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老太妃起身将四周看了一遍,确定阁内外再无旁人,回到洪太妃身边,在她耳际用极轻的声音说了几句话。洪太妃心头一阵激荡,手中握着的象牙柄团扇啪地掉落在地。

这一刻她其实应该笑,却有泪滴落,“珍姨,你没骗我?为何到今日才告诉我?”

顾老太妃叹道:“我怎敢骗你?你是治儿的亲娘,他身上有何特征,何处生有胎记红痣之类,到时你自可验看。而且那孩子,唉,实是长得与你有几分相似。这事也是阿宣去年才查出来的,他一直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告诉你。你也知道,这事不能泄一点风声,否则…”说着往建极殿的方向看了一眼。

洪太妃且喜且悲地笑道:“是啊!这些年来我始终不敢相信我的治儿就这样离开了。”她用手虚抱着,泣道:“他离开我的时候,才这么大,如今却…”落了数串泪水,她又冲着建极殿的方向咬牙切齿道:“怕什么?怕的应该是他!他害死了先敬皇帝,又害了我的治儿,才窃得了那个位子。这些年来,他对我有求必应,还不是想堵天下悠悠之口,怕人家说他弑父杀弟?!”

她渐笑渐带狂态,“这些年我委曲求全,就是心中存着一点念想:我的治儿没有死,终有一日会回来!”她站了起来,向顾老太妃大礼拜下,泣道:“珍姨,您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我那苦命的治儿,就全拜托给纪阳侯了。”

顾老太妃将她扶起来,轻声道:“一切好说,只要咱们不露了端倪,引那位起了疑心,阿宣在宫外自可以将治儿照顾得很好。一旦时机成熟,你们母子相会相认,并不是难事。”

顾老太妃离去后,洪太妃在观音像前跪下来,低声祷颂,“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我治儿平平安安,我洪雪清愿下十八层地狱,来生做牛做马,以洗这一世一身罪孽…”

观音菩萨如坐于云端,默默地看着她。她求了菩萨十六年,只求这一刻的到来。

她本是云南王郡主,明媚的豆蔻年华,在家中尊贵无比,父王却将他嫁给四十多岁的栗王,看中的无非是太子早亡,栗王是承继大统的不二人选。

犹记得嫁过来后第一次和王府诸人相见,那位前王妃生的世子看着她的眼神,那般的热烈,那般的不知遮掩。看着这个比自己还大几岁的英武世子唤一声“母妃”,她不由心惊胆战。

她只求有栗王的宠幸,有父兄在外的声援,她将最终登上皇后之位,她所生的治儿将最终成为继嗣之人。而那位继子,就让他炙烈的眼神成为一个永远不能言说的梦罢。

不曾想老皇帝病重不起,栗王进宫服侍汤药途中遇刺身亡,世子也受了重伤。晴天霹雳下,她一介女流慌了手脚,尚来不及将信递给远在南边的父兄,世子带伤以雷霆手段控制京师,在重臣拥护下登基为帝。

等她听到消息,仓惶地从王府出来迎接圣旨,治儿已被新帝以宫中环境优渥,便于抚育幼弟为名抱走了。不过一个月,便传来治儿染天花而亡的消息。从此她便成了先敬皇帝的遗孀,成了宝清宫中十八岁的洪太妃。

父兄来信劝她忍,她便忍了十多年,将杀夫之仇、失子之恨湮灭于不动声色,甚至不惜委曲求全,以身侍仇。他炙烈的眼神从来不曾改变过,不见天日的帷幕后,是他无尽的纠缠,是她永远不能说出口的伤痛与仇恨。

她像一朵默默开在黑暗沼泽中的仇恨之花,只静待这一天的到来。派0派小0说后花0园

☆.花烛夜

洪太妃喜静,并不常召其华过去,其华便整日在槐华院陪着顾老太妃。顾老太妃是上了年纪的人,终日无事便叫其华为她念经。其华每日上午随嬷嬷学规矩,下午便在佛堂陪着顾老太妃。宝清宫靠着慈静寺,这两处都是没有后嗣的嫔妃们终养残生之所,除了念佛的声音,便只有袅袅佛香。

