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宣一笑,“夫人请便,我在外面等你。”

※※※

其华慢慢地梳好头,将鬓边的碎发用桂花油全拢了,看着铜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将泪水吞了回去。

咸咸的泪水倒流回心中的一瞬间,她忽然想起幼时娘说过的故事。那时娘和舅舅在草原上遇到狼群,昏黑的旷野上,豺狼遍地,如影随形,那碧绿的眼珠散发的幽光,如同地狱之火。此时却不能害怕,也不能和它们拼个你死我活,唯有仗着一点火光,与它们周旋,等着第二天的太阳升起。

云臻…

她在心中默默地念了一回这个半个月前尚十分陌生的名字,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顾宣正站在船前,微笑着向她伸出右手。顾十一带着数人在船尾撑楫相候。其华提起裙裾,自顾宣身边蹬蹬蹬走过,跃上船头,顾宣轻轻笑了笑,脚步轻快地跳上船。

到岸后,数人赶着马车迎上来,顾宣将其华扶下船,又将她扶上马车,面上始终带着温雅的笑容。上了马车,其华一把甩开他的手,将脸扭向车外。直到马车停下,听到外面有人连声道:“快去通报夫人,侯爷和五夫人到了。”她才扭过头来。

早有婆子迎了上来,笑道:“夫人正等着呢。侯爷,五夫人,快请。”其华站在门前,凝望着那上面的牌匾,久久不动。顾宣握上她的手,柔声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其华挣了一下没有挣脱,被他拖着进了大门。她心中恨极,长长的指甲用力掐入顾宣的掌心,侧头看他,他却连脸上的肌肉都不曾颤抖一下。其华越发用力,宽大的袖子遮住了二人的手,一路上的仆妇见到二人携手而来,皆露出会心的笑容。

走了许久,见前方一处院落,屋宇瞻然,便知到了顾夫人住的瑞雪堂。顾宣终于放开了其华的手,其华偷眼看自己的指甲,已沾上殷红的血迹。

顾夫人却是极亲切的,喝过其华敬的茶,脱下手中的玉镯,塞到她手中,道:“之华是吧?果真是水晶般的人儿。定昭虽说是我的小叔子,却如同我的长子一般,你到了这里别拘束,只当是自己家。你喜欢住在别院就住别院,若是觉得那处闷得慌,便到这里来和我说话。”

其华抬起头,看着顾夫人温婉随和的笑容,心中一酸,话在喉间停顿良久,终于轻声说了出来:“多谢…大嫂。”

顾夫人和蔼笑道:“你的病好了,我就放心了。不然真不知怎么向亲家府上交待。对了,亲家公前几天派人送信来,说府上接连病了好些人,加上你身子也不好,索性命你迟一些再回门,免得染了病。亲家公还送了很多补品来,托我给你补补身子。”

其华低低应了一声。顾宣在旁问道:“云臻呢?”其华手一颤,玉镯险些掉落在地。见众人讶然望来,顾宣覆住她颤抖的手,盯着她的眼睛,柔声道:“怎么了,不舒服吗?”其华默然片刻,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是,只是这玉镯太过贵重,我怕受之有愧。”

顾夫人忙道:“这个玉镯是婆婆给我的,当时就说要留给定昭的媳妇。你快戴上,这是婆婆的一片心意。”又向顾宣道:“云臻上朝去了,估计也快回来了,他一直说要拜见新婶婶。你们今天就在这里用饭,等云臻回来,咱们再一起去给你大哥烧炷香,告诉他顾家添了新人,也好让他高兴高兴。”顾宣只道好,其华却猛地站了起来,道:“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转身便往外走。

顾夫人未料其华说走便走,不禁愕然。顾宣忙道:“她病还没好,我先送她回去。”他追到门口,拉住其华,正要说话,却听院门口丫环们笑道:“小侯爷回来了!”

※※※

顾云臻气冲冲地走进来,大声道:“气死我了!什么东西,不过是仗着祖上余荫的酒肉之徒,也敢侮辱我们顾家!”他走到门口,一脚将门边的一个花盆踢飞。花盆落地,惊得架子上的八哥拍翅乱叫。

他直冲进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满头大汗地叫道:“水!”丫环们忙捧上茶来,顾夫人皱眉斥道:“云臻,你小叔叔在这里!”

