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臻少年好胜,听不得人家说他不行,忙道:“我去…”话出半句,忽然想起与其华的约定,便立刻顿住。顾宣见他神情古怪,问道:“怎么了?不敢去?”顾云臻看到他严厉的眼神,哪敢说“不去”,只得道:“我后天就启程。”

顾宣冷笑道:“若是西夏人今晚就打过来了,你也说后天再出兵吗?”顾云臻兀自犹豫,顾宣道:“没想到第一次吩咐你做正事,你便缩手缩脚,哪一点像我顾家的人?”这话说得重,顾云臻只得老老实实道:“是侄儿的错,侄儿等会就出发。”

顾夫人心疼道:“这都快天黑了,明天再走吧。”顾云臻站起来,道:“娘,我这就去了。”顾夫人看看他,再看看顾宣,没有再说话,只暗中叹了口气。

见顾云臻就要踏出门槛,顾宣淡淡道:“不许带十八,你一个人去,我倒要看看你一个人能不能将这事情办好。现在城门落钥了,我让十一送你出城。还有,再过半个月就是清明节,你必须在清明节前赶回来。”

顾云臻应了声,装作换衣服,想叫人请顾十八来。可顾十八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顾十一又守在二门等,顾云臻只得在他的押送下垂头丧气地出了京城南门。

※※※

刚出城门便下起了大雨,顾云臻知道要在清明节前赶回来,时间非常紧,只得冒雨急驰,路上一点也不敢耽搁。这一日黄昏,到得登华县,他找到一家酒肆,要了一碗牛肉面,想了想,又叫了一碟花生。他吃完面,坐在灯下,慢慢地剥着花生,一粒一粒送进口中,想起其华在林中苦候自己不至,偏又没有办法递个信,不禁心忧如焚,食不知味。

正叹气,耳边却忽传来女子的饮泣声,顾云臻抬头,只见店内一角,一位少女正跪在一名锦衣大汉面前,浑身颤抖,不停道:“求求您了,刘大爷,求求您了。”那锦衣大汉俯身擒起她的下巴,笑道:“方才已跟你说了,你到大爷府上,大爷就免了你爹的债,再拿三十两银子给他做生意,岂不是皆大欢喜?你偏要装什么贞节烈女,爷可没有耐心跟你多说,如果你爹今晚不还银子,明天县太爷就会去你家拿人。”

少女别过头,数行泪珠滑过惨白的面庞,滴落在地。她这无声而泣之态看得满堂之人心生怜惜,奈何惧着那名锦衣大汉,无人敢出声。

顾云臻叫过店小二,轻声问道:“怎么回事?”店小二压低声音道:“客官切莫插手,这刘爷是县里一霸,专引人入赌场然后放高利贷,得罪不得。”顾云臻本以为是普通的民间借债,听得竟是赌场之人放债,一股路见不平之意便再也按捺不住,起身走到那锦衣大汉面前,道:“我且问你,她爹欠你多少银子?”

锦衣大汉打量了他两眼,见他虽然年少,却衣饰华贵、气度从容,便稍敛傲色,道:“本金只有二十两,不过这些年利滚利,现在得还我三百两。”顾云臻问,“可有借据?”锦衣大汉道:“当然有。”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借据。

顾云臻趁他不备,一把将借据抢过来,迅速撕下右下角的画押,吞入口中。锦衣大汉阻拦不及,勃然大怒,一记拳头挥了过来,“王八羔子!敢坏大爷的好事!”顾云臻左闪右躲,并不还手。锦衣大汉冲着随从叫道:“还不去请县太爷来?!”当下有几人跑出去叫人,另有几人将顾云臻围在了中间。

一盏茶功夫,县令带着人赶到。顾云臻见他果然和这赌霸勾结,不禁暗自摇头,不过他急于在清明节前赶回去,且自己现在尚无官爵在身,不好插手太深,只道:“县公,我且问你,我朝律法,私放印子钱,如果超过两成利,该当何罪?”县令愣住,支吾着不说话。

锦衣大汉与县令交换了一个眼色,正想着要不要“杀人灭口”,有衙役进来,在县令耳边低声道:“这小子的马掌上打着纪阳侯府的印记。”县令吓得魂飞魄散,向锦衣大汉喝道:“刘武,这借条上的利子钱,确是你放出去的吗?!”刘武与他勾搭多年,自然心领神会,忙连声道:“不是不是,县公,这借据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而且还没有画押,我们赌场奉公守法,从不放利子钱,定是那等小人诬陷!”县令皱眉道:“既然不是你放的,那就好。只是谁干这等诬陷之事,让本官白走一趟!”说罢向顾云臻赔了一个笑,带着衙役匆匆离去,刘武也与手下悄悄溜走了。

