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无可避。

※※※

那一年,他拄枪站在黑河边,身上铠甲血迹斑斑,前面是滚滚波涛,身边只有十余名亲兵。亲兵打晕了他,将他藏在尸体堆里,然后换上他的将军铠甲,将西夏主力引开。他醒来后,便带着十余处伤口,拖着一瘸一拐的右腿,从黑河谷的尸堆中爬出来,食草根,饮雪水,小心翼翼地躲过西夏兵的搜捕。当他爬了两个月,像个奄奄一息的叫化子一般爬回灵州军营的时候,大哥顾显看着他的眼神,刺得他心如刀绞。那种痛不欲生的感觉就如同今日一样。

“元初,你可知错?”

是,他铸成了大错。

他顾晟自幼被誉为神童,三岁学文,五岁练武,顾家枪法耍得出神入化,十四岁便夺了武状元,一时间意气风发、睥睨天下。只是谁也不知他洒脱骄纵的外表下,隐藏着一个深深的遗恨:恨自己为何不是长子,为何不能承继爵位,名正言顺地统领二十万西路军。

春风得意时,以为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以为凭着一身才华可以捭阖天下、纵横无敌。却不知道有些念头一旦滋生,就如同有毒的藤蔓扎下了根,然后便越缠越紧、越长越茂盛,直到把残存的理智生生绞杀。他太年轻,还不知道克制自己的欲念,更不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是会给有心人留下蛛丝马迹的。

苏理廷以重臣身份来与他结交,把酒言欢,刻意奉承,他便入了彀,认为天下之大,唯有苏相才是知己,也只有苏相才能助自己登上顾家的最高位置。

沉默寡言、只知守成的兄长不管说什么,在他耳中都是刺;顾显起用毫无血缘的年轻孤儿,他更是嗤之以鼻。在他看来,顾大蠢笨,顾三鲁莽,顾六愚忠,顾八更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书呆子。

他确实是聪明的,苏理廷只不过在信中稍稍暗示了一下,他便心领神会,摩拳擦掌要战场扬威,他要用兄长的惨败来衬托自己的大胜。擅自出兵黑河谷,结果是一万手下阵亡,将本该是自己职责所在的战略重地拱手让敌。若非顾显及时带兵夺回镇西关,付出顾二顾四顾五阵亡的惨痛代价,西夏兵早已长驱直入,马踏中原。

而亲兵假扮的“他”——顾家四郎顾晟,在黑河谷一役中誓死不降,被西夏兵追入一间破茅屋,放火烧屋,在烈火中烧得面目全非,以身殉国。

历尽艰辛回到灵州军营的他得悉一切,却仍不肯相信这是事实。他发疯般地将苏理廷的书信找出来,可那封信上最关键的一句话,早已如露水般消于无形,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那时候,他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药水,可以像墨一样写在纸上,但一个月后便会如露水般消失。那时候,他也才知道,原来苏理廷的心腹早已在陇南领兵等待,如果顾显没有夺回镇西关,西夏兵长驱直入,他就会名正言顺地接掌惨败的西路军。等待着顾家的,就会是兵败灭门之祸。

“元初,你虽擅自出兵,疏忽职守,但念在你已以身殉国,且西路军已夺回镇西关,并未造成国土沦丧,朝廷法外开恩,不再追究你的责任,允你葬回顾家祖坟,赐你忠烈将军封号。”大哥说着这句话时,眼神中充满沉痛,“元初,你回来得太晚了,一个月前,你的‘遗体’已经运回京城,由你大嫂主持祭仪,下葬在爹娘的坟墓旁边。”

从此,世上再也没有了顾晟这个人,只有像老鼠一样苟活在暗无天日之处、日日夜夜借酒浇愁的叶元成。一年过去,他胖得谁也认不出来,再用毒药熏嘶了嗓子后,便悄然回到了顾府,当了一名司库的师爷。接下来的日子,他默默地看着大哥战死,看着幼弟执掌顾家,看着云臻长大成人。

从此,金风细雨的京都再也没有那个鲜衣怒马、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顾家四郎,只有顾府沉默寡言的肥师爷叶元成。

