着要回去救小马驹。

那时,小叔叔将他挟在腰间,任他踢打,不耐道:好了好了,等小叔叔从边关回来,一定带一匹最好的马给你。

两年后,小叔叔回到京城,可他带回来的不是骏马,而是黑色的灵柩,顾显冰冷冷地躺在里面。

顾云臻那时只有十岁,看见顾显的灵柩时,并没有号淘大哭。可现在,他忽然间在昏昏沉沉中哭出声来:“爹!爹…”过了一阵,他又想起那难产而死的马,又哭着叫道:“马!快救马!”

这般又哭又叫了好一会,他终于累极,彻底地昏迷了过去,在陷入最后的昏迷之前,顾云臻隐隐约约听到耳边有人在低语:

“云臻,我没有办法把你爹还给你,怎么办…”

☆.棠棣花

顾云臻醒来时,阳光正透过窗格照在床上,风轻轻地涌进来,带着馥郁的花香。他动弹了一下腿,疼得□了一声,青凤扑到床边,惊喜地看着他,叫道:“公子醒了!”又喜极而泣:“公子,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顾云臻逐渐恢复神智,想起昏迷前的事情,虚弱地笑道:“我不过起来喝水摔了一跤,多睡了一会,怎么就吓着你了?”青凤边哭边笑:“什么叫做多睡了一会?你都昏迷了七天了。你要喝水,怎么不叫我们?害得我们这么担心,你…”素来稳重的她大哭起来:“你还不如拿刀子杀了我,也好过我这么悬着心,难受死了!”

顾云臻吓了一跳,在小丫环的搀扶下坐起来,问道:“我真的昏迷了七天?娘那边…”青凤点头,“没办法,瞒不住,夫人急得头发都白了几根,若不是侯爷…”她正说着,顾宣走了进来。

他刚进屋子时步子很快,待见到坐起来的顾云臻时,脚步便放慢下来,脸上神情淡淡,不辨喜怒。顾云臻呐呐地唤了声:“小叔叔。”顾宣应了声:“嗯。”又微皱着眉头道:“你也练了几年武了,怎么这么没出息,断个腿就昏迷了这么久!”顾云臻哪敢说自己是因为半夜冒雨洗裤子而引起发烧昏迷,低着头不敢说话。顾宣冷冷道:“既然醒过来,就别没事围一大堆人在这里,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你快点养好伤,回头我要考你武功,看看你这几年究竟练成什么样,居然这么不堪一击。传出去简直让人笑话我们纪阳侯府!”顾云臻低着头,不敢接话。

顾宣再盯了顾云臻一眼,转身离去。青凤等人见他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才敢长长地透出一口气。

顾云臻好得很快,大半个月后便可下床行走。这期间刮过几次东风,顾云臻只能惆怅地望着窗外的树叶,想起那位素衣少女,再想起梦中那不能对人言的旖旎风光,便会不自禁地脸红,再重重地叹上一口气。

这日他试着练了一回枪法,觉得右腿已恢复如初,心中欢喜,正琢磨着何时再去青霞山时,顾十八忽然跑进起舞堂,叫道:“公子!侯爷叫您去马厩!”

顾云臻忙往马厩走,还未走到马厩门前,便听到响遏入云的马嘶之声。顾云臻大喜,快步跑进去,只见一匹黑色骏马站在马厩中,昂首竖耳,对天长嘶。这马通体乌黑,没有一根杂毛,偏四只蹄子是雪白的,顾云臻一见,便知是传说中的“踏雪之驹”,喜得叫道:“小叔叔,您从哪儿弄来的?”

顾宣负手而立,并不转头看他,淡淡道:“伤既然好了,我就要考一考你。去,驯服它,让它认你做唯一的主人。”

※※※

顾云臻走到栅栏前,那黑马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仰起头来长长的嘶鸣了一声,接着用蹄子烦燥地刨着地上的沙子。顾云臻示意顾十一打开栅栏,牵上马缰,黑马不愿出来,四蹄立在地上,不动分毫,看着顾云臻的眼神野气十足。

顾云臻见这马眼似垂铃,鼻如金盏,颈长如凤,鬃毛如棉,知道它来自塞外,且野性未驯,心中越发喜欢。可他手中稍一用力,黑马便忽然扬起前蹄向他踢来。所幸顾云臻身手灵便,一个鹞子翻身向后翻出,才避过这如闪电般的一踢,只是落地时打了两个滚,未免显得有些狼狈。黑马得意地仰头长嘶,还从鼻中喷出一口气,似在嘲笑,众人不禁哈哈大笑。

顾云臻看着顾宣严厉的眼神,尴尬笑道:“小叔叔,等一下我。”说着返身往府内跑。顾十一等人讶然相顾,道:“小侯爷怎么了?”顾宣眉头微锁,不发一言。不多时,顾云臻左手握拳跑了回来,走到黑马面前,背对着众人,将左手慢慢地伸到黑马鼻下。那黑马本来前蹄不停踢踏,似是要再踢他一脚,这时却慢慢低下头去,在他掌心不断轻舔,过得一会,它抬起头看着顾云臻,甩了甩尾巴,眼中少了一些敌意。

顾云臻又从兜中掏了一把,再递到黑马面前。黑马仍旧埋头在他掌心轻舔。顾云臻右手慢慢抚上它的颈间鬃毛,柔声道:“别人都叫你踏雪,这名字太俗,我叫你黑芙蓉,好不好?”