顾云臻微微一笑,将手中的借据撕碎,向那少女道:“你可以走了。”少女向他跪下,重重地叩了几个头,顾云臻忙将她扶起,道:“没事了,叫你爹以后莫要再去赌场。”

他见天还未全黑,便出了酒肆,正要上马,却见那少女仍跟在自己身后,一副凄然欲泣的神情,便问道:“还有什么事吗?”少女泫然而泣,顾云臻不耐道:“有什么事你就说吧,我还得赶路。”

一旁送客的店小二见这少女哭得如梨花带雨,心中十分不忍,左右看了看,凑到顾云臻耳边道:“公子,你现在救下了她,只怕回头她就会在回家的路上遭人劫了去。”

顾云臻顿时头大,向那少女道:“难道我还能保你一辈子不成?”少女“卟嗵”一声跪在泥水之中,泣道:“不瞒公子,这刘武分明是看中阿萝,才设下圈套,诱我爹入局。他定不会善罢甘休,阿萝现在无路可走,求公子收为奴婢,阿萝愿做牛做马,服侍公子。”说着重重地磕下头去。

店小二抹泪道:“真可怜。公子,你就发发善心,将她带离此地吧,若她落在刘武手中,玩过几日,便要卖入青楼的。”顾云臻为难道:“我要赶路,带着你真不方便。”阿萝仰起头来,泣道:“阿萝什么苦都能吃,定不会拖累公子。”

顾云臻想了想,觉得虽不能带她回京城,却可以将她先安排在纪阳府的庄子上,待回去后请小叔叔查一查这县令和刘武,将这两个恶霸铲除掉,再派人把她送回家不迟。如果自己现在撒手不管,便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他只得说道:“也罢,你先跟着我吧。”

阿萝大喜,嫣然一笑,宛如初春之花破雪而出。店小二浑身一麻,失魂落魄地站在雨中,等二人走出很远,他才喃喃道:“我的个娘呀,李老头的女儿什么时候长得这么漂亮了?!”

※※※

顾云臻带着阿萝赶了十余里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得寻到一座破庙歇息。他穿着蓑衣,阿萝却打湿了身子。顾云臻将火堆生起才看见,道:“你怎么不早说?”阿萝眼中闪过一丝委屈之色,低声道:“公子要赶路,不能为我耽搁了时间。”顾云臻觉得她颇善解人意,心中有点过意不去,道:“这样不行,你会生病的。”他话音一落,阿萝便打了个喷嚏。

顾云臻四处看了看,便在偏殿生了堆火,再出来道:“你进去将衣服烤干吧。”阿萝不动,顾云臻道:“你放心,我在外面守着。”阿萝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多谢公子。”慢慢地走入了偏殿。

顾云臻吃了点干粮,倚在正殿的神台前,望着火堆出神,想起杏花林中人比花娇,不禁黯然叹气。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到侧殿内传来阿萝的惊呼声:“有蛇!救命啊!”

顾云臻跳起来,冲进偏殿。融融火堆边,阿萝仅着亵衣,面有惊惶无助之色,火光照着她娇嫩的肌肤,仿若能滴下汁来。见他进来,她像受了惊吓的猫儿一般扑入他的怀中:“公子救我!”

☆.平生恨

顾宣落下最后一笔,再看了看,才将信笺折起来交给顾十一。顾十一收好,道:“看九哥的了。”顾宣难得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她不正闲着吗?松松筋骨也是好的。”

顾十一出去,不一会又折进来,道:“侯爷,春风阁的人请您过去。”顾宣站起来,道:“明天就是清明节了,云臻还没回吗?”顾十一道:“时间确实赶了一点。”

顾宣进了春风阁后院,阿寐正在院中洗头发,见他进来,也不扭捏作态,自在地将头发洗好,慢慢梳理着,才道:“侯爷,实在惭愧,您那侄子我收服不了。”顾宣一愣,道:“哦?”阿寐道:“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出道这些年,您这位侄子是让我栽得最惨的一位。”

顾宣疑道:“这小子是不是有毛病?又或者…”他猛地抬起头来,“难道他有断袖之癖?!”

阿寐轻笑:“若是让您大嫂听到这话,非得急死不可。”又正容道:“侯爷,依我看,小侯爷只怕是有十分喜欢的心上人了。”

顾宣沉默半晌,缓缓道:“何以见得?”