每当深夜时,睡在冰冷的床上,他只能借着祖传玉佩的那一点点温度,忆起自己的前世今生,记起自己骨子里还流淌着顾家儿郎的血。但他却不敢再踏入祠堂半步,他怕面对列祖列宗神主,那一排排一列列沉默的牌位,就像一座沉默的大山,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更害怕看见写着自己名字的那面牌位,那是他所背负的耻辱和愧疚的铁证。

※※※

叶元成弓起肥硕的身躯,趴在门槛上,看着那块放在写着自己名字牌位前的玉佩,却怎么也没有力气爬过这道门槛。

顾显蹲在门槛前,望着他,冷冷地笑,“你去拿啊!你怕什么?大哥已经死了,再也没有人可以压着你。这顾家的家业还有你的一分,你大可以去河套,天高海阔,为什么还要守在这里?为什么要这么不明不白地活着?你是不是不甘心?是不是还在恨大哥?!”

他的声音虽轻,却字字都刺得血肉飞溅。

叶元成猛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直视顾宣,良久,咬牙切齿道:“你呢?定昭,你又在恨什么?”

他桀桀地笑了起来,嘶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只夜枭在哀鸣。他爬起来,一步步走入祠堂,走到顾显的灵牌前,“顾宣,你敢不敢对着大哥的灵牌说一句,你从来没有怨恨过他?”

顾宣身形摇晃了一下,面色霎时变得灰白。

“我没看错吧?”叶元成仰头笑了起来,笑得脸上的肥肉乱颤,鼻涕、泪水混作一团,“是,我是恨大哥,恨他让我永远活在他的阴影之下!恨他死得太早,不能看到我用自己的血洗清我的耻辱!可我更恨我自己,是我自己狂妄自大铸下大错,才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连宗祠都进不得!”

他一步步逼近顾宣,眼中闪着痛苦而又快意的光芒,“可你呢?定昭,你是不是也曾有过恨自己不是长子的时候?老狐狸下那道旨,你一定在暗中恨得咬牙切齿吧?你千辛万苦平定边疆,却让别人坐享其成;你在朝中如履薄冰,与老狐狸们斗智斗勇,到头来却名不正言不顺,还是要将这个位子还给乳臭未干的顾云臻!”

他多年来从来没有这么痛快地说过话,看着顾宣的面色,越说越亢奋,“定昭,我曾问过你,你究竟在怕什么。我替你说了吧,你怕你将兵权交给云臻后,顾府会在他的手上毁于一旦;你怕好不容易维护下来的西路军,会因为他的年少鲁莽而分崩离析;你怕你亲如手足的同袍兄弟会因为他而一个接一个不明不白地死去!”

顾宣看着地砖上的烛影,悲哀地笑了笑,良久,低声道:“是,四哥,我恨…”

叶元成嗤笑几声,笑得比哭还难听。顾宣慢慢抬起眼来,看着他,道:“我恨的是大哥当初为什么要舍命救我,将这么一副重担全压在我一个人身上,我恨圣上除我顾家之心不熄,我恨我有心整肃边境却名不正言不顺,处处受到各族势力的掣肘。我更恨我顾家的子孙,这些年来一直要活在阴谋诡计、腥风血雨之中,一个接一个不明不白地含冤死去。我恨我顾家人生下来就要承担的这种命运!”

叶元成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晃,软倒在地。

顾宣的话犹在他耳边继续,“四哥,你上次说我管教云臻的方法错了,问我到底在怕什么?我现在告诉你吧,我怕云臻会走我们的老路,怕他会经历我们所经历过的背叛和暗算,还有一次又一次失去亲人的痛苦…所以这几年,我才会那样管束他,我本想把他护在我的羽翼之下,让他无忧无虑地长大…我本来以为这几年能将边境和朝廷的事情都解决掉,让云臻接手的是一个干干净净的顾家,一个干干净净的边境。可是,现在各方步步紧逼,形势越来越复杂,时不我待,两年之内,我恐怕做不到了…”

※※※

时不我待,两年之内,我恐怕做不到了…

这样的话,何其耳熟。

叶元成清晰地记得,养好伤后的某一天,大哥来找自己,两个人牵着战马去河边饮马。斯时正是深秋,塞上的枯草深得没过了膝盖,大哥将战马牵到河边,秋风吹动他的长袍,他凝望着边塞落日,低叹着说了一句。