顾十一“噗”地一笑,顾宣尚未发话,顾云臻忽然一个燕子点水,右手一按马鞍,翻身上马。他这身法实在精妙,看得顾十一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好!”

黑马大惊,长嘶一声,身子一腾,向前飞冲,惊得马场边大树上的群鸦冲天而起。顾云臻伏低身子,紧紧抱住黑马的脖子,任惊涛骇浪、劲风过耳,始终不松手。黑马奔了几圈,狂性大发,于疾驰中忽然立住,四蹄像生铁般铸在地上。眼见顾云臻就要被甩出去,众人一阵惊呼,却见顾云臻右手拽住黑马颈间鬃毛,在半空中旋了一个圈,落地时右脚轻轻一点,又稳稳地翻回马背之上。

顾十八看得目眩神迷,拼命鼓掌叫好,顾宣脸上也慢慢地露出一丝微笑,缓缓道:“这马能在急驰之中嘎然而止,真不愧是一匹千里良驹。”顾十一笑道:“那是,九哥他们可是很费了一些心思才找到这匹马,好歹没辜负侯爷对小侯爷的一片…”顾宣看了他一眼,顾十一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马场中,黑马愈发狂燥,一会腾踔飞涌,一会颠腾不休。顾云臻时而被拖得像一只纸鸢在空中滑行,时而紧伏在马背上纹丝不动。顾十八看得担心不已,道:“可别摔着了才是…”这时,黑马忽然停住,劲嘶一声,前蹄高高腾起,眼见顾云臻要从马背上滚落,顾十八急得冲前几步,顾宣却忽然出声,“成了!”顾十八再看,只见黑马正徐缓而安稳地在马场中走着,而顾云臻笑着直起身来,不停向他们挥手,众人不禁欢声如雷。

顾云臻再骑了几圈,才催马回来,脸上的神情既骄傲又得意,眼中闪动着比阳光还要灿烂的光芒。顾宣凝望着他,视线仿佛穿过他身后的黄土烟尘,落在很遥远的时光中。

※※※

顾云臻有意卖弄轻功,旋身下马,干净利落,再次赢得满场喝彩。他得意地笑了笑,轻抚着黑马的脖子,黑马伸过头来,在他身上挨挨擦擦,眼光融融,十分亲热。

顾云臻抬头望向顾宣,眼中明显有着几分渴盼之意。顾宣却冷哼一声,道:“只会玩一些小名堂!”顾云臻满腔热火被他这句话浇得冰冷,垂下头不敢作声。顾宣看着他满头的大汗,眼神微微而闪,声音也柔和了一些:“谁告诉你马喜欢吃糖的?”顾云臻低声道:“我听天驷监的张公公说的。”

顾十一等人大感惊讶。天驷监的张公公被先皇钦封为“天下第一马痴”,除了马,眼中没有别的,甚至连今上也遭到过他的冷落,不料竟对顾云臻青眼有加。

顾宣疑道:“你什么时候和张老头结交上的?”顾云臻抬头笑道:“那一年您带我去看他,输了赌局,扮成马夫去洗御厩中的马,就那半天的功夫,张老头说了很多事。还说您当年…”后面的话有些不尊长辈,他吞了回去。

顾宣不由骂了声:“胡闹,都胡闹!”顾云臻笑道:“不胡闹,侄儿今天也驯服不了这马。”说着回头揽住黑马的脖子,笑道:“你说是不是,黑芙蓉?”黑马伸出舌头,在他脸上重重地舔了一下。顾云臻躲避不及,满脸都是马的口水,众人哈哈大笑。

远处的槐树下,顾夫人看着马场中的顾云臻,渐渐地湿了眼眶。她身边的顾六转过头,声音似在抑制着什么,“侯爷要是能看到,不知有多高兴…”顾夫人低下头,一串水珠滴落在脚前的黄土之中。她低声道:“云臻出生那一年,阿宣八岁,爱马如痴,侯爷为他寻来一匹西夏的斑骓马,他也是这样将马驯服的…”

顾六哽咽不已,道:“侯爷对公子…”顾夫人忽然抬起头来,道:“顾六。”顾六忙道:“是,夫人。”顾夫人望着顾六,道:“你的称呼,还改不过来吗?”

顾六一怔,顾夫人缓缓道:“当今世上,圣上亲命的纪阳侯,只有一位,姓顾,名宣,字定——昭。”

顾六抬起头来,张口结舌:“夫人,我…”顾夫人叹道:“顾六,我知道你忘不了侯爷,可是,你现如今还是这等称呼,让军中的弟兄们如何想?让十一、十八他们又会怎么想?”顾六不服气,道:“公子不过是临时代管,这爵位不是迟早得还给小侯爷吗?小侯爷今年已经满了十六…”顾夫人厉声道:“顾六!”

她从未这样厉声说过话,顾六吓了一跳。西路军十八郎都是顾显收养训练的孤儿,顾六更是顾显亲手从死尸堆里扒出来的,虽兄弟相称,但恩同亲生父亲。顾六视顾夫人如母如嫂,不敢再说,连声道:“是,顾六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