顾云臻这才看见站在门边的顾宣,忙站了起来,叫道:“小叔叔。”又道:“小叔叔,您别骂我,我实在受不了李承业那个花花公子了,你知道他今天在满朝文武面前说什么吗?他居然说您沉迷女色…”

顾夫人厉声喝道:“云臻!”顾云臻吓了一跳,忙停了嘴。顾夫人道:“你小婶婶在这里,还不快去拜见!”顾云臻这才见顾宣身后站着一个女子,因为被顾宣挡住,看不见她的脸,只可见她穿着一袭淡红色的衣裳。

顾云臻知道自己失了礼,尴尬万分,忙整了整因和武安侯打架而凌乱不堪的朝服,上前端端正正揖下:“侄儿顾云臻,拜见小婶婶!”他低下头,正好看见那女子脚上穿着一双淡紫色的鞋子,鞋尖镶着两颗珍珠,洁白圆润,顾云臻不由心想:这鞋子十分可爱,若是送一双给其华,她定会很喜欢。

顾宣回过身,拉上其华冰凉的手,将她拖前两步,微笑道:“之华,这是我们的大侄子云臻。他今天有些失礼,你别见怪,他性子就是这样,以后多多相处便知道了。”

丫环捧来托盘,托盘中有一个作见面礼的金锞子,其华慢慢地取过金锞子。小小的金锞子仿佛有千斤重,让她怎么也没有力气递出去。

她曾经坐在小木屋的窗前,无数次憧憬过和他的重逢,每当想到他咧开嘴笑的样子,她便会不自禁地一笑,笑完又红了脸,抱着乌豆自言自语:“乌豆,你说,他是不是一个傻小子…”

她的视线低垂着,正好看到他的手。那么滚烫的手,温度仿佛能烫热一个人的心,就是这双手为她剥花生、教她骑马、在黑雨中紧紧地抱住她,让她不再彷徨恐惧。现在,这双手正垂在他的腰侧,行的正是晚辈拜见长辈的礼仪。

顾云臻低着头等了许久,颇觉颈酸,便笑着直起身来,边道:“婶婶见谅,侄儿今日实是被武安侯那起子小人给气坏…”

☆.狼子心

话未说完,看清面前之人的长相,他一下张大了嘴,像被一枚巨大的木楔猛然钉入心脏,脸刷地一下发青,愣在当地。

其华微垂着眼,克制住自己颤栗的双手,将金锞子递到他面前,轻声道:“大侄子多礼了。”听到她的声音,顾云臻额头青筋剧烈跳动,嘴角抽搐了几下,忽然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其华吓得手一松,金锞子掉落在地。

屋内乱成一团,众人将顾云臻扶起来,见他面色惨白,额头青筋还在突突直跳,双目却是紧闭,怎么也唤不醒。顾宣上前看了看,道:“不碍事,他只是一时气急,阻了气,平躺一会便没事了。”

顾夫人连声道:“谁在朝中给了他气受,居然气成这样?”众人将顾云臻抬到榻上,顾宣挽了袖子,上前在他胸口推拿了几下,顾云臻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顾宣再听了听他的心跳,放下袖子,道:“不妨事了。”

顾夫人放下心来,回头见其华脸色雪白、神情呆滞地望着木榻,似是被吓坏了,忙走过来牵住她的手,道:“之华,真是不好意思,让你受惊了,改天我叫云臻去给你赔罪。”

其华却像没听到她的话,眼神痴痴地望着木榻,顾夫人轻轻唤了声,“之华?”她仍没有反应。顾宣大步走过来,一把扼上她的手腕,将她拖离了瑞雪堂。其华被他拖得在门槛处一个趔趄,绣花鞋上的珍珠被挂落在地,滴溜溜转了两圈,沿着青色光亮的地砖,慢慢地滚到木榻下面。

顾宣的手劲极大,其华疼得眼泪险些迸了出来,低头死死地憋住。待上了马车,关上车门,她再难忍心中恨意,冷不丁一掌扇向顾宣。

“啪!”这一掌清清脆脆、结结实实地正中顾宣左脸,因为用力太过,带得马车都摇晃了一下。其华未料自己竟会打中,不禁愣住。看着顾宣吸了一口冷气,左手慢慢地抬起来,她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旋即昂起头来,冷冷地注视着他,一字一句道:“顾宣,你会下阿鼻地狱的!”