阿寐道:“大体来说,少年人情窦初开之时,眼睛是直的,只看得到心上人,心中也只有她一人。不像成了亲的男子,眼神是散的,看其他女人都好,唯独看不见自己的妻子。”顾宣一笑:“你倒看得透彻。”

阿寐道:“小侯爷定是有了十分喜欢的女子,所以其他女子在他眼中都如粪土一般。她们便是不着寸缕站在他面前,他也视若无物,她们便是再温柔如水,他也毫不心动。”她忽然无端怅然起来。纵是千帆阅尽,她也从未见过那样明亮清浅、心若磐石的少年郎。

顾宣似被这话触动了什么心事,默然无语,许久才道:“这事虽然没有成功,但武安侯手上的那样东西,我仍会替你拿来。”

阿寐大喜,道:“侯爷,您今后但有吩咐,阿寐莫敢不从。”又道:“侯爷,无以为报,我们刚刚探得的消息,毕长荣只怕是苏理廷的人。”

顾宣讶道:“哦?”他慢慢地笑起来,“这倒有些意思。”

※※※

顾宣回到府中,下人们正忙着准备明日清明祭扫的香烛祭物。顾宣问道:“云臻回来了吗?”话音未落,顾云臻直冲进来,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笑道:“小叔叔,我回来了。”顾宣打量了他一眼,问道:“事情可解决?”

顾云臻道:“解决了,只因有位佃户摔伤了腿,今年交不了租,管家正好生病起不来,便让他侄子去收租。偏那侄子是个混帐东西,也不管那佃户正病着,将他家的东西砸得稀巴烂。其他佃户看不过去,加上平时受此人欺压甚狠,便联合起来闹事,想的就是京城能派人下去,查知真相。我免了那名佃户今年的租,将那侄子赶了出去,并公示众人,他以后与顾家再无半点瓜葛。管家是老人,我罚他一个用人不当,扣了他半年的月例。”

顾宣点头,“嗯,办得还不错,快进去见你娘吧。”顾云臻得他夸赞,浑身骨头轻了几两,强自装出一副稳重的样子告退。直走到瑞雪堂,他才想起忘了将救下那少女阿萝之事禀报给顾宣,转而想起阿萝已经留下一封书信去投奔亲戚,这事便算作罢。再看天色已晚,只得按捺下去青霞山的心思,自去给顾夫人请安。

第二日便是清明,顾府众人早早起来,门口数辆素色马车等候。顾云臻扶着顾夫人出来,众人皆腰系素带,登上马车,出了京城。顾显葬在离皇陵不远的地方,顾云臻在墓前跪下叩头,顾夫人掩面低泣。顾宣却只是站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墓碑,多年过去,那上面的字仍殷红如血,刺痛眼眸。

纸灰纷飞,一杯水酒洒下,顾宣静静地闭上了双眼,黑色长袍的下摆在风中微微晃动。

——定昭,不要哭,等你不再为任何人流泪,你就不会再上当受骗,不会再心慈手软。

※※※

其华这日烧得厉害,强撑着起来,挽着竹篮来到沈红棠墓前,将祭物鲜果一一摆上,点上三炷清香,跪在墓前,哽咽道:“娘,您一走,这世上再也没有人疼其华了…”她想起这十来日在杏林中淋雨吹风,苦等痴候,却不见那人半片衣角,显然人家只把自己当成一个好哄骗的乡下女子,轻薄过后便丢在一边。她越想越是心酸,忍不住泪水掉落下来。再后来,自沈红棠过世后一直压抑在心中的孤苦飘零之感夹杂而来,索性放声大哭。

正哭得伤心,肩头忽然多了一只手,背后传来一把柔和的声音:“别哭了,你娘看到你这样伤心,在地下也不会安心的。”其华扭开头,抹去泪水,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苏理廷叹口气,蹲在墓前点燃香烛,凝望着墓碑,许久,轻声道:“阿棠,地下冷不冷?”其华本想上前将他摆的东西掀掉,听到这句话,心中一软,起身掉头便回了小木屋。

过得一炷香功夫,苏理廷推门进来,其华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并不理睬。他背着手在屋子里看了一圈,叹道:“你跟你娘一样,东西从来都不收拾,到处乱糟糟的。”

其华正心情不好,便回嘴道:“你管不着,我姓沈,不姓苏!”这件事正是苏理廷的心结,他不觉怒火中烧:“你打算什么时候搬回去?一个姑娘家住在这里,成何体统?!”

其华这日被遗弃的感觉极为浓烈,出言也咄咄逼人:“回哪里?回苏府?我说了,我姓沈,不姓苏。我从小到大不知道自己的爹是谁,从来没见过我爹对我娘笑,我爹也从来没有抱过我!”

苏理廷何尝被人这么顶撞过,气得扬手欲打,却将桌上一叠薛涛笺带落在地。他低头一看,只见每一张上都写着同一个名字。

顾定昭。

苏理廷太阳穴一跳,其华已冲过来将薛涛笺捡起,藏在身后。苏理廷伸出手,道:“拿出来!”其华脸上一红,道:“凭什么给你看?!”苏理廷厉声道:“就凭我是你爹!”说着便来抢,其华闪身躲避,苏理廷追得一阵,气得发抖,指着她道:“你出息了!谁教你的武功?!”其华傲然道:“娘!”

