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臻冷笑一声,道:“然而真相却是:二十万顾家儿郎,原来一直在吃空额;顾家多年来,背地里不知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才积攒了那上千万两的银子!所谓同袍友爱,原来是为了保住我的侯爵之位,不惜让弟兄开膛破肚!所谓居安思危、仁勇无双,原来却是主动挑起战事,劫掠他国,甚至不惜勾结江湖杀手,掳劫一名弱女子!小叔叔,你现在让我看到的、听到的这些,到底算是什么?!”

顾宣看着他因为激动而有些扭曲的脸,点头道:“很好,你今天既然来问我,我就告诉你:我现在让你看到的、听到的,都是你未来要面对的,无可回避的现实!”

※※※

他指着天子营帐方向,道:“你想精忠报国,好啊,可惜这个国不让你忠、不许你报,偏让你死得不明不白!你想居安思危,可是边境若安了,西路军便有危险,我顾家便有灭族之危!”

顾云臻想开口反驳,忽然想起一事,便又闭上了嘴。顾宣冷笑点头:“是啊,你想起来了吧,顾家祠堂中供奉的是多少不明不白含冤死去的祖先!我顾家历代子弟多在成家之前便死去,长房一脉更是保存得尤为艰难。你娘前三胎都没留住,历尽艰辛才得了你。你二叔三叔都因莫名其妙的原因英年早逝,这几年来,若不是我像护小鸡崽一样将你护在翼下,你今天还有命站在这里吗?!”

顾云臻脸涨得通红,“我宁愿死得光明磊落,也不要干这么龌龊、这么阴险毒辣的勾当!

顾宣冷冷一笑,既嘲讽,又悲凉,“顾云臻,苏理廷这些人都有资格说我顾宣阴险毒辣,可唯独你没有资格!你可曾亲手杀过一个人?可曾体会过眼睁睁看着亲人在面前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你可曾因为断了一个月的军粮,而不得不下命令,将死去弟兄的尸体从雪里挖出来?!没有经历过这些,你就还算不上是我顾家的人!不错,八岁之前,我也以为顾家人最重要的是光明磊落顶天立地,凭真本事在沙场上和敌人一决高低,所以那时我才会拿那套东西教你。可事实给了我当头一棒:成王败寇,战场之上只有生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浑浊腥臭的朝堂之中更是如此!我顾家从不后悔为我朝千万百姓痛失儿郎,我们身为武将,只求能沙场埋骨,死得坦荡。可是这么一点念想,却从来不曾求得。这是为什么?你想过吗?”

他越说,眼神便越严峻:“你想仁勇无双,可顾云臻,昨晚如果不是吴骁演了那出戏,你被问罪,墙倒众人推,苏理廷等人便可以推波助澜,借机剥夺顾家的兵权,倒霉的不仅仅是你我,是顾家上上下下所有的人!你也说顾家多年来背地里不知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我们一倒,受牵连的人数以万计!那时你顾云臻又拿几条命来赔给他们?!你逞一时血勇,倒是死得光明磊落了,可你凭什么要你的亲人、你的部下为你殉葬,成全你所谓光明磊落的虚名?!”

顾云臻不服气,低声道:“哪有这么严重?”

顾宣自袖中取出几封信,甩在他面前,道:“这些是抄本,原件只待你逼\奸不遂的事情爆发之后,就由御史们拿到皇上面前,弹劾顾云臻素有恶行,难以承继爵位,恳请将其贬为平民。还有几本奏折,是弹劾纪阳侯教侄不严,应被罚于府中禁闭思过。让我们来猜猜下一步吧,你爵位被夺,我闭门思过,嘉和公主又恰好嫁到西夏,那时西夏王就可以配合咱们的圣上,来一着所谓‘大兵逼境’,你九叔若是战事稍有不利,朝中自有人去夺了他的兵权。到那时——”他紧盯着顾云臻,冷笑道:“顾小侯爷,你说,你该怎么办?”

顾云臻已说不出话来,顾宣又道:“好吧,退一万步,你为了顾家,肯牺牲自己,娶了毕长荣的女儿,那你的心上人呢?你不是口口声声说已经有了心上人了吗?那必是与她许下了白头之约。你若娶了毕小姐,你就对得起她吗?就光明磊落了吗?”