其华在母亲身边长大,自幼便没受过什么管束,更不懂什么礼仪规矩,但想到要嫁入世代权贵的顾家,也感忐忑不安,随嬷嬷们学礼仪时便十分用心。顾老太妃起始尚有顾虑,听得嬷嬷几次夸奖后,再考较了其华一番,见她虽仍有些野性未除,但基本礼仪却是学得不差,这才放下心来。

槐华院中贴身服侍顾老太妃的是四名宫女,其中三名已过三十,另一名尚是二八年华,名唤紫英,是几天前方从菡萏馆调过来的。听说她不小心将陈贵妃最喜欢的一株芍药浇死了,本要罚去浣衣局的,洪太妃恰好经过菡萏馆,见她哭得可怜,便为她说了两句话。洪太妃在宫中地位甚是尊崇,陈贵妃也不敢违拗其意,只得命心腹宫女将紫英送了过来。洪太妃只是一时心软,见紫英刺绣上的活不错,恰好顾老太妃这里缺一个掌管刺绣的,又将她转送给了顾老太妃。

其华自幼禁于苏府,没有玩伴,这会倒和同龄的紫英颇为投契。处得久了,明白了宫中的规矩,紫英虽然逃过贬去浣衣局一劫,但她入了宝清宫,便再没有出宫的机会,将和老太妃太妃们一样,在这里寂寞老去。其华与紫英一个月下来处得情同姐妹,索性便去求顾老太妃。顾老太妃十分犹豫,其华又厚着脸皮去求洪太妃,洪太妃与顾老太妃商量一番,答应了其华的请求,将紫英赐为其华的陪嫁宫女,让内侍监将她除名。二人有了这一出,更是亲近了。

这日紫英刺绣,绣的是一幅《桃李图》,她用的是双面绣,正面看来是桃,背面却是李,双色绚烂,与整幅图的寓意巧合到极致。其华在旁看着,见她极是手巧,不禁叹道:“我处处不如你。”紫英抿嘴笑道:“你可是未来的纪阳侯夫人,我不过是一个丫环,快别说这话。”

其华认真道:“我这辈子没做过主子,也不习惯使唤丫环,只把你当我的姐姐一般。等我嫁过去后,我会想办法放你自由,再在西路军中为你择一夫婿,咱们便是姐妹一般,岂不更好?”

紫英“唉呀”一声,将被绣花针刺到的手指送入口中,好半天才抬头微笑道:“你还没嫁过去,就打你夫婿手下的主意了?”

其华羞红了脸,只往门外走。走到门口,却听紫英在轻声唤:“小姐…”

其华回过头,紫英抬起脸看着她,屋内燃着淡淡的香,紫英的神情在香雾后有些看不清楚,她似乎张了张嘴,但又立刻闭上。其华正要开口,紫英忽笑道:“您别急着害羞,顾府送来了聘礼单子,苏相也送来了嫁妆单子,虽说你不爱这些阿物儿,也总得知道自己有哪些财产,免得让人哪天算计了去都不知道。”

其华上来撕她的嘴,紫英将手中的刺绣丢在一边,一个劲求饶,两个人嬉闹一番,又携手去看其余的宫女垂钓。

这一幅《桃李图》,直到其华出嫁前都没有绣好。

※※※

成亲的前一夜,洪太妃派了教习嬷嬷过来,教其华洞房诸事,还拿了压箱底的瓷人示意,其华听得满面通红,教习嬷嬷走了许久,仍觉得脸颊像烙铁一样发烫。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披衣起来,坐在窗下,对着忽明忽暗的烛火,觉得一颗心也像这烛火冒出的青烟一般飘浮不定,好半天不得宁静。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顾老太妃慢慢走了进来,其华忙上前扶住她。顾老太妃在软榻上侧身躺下,看着她慈祥地笑道:“这么晚了,还不睡?”