“元初,有生之年,我恐怕做不到了…”

大哥说着这句话时,眉间的隐忧和苦痛,只有顾家的子孙才能懂。

顾家本是前番旧将,手下十万兵士均来自西疆各族。太宗立朝之初,挟二十万大军而来,西疆各民族惶惶不安。战,各族没有胜算,且本就是一盘散沙,各怀心机;降,要将多年来辛苦维护的地盘交出来,任何一位族长都无法向族民交待。

于是顾家便被推到了最前面,顾汴率部投诚,休止干戈,太宗答应顾氏世代袭爵,边境由西路军镇守。在西路军的庇护下,各族仍然维持着之前的地盘,朝廷和西疆各族这么多年下来,便保持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元初,这样的平衡,于我顾家,是一把双刃剑啊…”顾显负手在枯草中慢慢走着,叹道:“我顾氏这么多年来为了边境的安定而殚精竭虑,可朝廷仍视我们为异类,处心积虑要让顾家断子绝孙,好名正言顺地收回兵权、整肃西境;西疆各族呢,又怕顾家投诚日久,真的效忠了朝廷,出卖他们的利益,除了与西夏这个外敌作战时能齐心协力,其余诸事都是各自为政。西夏呢,因为有了顾家,他们不能东进一步,更是视我们如眼中钉,恨不能除之而后快。顾家子孙这么多年来,为了‘边境安定’四个字,根本抽身不得,一直活在各方的提防和算计之中,死在阴谋诡计中的更是…唉,此番若不是你的亲兵替你而死,你也早就成为祠堂中的一个牌位了!”

顾晟哽咽不能言语,慢慢地跪在枯草之中。

顾显凝目天际,轻声道:“元初,我一直有一个愿望。希望西疆可以永保安定,而我顾氏子孙也可以无忧无虑、快乐自在地长大,没有时刻会被诛家灭族、断子绝孙的恐惧。他们可以自己选择习文还是练武、入仕或是归隐,甚至经商、做田下翁,都行;他们可以选择自己心爱的女子,生很多的孩子,可以不再为保住家族而前赴后继地牺牲自己,我顾家的女人也不用再经历流产、绝育、孩儿早夭之苦…”

他缓缓地转过头来,郑重道:“元初,我本不想让你面对这些,可现在,我不得不改变主意了。你现在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去河套,再也不要回来;二是回到顾家,我有更重要的担子要交给你。”

顾晟双眸通红地抬起头来,顾显低头凝望着他,轻声道:“元初,若是哪一天我不幸身死,我希望,在我手上没能实现的愿望,有朝一日,在你、定昭或者云臻的手上可以完成。”

☆.红颜惑

顾十一第二日进俯仰轩时,顾宣正懒洋洋地靠在竹椅上,眼睛半眯着,面色有些苍白,神情却看不出是喜是怒,听得十一进来,他才慢慢地把眼睛睁开。一瞬间,顾十一微有恍惚,仿佛回到那一年,顾宣将顾显亲自放入灵柩,枯坐一整夜,第二日便如此时一般睁开双眼,然后就神情漠然地下令:趁西夏军大胜放松戒备之际,以一万孤兵奇袭灵州。此后,便是血染黄沙,几千英灵魂归大漠。

顾十一看着这样的顾宣,心中有些害怕,踯躅了一会,才道:“侯爷,有件事十分奇怪。”

顾宣按住太阳穴,道:“什么事?”顾十一道:“去年苏理廷派到灵州的那个人,不是在找一个叫沈世诚的人吗?弟兄们千辛万苦,总算查到那个沈世诚的下落,竟是青海塔尔寺的班东活佛。”

顾宣微讶,“哦?”顾十一道:“办事的弟兄打听到这位班东活佛来历不明,又听说若能得到他的舍利子,能卖上一大笔钱,所以一时手痒,便重操旧业。”顾宣笑道:“他以前是盗墓的?”