顾云臻面上狠狠一白,想起昨夜若是自己真的被逼娶了毕长荣的女儿,那其华呢?那个比杏花骄阳还要眩目的其华呢?又该怎么办?他脑中一片混乱,喃喃道:“不,我绝不会娶别人,为什么会是这样…”

顾宣按住长案,深深地呼吸了几下,才冷冷开口道:“你既然姓了顾,穿了这身衣服,你面对的就是这些——也只有这些。”

他走到顾云臻面前,看着他灰白的面容,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顾云臻,你真的还不配穿这身衣服。”

他的视线在顾云臻脸上微微驻留了一瞬,便转身挑帘而出。

※※※

顾十三正守在帐外,见顾宣出来,轻声道:“侯爷,有些话小侯爷现在还接受不了,他太年轻。”顾宣沉默了一会,道:“我十六岁那年,懂的事比他多很多,因为有大哥手把手地教我。”提起顾显,顾十三也沉默了,许久方叹了口气,道:“小侯爷自幼由夫人带大,又没上过边关,自然天真了一些,只能慢慢来,太急了反而容易…”

他话未说完,天子营帐那边一阵喧哗,须臾,号角震天响起。顾宣忙道:“十三,你别乱走,好生养着腿。”说着便往天子营帐奔去。

却是金吾卫在江离山深处发现了老虎,兴奋地回来禀报。为了讨帝君欢心,多年来,西京围场中放养着无数的鹿、麝、狼、狐狸、猴子、獐狍,可独独没有虎豹。无他,只因拍马屁的人也不敢太冒险,万一伤了圣驾,可是掉脑袋的事。皇帝多年来狩猎这些小动物也有些腻了,此刻听得竟有老虎在江离山出现,十分兴奋,搓手道:“来来来,诸卿家,咱们兵分几路,务必要将这头老虎给擒获。”当即命人调来江离山的地图,分定了几条路线,由各自的领队带领行事。当下便点齐人马,带齐弓箭,离了营地。

顾云臻听得外面人马喧哗,强自收拾心情出来,只见顾宣已带着数十人往东而去。他问过顾十八,便心情沮丧地坐在河边,顾十八默默相陪。二人看着河水自脚下奔腾流过,都觉眼前一片迷茫。

过了许久,顾十八叹口气,问道:“公子,我是不是很没用?”顾云臻摇头,“是我没用。”顾十八道:“不,是我没用,我是个废物,还让别人看不起公子。”顾云臻仍摇头,“不,是我没用,我不配穿这身衣服。”

身后一女子冷声笑道:“依我看,你们两个都没用。”顾十八跳了起来,回头见是一位十五六岁的绿衣少女,不禁怒道:“哪来的黄毛丫头,敢这样说话?!”

那女子长得十分秀丽,面色有些苍白,笑声中却透着几分凌厉。她笑着走到顾云臻面前,弯下腰,眼神别具意味地盯着他,道:“顾云臻,我的身子全让你看光了,别告诉我你不认识我。所有人都骂我不知羞耻,可唯独你不行!今生今世,你休想不娶我!”

顾十八指着她,结巴道:“你、你是毕、毕家小姐?”毕小姐直起身来,得意笑道:“是,不过要不了多久,你得称我一声侯爷夫人。小子,可记住了。”说着再看了一眼顾云臻,大笑而去。

顾十八骂了声,“疯婆子!真是不知羞耻!”依旧坐回顾云臻身边,道:“公子,别理这个疯婆娘。”

顾云臻发了一阵呆,忽然扯住顾十八的手,问道:“十八叔,那毕小姐刚才最后一句说什么?”顾十八道:“她说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叫她一声侯爷夫人,可不是花痴了吗?”

顾云臻喃喃道:“毕长荣为什么要伤十三叔?为什么甘愿让自己的女儿冒身败名裂的危险?为什么?圣上许了他什么?让他这般铤而走险?老虎是金吾卫发现的,他要干什么?”

他猛地跳了起来,叫道:“十八叔,快叫十三叔!叫上所有的人!”

※※※

顾宣领着纪阳侯府诸人走的是东路,一路上并未见到老虎踪迹。及至一个山谷,他身下的座骑怎么也不肯往前走,前蹄不停地刨着地面,喉中发出低呜声。顾宣觉得奇怪,抬头看了看,只见上方山崖耸立,不禁笑道:“我心里有事,还真没发觉这里倒是个设伏的好地方,还不如一个畜生。”

顾十一点头道:“若是十三见了,定会细细研究一番,再绘入他的行军图之中。”顾宣忽然神色微变,只觉四周气氛于这一刻骤然变冷,森寒杀气弥漫整个山谷,刚说声:“不好!”未及发令,山顶崖石已滚滚而落。

众人急忙后退,于石雨中冲出一条血路,可已伤亡惨重。眼见距谷口不过十余丈,却听一声哨响,山顶山腰同时冒出数十名蒙面之人,箭簇在阳光下闪着锐利的光芒。

顾宣喝道:“冲过去!”众人紧紧相随。箭如蝗雨,遮天蔽日,顾十一痛哼一声,骂道:“王八蛋!”