苏理廷大怒,将桌子上的东西全部扫落在地,兀自觉得不解气,颤声道:“我倒要问问你娘,她答应过我不教你武功,怎么说话不算数?!她不答,我就将她从地下揪出来!”说着便甩袖往外走。

其华见他这副样子,不知怎么忽然感到很害怕,不由哭道:“你问她什么?问她人家是怎么欺负我的吗?你的宝贝儿子从小便会往我屋子里丢蛇,你家下人只会拿剩菜叶子给我吃,多问两句,她们还会拿棍子打人,你家三夫人,我不过是见到她没有及时跪下,她便拿针刺我的背!你说你是我爹,那个时候你又在哪?!娘不过是想我不受人欺负,才教我轻功,她也只教了我轻功。你凭什么去质问她?你又有什么资格质问她?!”

她且哭且说,十多年来没有父亲疼爱的辛酸委屈悉数涌上,又觉浑身烧得难受,不禁嚎啕大哭,心中想:原来自己一直是很在意的,一直希望面前的这个人,像抱六夫人的女儿一样,抱一抱自己。

苏理廷呆在门口,许久,才叹了口气:“是我对不住你。”其华哭道:“你没有对不住我,娘说你是我爹,不许我跟你顶嘴,要我孝顺你,可是没人教过我,应该怎么去做一个孝女!”

苏理廷走过来,伸出右手,想抚摸其华的头发,却又慢慢缩了回去,只道:“你怎么认识这个顾定昭的?”其华抬头,脸上仍挂着泪水,道:“你认识他?”苏理廷冷冷一笑,“名满天下的纪阳侯顾定昭,谁人不知?”

其华不与人来往,自然不知道什么达官显贵,听了这话,抽噎了一下,道:“原来他是什么纪阳侯,我看也没什么了不起。”苏理廷寒声问:“你怎么认识他的?他知不知道你是我的女儿?”

其华一撇嘴:“做你女儿很了不起吗?人家才不知道,不过偶遇,他教我骑马而已。”苏理廷冷笑道:“他千寻万寻才得到的塞外踏雪名驹,居然用来教你这个山野女子!真是其心可疑,其心可诛!”

其华听着逆耳,气道:“你以为人家个个像你吗?是我求他教我的,我回了塞外,不学会骑马怎么活下去?”苏理廷一惊,问道:“你去塞外做什么?”其华傲然道:“当然是去找舅舅!”

苏理廷“啪”地一个耳光扇了过来,其华没料到,不及躲避,脸上便火辣辣地挨了一掌。她捂着脸,愣愣地望着苏理廷,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死死忍住,才没有掉落。

苏理廷一掌扇出也愣住了。他望着其华迅速红肿的脸庞,想起那年那日,红棠挺着肚子,跪在那人面前,求他放过苏家。那人扇了她一记耳光,她当时也是这种倔强的神情。他不禁心头大恸,踉跄着退开两步,望着自己的手,怆然道:“其华,你心中肯定怪我,为什么那样对待你娘。可是你知不知道,我一看见你娘,就会想起,是你那个…那个所谓的舅舅,杀了我的爹娘…他们,也是你的爷爷奶奶…”

☆.孤离因

其华听得整个人都呆住,她不相信,可看到苏理廷的表情,又不得不信。忽然间很多事情她都想明白了:为什么娘总说对不起他;为什么娘明明可以逃走却心甘情愿在秋棠园关了十几年,为什么他不许娘教自己武功…

苏理廷十几年来第一次将这话说出口,只觉心头一阵绞痛,捂着胸口慢慢蹲下去。其华忙上前扶住他,见他满头冷汗,不由叫道:“爹!”这是十五年来她第一次叫苏理廷一声“爹”,二人一下都愣住了。过了许久,苏理廷才无力地推开她的手,道:“那个顾定昭,不许你再去见他。”

其华低下头,心灰意冷地说道:“早就没有见面了。不过萍水相逢,人家只把我当成一个乡下丫头,一时兴起,教我骑了一回马而已。你放心,他不知道我是你的女儿,也不知道我住在哪里。”

苏理廷听她话中自暴自弃之意甚浓,倒也不是伪装,不禁松了口气。他慢慢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并不回头,冷冷道:“如果不想你娘在地下还受到惊扰,我今天说过的话,你必须烂在肚子里,不得向任何人提及。还有,你不要再想着回塞外,你那个…舅舅,已经死了。”

其华猛然抬头,苏理廷话语中透着切骨的恨:“他十五年前出家,投入青海的塔尔寺,成为有名的班东活佛,两年前坐化,至今还有无数信徒冲着他的灵塔顶礼膜拜。他一生造了那么多的杀孽,你娘因为他一生孤苦,我找了他十五年,他却以活佛的名义升天,老天真是不长眼哪,是不是?”说完他怆然大笑,拂袖离去。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山路尽头,其华仿佛仍可听见他那凄恻的笑声在屋内回荡。