顾宣却只是用手揉着脸,看着她的目光复杂莫测,其华毫不畏惧地与他对峙。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忽然颠簸了一下,其华身子向前倾倒,急忙用手撑住车壁,却听得顾宣于此时低声说了一句话,听着似是“求之不得”,等她重新坐稳,再次瞪向他,他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是揉着脸,淡淡道:“你咬也咬过了,打也打过了,现在消了气没有?”

※※※

天黑时下起了雨,打在湖面上呖呖啦啦作响。湖心的睡莲开出了饱满的小花苞,像一簇簇紫色的箭,指向黑沉的夜空。其华坐在廊下看雨,灯光初起时,抬头见湖那边的墙头似有人影一闪,便转身进了水榭。

顾宣正在提笔疾书,见她进来,微笑道:“不是看见我就气闷吗?怎么又进来了?”其华坐在屋角不出声。顾宣放下笔,将水榭的窗户全部打开,风灌进来,其华皱眉道:“你做什么?这么大的风,我冷。”顾宣拿起案几旁的披风走过来,将披风拢在她肩头,柔声道:“这样就不冷了。”

其华闻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气息,心中一阵阵发颤,憎恨、恐惧,交织在一起,恨不得远远逃开。可目光越过他的肩,看见窗外远远的一带墙影,只得开口说道:“那你陪我看雨。”

顾宣似是有点意外,笑道:“好。”握了她的手坐到廊下,看着雨打睡莲,又替她将披风系紧一些,道:“别再想云臻了,他少年心性,过段时间就会丢开手的。”

其华不作声,慢慢地将头靠上他的肩头,眼角瞥见墙头上的那个人影似乎向后跌了下去,不禁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正要推开顾宣,顾宣却先站了起来,道:“我今晚有点事,要出去一下,你一个人先睡,不必等我。”忽又俯在她耳边轻声说:“当然,夫人若是不计较了,愿意等我,我求之不得。”说罢不看其华气得发红的眼睛,站起来吹了声口哨,不一会顾十一划了船来,顾宣跳上船走了。

其华再坐一阵,见墙头那边再无动静,便站起来进了屋子,却也没有力气关窗户,只坐在窗前发呆,连越来越近的划水声也未听见,直到一个湿漉漉的人影站在门口,她才觫然抬头。

屋外是连绵的雨雾,昏暗的灯光下,顾云臻正浑身是水地倚着门框,头发上犹沾着浮萍,双眼猩红地望着她。其华吓得转身想躲,却又硬生生止住,装着吃惊的样子站起来,说道:“这不是大侄子吗?怎么这个样子来了?该叫他们划船将你送来才是。只是…你叔叔不在,他出去办事去了。”

※※※

顾云臻在别院墙头遥遥看到顾宣拥着她看荷听雨,只祈求是自己先前看错了,游过湖来时心情十分矛盾,既盼是她,又怕是她。这刻听着这在梦中千萦万迴的声音,看着这万万不会认错的眉眼,身上的水珠似化作了寒冷的冰柱,将他一分分冻僵,他牙关打着颤,缓缓说道:“先前失、失礼,现特地来给…给您赔礼道歉,望您莫、莫怪…”心中却不停道:转过身去,转过身去。

其华默然片刻,缓缓道:“我岂会怪大侄子。你小叔叔说,这段时间全赖你代他分理军务,说起来还要多谢你。只是现在你小叔叔不在,我也不好留你吃茶,你看…”

顾云臻盯着她,颤声道:“…您、您不留我吃茶,便是生气了。”

其华只得勉强笑道:“大侄子说笑了。”转身去拿案上的茶壶。她一转身,顾云臻看见她颈后那颗小小黑痣,脑中再无怀疑,轰雷一声接一声在心中炸响,哽咽了数下才唤出来,“其华…”

其华的身子一颤,好不容易才让自己镇定下来,握起茶壶,又颤栗着去拿茶杯,可她连倒数下,茶水都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飘落在桌面,怎么也没有办法倒入杯中。她掩饰地咧嘴笑了笑,正要开口,却听得顾云臻在一步一步走向自己,颤声问道:“其华,真的是你,为什么?”