泼天箭雨中,前方谷口忽响起暴雷般的马蹄声,十余骑如风驰来,为首之人正是顾云臻。

顾宣怒喝,“不要过来!”与此同时,后背已然中箭。

一阵剧痛中,他看到顾云臻二品爵袍上的那条金丝巨蟒越来越近,看到他在目眦欲裂地大叫:“小叔叔——”

他与大哥长得如此相像,连骑马的姿势都一模一样。他打马而来,仿佛当年黑风峡中,大哥向着自己疾驰,目眦欲裂地叫:“定昭——”

那时,新郎装束的顾宣正按着肋下透出的剑刃,不可置信地望向穿着大红喜服的她,喃喃道:“霓裳,你…”她一点一点地把剑抽出,看着血自剑刃上淌下,轻声道:“我是西夏人,真名李青鸾,你记住了,也好死个明明白白。”

倒难为她,在说着这样的话时,嘴角还带着一丝温柔的微笑,就仿佛夜里为他披衣添香,四目相交时的会心一笑。

顾宣的目光越过她的肩,看见大哥正向自己疾驰而来。那是顾显最后一次骑马,他纵马挥鞭的姿态,从此永远凝固在顾宣的记忆之中。

☆.宛转心

过了半个月,其华每日巳时都抱着乌豆去杏林。暮春时节,杏花慢慢开尽,一阵风过,洒落无数花瓣,可不管是花开还是花落,总不见他的身影。

这日盐已用尽,村民也许久不曾送面送菜过来,其华知道是苏理廷想逼自己回苏府,只得捡出沈红棠留下的为数不多的银两,挎了竹篮下山。山脚有一处集市,其华买齐东西,觉得口渴,便寻到一处茶寮。正喝着茶,见那头过来一队官兵,这些人拥进茶寮,匆匆喝了壶茶便再上马,只听一人抱怨道:“他娘的,好好的春狩出了这等事,害得老子不得安宁。”另一人道:“有什么办法!纪阳侯被落石砸中,现在还不知道活不活得过来。朝中正是多事之秋,调你去镇安,算不错的了,你就少抱怨几句吧。”

其华一震,忙丢了茶杯,追出去想问个清楚,可那些官兵已经上了马,旋风似地去远了。其华追了一段没追上,再回到集市,拉住两个人问起纪阳侯,可这些山民愚妇连当今皇帝年号都不清楚,又怎知道纪阳侯有没有受伤?其华站在人来人往的集市中,茫然四顾,不知如何才好,只在心中不停地告诉自己:不会的,他不会有事的!是我听错了,一定是我听错了。

她全身发软地回到小木屋,又如何坐得下来?思前想后,便背了竹篓上山,采了几捆寄风草,千辛万苦下得山来,两手已是血迹斑斑。她等不到第二天,赶在城门落钥之前入了京城。一路问到纪阳侯府,只见大门紧闭,连那上面高悬的牌匾都透着一股沉肃的味道。

其华扣响铜环,过了许久才有黑衣仆人打开小门,问道:“你是何人?”其华面上微微一红,知道这般上门十分冒昧,万一他没受伤,自己这般寻上门来,岂不让他家人看轻自己?可终究不得知他平安的消息便不能放心,只得鼓起勇气道:“我找顾定昭。”

仆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疑道:“你是何人?”其华知道苏府的一些规矩,将身上仅有的银两掏了出来,塞到那仆人手中。那仆人却冷笑道:“少来这一套!我家侯爷正伤着,不见任何人!”说着将银两掷在地上,呯地将门关上。

其华听说他真的受了伤,只不知伤得如何,情急之下再度扣响门环,叫道:“我是来送草药的!是顾定昭让我送过来的。”过了一阵,门再度打开,一个老成点的仆人出来,其华忙道:“我姓沈,从青霞山而来,顾公子一个月前给了我一点银两,让我帮他采一些寄风草。现在草采到了,我特地送过来,麻烦您通报一声。”那仆人看了看竹筐里的草药,点头道:“你且等着。”