其华脸颊一红,低下头,轻声道:“之前喝茶喝多了点,睡不着。”

顾老太妃了然于心地一笑,抓着她的手轻拍着,满脸的皱纹都是和蔼怜惜的笑容,“既然睡不着,就给我老人家念念经吧。你明天这一嫁,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进宫来看我。”

其华取过一本无量寿经,斜坐在软榻前,轻轻地替顾老太妃捶腿,虔声念道:“东方诸佛国,其数如恒沙,彼土菩萨众,往观无量觉…”

见顾老太妃慢慢地闭上双眼,其华的念经声逐渐低了下去,正觉双眼困倦,忽听顾老太妃轻声问道:“佛祖有没有说,若口业不清净,犯了妄语之过,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其华一怔,道:“佛说妄语需下拔舌地狱,还要堕饿鬼、畜生道偿债。”

顾老太妃阖着双眼,半晌方叹息了一声,低低道:“是吗?”之后便再也没有言语。其华等了许久,不见她再说话,上前查看,才知她已睡了过去。其华怕老人家受凉,取过薄被,轻轻地盖在她的身上。

她再看了会佛经,逐渐支持不住,依在榻边睡了过去。睡得迷迷糊糊之时,感觉有人在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发,那双手十分温暖,像是幼时娘的手,还听到有人在轻轻叹气。

“可怜的孩子…”

※※※

苏顾两家联姻,又是洪太妃的义女,喜事自然办得轰轰烈烈。不算苏府的嫁奁,洪太妃又求得圣恩,比照长公主礼仪减一等,宫中陪嫁之物就装了八驾马车。京城百姓蜂拥而观,盛况一时无两。

喜轿从宝清宫出发,吹吹打打走了半个京城,其华坐在悠悠荡荡的轿子中,一颗心也如喜轿般上下跌宕。到得侯府,喜乐喧天,人声鼎沸,她根本听不清身边的人在说什么,像木偶般被牵着,踢轿门、过火盆,拜天地,若不是从喜帕下看到那人穿着吉靴的脚,只恐犹身在梦中。

拜过天地后,到喜房却走了很久。其华蒙着喜帕,看不清路途,只觉得离拜堂的地方很远,那边丝竹笙鼓的声音,在风中隐隐约约、若断若续。再经过一道长长的木桥,入了喜房,里面冷冷清清,一个闹新娘的人都没有,只桌上摆着莲子花生桂圆等物。两个婆子为她除了吉服,取下头饰,其华走到窗边看了看,疑道:“这里是…”婆子道:“这里是侯府的水榭,建在别院的湖上,眼下暑气正重,怕您热着,才选了此处做新房。”

其华点了点头,回头见床上铺着一块白布,面上一红。婆子又道:“夫人,今天贵客太多,公子只怕一时过不来,您先歇着,不用等他。说不定喝醉了回来,也自有下人侍候,您不用起来。”

其华应了,婆子们便退出去,又有丫环进来服侍她洗浴。直到三更,还未见到他过来,其华等得不耐,丫环铺了床,轻声道:“夫人,您先睡,公子还要一阵才会过来。”

其华问:“我的陪嫁宫女呢?”丫环回道:“大夫人说,既然是老太妃赐下的,自然不比一般的下人,不用亲自来侍候您,早将她接了去说话。”其华也便丢开一旁,又恼那人将自己丢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索性便依了丫环之言睡下。丫环见她睡好,轻轻地吹熄了烛火。

房中不知熏了什么香,幽幽沁人,其华不多时便觉眼皮涩重,正睡得迷糊,听见有什么东西拍响水面的声音,接着有人在笑道:“祝公子今夜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大战三百回合,杀得新娘子俯首投降!”其华本想起床到窗边看一看,一听这等戏谑的话,又羞又气,便没有动弹,接着一群人嘻嘻哈哈的声音伴着水声去远了。

※※※

门轻轻地开了。其华听到他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又一步步走进来。她恼他这么晚才过来,索性裹着薄被朝里睡着不动,听到脚步声在床前停住,同时闻到一股淡淡的酒气。

等了半天,他却不说话,其华只得坐了起来,道:“你喝醉了?”这日是月初,加上窗边挂着布幔,屋里漆黑一团,其华只能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却看不清他的面容。

他仍没有说话,片刻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接着其华面上一凉,却是他伸出手,在抚摸她的面颊。他的手指十分冰凉,与以前抱着她时的滚烫截然不同,其华心里一颤,抓住了他的手,摸上他的食指。

有厚厚的茧,是他。

其华松了手,黑暗中,他的身子慢慢倾过来,将她压回床上。其华既欢喜又羞涩,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情急中推了他一下:“等你这么久,我肚子饿了,先剥点花生给我吃。”