怎么会是这样?其华无力地依住门框,慢慢地蹲下身子。

记得幼时的每个早上,那时娘的身体还没有垮,每天早上会煮一碗面条,在面条下埋一个鸡蛋。她坐在椅子上吃面条,娘就会给她梳头发,扎好看的辫子,还给她唱塞外的小曲,讲在草原上和舅舅骑马打猎的故事。可每当她兴奋地说要和娘回塞外找舅舅,娘总会很怅然地叹口气,望向北方的天空,长久不语。

五岁的其华不明白那样的目光代表着什么,现在回想起来,那是娘在凝望着过去的时光,横亘在其中的是永远无法跨越的万丈深渊,比十五年时光更悠远的距离。

其华掩面而泣,有人轻轻走了进来。她抬起头,苏忠正怜悯地看着她。他叹了口气,道:“小姐,我都听见了,你别怪你爹。他不是不在乎你,不在乎你娘,只是他过不去心中那道坎…”其华沉默许久,低声道:“我明白。”

其华明白,沈红棠也过不去心中那道坎,一边是自幼相依为命的兄长,一边是许定终生的心上人,她只有将自己关在秋棠园中,只能死后葬在青霞山远望故乡,甚至都没有颜面让女儿姓苏。

苏忠道:“小姐,你就回去住吧,少爷这辈子,怕只能指望你了。”其华摇头,道:“他儿女满堂,不在乎少我这么一个女儿。”

苏忠叹道:“好吧,小姐,你不回去住,那你一个女子能去哪里?能养活你自己吗?你说你想回塞外,你知不知道,一个女子孤身跋涉千里,要遇到多少歹人,要花费多少银子?你回了塞外,过年清明两祭仍得回来看你娘,你知不知道,光来回的盘缠就够一户普通人家一年的花销?你不会刺绣,不懂农穑,你靠什么赚钱?难道去江湖卖艺,难道去当女飞贼?那样你娘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他越说越激动,“还有,小姐,你真以为这青霞山的农户那么纯朴,个个会送面送菜给你,你孤身住了这么久,也没有歹人来打你的主意?!”

其华讶然望着他,苏忠苦笑道:“若不是你爹让我同这里的村长打过招呼,只怕你早就住不下去了。”

苏忠离去后,其华茫然四顾,只觉天下之大,竟真的无处可去。回塞外原来竟是那么可笑荒唐的一个梦。回苏府?其华忽然想起,十二岁那一年,她轻功刚刚小成,某一夜在苏府到处闲逛,逛着逛着逛到了祠堂。祠堂中摆放着的一座座的灵牌就像一只只冷冷注视着她的眼睛,她觉得浑身不舒服,也没敢多呆,便跑了出来。

其华想,被那样的眼睛日日夜夜地看着,谁也迈不过心中那道坎。

※※※

忽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地舔她的手。其华抬起头,乌豆正歪着脑袋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睛中满是询问。其华抱起它,将脸埋在它的颈间,喃喃道:“乌豆,我该怎么办?”乌豆喵呜了一声,挣脱着跳下地,往屋外跑去。跑到门口,又回头喵呜叫了一声。

其华只当它又在哪里捉了只麻雀来献宝,并不想理睬。乌豆却嗷嗷叫起来,叫得甚为凄厉,其华只得跟着它往后山走。眼见就快走到杏林,她的心忽然“呯呯”地剧烈跳动,便停住脚步,乌豆却在这时绕着她的腿,嗷地叫了一声。

其华站在原地,看着顾云臻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之中,看着他满面焦虑地跑过来。她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冲着他砸了过去,然后转身便跑。

顾云臻任那石头砸中自己的腿,一瘸一拐地追上来,叫道:“沈姑娘!”其华快步跑着,顾云臻使尽全力追上来,拉住了她的手。其华将他的手甩开,一脚踢了过去,骂道:“你这个骗子!你这个无赖!”

顾云臻扫完墓,奉着顾夫人回到家,好不容易才找个借口偷跑出来。他在杏林中等了近个把时辰,心中不停自责,又不知该往何处寻找其华,惶然之时见到她出现,十多天的相思之苦于这一刻统统涌上,脑中再也没有别的念头,一把将她抱在怀中,颤声道:“你打我吧。是我不好,我去外地办事,走得匆忙,来不及和你说一声。”

其华等了十多天才见他出现,这时又烧得满面彤红,再想起苏理廷的话,心中便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她拼命捶着他的胸膛,不停骂道:“你这个骗子!”骂得声嘶力竭,忽然觉得抱着自己的这个人,也许是这世上唯一真心在乎自己的人了,她又伏在他的胸前,放声大哭。