他进去后,许久不曾出来。此时已经入夜,纪阳侯府门外悬着的两盏气死风灯在风中剧烈晃动,其华蹲在石狮子旁,托腮看着街上的行人逐渐稀少,看着黑暗慢慢将整个京城吞没,心中忐忑不安。正惶然之时,大门被拉开,那仆人出来道:“沈姑娘,请随我来。”

其华跟着他进了顾府,一路走来,只见雕梁粉壁,楼台峥嵘,比苏府更多了一份世家气度。其华却没有心思细看,满心想问这仆人顾定昭究竟伤得如何,却又不便开口。走了许久,走到一处院落,仆人将她引入一间花厅,道:“沈姑娘,您稍候。”说着便去了。

其华放下竹筐,抬头打量了一下这间房子,只见这里陈设并不如苏府富丽堂皇,西边墙上挂着的几幅字画却十分古朴。其华见上面盖着“定昭”的印章,不禁走近细看。她伸出手,轻轻抚上那个印章,默默地在心中念道:定昭,你一定要平安无事。

※※※

其华看得入神,加上夜风将屋外的竹木吹得唦唦作响,便没听到院门开启的声音。直到脚步声响起,她才微微一惊,回过头,只见一名年轻男子站在门口,微笑问道:“沈姑娘?”

他看上去约二十三四的年纪,身形颀长,容貌清俊,一袭洗得干干净净的半旧蓝袍,虽闲闲地站在门口,却有一股迫人的气度。其华没和这般年纪的青年男子打过交道,面上微微一红,问道:“顾公子呢?”

蓝衫青年微笑着踏进门槛,道:“你找哪位顾公子?”

其华道:“我找顾定昭,纪阳侯顾定昭。”蓝衫青年打量了她一下,道:“哦?你找他有什么事?”其华道:“他给了我一些银两,让我帮他采一些寄风草。我现在采到了,特地来送给他。”蓝衫青年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竹筐,点头道:“有劳姑娘了,我会转给他的。”

其华忙将竹筐抱起来,道:“我得亲自交给他。”蓝衫青年道:“他现在不见外人。”其华不由急了,道:“不行,我拿人钱两,替人办事,一定要亲自将药草交给他,我才放心。”那蓝衫青年轻轻叹了口气,道:“不瞒姑娘,定昭春狩时受了伤,现在还不能见外人。”其华手中竹筐险些掉落在地,急问:“他伤得怎样?快带我去见他!”

蓝衫青年再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复杂,道:“沈姑娘,没有夫人的允许,你是见不到定昭的。不过,我可以请一位姑娘出来,让她告诉你定昭伤得如何。”其华只得点头,“劳烦您了。”

蓝衫青年去后,又等了许久,一名纤细袅娜的青衣女子走进院子,人还在廊下,便笑道:“原来是沈姑娘来了。”其华一愣,青衣女子已走进来,握了她的手道:“是其华吧?定昭时时念着你,可好,你总算来了。”

其华听到“定昭时时念着你”,心中顿时如同小鹿在跳,轻声道:“顾公子他…”青衣女子叹道:“定昭随圣上狩猎,不幸被山石砸中,这两天正在服陈太医的药,陈太医叮嘱他不能见风,所以不能见任何人。听说你来了,他急得什么似的,偏又不能出来,只得让我来和你说说话。我叫初夏,是定昭的表姐,你便叫我初夏姐吧。”说罢拉着其华的手上上下下看了几眼,啧啧叹道:“他口口声声只说其华好,我一直想该是位什么样的姑娘,才叫他如此想着。现在一看,可算是明白了。”

其华听得他没有大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再听他如此在家人面前说自己,心中甜蜜不可言表,这初夏人长得亲切,说起话来如珍珠落玉盘一般,十分动听。其华贸然入了顾府,只恐人家轻看了自己,现在得这般热情相待,不禁十分感动,便唤道:“初夏姐。”

初夏摆了点心茶水,拉她入座,笑道:“其华,你难得来,夫人虽说不便见你,也嘱咐我要好生招待你。夫人还很感谢你上次采的寄风草,服过之后,病症减轻了很多。”其华微笑道:“那就好。”

初夏又道:“你住得远,今晚就别回去了,明天我会派人送你回去。咱们姐妹俩抵足夜谈,定昭这小子小时候的糗事很多,我一一说给你听。”其华也知城门已经落钥,她是绝不想回苏府的,便点头道:“如此倒是麻烦初夏姐了。”

“不麻烦,能见到你,我不知有多高兴呢。”初夏笑着为她倒了杯茶,又端来点心,二人说着闲话,初夏笑道:“对了,你和定昭是怎么认识的?那小子神神秘秘的,只不肯说。”

※※※

次日清晨,初夏踏进俯仰轩,顾宣放下笔,道:“如何?”