☆.连理梦

顾宣成亲,最忙碌的当属顾云臻。顾宣成亲告了一个月的假,将朝中和府中之事都交予他打理,他便随着顾夫人和管家一起筹备婚礼事宜,忙得不可开交。成亲这日,来贺礼的王公大臣都由他亲自接待,更是忙得一口水都顾不上喝。拜天地时,顾云臻正要挤到正堂观礼,偏院席上两家有夙怨的公子哥打了起来,撞翻了茶棚,险些起了火。他和顾十一去劝架,等回到正堂时,吉礼已成,新娘子早已被送往洞房。

是夜顾府花团锦簇,明烛高烧,宾客如云,喜意盎然。顾云臻陪着众宾客喝得酩酊大醉,第二日醒来时已是艳阳高照。他惦记着要拜见婶婶,虽觉头疼,仍爬起来洗了把脸,兴冲冲来到瑞雪堂。

顾夫人是长嫂,正在等苏家小姐过来请安,却见顾宣身边的亲信丫环初夏进来禀道:“夫人,五夫人昨夜不小心着了凉,染了风寒,起不了床。侯爷正守着她,命奴婢来告诉夫人,说别院离这里远,又要坐船又要换轿子,怕五夫人受不了折腾,今天便不过来向夫人请安了。等五夫人身体好一点,再过来向夫人敬茶。”

顾夫人忙问,“怎么病了?严不严重?”初夏笑道:“依奴婢看,倒不是很严重,只不过侯爷心疼五夫人罢了。侯爷昨晚一晚没睡,奴婢方才看着,他眼睛下面都是青的。”屋子里的婆子们便都笑了起来。

顾夫人笑骂道:“你家侯爷把你惯得这般没规矩。”

又有婆子问,“说起来,昨天侯爷下了严令,不许闹洞房,大伙都没见到新娘子的样子,不知道这位五夫人究竟生得如何。”初夏抿嘴一笑:“一个字,美。”那婆子抚掌笑道:“难怪侯爷这般心疼。”

顾云臻听得既尴尬又好奇,这位苏小姐究竟生得何等出色,小叔叔说娶她只是为了拉拢苏理廷,可若是两人有缘,真能两情相悦,倒也替他欣喜。转瞬又想到其华,小叔叔说曾去杏林找她,却只见几株杏树上刻了同一句话,说她去了正定的舅舅家。自己伤好后去了杏林,树上刻痕依然,却不见伊人娇面,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顾夫人见他若怔若喜,便问道:“云臻,你小叔叔不是叫你这个月代他上朝处理军中事务吗?圣上早有旨,让你御前行走,你也该学着如何理事,为你小叔叔分担分担。他新婚燕尔,就让他休息一下。”顾云臻忙道:“我这就去。”

朝中却无甚事,只一堆人围住苏理廷道恭喜,见顾云臻来,有人取笑道:“小侯爷,可曾见过你家新婶婶?”又有人笑:“纪阳侯成了亲,就快轮到小侯爷了。”顾云臻脸皮薄,又不习惯这等官场应酬之语,只得嘿嘿傻笑。

苏理廷看到他,亲热地叫:“云臻。”顾云臻忙道:“苏相。”群臣在旁边打趣起哄:“小侯爷要叫亲家公公才对。”

苏理廷拉着顾云臻的手走进值房,亲自倒了杯茶给他,道:“云臻,你来得正好,有件事本来和你小叔叔商量好了的,只等盖上印章便可,只不过当时不是很急,又忙着商量亲事,便搁下了。现在他新婚燕尔,不便去打扰,你既代他来上朝,定是将印章交给了你,便将这盖了吧。”

顾云臻拿起看了,原是兵部会同苏理廷和顾宣一起议定的条陈,嘉和公主下个月出嫁后,估计与西夏短期内不会再起战事,又觉军中军纪有些松驰,想将西路军中的各营大将互相挪个地,以免在一个地方呆得太久,滋生懒惰、腐败之事。

顾云臻见只是西路军中内部调动,且下面署着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正是顾宣手迹,忙从袖中掏出纪阳侯的印章盖上。苏理廷笑道:“云臻这是第一次办理军务吧,需得具名的。”顾云臻也没有多想,挨着顾宣的手迹签上自己的名字,苏理廷笑着收了。