为什么?

他问得如此的不可置信,如此的绝望。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搅得她这些天拼尽全力压抑下来的苦楚、屈辱悉数翻涌上来。

咚!

茶杯掉落在桌面,骨碌滚了几下。茶水顺着桌沿一点点滴下,打湿了失去珍珠的绣花鞋。

其华的眼泪忽地一下子涌出来,她正要转身,一抬起头,视线掠过一边的黑漆雕花木窗,身形便生生地定在了原处。

那一夜,她正是从这里悄悄地爬上水榭的二楼。

※※※

那一天,她将送来的饭菜一次又一次撒在湖中,将屋中能砸的东西都砸得粉碎,然后装成筋疲力尽的样子睡去。等了许久,终于听到木浆划破水面的声音。

趁着那个顾十一进了屋子与顾宣说话,她悄悄打开窗户,猫着腰从窗下溜到水榭正门处,只见一艘小船正停在水榭旁,空无一人。她在心中叫声谢天谢地,蹑手蹑脚上了船,只是她从未撑过船,好半天才摸到一点点要领,将船撑离水榭,向对岸划去。

本以为这样便可以逃离狼窟,可是船到湖心,水便“咕咚咕咚”地自船心冒上来。

看着船一分分下沉,她不禁又急又气,都快哭出来了,回头看向水榭,恨不得将里面的那个人挫骨扬灰才好。可毕竟她是怕水的,眼见水就要淹过自己的腰,只得死死扒住船沿。

直到整艘船都沉入湖中,碧青的湖水漫过她的胸膛,那人仍袖着双手,斜靠着水榭的窗户,看着她一点点下沉。

待他终于将快昏迷过去的她从水中捞起来,看着眼前模糊的面孔,她拼着最后一分力气,狠狠地咬上了他的手臂。口中一阵腥甜之时,她也昏了过去。

醒过来时,室内一片黑暗,她摸了摸衣服,松了口气。外面屋子传来他的走动声,紧接着是沙沙的声音,似乎在摊开笔纸奋笔疾书。她不禁想,这是怎样冷酷狠辣的一个人,她一生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看着人时,仿佛□,不带一丝温度。

她在黑暗中坐了起来,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

纵使是为了要胁爹与他合作,将自己骗娶了来,那顾老太妃呢?整件事情,如果没有顾老太妃,自己根本不可能被骗上花轿,顾老太妃又是为的什么?云臻是她的重侄孙啊,还是长房一脉,为什么顾老太妃要这么做?

窗外,水面被轻轻拍响,她知道又有船只来了,便悄无声息地下了床,走到门边,贴耳细听,听到那个顾十一走进来,道:“侯爷,小侯爷他…”顾宣“嘘”了一声,低声道:“她在里面,我们上去谈。”接着脚步声上了楼。

她听到“小侯爷”三字,心怦怦直跳,便赤着脚,一点点推开黑漆雕花木窗,跳了出去,如狸猴一般爬上柱子,慢慢地往上爬。终于爬到二楼的窗外,听到窗内二人隐隐约约的声音。

顾十一在说道:“小侯爷今天上了朝,苏相也将那份东西给他看了,他盖了章签了名,兵部已经快马发往灵州。”顾宣在笑,“很好,只要将这些人挪个地,便可以将顾三的势力慢慢扫清,这样阿九便再没有掣肘,还可以顺带将苏理廷的人也引出来。”

顾十一的声音有点犹豫,“侯爷,这样对小侯爷,会不会…太狠了点?”顾宣叹了口气:“十一,你也看到了,云臻冲动鲁莽,毫无心机,把西路军交到他手中,兄弟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姑奶奶也知云臻不成器,不想看着顾家毁于一旦,这才愿意帮我。希望大哥在天之灵会原谅我,我这也是不得已。圣上已经下了旨,让云臻两年后袭爵,我们剩的时间不多了。这两年中,必须铲除老三和老六在军中的势力,然后在朝中让云臻不停地办错事、得罪人。”

“可圣上旨意已经发了,如果小侯爷没有犯下十恶不赦的罪行,只怕…”