初夏将套来的话一一禀了,又道:“这姑娘看着天真烂漫,没什么心机,但也不笨。几次套奴婢的话,问顾家和苏相是不是有过节,奴婢揣测着答的,只说苏顾两家世代交好,她便好像松了一口气。用过早饭,我便让果子他们套了马车将她送回去,并让他们暗中监视着。”

顾宣点头道:“做得不错。”

初夏得他一言褒奖,喜滋滋地告退。顾宣看着纸上的三个字,往椅背上一靠,凉凉地笑道:“沈——其——华,原来是你!”

他走到瑞雪堂,屋内鸦雀无声,顾夫人仍在默默垂泪。顾宣站在门口看着,不禁想为何她有这么多的泪可以流。再看青凤等人,都是眼睛红肿,见他进来,众人忙悄悄退了出去。顾夫人抹泪道:“定昭,这齐华到底是什么人?他除了喊小叔叔,便只会叫这个名字,若能找到他,让他来见云臻,说不定云臻便会醒了。”

顾宣道:“我已经派人去查找了,一找到,便会带他来见云臻的。”又劝道:“大嫂,云臻已经没有性命危险,只是暂时还没有醒过来,你不必太过忧虑,伤了自己的身子,云臻醒过来看到,对他病情不利。今天我来守着他吧,我正想和他说说话。”

顾夫人点点头,强撑着站起来,问道:“定昭,你的伤怎样了?圣上那边…”顾宣道:“我已经没事了。不过此番我不养上几个月,未免太对不住圣上和苏相的一番好意。”顾夫人听他这话说得寒气甚重,暗叹一声,走了出去。

顾宣坐到床边,默默看着面色灰白的顾云臻。他的双眉长得很像大哥顾显,秀逸的眉锋不似一个武将,只挺直的鼻梁透出几分坚毅。良久,顾宣又将视线转向床边挂着的那套二品爵服,金丝绣就的巨蟒上,箭洞俨然,如同那年顾显临去时没有合闭的双眼。

他心底渐有绝望的情绪蔓延,永不可付诸于语言的伤痛,如渗入水中的墨汁,将整颗心染成一片灰暗。他伸出手去,似欲抚摸那个箭洞,却又慢慢放下手掌,嘴角扯出一个淡淡的讥笑,低声道:“顾云臻,你真的还不配穿这身衣服…”

☆.黯然伤

窗外格登一响,紧接着一名紫衣女子翻了进来。她取下帽子,顾宣站起来,又惊又怒,“你怎么来了?!”

顾九看了他一眼,走到桌边倒了杯茶喝了,道:“你还没死啊?害得我三天之内赶了上千里路,就想来看看你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顾宣低声道:“胡闹!圣上若是知道你不在军中,大家都会没命!”

顾九走到他面前,抬头看着他,郁郁道:“一年不见,你怎么就不肯对我亲热一点。”顾宣别开头,道:“你别这样,不然兄弟都没得做。”

顾九叹口气,回到桌边坐下,吊儿郎当地抓了把花生,望向床上的顾云臻,道:“这小子也还活着。你放出纪阳侯重伤不醒的消息,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她的视线掠过床边那套挂着的二品爵服,不禁笑道:“哟,这小子啥时得了这身衣服?啧啧,真是凶险,这一箭再往上一寸,他就没命了。”顾宣道:“我们出去说。”

二人躲过所有人,蹑手蹑脚回了俯仰轩。顾九嗔道:“回来看看你,跟做贼似的。灵州我不守了,你把十一调上去,把我调回来。”说着大摇大摆地坐在顾宣的椅子上。她看见桌上的薛涛笺,拿了起来,笑道:“哈哈,让我抓到了,老实交待,这个沈其华是谁?”

顾宣却不答,只斜靠着门,静静地看着她。顾九看着那薄薄的纸在自己手中微微抖动,勉强笑道:“我是不是要恭喜你?”

顾宣叹口气,走过来将薛涛笺拿下,亦知自己忍心,看着面前英秀的面容像风中的瑟瑟梨花,仍硬着心肠说了下去:“阿九,这辈子是我欠你的。”

顾九却一把将他推开,笑道:“喂,顾定昭,你又自作多情了。让十三他们看到,非笑掉大牙不可!”