※※※

子夜时分的京城很寂静,只有梆鼓之声偶尔回荡在夜空。

当三更梆子声响起,苏理廷放下手中之笔,移开东面墙上一幅天子亲笔的诗词,在墙上按了一下。吱呀声打破夜的宁静,靠着西面墙的书架缓缓向左移开。

苏理廷握了油灯,缓步走入地道。走过长长的甬道,前面是一间丈余见方的秘室。见他进来,毕长荣上前单膝点地,“相国大人。”

苏理廷忙扶了他起来,叹道:“长荣,这段时间,实是委屈你了。”

毕长荣铁塔般的汉子,哽咽道:“不委屈,只是洁儿她…我真怕她一时想不开…”想起被满城传为笑柄、整天关在家中以泪洗面的女儿,他也不自禁地红了眼眶。

苏理廷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帮你和洁儿向顾家讨回这个公道。”

毕长荣兀自不敢相信,抬起头道:“相国,可大小姐她…”

苏理廷冷笑道:“长荣,你不要以为我被迫将其华嫁给了顾宣,便改变了主意。他顾宣打的什么如意算盘,我心里一清二楚!他要利用我们翻天覆地,然后再将我们一网打尽,可我们又何尝不能利用他搅得这天下倾覆,再将他一并除掉?!”

毕长荣又惊又喜,苏理廷又道:“兵部的文今天已经哄着顾云臻那个傻小子发出去了。通知咱们在西路军中的人,趁着这次机会,能上的上,能占据有利职位的,都尽量想办法,要钱要物,只管提供。将来要想顺利除掉顾氏叔侄,这次机会绝对不能放过。”

毕长荣一一应了,又犹豫道:“可是,西疆诸族向来只服从顾氏之令,西路军中又多为番族,咱们的人纵是上去了,只怕也难完全掌控局势。”

苏理廷盯着油灯中跳跃的那一点火焰,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之色,沉声道:“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希望其华能生出个儿子来。真生不出,咱们就给她变一个出来…”

※※※

油灯昏暗,那一点点跳动的火焰照得苏理廷的脸十分阴沉,这样阴沉的表情,让他脸上的法令纹更深刻,更显出一种刚硬的决心。

毕长荣不禁回忆起二十年前,那时他尚是一名金吾卫的低级卫士,因为出身低微,被人轻贱,遭人欺侮。军营中丢了东西,他是第一个被怀疑的人,皇城中出了什么事,也总是第一个将他推出去顶黑锅。那日,他又被拉到酷日下遭受鞭刑,血肉模糊、痛不欲生之时,一双黑色的靴子停在面前,一把清和的声音问道:“他又犯了什么事?怎么总是见他受罚?”

他抬起头来,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正静静地看着自己,清澈柔和的眼睛里满是同情和安慰。后来,他才知道,他是苏家的大公子,栗王世子的陪读,是他救下了他,并不动声色地将他送上金吾卫的最高位置。

这些年,他暗中追随着他,看着清霜染上他的双鬓,看着皱纹爬上他的眼角,却仍没有忘记最初对他说过的话,“长荣啊,总有一天,我要打破这由世家权贵垄断高爵要职的局面,给像你这样的平民子弟更多的机会!”

油灯上淡淡的青烟飘浮,二人都凝视着这青烟,陷入沉思追忆之中。

良久,苏理廷眉头微皱,缓缓道:“眼下只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顾宣为什么能说动云南王出手,这中间一定有一个极大的原因,不把这件事情弄清楚,咱们不能轻举妄动。”

他猛地抬起头,道:“长荣,你加派人手,盯紧洪太妃和云南那边,一旦发现蛛丝马迹,马上报给我!”