顾云臻呆呆地抱着她,不敢松手,也不舍松手,直到发觉她哭得不比寻常,然后又察觉到她的身子很热,便用额头挨了挨她的额头,惊道:“你发烧了?”其华也觉头昏脑重,低声道:“嗯,前几天淋了点雨。”顾云臻明白过来,又心疼又自责,问道:“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这样烧下去可不行。”

其华想起苏理廷,便道:“不行,我爹会生气的。我已经吃了药,没什么大碍。”顾云臻一想也是,总得等自己求得娘和小叔叔同意了,明媒正妁,才好上门求亲。不然人家父亲看见自己清清白白的女儿忽然被一个陌生男子抱回家,非气得吐血不可。他只得将她抱到杏林里,让她靠着杏树坐着,又跑到小溪边打来溪水,一点一点拍在她额头和掌心。

其华看着顾云臻来回奔跑忙碌,心中悄悄涌上一种满足感,原来倒是错怪他了,便道:“顾大哥,我没事,咱们骑马去吧。”顾云臻道:“可是你现在发着烧…”其华道:“我不管,我现在就想骑马。我没力气,你带我骑。”她这句话颇有些撒娇的意味,顾云臻心中一荡,恨不得这一生都能听她这般对自己说话,便道:“好,我带你骑马。”

他将其华抱上马,坐在她身后,回头向蹲在地上的乌豆无声地说了声“多谢了”,然后劲喝一声,黑芙蓉便驮着二人冲下山。

※※※

其华无力地依在顾云臻怀中,只觉腰间的手如此温暖,仿佛能一辈子这么温暖下去,忍不住唤道:“顾大哥。”顾云臻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道:“嗯。”其华想问他是否真的是纪阳侯,可一转念想到苏理廷的反应,只怕苏顾两家之间有着解不开的仇怨,便又不想再问了,只愿现在这样的时光,过得一刻算一刻罢。

她抬起头,认真地说道:“以后不许骗我。”顾云臻将她拥紧一些,道:“不会骗你。以后若我没来,定是有要紧的事情拖住了,你不要再那么傻,冒雨等我。”其华道:“嗯,我相信你。”顾云臻道:“你想学骑马,我以后慢慢教你,日子还长着呢。”其华听了,更不敢问他纪阳侯的事情,只愿这样两人单独相处的日子,真的能如他所说:还长着呢。

林间新爽的风充盈着衣袖,顾云臻闻着身前之人若有若无的清香,看着她颈后的那颗小小黑痣,不禁有种刻骨铭心的欢喜。他由着黑芙蓉一顿乱跑,直到它跑累了,才在一处破庙前停了下来。

下马时恰好庙前有一只野兔子一蹿而过,顾云臻少年心性,追上半山坡,将它逮了回来。二人在破败不堪的庙堂中生了堆火,其华道:“还是将它放了吧,菩萨会见怪的。”

顾云臻自然对她百依百顺,道:“玩一玩,咱们便将它放了。”两人便坐在火堆旁逗弄野兔子。那兔子虽不大,却极凶,被顾云臻逗得双眼腥红,龇着一对牙齿,险些咬中其华的手。顾云臻不由大笑,“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原来这话倒是真的!”

其华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道:“要是人家这么玩你,你咬不咬人?”顾云臻嘿嘿一笑。其华抱起兔子,走到庙外将它放了,顾云臻正要跟上去,忽见她匆匆地跑了回来,仿佛后面有人在追着她似的。跑进来后,便神色慌张地四处张望,好像在寻找可以躲避的地方。

他问道:“怎么了?”其华眼睛中露出恐惧之色,颤声道:“要下雨了…”顾云臻往庙外探头一看,西面的天不知何时全是黑滚滚的雨云,堆积在一起,将整个天地遮得黯然无光,闷雷声声,眼见就有一场大暴雨要下。

他回头道:“不怕,等雨停了咱们再…”其华却有些不对劲,坐在火堆边,抱紧双膝,不说话,他忙赶到她身边,柔声问:“怎么了?”

其华没有回答,身子瑟瑟发抖,喉间呜咽着,似乎在唤着“娘”。顾云臻从来只见她大方明朗、笑骂随心,却未见过她如此软弱无助的模样,不由心中一疼,张开双臂将她抱在怀里,却不知该如何哄她。

“轰——”随着一声巨响,雨点终于啪啪地落了下来,风吹得破庙的门吱呀作响,不时有雨水从破庙顶漏下来,淋灭了二人生的火堆。其华浑身一颤,几乎是将整个身子都缩在顾云臻的怀中,他一时情急,像哄大姑家的小孙女静若一样拍着她的背,“不怕不怕…”

风声、雨声、雷声、门的吱呀声,伴着他轻柔的安慰声,其华慢慢地安静下来,不再哭泣,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猫,偶尔抬头看看外面,又惶惶然然地躲入他怀中。

直至风止雨歇,黑云悉数散去,庙内重见光明,她才像松了一口气,但仍全身软软地依着顾云臻。顾云臻知道青凤害怕打雷,素梅害怕闪电,但都没有其华这般剧烈的反应,只怕事出有因,见她略好些,便柔声问道:“怎么会这样?”