顾宣默默地看着她,她别开脸,看向墙上的条幅。他的字迹一如昔日,如剑如戟,力透纸背,带着几分武将特有的金戈铁马之气。这些年,他的人越发让人看不明白,只有字还像往年一样锋芒毕露。只是顾九知道,他永远不再是初见时的顾定昭了。

世人只知西路军顾九有勇有谋,战功赫赫,却不知她是易钗而牟,只为报一名少年的救命之恩。她跟了他十年,看着他爱上那个叫霓裳的女子,又亲眼看着那女子将利剑刺入他的身体。从此,世上再没有清磊如松的麒风公子,她也永远只能做他的兄弟,为他镇守灵州,为他出生入死。只要边关一日有顾九,皇帝便一日不敢动顾家。

顾九想,自己这辈子能为他做的,怕也只有这件事了。

※※※

她转过头来,笑容满面,“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顾宣将西京围场之事一一说了,顾九疑道:“圣上就这么急着除掉你?”

顾宣道:“阿寐告诉我,毕长荣表面上对圣上忠心耿耿,实际上却是苏理廷的人。这事八成是苏理廷的主意。只要我一死,毕小姐那里再闹个什么事,云臻这个毛头小子肯定挺不过,只能被逼着娶了她。以云臻的性子,肯定是毕长荣手中的傀儡。只要云臻还在,你就没有借口为顾家发兵,到时苏理廷随便找个什么借口,让云臻把毕长荣调到西路军,再将你调回来。西路军便不再姓顾。”

顾九道:“那圣上是什么意思?”顾宣道:“毕长荣主动请求出手除掉我,他肯定乐见其成,趁机也想试探一下我的实力。而且那夜我军法处置吴骁,见我手段狠辣,只怕他便动了杀机。”

顾九道:“你为什么不趁机除了毕长荣?谋杀纪阳侯的罪名,谁也担当不起。”

顾宣冷笑道:“你以为苏理廷真的只是想为圣上除掉我们顾家吗?毕长荣若去了灵州,外有西路军,内有金吾卫,几个皇子还小,若是圣上有个不测,这摄政大臣自然便是苏理廷。只可怜云臻,斗来斗去,始终是他们手中的傀儡!”

顾九笑道:“所以你只作不慎被落石砸中,放毕长荣一马,便是留着苏理廷一口气,让他和圣上斗?”

顾宣也笑了,道:“对外说是被落石砸中,对圣上当然是说有西夏奸细潜入我朝,阴谋刺杀纪阳侯。现在,西夏的和亲使正头疼如何洗清嫌疑,这和亲之事,自然得再议上几个月。”

顾九拊掌称妙,“这样,又可以将裁军一事往后拖一拖了,圣上和苏相这回可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顾宣笑道:“既然苏理廷有异心,咱们何苦与圣上斗,只推着他站在最前面就是了。”顾九斜睨着他,“苏理廷老奸巨滑,可不一定会听你的话。”

“总有法子,让他心甘情愿当箭靶。”顾宣淡淡道。

顾九仰头看了他一会,道:“那我走了,你继续斗吧,我看着这些勾心斗角就烦,不如回去和十五他们喝酒。”顾宣皱眉道:“你少喝些酒,回头十五又来信哭诉你虐待他们。路上小心些,别让人看见了。”

顾九一笑,跳到他面前,转了一圈,道:“你说我穿裙子好不好看?别人认不认得出我就是顾九?”

她十年来一直掩于铠甲下的女儿身躯,此刻穿着一袭淡罗紫衣,长发用浅碧色的纱带挽了,颇有几分大家闺秀的风流体态。只是她常年学男子拱手阔步,一举一动间总与这身女儿装束有些不谐。

顾宣哭笑不得,犹豫了一下,终开口道:“说句实话,你穿裙子确实比穿铠甲好看一些。阿九,你也不小了…”

※※※

“你既然没事,我便走了。”顾九打断了他的话,跳到门口,忽然又回头道:“我说,顾云臻这小子又笨又蠢,你真打算两年后把爵位和军权还给他?”

顾宣微一皱眉,道:“什么意思?”顾九道:“你别装傻。云臻赶不上你当年的一半,若真的接了爵位,怎么被人玩死的都不知道。弟兄们可不愿意跟着他被玩死。”

顾宣不言。顾九清秀的眉毛挑了挑,忽然间笑了,道:“那一年,你命我死守贺南,我得到的消息全都是你被西夏兵围在老鹊山,粮草全绝。若是顾云臻,只怕会马上发兵老鹊山吧?”