※※※

天气渐热,暑阳肆虐。顾云臻相思难以排遣,每日上过朝后,仍打马去青霞山杏林,期盼能见到其华归来。杏林绿荫匝地,树上刻痕渐陈,他日日等到夕阳落山,仍不见她的一片衣影。也曾去附近农家打听,可寻遍青霞山,只有一户人家姓沈,却没有一个叫其华的闺女。问得多了,还被当作京城浪荡子弟赶了出去。

他疑惑渐重,有心求顾宣派人查探一下。可顾宣自成亲后日夜不离苏家小姐,二人在水榭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连通往水榭的木桥都命人拆了,顾云臻每次走到别院门口,便被顾十一挡了回来。

这日下了朝,顾云臻正要上马回府,武安侯等人嘻嘻哈哈追上来,叫道:“云臻!”顾云臻素不喜这些人仗着祖宗余荫浪荡形骸、纵情声色,但毕竟不好得罪他们,只得回头应了一声。

武安侯一把揽住他的肩,笑道:“云臻,听说你小叔叔自洞房以来,半个月没有出门,既没给大嫂去奉茶,新娘子也没有回门。若真有此事,你可得劝一劝纪阳侯,身子骨要紧,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顾云臻略一皱眉,众人已纷纷笑道:“定是新娘子太美,纪阳侯早就缴枪不杀,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还有人状似懊恼道:“早知苏相藏着位这么如花似玉的女儿,我就应该早点上门求亲,也不致于让纪阳侯伤了身子,他可是国之栋梁啊。”

顾云臻不知如何应答,只得干笑两声,正要作别,武安侯一把将他拉住:“云臻,今天靖忠从柳州回来,咱们为他接风。走,上醉月楼去。”顾云臻欲推辞,已被众人拥住,只得跟着到了醉月楼。席间这些人狎妓调莺,斗酒作乐,丑态不堪入目,顾云臻坐得十分气闷,几轮酒后,借口如厕,便离了醉月楼。

武安侯等人直玩到三更才踉踉跄跄出来,却被掌柜的拦住,陪笑道:“侯爷,这个,今天的银子还没给呢。”武安侯愣道:“顾小侯爷没给吗?”掌柜道:“小侯爷一径走了,并未会钞。”

武安侯喜好收藏,但又不学无术,经常上当受骗,买回不少假古董,再加上这段时间嗜赌,家当早已是拆了东墙补西墙,今天叫顾云臻来寻欢作乐,便是想着揩他的油,见顾云臻这般不醒目,气得骂道:“他奶奶的!”旁边有人讥道:“侯爷,虽说您是侯爷,他家也是侯爷,可您这个侯爷和他那个侯爷比起来便差得远了。”

武安侯咬牙切齿道:“走着瞧!顾云臻,我看你嚣张得意到几时!”

※※※

顾云臻却不知这些啰嗦,回到家洗了把脸,正要睡下,窗外忽有剥啄声响起。他爬起来打开窗户,喜得蹦出去一把抱住来人,“三叔!”

他与顾三有两年未见,十分亲热,急忙吩咐厨房下了一大碗面,切了一斤牛肉,摆了一壶上好的汾阳白,两人便喝了起来。

顾云臻道:“三叔,您总算回来了,我正有很多事情想向您请教。”顾三叹道:“我本是不愿回来的,就不信斗不过那个阴不阴阳不阳的家伙。只因小侯爷说要向我请教,老六也说小侯爷身边没个人指点不行,我想起侯爷临终时的重托,这才回来的。”顾云臻忙道:“委屈三叔了,不过九叔这些年领兵作战甚是让人放心,您索性便放下这些,一心指导我吧。”

两人你一杯我一盏,顾三问道:“听说公子娶了苏相的女儿?”顾云臻知道爹的这些心腹一直对顾宣有成见,不肯改口叫他侯爷,却也还是提醒他,“三叔,见了小叔叔,您还是得叫他一声侯爷。”顾三冷哼一声:“当初若不是他上了那西夏女人的当,侯爷又岂会…”

顾云臻郑重道:“三叔,小叔叔这些年对我极好,而且他说了,这两年内必会全心全意教我,两年之后便会将爵位还给我。”顾三冷笑道:“希望他说话算数。”顾云臻提高了一点声调:“三叔!”