顾宣在冷笑,“十一,你当我为何一定要娶苏理廷的女儿?”十一道:“不是为了让苏理廷听我们的话吗?”顾宣轻声笑了起来,道:“为了一个不受宠的女儿就放弃到手的权力?苏理廷才不会呢。再说只要有沈氏兄妹的把柄在手,何愁他不乖乖听话?”顾十一问道:“那侯爷是为了…”

她正倾耳细听,忽听到屋内有人向窗边走来,吓得她连忙缩在窗格下。蛛网蒙上她的鼻子,她死死憋住,大气也不敢出。

只听头顶的窗户被推开,顾宣似在眺望天边那一钩弦月,悠悠说道:“云臻年少气盛,情窦初开,又对这位沈其华倾心相恋,若是见她成为了自己的婶婶,以他的性子,会有何反应?而沈其华也一定会向他倾诉自己的无奈和清白,两人必定会旧情复燃。到那时,军中朝中都无人支持他,再加上一个‘与婶婶通奸’的罪名,便是圣上也保不住他!”

她耳中一阵嗡鸣,隐隐约约听到顾十一在说,“侯爷,她若是告诉了小侯爷…”

顾宣冷笑道:“就是要她去告诉他!我名不正言不顺,如果云臻不主动与我作对,我还真不好下手!他若突然有个好歹,别人还只会怀疑是我干的。再说,大哥留下的那个人和那笔钱,我始终找不出来。云臻现在一无钱,二无人,要想和我作对,必得要倚仗这个人,只有把他一步步引出来,我才能高枕无忧地执掌顾家!我总不能自己告诉他,我要夺他的爵位吧?那样只会打草惊蛇。”

他用力在窗棂上拍了一下:“十一,你加派人手,先把云臻和沈其华盯紧了,只待时机成熟,便让他二人单独相处,咱们再来个瓮中捉鳖,让云臻永远不能袭爵!”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溜回房间的,虽是盛夏,她仍抱着薄被不停发抖,听见牙关相击的声音,心中不停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痴情语

其华望着那黑漆雕花木窗,让夜风吹干已经漫出来的泪水,终于缓缓地回过身,轻声道:“小侯爷,请您自重。”

顾云臻呆呆地望着她,觉得自己像风中的岩石,在一寸寸僵掉,只听着她的话句句直刺入心脏最深处。

“小侯爷,我不知道你口口声声叫的这个‘其华’是谁,或许你用这样的方法得逞过很多次。婶娘我在娘家时,便素闻小侯爷您仗着是长房独子,生下来便能袭爵,年少任性,肆意妄为,行止乖悖。出嫁前,义母也曾再三叮嘱,小侯爷是未来的纪阳侯,是这顾家未来的掌家之人,若有什么不当之处,我这个做婶娘的得担当一二,万不可得罪了小侯爷您。婶娘我不想得罪小侯爷您,可小侯爷若是罔顾人伦天理,不遵长幼尊卑,莫怪我这个做婶娘的不留情面。还请小侯爷速速离去,若是让你小叔叔回来看见,他纵不说什么,别人知道了,不但于小侯爷清誉有碍,我这个弱女子只怕跳到黄河也洗不清,怕只能被小侯爷生生逼死了!”

“其华,你、你说什么?”顾云臻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其华道:“小侯爷,你小叔叔知道我喜欢泛舟湖上,这才命人将木桥撤去。可你别以为这样便可以肆意妄为。他为了我的安全,在这别院四周都设了暗哨,只要我叫一声,只怕毁的是小侯爷您自己的名声。还请小侯爷速速离去!”说罢,她拿起屋角的钓鱼竿,“啪”地向顾云臻抽来。

顾云臻呆呆地退后几步,其华再抽过去,厉声道:“快滚!”顾云臻退出门槛,其华的鱼竿像疯了一般狠狠抽过来,他再退两步,“咚”一声落入湖中。

其华站在门槛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砰”地用力将门关上,紧接着“啪啪啪”,水榭所有的窗户都被她关上,然后里面的灯光一暗,湖面没入沉沉黑暗。

顾云臻的身子在水中直沉下去,湖水渐渐淹过他的下颔,淹过他的双眼,淹过他的头顶,他也懒得动弹,只在心中不停问: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其华,她为什么变成了苏之华?为什么成了自己的婶娘?又为什么全然不认得自己了?