顾宣仍不言,顾九又道:“好吧,我知道你年纪大了有点健忘,那说近一点的事情。你扶着老侯爷的灵柩回京,叮嘱我见机行事。因为出了内鬼,你的消息我全收不到,只知京城平安无事,我觉得这也太平静了,平静得有点不对劲,便连上九道紧急军报,这才解了顾府之围。若是顾云臻,瞻前顾后,怕是只能回京城帮你收尸了。”

顾宣缓缓道:“他还年轻,再说还有两年时间。”

顾九冷笑,“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依我看,再过十年他也还是如此。他根本就不配穿那身衣服!就拿这次围场之事来说吧,若是我顾九,必会去救你,便是舍了这条性命也无妨。可他是什么人?你若不在了,他就是顾家唯一的血脉!救也就罢了,哪有像他那样一股脑往陷阱里冲的?!老侯爷别的好他没学到,这不顾大局、舍身救人倒是学了个…”

她看到顾宣阴沉如冰的目光,心中一凛。她已经触及了他太多不愿再被提及的伤痛,而这伤痛,也是横亘在他们之间,永远不可逾越的鸿沟。

她不敢再说下去,不耐道:“算了算了,我不和你多说,你自己考虑。只不过三哥六哥最近有些小动作,你不想看我们兄弟反目成仇,就早做准备。”

顾九翻墙出去的一瞬,忍不住回望屋内,见顾宣正立于窗边,默默地注视着她,薄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似乎在压抑着什么。看到她回头,他轻轻地关上了雕花木窗。

※※※

顾家祠堂永远是黑色的,黑色的牌位,黑色的门窗,黑色的地砖。因为黑,所以沉重。墙上挂着的列祖列宗画像,永远低垂着眼,看着几辈的子孙后代在这里跪拜,看着顾家从尸山血海中走到现在。

顾宣坐在灵桌前默默地喝着酒,更觉此处荒凉而孤寂。夜很静,静得能听到外面石榴花掉落在地的声音。

远远的钟楼上,二更梆鼓罄然敲响。他抬起头,望向灵桌上罗列如林的牌位,香烛缭绕,青烟袅袅,每一个若隐若现的名字,都凝固着一段惊涛骇浪、风起云涌的往事。

在这样的一片黑中,顾宣慢慢地自斟自饮,喝着喝着忽然笑了起来。笑罢,他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将顾显的牌位抱在怀中,又小心翼翼地坐下来。

他凝望着牌位上的“顾公显之神主”几个字,最后一个字的那一点,是他点上去的。点上去的那一霎那,他闭上了双眼,知道这一笔下去,大哥便已渡过忘川河,去往彼岸。却不知若有来世,是否还能再做兄弟?

他抚摸着牌位上的每一个字。这一生,第一个认识的字,第一次骑马,第一招枪法,第一次上战场,都是这个叫顾显的人教给他的。但他唯独没有教过他,应该怎么去看清一个女人的心。他为救她血染黄沙,为她千里奔波,为她雪夜长跪,得到的却是穿心的利剑,失去的是亲如生父的兄长。

顾夫人走来,看着地上的酒壶。顾宣爬了起来,低声道:“大嫂。”顾夫人捧过他手中的牌位,轻轻放在灵台上,道:“定昭,你心中是不是有难以决断的事情?”

顾宣道:“没有,只是想起大哥,过来和他说说话。”顾夫人道:“你小时候有什么难以决断的事情,就喜欢跑到这里找你爹说话。”顾宣勉强笑道:“只是小时候淘气,被大哥打,又不敢在别人面前哭,跑到这里来哭罢了。”

顾夫人叹道:“云臻就没有你这种福气,我看着他这么不成材,有时候真想他爹从地下跳出来,将他痛打一番才好。”顾宣低头道:“云臻还年轻,再历练几年会好的。”

顾夫人没有再说,默默地拈了香点上,插在香坛中,向着牌位合掌,闭上双眼,不知在祷颂什么,脸上露出一种慨然无畏的神情。离开时,她说道:“定昭,这些年你做得很好,比你大哥做得还要好。所以不管什么事情,你决定了,就去做吧。”

看着她的背影融入夜色之中,顾宣默然一笑,回头看着顾显的灵牌,悄无声息地说:“大哥,真的要这样做吗?”