其华沉默着不说话,他握上她仍在发颤的双手,她似乎感觉到了他掌心的温度,终于低声开口,“我怕这种黑色的下雨天,小时候…天很黑,刮大风,下暴雨,娘晕倒了,我怎么叫她也叫不醒…”

她再也没有说下去,顾云臻似明非明,也不好追问,只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不怕,以后,我都在你的身边。”

其华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眸中泪光犹自盈转,火光照耀下宛如一朵含露的杏花。顾云臻闻得她身上的阵阵幽香,再难抑制,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她的唇香而甜,他只觉胸膛都要炸裂,将她越抱越紧,一味索取。她渐渐地知道回应,温软的双臂搂上他的脖子,本已烧得滚烫的身子似乎在他怀中就要融化。

这一瞬间,顾云臻觉得自己是中蛊了,体内有股热流在蹿动,烧得他浑身胀痛,恨不得将她整个人都揉搓进自己的体内,才能一解这蚀骨销魂的热。

☆.白头约

黑芙蓉在庙外的一声长嘶,才惊开逐渐迷乱的二人。二人同时羞涩难当地松开手,将脸转向庙外。

好一会儿,顾云臻才敢偷眼看向其华,见她的红唇娇艳欲滴,不禁再度心猿意马,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腕,却感觉到她的手烧得像烙铁一般,心中一惊,暗暗抽了自己一记耳光。

其华却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正看向庙外。此时暴雨一停,竟是一个无比灿烂的艳阳天。她望着绚目的阳光,眼睛微微眯起,仿佛刚从一场梦中醒过来,这场梦先是狂风黑雨、惊雷闪电,后半段,却是雨过天晴、彩霞满天,不禁且慌且喜且羞,感觉也不是烧得那么难受了。她默默咀嚼着,忽转脸对顾云臻笑道:“雨停了,咱们再去骑马吧。”

顾云臻犹豫道:“你还在发烧,还是…”其华道:“不怕,早上吃了药,下一道药要晚上才服。咱们再去骑马吧,好不好?”顾云臻对上她略带央求的目光,哪舍得说出一个不字,自然乖乖领命。

二人这番信马由缰,直到天快黑时才在河边停了下来。此时夕阳斜照,一脉碧水东流,顾云臻拉马站在河边,只觉霞光似锦,连拂过耳边的风都是如此意气风发,再看向身侧的其华,比霞光还要令人眩目,仿佛整个世界的美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

其华看着这美景,忽问道:“顾大哥,你到过塞外吗?”顾云臻道:“还没有,但总有一天,我要踏上塞外的土地。”他握上其华的手,“到那时,你和我一起去,可好?”

其华没有回答,顾云臻又道:“我们不但要去塞外,我还想和你一起去江南,去南疆,凡是黑芙蓉马蹄可以到达的地方,我们都一起去。”其华低下头,轻声道:“好。”

夜蛙声渐起,其华才道:“我该回去了。”顾云臻怅然叹道:“时间过得真快。”又道:“我明天有点事,抽不开身,后天我要陪叔叔去一个地方,可能要去上半个月,我回到京城就来看你。”

其华点头,“那我半个月后每日巳时正去杏林等你,过了巳时你未到,我便不等了。”顾云臻摸了摸她的额头,叮嘱道:“你好些养着身体,切莫再淋雨了,天气如果不好,就不要去。”其华心中一暖,顺从道:“好,你也要保重。”

她这句话说得十分婉娈柔顺。相识以来,顾云臻见过她或嗔或骂、或喜或怒,见过她调皮狡黠、明朗爽快,此时又见识了她的温柔如水,不禁心荡神驰。她是如此特别,不同于自己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他心中一热,悄悄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其华脸上一红,默默地任他握着。

两人再絮絮说了一会话,顾云臻才将其华送回杏林,三步一回头地离去。其华回到木屋,从地上捡起薛涛笺,轻声念着上面的名字:“顾——定——昭。”

只觉这三个字余音袅袅,荡气回肠。

再环顾室内,苏理廷的话仿佛已是昨世的事情。

※※※

清明过后便是万寿节,顾云臻随顾宣进宫,为皇帝祝寿。顾夫人则往宝清宫探望顾老太妃。顾老太妃是顾宣的姑奶奶,为惠宗时的妃子,并无所出,因为顾家的关系,才免去殉葬或出家为尼,得以在宝清宫颐养天年。

入宫之时,正撞上苏理廷落轿,看见顾宣领着顾云臻,便笑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云臻越来越有大将之风了。”顾宣微笑道:“苏相过奖。”顾云臻给苏理廷见过礼,三人一同到了建极殿。