顾三重重放下酒杯,道:“既然公子要让位给小侯爷,那他还娶苏理廷的女儿,打的什么主意?”顾云臻解释道:“一来是苏相的女儿倾慕小叔叔,闹着要嫁给他;二来小叔叔说西路军多年来屡受苏理廷的牵制,粮草饷银总是供应不及时,索性娶了他的女儿,希望能拉拢他,以后西路军在朝中也多一助力。”

顾三仍是嘿嘿冷笑,顾云臻便不再劝。又喝了两盏,他想起一事,道:“三叔,半个月前兵部发了一文到灵州,可能是在你刚刚离开时到的,你没看到。不过也没什么大事,兵部想整饬西路军,将各营大将互调了一下。”

顾三酒也醒了,又惊又怒道:“小侯爷,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先问过我?!你具了名了?”

顾云臻点头,不解他为何如此大的反应,道:“这是小叔叔和苏相还有兵部早就议定的,也只是咱们西路军内部互调,并非从京城调人过去,有什么问题吗?”

顾三急得直搓手:“我就说公子娶苏理廷的女儿有问题,果然说中了!小侯爷,只怕你被他们卖了!你可知道,这样一调动,各营的副将、偏将、游击、校尉便都有可能被新到的大将撤换,咱们多年来在军中安排的中低级将领便要被顾九一锅端!你具了名,老六还会以为是你的意思,说什么都晚了!”

顾云臻犹自不信,道:“三叔你多虑了。小叔叔怎会是那样的人?他若是不想我接位,在西京围场便不会那般冒着危险将我救出来,反正我死在毕长荣的手上,他不是正中下怀吗?他当时将我从箭雨中拖出来,自己腿上背上都中了箭,若真是要对付我,怎会那样冒死救我?”他说得激动,声音都在发颤。顾三默然不语。

顾云臻再喝了一杯,微笑道:“三叔,不说这些,说点高兴的事。您回来得正好,若是一切顺利,今年…”他面上略略一红,道:“今年便可以喝侄儿的喜酒了。”

顾三大喜,道:“小侯爷说定亲事了?是哪家的小姐?”又道:“侯爷在天之灵,看到小侯爷成亲,定会十分欢喜。”

顾云臻道:“她不是哪家的小姐,只是平民家的女子。不过…”他想起其华,心中一荡,腼腆地轻声说道:“在我心中,哪家的小姐都比不上她。”

☆.无情恨

顾三本是孤儿出身,又是武将,也不在意什么身份家世,见顾云臻说起心上人便满是少年人情窦初开的喜悦羞涩,也很替他高兴,索性放开了喝,喝得醉醺醺时才辞去。

顾云臻不欲让人看到,自后门悄悄将顾三送出去,回来时经过下人们居住的院子,觉得喝多了,面酣耳热,便站在槐树下扯开领子吹风,却听到屋内下人们正在嘻笑。

“也不知咱们这位五夫人长得是何等天仙国色,竟教侯爷半个月都不曾出门。新娘子不但不拜见大嫂,连门都不回,啧啧。”

“咱婆娘那天在夫人面前听初夏说,五夫人长得天香国色,咱们侯爷真是艳福不浅,定是夜夜要大战三百回合,哈哈哈哈!”

“侯爷把持了这些年,原来倒是栽在苏相的女儿手中了。”

“你们是不知,听说那苏家小姐喜水,侯爷为博美人一笑,便将洞房放在水榭里,还命我们将木桥都拆了,只为日日陪着新夫人划船赏荷。听老吴说,那日他远远扒在别院的墙头看了看,啧啧,你们猜,看着啥了?”

“啥?快说!”

“咱们那位五夫人正在湖里游水玩,侯爷陪在身边,两人鸳鸯戏水后,侯爷将五夫人抱着回了房,还嘴对嘴。啧啧,玩得那叫一个欢啊!”

屋内人一阵大笑,又有人笑道:“我也听说,五夫人口味挑得很,凡是做得有一点不好,便只将东西往湖里扔,侯爷也不生气,只叫厨房再做。厨房里的人这段日子为了做出合五夫人口味的饭菜,累得都想骂娘,只不敢骂出来。”

“这算什么,听说五夫人不小心将侯爷喜欢的玉镇纸掉在地上弄碎了,侯爷反说那声音好听,叫管家再去买了许多对一模一样的,专供五夫人砸着玩呢。”

“没想到咱们这冷面侯爷也有拜倒在石榴裙下的一天啊。”

“你知道什么,这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男人嘛,天生就是让女人给降服的。十一郎那么铁面无私的人,不也怕老婆吗?那天还见黄氏夫人将他追得满院子跑。若是不怕老婆,晚上老婆不让上床,岂不是大亏了?”