顾十一笑道:“侯爷说中了。那位弟兄挖了条地道到灵塔下方,舍利子没找到,只找到班东活佛的遗骸,还有一个铁匣子,装着他的遗书。”

顾宣接过看了,霍然而起,“原来是他!”他与顾十一互望一眼,疑道:“那位沈氏夫人,难道是…”顾十一不寒而栗,道:“若真的是,苏理廷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顾宣思忖了许久,道:“难道当年栗王父子遇刺之事,幕后是苏理廷在主使?只是为什么没有成功呢?”顾十一疑道:“苏理廷怎会干下那事?会不会是…那位主使的?”

顾宣摇头,“圣上当时也受了重伤,险些丧命。再说,若真是圣上主使的,怎能容苏理廷将沈氏藏在府中十余年?”顾十一点头,“倒也是,杀人灭口还来不及呢。”

顾宣慢慢地回忆道:“那一年,苏府是不是染了瘟疫?”顾十一也在脑海里搜索着曾经收集过的情报,点头道:“好像是。据说只有苏理廷、一位怀了身孕的小妾和一老仆躲过一劫。圣上登基,本要重用苏理廷的,结果他不得不守孝一年,一年后反复夺情才入的内阁。”顾宣道:“想办法查一查,那一年苏府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再看了一回手上的那封遗书,慢慢地笑了起来,“我正想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东风就自个送上门来了,苏相真是送了好一份大礼啊…”

※※※

苏忠提着灯笼巡夜回来,一脚将喜全踢醒:“混小子,这么早就睡,白天也只是打呵欠,谁把你的魂给勾走了?”喜全爬起来,替他倒水洗脚,谄媚笑道:“干爹,您还别说,这世上真有能勾人魂魄的女人。”说着口水都险些落在木盆里。

苏忠将脚踩到他的脸上,用力蹂躏,“说!”喜全连声求饶:“干爹饶命,我这就说。”他凑到苏忠耳边,低声道:“春风阁新来一位如意姑娘,床上功夫了得,听说男人只要和她欢好一次,便再也忘不了她。”

苏忠笑,“你试过?”喜全道:“儿子哪有那等福气?入幕之宾起码得花一百两银子,而且这位如意姑娘奇怪的很,人家是姐儿爱俊俏的后生,她偏喜欢找一些年纪大的,说是从小没了父亲,所以喜欢比自己大上许多的男人,四十岁以下的,她看都不看。”

苏忠抖开被子,道:“来福病了,今晚你去替他巡夜。”喜全苦着脸出去了。

苏忠换上簇新的衣服,对着铜镜看了看,不由叹了口气。人说宰相门房相当于七品官,自己这个当朝首辅的管家却连个暖被子的女人都没有,将来谁为自己摔盆哭灵呢?他摇了摇头,趁着夜色出了苏府。

春风阁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苏忠被引入一个精致的院落,收了他二百两银票的妈妈笑得合不拢嘴,道:“客官且先坐会,如意姑娘一会就来。”苏忠细细打量着屋内的摆设,听到脚步声回头,整个身子顿时热了起来。

他终究是上了年纪的人,一轮战罢便气喘吁吁地倒在床上,可那噬骨销魂的滋味仍久久不散,便道:“如意,你做我的女儿吧,我替你赎身。”如意替他轻轻拿捏,道:“您先睡会,睡醒了就不会再说这些哄如意开心的话了。”苏忠笑道:“怎么是哄你开心的呢?你说,妈妈要多少银子才肯放你,我都拿得出来。”

如意的指法令人很舒服,苏忠的视线逐渐模糊,忽然发现帐顶的五色花纹很特别,看了一会,道:“这帐子上绣的是什么?”如意道:“是我亲手绣的,干爹看一看,可认得出来我绣的是什么?”

苏忠看了许久,只觉这花纹像是一团团杂乱不堪的线,缠着,绕着,把自己引入一条长长的走廊之中。这条走廊很深,一路走来,苏老爷,苏夫人,还有苏府那么多人,都在向着他笑。还有许多人在围着他,恭敬地叫他“苏大管家”。

苏忠轻飘飘地笑道:“如意,你不知道吧,我是苏相府上的管家,这些年也积下了数万两银子,足够替你赎身。我再为你买间宅子,咱们父女俩好好过日子。”如意道:“干爹就爱说笑,一个管家能积到数万两银子?”苏忠听她不信,道:“你不知道吧,我家少爷把我当成心腹,什么都听我的,因为只有我才知道苏府的秘密。”