睡莲的根茎缠住了他的头发,他浮上水面,看着黑漆漆没有一点灯光透出的水榭,虽是夏夜,却如堕入了冰窖,浑身都在发抖,只不知该往何处寻找答案。

※※※

顾三会过顾云臻后,第二日便到兵部缴了大将的印信,新差事也派下来了,是西北军秣京师总提点,负责坐镇京师,将南边由运河运来的粮草转装车马,运往西北两路前线军中。这官位虽然不高,却是最要紧不过的差事。顾三领了派令,也怀疑自己是否错怪了顾宣。

顾三戎马多年,并未成亲,只在京中置了间小院,独自一人清简度日。交接的日子还有几天,他闷得无聊,寻到京中已经退下来的军中老友,日日喝酒。这日喝到半醉回来,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顾云臻站在门外,头发凌乱,身上衣裳尚是湿的,一双眼睛却红得可怕。

顾三忙将他让进来,问道:“小侯爷,出什么事了?”顾云臻见桌上有酒,直挺挺地走过去灌了半壶。顾三在军中呆惯了,雪中卧冰、夏夜烤火,连生蛆的肉都吃过,也不觉有什么不妥,只是觉得顾云臻眼神有些可怕,便追问,“小侯爷,究竟出了何事?”

顾云臻被酒呛得喉咙都嘶哑了,“三叔,你能不能帮我去查一个人?”顾三道:“查人?这个得找你十一叔,他手下…”顾云臻大声道:“不能让他知道!”

顾三被他的吼叫吓了一跳,忙道:“好,三叔暗中去查,只不知小侯爷要查何人?”

顾云臻酒入肠中,似有一把火在烧着胃脏肝肠,红着眼道:“她姓苏,叫苏之华,是苏理廷的女儿,现在是…是…是我的小婶婶…三叔,你帮我将她查个清清楚楚,从小到大,所有的事情!”说罢,又眼神直直地去了。

顾三颇觉疑惑,却也只能照办。他孤身回京,信得过的部下都在西路军中,只得找到那几个已经退下来的军中老友,可这几位一听说要查苏理廷的女儿,不是装病,便是推托。顾三急了,拉着一人逼问,那人却说苏府宰相门第甚高,要想撬开他家仆人的嘴,没有银子只怕不好办事。

顾三的银子大把使了出去,这日方有消息传回来,便往侯府来寻顾云臻。刚一进府,便听仆人说,顾云臻病倒了。一问病因,却语焉不详,似是某日在朝中与武安侯打了一架,受了气回来便昏倒在地,还在新夫人面前失了礼仪,之后又不知到哪里被淋得浑身湿透回来,还喝了酒,两相一激,当天晚上便发起了高烧,至今未退,现已挪到夫人的瑞雪堂静养,不便见客。

※※※

顾夫人自寄风草服完之后,手脚麻痹的病症又犯了,偏顾云臻这时候病倒,延医请药,加上内院事情一大堆,未免有点力不从心。这日陈贵妃寿辰,寿礼本是要送天山雪莲的,忙乱之下,忘记一一检查,竟将一个空盒子送了出去,所幸发现得及时,派人快马去追,在宫门口将送礼之人追了回来,这才没有闹出天大的笑话。

这日管家巡夜,抓住了几个聚众酗酒赌博的奴才,押到顾夫人面前,犹自酒话连天,说出了许多大不敬的话。顾夫人气得手脚发麻,只得命人将这些人关了起来,免得一些话传了出去。

顾夫人思来想去,命人去别院将其华请来,道:“之华,本来你与定昭成亲不久,这事不便麻烦你。可现在你大侄子病了,我这身子也不争气,府中事多,那起子不争气的奴才看到主子病了,便乱了规矩。我现在只顾得到云臻的病,这内院的事情,还得请你帮我料理一二。”

其华听得顾云臻病了,心中一乱,推托之辞便说得有些心不在焉。顾夫人摒退左右,问道:“之华,现在只剩咱们妯娌二人,你说实话,是不是听到有人嚼舌头了?”