灵主牌位仍然沉默着,它注视着顾宣,不发一言。

☆.枷锁沉

顾宣凝视牌位良久,忽然将手中的酒壶掷在地上,大步出了祠堂,把坐在石榴树下的叶元成往祠堂里拖。叶元成肥胖的身躯却像在地上生了根似的,任他拖着拽着,只是自顾自地往嘴里灌酒。

顾宣脸颊肌肉微颤:“进去到爹娘面前去喝!到大哥面前去喝!”叶元成苦笑道:“定昭,你就当没有看见我好了。”顾宣怒道:“你有种每晚到祠堂前来跪着,夜夜喝得烂醉,为何没种到爹娘和大哥面前去跪?”

叶元成再喝了一口,叹道:“我没脸见爹娘,更不能连累顾家人。你就让我自生自灭罢。”他想是喝得多了,舌头有点打结,手一颤,酒壶也抓不稳,掉落在地。他俯身去捡,顾宣飞起右脚,将酒壶踢出丈余远。

叶元成愣了一下,又苦笑道:“定昭,我知道云臻重伤未醒,你心情不好,可这也不关我的事,何苦拿我撒气?”

顾宣冷笑,脸却胀得通红:“不关你的事?!你不也姓顾吗?凭什么你就能置身事外,把这一切让我一个人来承担?!你不是我的四哥吗?不是我顾家几十年来枪法练得最精、兵法学得最好的顾晟吗?!”

如同被一道闪电击中,叶元成刚挺直的身躯又颓然坐回地上。许久,他一脸失落和疲倦,轻声道:“定昭,这话可再说不得。顾晟早已死于十年前的黑河谷,是因为违反军纪,玩忽职守,擅自出兵,遭西夏大军围剿而死,他死有余辜。没有连累顾家上下,是圣上的恩典。我姓叶,名元成,只是顾家聘来的一位门客,不是顾家的人。”

顾宣在他面前蹲下来,比月光更冷的目光盯着他,道:“好啊,既然顾晟已死在黑河谷,那他还回来做什么?他就应该干干净净地死在那里,做一个为国捐躯的英雄!何苦隐姓埋名,拼命吃喝,直到把自己撑成了一个这样的胖子,还用毒药把喉咙熏坏,让所有人再也认不出来他就是那个‘战死沙场’的顾晟?!你说你为的什么?为顾家?顾家有我,有云臻,不差你一个。为你自己?顾晟已葬在顾家的祖坟中,不可能再活过来。你死皮赖脸地呆在这里,是不是怨恨当年大哥坚决不肯认你,让你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是不是在等着看顾家如何败在我和云臻手中?!”

叶元成道:“定昭,你喝醉了,我不和你说。”说着伸手想去拿被顾宣踢开的酒壶,可他跪得太久了而且又喝得太多了,双脚像秋风中的树叶一般打颤,刚一站起,便又跪坐在地。他只得爬着往前去捡酒壶,顾宣再起一脚,酒壶高高地飞入了祠堂内。

叶元成趴在地上,沉默了许久,一字一句道:“定昭,你不要逼我。”

“逼你?”顾宣厉声道:“我今天就是要逼你!”

他猛地揪起叶元成的衣衫,将他颈间贴肉戴着的一枚玉佩扯了出来。叶元成怒道:“顾宣!”顾宣右手用力一扯,将那玉佩扯落。叶元成怒喝一声扑上来,二人纠打成一团,叶元成小山一样的身躯压得顾宣喘不过气来,频频咳嗽,他拼力腾出右手,在叶元成膝盖处用力一挠。叶元成顿时泄了气,顾宣用力将他推开,往祠堂里爬去。

叶元成又扑上来,二人再次纠缠在一起,打得却都全无章法,衣服都被撕破了,如同两只野兽,眼睛都逐渐变得腥红,喘气声像是从地狱中发出来的一般。

顾宣终于一脚将叶元成踹开,爬入祠堂内,将玉佩摆在一块灵牌前,转过头看着门槛外的叶元成,呵呵笑道:“有种就进来拿啊!你说你早已不是顾家人,那还要这玉佩做什么?你就不怕被人发现你的真实身份吗?”

叶元成趴在门槛上剧烈喘气,良久,他缓缓地抬起头。十年来,他第一次这么近地望入祠堂,满堂烛火照着黑压压的一色灵牌,其中一面灵牌上赫赫然的“顾公晟之神主”六个字,像一道闪电般刺痛了他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