如意继续替他拿捏着,柔声道:“是吗?苏府有什么秘密?”苏忠继续在长廊中走着,看见一个个熟悉的面孔,陷入遥远的回忆之中,“那一年,少爷带回来一个叫沈红棠的姑娘…”长廊尽头,苏理廷牵着沈红棠的手,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心里一惊,停住了话语。

如意指间加重了几分力量,低声道:“是啊,是一个叫沈红棠的姑娘,那位姑娘长得很美,是不是?”苏忠迷迷糊糊道:“是啊,真的长得很美,后来…”

阿寐看了看陷入沉睡中的苏忠,眼中闪过一抹惊喜之色。她放下帐帘,穿上衣服,走到床后推开隔板,额头冷汗已涔涔而下。顾宣过来扶住她,道:“还好吧?”阿寐在他的搀扶下走到桌边坐下,虚弱无力地道:“这催眠法太伤身,我得休息半个月才行。”顾宣道:“此番真是多谢你了。”

阿寐道:“侯爷帮了我们的大忙,阿寐做这点事是应该的。”又道:“他说的,你都听清了?”顾宣点头,“都听到了。”阿寐道:“你得记住才是,不要忘记了,以后又来问我。我现在得睡一觉,睡醒了便会和他一样,一点都不记得自己昨晚说过什么、听过什么。”

顾宣一笑,“你睡吧,有些事情,记不住最好。”

※※※

顾云臻看见青凤拿起床边的爵袍,要缝补上面的那个箭洞,烦燥道:“别补了。”青凤道:“那怎么行?这可是公子的官服。”顾云臻将被子闷住头,道:“我不想再穿这件衣服。”

青凤想起一事,问道:“公子,齐华是谁?”顾云臻惊得一把掀开被子,结结巴巴道:“你、你说什么?”青凤抿嘴一笑,“看来是个女子了,你昏迷的时候,除了叫小叔叔,就是叫齐华。公子,快告诉我,她是谁?”

顾云臻慌乱地道:“胡说八道!我哪有叫、叫什么其华…”青凤道:“好了,你不想说便不说,反正夫人已请侯爷去找这个人了。”

顾云臻险些从被子里跳起来,牵动伤口,疼得直叫唤。青凤急道:“你乱动什么?!也不好好爱惜自己,想看我们着急,是不是?!”

顾云臻觉她瞪着眼睛说话的神态颇有几分像其华,便忘了疼痛,笑道:“好青凤,再骂我一句。”青凤却不敢再骂,低声道:“公子,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顾宣走进来,青凤吓得一溜烟地走了。这是顾云臻醒过来后第一次见到顾宣,想起自己救人不成反被人救,再想起在围场时和他的争吵,又愧又羞,闭目不语。顾宣在床边坐下来,替他将被子盖好,问道:“感觉怎么样?”

顾云臻睁开眼睛,慢慢坐了起来,低着头,道:“好多了。”顾宣道:“那就好。你若是有个好歹,我怎么有脸去见你爹。”顾云臻道:“让您担心,是侄儿的错,还请您原谅。”顾宣握了他的手,轻声道:“说什么原谅,我们是一家人,你是为了去救我,我怎会怪你?”

他这话说得前所未有的和煦温文,顾云臻心窝一热,哽咽道:“小叔叔,是我没用,上了人家的当不说,还冲动行事,更、更不该责怪你…”

顾宣看着一滴热泪滴在自己的手背上,又滑落在地,微笑道:“小叔叔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不该一味责备你。以后什么事情,小叔叔慢慢地教你。”顾云臻泪流满面,不停点头。

顾宣道:“既然说到教你,我来问你,你这次救人虽是好意,可知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顾云臻早已想得透彻,惭愧道:“首先错在遇事慌乱,忘记了您去年寻到一件软甲,您当时中的那一箭有软甲护着,并无生命危险。而我犯的最大错误是没有冷静判断、眼观六路,我没有留意到谷口地形。按兵法所言,己方有兵被困,最宜围魏救赵,而不应直涉险境。当时我不应当冲进山谷,而应当抢到谷口那块大石后面,向伏击之人射箭,这样既可以掩护你们出来,我和十八叔也不致于被困谷中,反而要靠叔伯们拼命将我们救出来,叔伯们伤亡惨重,都是因为我鲁莽行事而起。”