其华惊得面色雪白,却听顾夫人叹道:“别理那起子奴才的话,这府中,你才是纪阳侯夫人,自然一切由你作主。”

其华脸上一红,支吾着端起茶杯,茶方入口,忽听东暖阁传来顾云臻的声音,叫的却是一声:“其华,是你么…”

其华惊得手一抖,茶水泼了一大半在裙裾上。她站起来想用手帕抹干茶水,又带翻了桌边的食碟。顾夫人连声唤人,丫环婆子们拥进东暖阁,忙乱一番,听着顾云臻不再叫唤了,才扶着顾夫人出来。顾夫人犹自抹泪,“这齐华到底是谁?他两次发烧昏迷,都只叫这个名字。叫定昭去寻,到今日都未寻到。”

青凤想起上次提及“齐华”时顾云臻的异样,脸露疑色,只不好说。顾夫人看见了,唤她近来,问道:“你知道些什么?”青凤这才小心翼翼道:“夫人,公子会不会有了心上人?”

话茬一提,昨日往宫中送寿礼的吴家婆子也道:“夫人,有件事小的没来得及禀报您。昨日小的往宫中送寿礼,与刘侍郎家的下人们在一起说了会话,她们听侍郎夫人和岑尚书夫人闲聊,说起当日在西京围场,公子和毕统领家的女儿似是有了点纠葛,被圣上传去问话,结果不知话怎么回的,公子在圣上面前说自己已经有了心上人,无论如何都不肯娶毕家小姐。”

两相一对,再想起儿子近来的异常表现,顾夫人顿足道:“定是了,只不知是谁家的小姐。”急忙召来心腹的几个婆子,“你们这几日悄悄出去打听打听,京城有没有姓齐或者姓祁的人家,有个小姐单名一个华字的;又或者不是姓齐,名叫‘其华’或者‘棋华’之类的音。”说着一阵心酸,掉下泪来。

婆子们都在一旁劝,顾夫人抹泪道:“云臻的病,只怕就是在她身上起的因,总要将她寻到,才好上门求亲,不管她是什么人家,或者长成什么样,只要云臻喜欢就行。”又哭道:“老爷只留下这一个独苗,又素来孝顺,知道我有风痹之症,就亲自上山去采药草,宝贝一样的端回来,只求我开心。现在药也吃完了,他若是有个好歹,叫我后半辈子靠谁去?”

一干人领命出去,顾夫人才顾得上其华,却见她怔怔地坐在椅中,面色阵红阵白,额头还有汗珠,仿佛病了一般,忙唤,“之华?”

其华站起来,轻声道:“大嫂,我明天就搬回内宅,学着管事。只是我没有管过家,若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您多指点一二。小说后花园”

顾夫人大喜,吩咐下去,因五夫人不熟悉侯府情况,仍命管事嫂子们往瑞雪堂回话,顾夫人在旁看着,五夫人有不明白的,也好随时向她请教。顾宣原来住的俯仰轩因顾十一等人时不时回禀公事,有所不便,命将瑞雪堂东面的赏梅阁连夜收拾出来,作为顾宣夫妻起居之所。

☆.衣如故

其华回到水榭,顾宣也回来了。初夏进来侍候他解了官服,换上家居长袍,并凑到他耳边低低地说了句话,顾宣轻轻地“哦”了一声,看向其华的目光有了几分探究之意。

其华本正背对着他们收拾东西,心中忽然一动,转身向初夏招手道:“你过来。”

初夏被她那日一句“见你一回我砸一回”吓破了胆,这日犹然怯惧,畏畏缩缩地过来,轻声道:“夫人…”

其华盯着她看了一会,忽然伸手将桌上的一个白玉狮子拂落在地,初夏吓了一大跳,只怔怔地望着她。其华又将一樽蓝瓷花瓶用力掼在地上,呛啷声后,碎瓷满地。顾宣皱眉道:“怎么了?”

其华盯着初夏,冷冷道:“这丫头做事太鲁莽,打碎了我这后花园么多陪嫁之物,而且都是义母赐下来的宫中宝物,不知依家规,要怎么处置?”

初夏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她当初照顾宣吩咐套了其华的话,再没料到她有朝一日竟会成为自己的主子。

顾宣走过来,对初夏道:“你先下去。”又问其华,“你待怎样?”