皇帝正哄着嘉和公主说话,见顾云臻进来,招手道:“云臻过来。”顾云臻上前跪下,“臣参见陛下,祝陛下福寿天齐,万岁万万岁!”嘉和正使性子,冷哼一声:“只会拍马屁!见过活到一万岁的人吗?!”皇帝喝道:“嘉和!”嘉和忍住泪水,道:“父皇不疼嘉和,要把嘉和嫁给那个蛮子,嘉和只向母后哭去!”站起来,看了顾宣一眼,咚咚咚地跑掉了。

皇帝叹口气,道:“云臻,你坐朕身边吧。”顾云臻看了看顾宣,见他没有摇头,便告声罪,坐在皇帝身边。皇帝握了他的手放在手心轻拍,一副十分感慨的样子,“朕与你爹乃总角之交,你爹成亲多年才得了你这么一个儿子,偏又去得早。你不要辜负了你爹生前对你的厚望,纪阳侯府将来可全靠你了。”

顾云臻觉得皇帝的手冰凉绵软,像一条滑腻的蛇,心中打了个哆嗦,低头应是。待皇帝放开手,他才抬头看向顾宣。不知为何,一看见顾宣的身影,顾云臻便觉得心中十分安定,仿佛天塌下来都有他顶着,自然地收了胆怯之心,和皇帝从容闲话。

因为今年黄河决堤,万寿节也一切从简,没有像往年一样办百叟宴,只宣了四品以上的官员为皇帝祝寿。一番敬祝之辞过后,皇帝环顾殿内,忽然想起一事,向监察御史卢佶道:“卢卿,你方才所禀之事,再重新禀来。”

卢佶行礼道:“是。”他清了清嗓子,道:“臣往各地暗巡,回京途中经过了登华县,那日天近黄昏,又下着雨,臣便找到一家酒肆,点了一碗面,正吃着,不成想见到了一位熟人。”说着便望向皇帝身边的顾云臻。顾宣眉头微微一皱,酒盏停在了唇边。

顾云臻想了一下,才记起登华县正是自己救下阿萝的地方,难道卢御史当时也在酒肆之中?果然,卢佶接下来便讲述了那日顾云臻在酒肆内出手救下阿萝的事情。郑党之人听了,便在心中打起鼓来,登华县令进贡了上万两银子给郑斯远才捞了一个县令,所以纵是知道他和赌霸勾结,郑党也睁只眼闭只眼,此番让卢佶这么在御前捅出来,郑党之人莫不恨得牙痒痒。柳党则心中称快,盘算如何就此事穷追猛打。

皇帝冷笑道:“堂堂县令,一地的父母官,居然被一个赌霸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背后之龌龊不想可知。卢卿,云臻,你们为何不当场摘了他的乌纱帽?”卢佶答道:“当时借据已经被小侯爷撕了画押,那县令见机快,暗示赌霸否认印子钱是他所放,臣没有抓到实证,故不便出来表明身份。”皇帝又问顾云臻:“云臻,你完全可以将那县令拿下,为何只将借据撕毁,放他们一马呢?”

顾云臻踯蹰不答,顾宣觉得事情正往自己控制不住的危险方向滑去,偏一时又捉摸不出皇帝打的什么主意,正思考之时,苏理廷忽然插嘴:“陛下,臣知道云臻有何顾虑。”

皇帝道:“苏卿且说。”苏理廷道:“云臻虽然人称一声小侯爷,且是未来的纪阳侯,可毕竟没有经过朝廷正式封爵显禄,现在尚是白衣之身。而对方却是堂堂县令、朝廷命官,按照规矩,云臻是不能动他的。”

皇帝恍然大悟,道:“是朕疏忽了。”又道:“云臻心怀仁义,有勇有谋,行事缜密,纪阳侯府后继有人,朕实欣慰。传旨:顾云臻即日起享侯爵俸禄,一应出行仪仗皆同纪阳侯,御前行走,以供圣遣。并随同纪阳侯顾宣料理西路军中事务,待其十八岁堪当重任时再正式袭爵。”

殿内顿时一片恭贺之声,顾云臻偷眼看了看顾宣,见他正面色沉静地喝着酒,只一低头间,眸色被酒映得腥红。顾云臻心中隐约觉得不对劲,可他还没理清思路便立即被众臣围住贺喜,一轮酒喝下来,不禁头重脚轻,连怎么出的宫都不知道。

※※※

睡到不知什么时候,顾云臻酒醒了,刚要唤人沏茶,才醒起青凤等人已被小叔叔调了出去,只得自己摸起来,喝了杯冷茶,正想再倒下,忽听到叩门之声。

他拉开门,顾六钻了进来,轻声道:“小侯爷。”顾云臻见顾六返边关前夕,居然跑到内院来,只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忙道:“六叔,有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