顾宣赞许地点了点头,拿起床边的那套爵袍,道:“这套衣服,你现在穿是大了一点,不过不急,还有两年时间,那时候你再长高些,就穿着正合适了。”顾云臻轻声道:“是。”两人相视一笑,在围场中发生过的那点争执,随着这一笑烟消云散。

顾宣道:“你既然愿意学,咱们先办第一件事。现在朝中形势有变,派0派小说后花园边关也不太平。可你三叔和九叔最近有点不和,我想了一下,若论行军打仗,还得听你九叔的。可你三叔只听你的,不若你去封信,就说要向他请教军中事务,把他叫回京城。既可以向他请教,又免了他和你九叔闹意气,误了大局,你看怎么样?”

顾云臻得顾宣如此和颜悦色相待,心中云翳尽散,点头道:“好,侄儿这便去信,叫三叔回来。”

※※※

顾宣一笑,又问道:“云臻,还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那夜在围场,你当着圣上的面说自己有了心上人,她是谁?”顾云臻脸一红,低下头。顾宣紧接着又问,“她是不是叫其华?”

顾云臻扭捏了一会,道:“求小叔叔作主,侄儿今生今世,只想娶她一人。只是她家境贫寒,我怕娘不同意。”

顾宣柔声道:“说什么家境贫寒,只要两情相悦,便比什么都要好。咱们顾家武将出身,娶亲向来不重门第,当年咱们太祖奶奶只不过是丫环出身,却重情重义,跟着太祖爷爷征战沙场,后来还被封为二品诰命,可从没有人看不起她的出身。”顾云臻担了许久的心事没想到竟这么轻松地解决,不禁惊喜万分地望向顾宣。

顾宣微笑道:“只不知你是如何认识这位姑娘的,她家在何处?”顾云臻忙将怎么认识其华之事一一说了。顾宣听了,道:“你不能下床,看来只有我亲自跑一趟,到青霞山去找她。她应该还不知道你受了伤,日日在那杏林等着,肯定很着急。”

顾云臻自醒来后也一直忧心这事,只觉顾宣之话句句打动心坎,喜得耳根子热烘烘的。

顾宣又道:“只是这位沈姑娘没见过我,不如你写一封信,信中提及只有你们才知道的事情,也好作个凭证,得她同意了,我再亲自上门向她的爹娘提亲。既然你们两情相悦,以我顾家家世,她爹娘万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你就不用再担心这件事,好好养伤,等你伤好,咱们便办喜事。”

顾云臻提了笔,犹以为是在梦中,暗暗地掐了一下大腿。抬起头,顾宣正含着笑,温和地看着自己。他忽然觉得这一刻恍如美梦,无比圆满。

最终,他只在信上写下简单的一句。

其华:成亲以后,我天天教你骑马,为你剥花生。顾云臻字。

☆.终身事

顾宣姿态优雅地把泉水烧开,用头水烫了杯子,又将浅碧色的茶水注入杯中,让淡淡的茶香缭于鼻际,微叹道:“今年江南雨水足,养得这茶叶不错。”

苏理廷盯着他看了很久,这么清俊的皮囊下,却有着如此狠辣的一颗心。他恨得牙痒痒,但眼下授人以柄,最终只叹了一声,道:“我还是那句话,得问过我女儿,她自己愿意嫁,我才同意。”

顾宣一笑,“那是自然,咱们也不可能绑着沈姑娘上花轿。”苏理廷恶狠狠道:“顾宣,算你狠。”

顾宣笑道:“苏相莫气坏了身子,顾苏两家以后是亲家,顾宣还有很多事情要向苏相请教。再说两家今日既结为秦晋之好,冰释前嫌,齐心协力,又何愁大事不成?”