其华瞪着他,道:“我最恨别人骗我!你将紫英调来侍候我,否则我就要按家规将初夏杖毙。大…大嫂说了,从今天起,这侯府内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由我来处置,一个奴婢,或打或杀或卖,只需我一句话。你护得了她一天,护不了她一世!”

顾宣微微愣了一下,旋即凉凉地笑道:“我也骗了你,也算这侯府之人,只不知夫人要怎么处置夫君我呢?”

其华冷哼一声,扭过头去,顾宣修长的手指伸来,她一个不留神,已被他擒住下巴。她索性挑衅地瞪着他,冷不防一低头猛地朝他的手一口咬过去。顾宣手腕一翻,轻轻巧巧躲过去,依旧擒住她的下巴。他静静地凝视她良久,方松了手,淡淡道:“不过一个丫头,就依你,莫再置气了。”

紫英第二日便到了赏梅阁,看见其华瘦削了许多的面容,眼睛瞬间便红了,哽咽道:“小姐,你瘦了…”

看着她红红的眼眶,语出至诚的神色,其华心中仅有的一丝怀疑消失不见,拉着她的手,一串泪水滴在她的手背上,“紫英,我只恨自己笨,没有明白你绣那幅《桃李图》的意思。”

紫英抹泪道:“小姐莫怪,紫英的老子娘、兄弟姐妹都在京城,老太妃有严令,不许我们在您面前提及顾家之事,免得露了破绽。再说这等李代桃僵之事,我也只是揣测,万不敢贸然开口。”

其华泣道:“不怪姐姐。我还是那句话,我没当过什么主子,也不会把你当什么奴婢。我定会寻个机会放你自由,再为你择一佳婿。”

紫英跪下来,用力磕了几个头。其华拉起她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做什么为难的事情,他们若要你监视我,你照做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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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臻昏昏沉沉多日,起初只知自己被挪到了瑞雪堂,身边人来来往往,不停地唤他的名字,他却不想睁开双眼。如同那日浸在别院的湖中,看着她冷冷地瞧着自己,关上所有窗户,自己的身子一个劲地往水中沉去,却没有一丝力气挣扎。

也不知昏沉了几日,却忽隐隐约约听到她的声音,似是在外间与顾夫人商量着什么,时而浅笑一下。那笑声很熟悉,他想捕捉住这久违的笑声,便强迫自己从这昏昏沉沉中醒过来。

顾云臻烧退醒转,最高兴的自然是顾夫人。可他虽然醒转,却仍精神萎蘼,下不了地,顾夫人索性命他仍住在东暖阁。顾云臻便日日躺在暖阁的床上,听着她在外面和顾夫人学着管理家务。除了那一声声“大嫂”不时刺痛他,能听到她的声音,让他觉得这东暖阁不再暑热难挨。他喜欢揣测她说话时的神态,是笑着的呢,还是微微皱着眉,又或者,是像乌豆那样圆瞪着双眼?

只是,她到底是不是其华呢?如果是,为何全然不认得自己了?如果不是,为何与其华长得如此相像?他有心爬起来去问顾宣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如若她不是其华,又或者小叔叔全然不知情,自己贸贸然去问,岂不是…

这日顾夫人娘家寡嫂寿辰,顾夫人亲往祝贺,留下青凤等人在东暖阁看着顾云臻。他听得外面管事的嫂子们在回话,便对青凤说:“我那件打猎时穿的衣服呢?在吉庆斋定做的那一件。”

青凤想了想,道:“不是今春去青霞山狩猎时撕坏了吗?说是侯爷误射了人家的一只猫,你撕了衣服替那猫儿包扎,还被侯爷罚跪祠堂。我倒是想补,可没有同色的布,补不了,一直收在箱子里。”

顾云臻道:“你去拿来,将它补好。”青凤说,“找不到同色的布,补不了。”顾云臻黑着脸道:“补不了也得补。”

青凤从未见他发怒,吓得赶紧跑到以前的院子,将那件衣服翻了出来,拿到东暖阁,展开给顾云臻看,“公子,撕了一长条,真补不了…”她看了看他的脸色,只得拿了针线,先将撕去一条边的下摆固定在绷子里。顾云臻却又道:“我心里烦,你出去补。”

青凤不知道他今天是怎么了,只得拿了衣服走到外间。