满屋子的人哄笑,又纷纷劝酒让菜掷骰子,闹得不堪入耳。

却有人喝多了,道:“倒是有件事,咱们不能不说。这府中以后是大夫人管家,还是这位五夫人管家呢?咱当然希望大夫人继续管家,大夫人菩萨心肠,咱们下人也能有好日子过。可按爵位来说,五夫人才是正牌子纪阳侯夫人,应当是她管家。可又听说圣旨已下,再过两年小侯爷便要接位,这、这主子换来换去的,咱们下人难做啊…”

有人慌忙按住了他的嘴,“喝酒喝酒,这事可不是咱们能够议论的。”

顾云臻不想再听,便悄悄回了自己院子,想到小叔叔才半个月没有理事,府中便乱了规矩,回头得禀明娘,好好治理一下这帮妄自议主、聚众酗酒赌博的奴才,只是心中对那位始终未曾见面的婶娘更加好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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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宣换上一袭深紫色丝袍,看着仍坐在铜镜前的其华,微笑道:“夫人,大嫂正等着我们过去敬茶,可别让她久等。”

其华自铜镜中冷冷地盯着他,一言不发,手中逐渐用力,“啪”地一声,一把黄杨木的梳子被她扳断两根木齿。

顾宣下巴微抬示意,一直立在一旁的初夏轻手轻脚走到其华身边,见铜镜中映出她瘦削了许多的面容,浑没有当初与自己抵足夜谈时的水灵红润,又见铜镜中的她眼神冷如寒冰,不禁低下头,轻声道:“夫人,奴婢为您梳头。”

其华再难忍心中怒火,抓起妆台上的一个珐琅盒子就往初夏脸上砸去。初夏躲避不及,额头被盒子砸中。盒子掉在地上,蔷薇粉散落一地,一缕鲜血自初夏额头沁下来,混着蔷薇粉,似在她脸上开了一道骇人的口子。

初夏不敢抹去血迹,蹲下来捡起珐琅盒子,又用袖子去擦地上的蔷薇粉。其华站起来,指着她痛骂,“无耻的骗子!给我滚出去!别让我再看见你,见你一回我砸一回!”

初夏抬起头,怯怯地看了顾宣一眼。顾宣挥了挥手,她如获大赦,退了出去,轻轻地带上房门。

顾宣慢悠悠地向其华踱来,其华背靠着妆台,警惕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忽抓起妆台边的一个花瓶,用力砸碎,握着残片对准顾宣,不说话,眼中却似要喷出火来。

顾宣却并不看她,好整以暇地走到铜镜面前,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腰间丝绦,口中淡淡道:“我说过不会碰你,便不会碰你。你性子这么烈,万一有个好歹,我也不好向苏相交待。咱们说好:我不强迫你,可是,你也得在人前为我留点面子。苏相在圣上面前说你的真实身份是一名暗探,若是你闹得太过,咱们在人前如仇敌一般,传到圣上耳中,难保他不会起疑心,圣上可是对你娘还记忆犹新啊,咱们现在可是捆在一起的一对蚂蚱。”

其华死死地盯着他,双眸逐渐变得通红,握着瓷片的手也微微颤抖,因为用力太过,指节捏得像玉石一般白。可当顾宣说到最后一句,她哽在喉间的那股气忽然间泄掉,手慢慢地垂落下来。

顾宣整理好丝绦和佩玉,慢条斯理地自她手中将瓷片轻轻拿下,换上一副温柔的声调:“你放心,你娘现在是我的岳母大人,我定不会让人打扰她在地下的安宁,苏相现在和我齐心协力,苏家也不会有事的。我骗了你来,是我的不对,但咱们既已成亲,你总不可能躲在这里,一辈子不见人吧?我又没有强迫你,这半个月,你闹也闹了,咬也咬了,有天大的气总该消得差不多了,还待怎样?”说着,握了梳子,上前一步,笑道:“是不是要相公我来为你梳头,你才肯呢?”

其华急速闪开身子,满脸憎恶的表情,怒道:“你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