苏理廷道:“你说怎样便怎样罢。只是圣上那里…”

“两个借口。”顾宣淡淡道:“就说顾府这几年如铁桶一般,多番派人潜伏进去总不成功,不如将一个暗探以女儿的名义嫁进去,也好刺探消息,顺便离间顾氏叔侄;若是能生下男孩,便可以将大小纪阳侯统统除掉,挟孤儿以令顾九,那时西路军便不足为患。圣上视苏相为肱股之臣,苏相口才又是朝中出了名的,定能让圣上同意这门婚事。”

苏理廷气得连说三声好,将茶盏用力顿在桌上,道:“我老了,斗不过你们这些后生。”

“苏相过奖。”顾宣笑着欠了欠身,“还请苏相放心,沈小姐嫁入我们顾家,定不会委屈了她。沈世诚的这封遗书,我也定会收得妥——妥——当——当。”

苏理廷心中瞬间转过无数个念头,面上却慢慢浮出一种怜伤之色,叹道:“唉,事到如今,我也不求别的,只要其华过得好,我便心甘情愿陪你赌上这一局。”

顾宣笑道:“眼下只有一件事情为难,沈小姐说出去只是个未过礼的小妾生的女儿,未免和我们顾家的地位不太匹配。而且她娘去世不到一年,尚在热孝之中。”

苏理廷道:“你待怎样?我没有正室,谁都知道的。”

顾宣一笑,“沈红棠的真实身份,虽然这个世上只有你知我知,但难保圣上不会起疑心。不如让沈姑娘挂在您家二夫人的名下,我记得你家二夫人当年生过一个女儿,叫做苏之华,只是三岁那年便早夭了。沈姑娘和她年纪相仿,以苏之华的名义嫁过来,倒也混得过去。二夫人已去世多年,也就不存在所谓守孝的问题。苏相只需说当年之华小姐体弱多病,恐养不大,故一直寄养在尼庵,对外说她已早夭,现在长大成人,病全好了才接回来的。我再请出一位有身份的人,收沈姑娘做义女,这样,沈姑娘嫁到我们顾家,也不会有人瞧不起她,以后做了纪阳侯夫人,也不致被京城的名门贵眷小看了去。”

苏理廷思忖半响,点头道:“便是如此,我现在就叫她回来。”

顾宣道:“为了表示对沈姑娘的尊重,我们还是亲自去问为好。我今天请了一位贵人,请她当我顾家的保媒之人。”

※※※

苏理廷看着走进来的老太太,连忙上前见礼,“老太妃,怎么把您给惊动了?”

顾老太妃难得出一次宫,喜得合不拢嘴,露出快要掉光了的牙齿,含糊不清地说道:“理廷啊,你小时候跟着圣上调皮,偷宝清宫的桃子吃,掉下树,摔断两根牙齿,现在牙齿可长齐了?”苏理廷尴尬笑道:“惭愧,让老太妃挂念了。”

顾老太妃道:“我今天是为我家小子来保媒的,没想到苏顾两家也能成为亲家。走,去看看你闺女,看她长成什么样,让我家小子这么大费周折的来求我。”

一行人上了青霞山,快到沈红棠墓前,顾宣道:“我不便进去,姑奶奶,您和苏相进去吧。”

其华正在临帖,见苏理廷神态恭敬地引着一名贵妇装扮的白发老太太进来,还跟进来几个侍女,个个衣饰华丽,便站了起来。苏理廷道:“这是宫中的顾老太妃,是纪阳侯的姑奶奶。”

其华一听是顾家的人,心儿如同小鹿乱撞。她不知该怎么行礼,只笑了笑,叫道:“姑奶奶。”顾老太妃上前拉了她的手细看,转头向苏理廷道:“理廷,这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儿?这么水灵,你怎么生出来的?”苏理廷只是干笑。

顾老太妃有着与所有养尊处优的老人家一样的爱好,从苏家与顾家的渊源扯了开去,再讲到京城中的才子佳人,甚至连这青霞山一座亭子的古记也提及,絮絮叨叨讲了半个时辰的功夫,众人都只是陪着笑。直到她自己讲得口干了,才问道:“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苏理廷哭笑不得,顾老太妃却又想起来了,从袖中摸出一封信,道:“你是叫其华吧?这是我家小子写给你的信,他已经正式向你爹提亲,可你爹一定要征得你的同意。今天我和你爹来,就想讨你一句话:愿不愿意嫁给他?”

其华接过信,耳根早已红透。她背着众人展开信看了,半天没有说话。顾老太妃急道:“我说小姑娘你别急着害羞,倒是给句话啊。”当着这么多人,其华再大胆,又如何说得出口,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苏理廷叹了口气,“罢罢罢。”顾老太妃则合掌笑道:“我老人家又做了一回功德。”又道:“苏相,有些事我和你商量一下。来人,带苏小姐出去,回避一下。”当下宫女们将其华请了出去。

其华又喜又羞,站在枣树下,仍不敢相信这样便许了终身,可他的信就在手中,似乎还带着墨汁的清香。她把信展开看了又看,心中道:不许你骗我,成亲后,必须天天教我骑马,为我剥花生。

不远处有人轻咳,其华抬起头,只见上次在顾府见到的那名蓝衣青年正站在娘的墓前,风吹起他衣衫的下摆,越发显得身形颀长。见其华看过来,他笑意浅呈,同时向她微微欠身,举止翩翩,无可挑剔。

其华心中正是羞喜交缠,只觉他这一眼仿佛将自己五脏六腑都看透了,脸上一红,点了点头,转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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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屋中,顾老太妃向苏理廷说道:“我看你家闺女,似乎有些不懂礼数。”苏理廷道:“确是如此,我没管过她,她娘又…唉,都是我的错。”

顾老太妃说,“我倒喜欢她这份纯朴,可毕竟她将来要当纪阳侯夫人,要受朝廷正式的封禄,还要出席宫中大大小小的宴席,如果不识基本的礼数,会让人笑话。”苏理廷道:“我将她带回去,好好教导教导。”

顾老太妃笑道:“倒不劳苏相了,估计苏相现在将其华带回相府,会多有不便。请来将其华收为义女的是洪太妃,洪太妃家世在我朝算顶顶清贵的,定不致辱没苏小姐。”

苏理廷忙道:“还请老太妃向洪太妃转达理廷的感激之情。”

顾老太妃道:“苏相,你看这样可好?洪太妃既然是苏小姐的义母,肯定要与苏小姐培养一下母女感情,我也想教一教苏小姐礼仪规矩。说到教规矩,没有比宫中的嬷嬷更合适的人。你家那几位如夫人,不是我这个做长辈说话话不中听,让她们教苏小姐的话,太靠不住。我这便将苏小姐带入宫,届时让她从宝清宫出嫁,说起来更风光一些,圣上对洪太妃执礼甚恭,万没有不同意的道理。理廷,你看如何?”

苏理廷思量一番,知道顾宣此番安排倒也是为自己考虑。其华以之华的名义出嫁,自己得先将相府做一番大的清理,见过其华的奴仆都得处理掉,而且还得彻查一番沈红棠当年的事情是如何泄露出去的。如果现在将其华带回家,恐有所不便,若引起那一位疑心,后果堪虞,便说道:“理廷实是惭愧,一切有劳顾老太妃了。”

苏理廷出来叮嘱了其华几句,其华一一应了。她知道不能将乌豆带入宫,只得万般不舍地将它抱给苏理廷,道:“我会来接它的,它喜欢吃鱼和鸡,不喜欢肉。不许你儿子欺负它,不然我和你没完。”

她走向沈红棠的墓,墓边已不见了那位蓝衣青年。其华在墓前跪下来,叩了几个头,默默道:娘,等成了亲,我带他来看您,他与爹是完全不同的人,您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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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太妃看着其华在蒲团上跪下,微笑道:“倒有几分像苏相年轻时的样子。”

其华却很讶异于洪太妃的年轻美貌,她看上去二十出头的样子,长得又是那种如牡丹初放般的艳丽,浑看不出已为先敬皇帝守寡了十余年。顾老太妃在旁边催她,“这孩子,还不赶紧叫义母?”其华扭捏了一会,仍叫不出来,顾老太妃急了,她才低着头道:“太妃娘娘这么年轻,我看叫姐姐还差不多。”

洪太妃大笑道:“这孩子我喜欢。”吩咐宫女将见面礼多添了一份。待宫女们领着其华退下,她兀自抓着团扇笑个不停。

直到所有人都退下了,阁中只余她和顾老太妃二人,她才慢慢地将艳丽如花的面容自团扇后露出来,盯着顾老太妃,轻声道:“珍姨,你托我的事我已经办好了。你现在可以告诉我,我那苦命的治儿现在何处?”说到后面,她的声音在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